毫无征兆地,也不知缘由地。
而且,门开了之后并没有人走进了。
二人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后续地动静。
楚孑和鲁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们还是走了出去。
毕竟一直留在这里的结果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二人走出了这个小窖室的门,爬上了高高的架子。
在架子的尽头,他们已经能看到昏沉的天空了,但爬上来之后,他们发现这里仍然是一间屋子,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而茅草屋中间,坐着一个人。
那人正看着他们,似乎就在等着他们爬上来。
楚孑对上了他的眼神,浑身一冷。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长得十分普通的男人,完全是按照大家对云省男人的刻板印象模板长得,就算扔进人堆里也不会有人特意多看他几眼。
但这个男人的眼神却很……空洞。
并不是阴损、阴鸷,而是空洞,仿佛他看到的一切都不重要。
男人见二人上来了,勾了勾唇:“来了?”
楚孑愣了一会儿,回答道:“也不是我们想来的。”
男人笑了一下。
“你心里素质倒是很好。”他说。
这个屋子的门肉眼可见地反锁了,而且在男人的身后。
他们不用看也知道,门外恐怕还有人看守,就算跑出去也没有用。
所以楚孑冷静了下来。
他回答道:“不冷静也没有用啊。”
男人点点头:“确实。”然后,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可能因为你是公众人物吧,所以心理素质看上去格外好一些。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试试出名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楚孑笑:“你现在也算挺出名了。”
“那不一样,”男人格外实诚,“我再出名也算是阴沟里生活的家伙,不像你,一直站在聚光灯下,那么多人都想成为你。”
楚孑问道:“这就是你绑架我的原因吗?你嫉妒我?”
“嫉妒?”男人神色冷了一瞬,而后又笑,“可能吧,确实嫉妒你。但也可怜你。”
“可怜我什么?”楚孑问。
“可怜你身不由己,”男人说道,“作为公众人物,一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吧?”
楚孑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给出否定的答案:“我觉得我一直都还是挺真诚的,没做过什么不喜欢做的事情。”
“真的?”男人有点诧异,“你可别骗我,不然立马解决你。”
“当初做偶像的时候,确实会有些身不由己的事吧,”楚孑也回忆着,“但毕竟那份工作就那样,后来上学之后,我一直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真的。”
鲁可在旁边,听着楚孑和这个男人的对话,不住地心惊胆战。
他竟然敢这样和他说话!
但他其实不知道,楚孑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脑海中疯狂回忆之前李志梅教授教过的《问题青少年犯罪心理学》中的“青少年变态心理与犯罪”章节。
眼前这个男人必然是天眼帮的负责人。
楚孑几乎不用太多判断,也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当然,在心理学中,“变态”指的不是这个人作风不端正,而是指这个人的反应与心理情况异于常人,或者说不能以常人的标准进行度量。
通常,一个心理变态的人有七个主要特征,即痛苦、适应不良(无法进行常规的社交、工作)、行为及思想不合理性、不可预知性与失去控制感、少见和非传统性、旁观者不适、违背标准。
眼前这位完全符合标准,是一个教科书级别的心理变态。
而且,还是一个聪明的变态,因为他善于伪装。
但一些言语,比如“我真羡慕你”、“你是公众人物”、“我算是阴沟里的家伙”、“不然立马解决你”等等话,非常不口语,显得很生硬,也能看出他具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看法、心态,也显露了自己格外强的控制欲。
楚孑虽然看似回答的云淡风轻,但实际一直在和他斡旋。
他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有得到他人认可的冲动与想法,同时比较偏执,而因为现在时间少,状况紧急,他也没法进行进一步地判断与矫治的尝试。
也就是说,影视剧中常见的“话疗”是不可取的。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回答对方问题的同时,引导话题的方向,试探对方可以接受的回答的边界。
男人显然对楚孑也很好奇,但他还是面露惋惜:“你挺有趣的,如果不是以这个方式认识,我们或许可以多聊一会儿,但现在时间不多了。”
楚孑压根不知道有十小时倒计时的事,问他:“什么时间?”
“人在社会上,最重要的是言而有信,不是吗?”男人回答,“我向大家承诺了,十小时之内杀掉你,那么就得动手了。”
楚孑问他:“你不怕受到惩罚吗?”
“我不信那些,命运之类的,”男人说,“我发财就是从杀人开始,现在也有钱了,就差出名了啊。”
想法还真是……简单直白。
楚孑脑筋飞转:“其实想出名不一定要杀我的。”
男人问:“那还有什么办法?”
楚孑即答:“比如做我的采访嘉宾,保证你有超过三千万点击。”
男人笑了一下,站起身走近:“好了,不说了,上路了。”
归渡市刑警总队灯火通明,所有一线干警无一例外,都在加班。
为了找到楚孑及鲁可的所在,他们已经扫平了教授们所划得范围内的五个村落。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村子了——苏华村。
这是距离边境最近,也是人员构成最为复杂的村子。
但因为前四个村落的扫荡结束都没有碰到天眼帮成员,所以苏华村也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如果这里再没有,他们就真的无法在十小时内找到楚孑他们了。
到时候,整个刑警总队的公信力,包括检察院的公信力,都会大打折扣。
但幸好,教授们的推断没有错。
他们在苏华村发现了那几辆熟悉的无牌照SUV。
更幸运的是,苏华村的负责人非常配合警方的工作。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村子里来了一批人,那些人从来不让他们管,只会绕过村子,到后山的窖区不知道干什么。
倒计时7分钟,特警队已经穿过了村子,达到了窖区。
倒计时5分钟,特警队通过排查,锁定了所有犯罪分子的方位。
倒计时3分钟,特警队开始突破外围的放哨分子。
倒计时1分钟,特警队突入内围,达到最中心的地窖房外侧。
倒计时30秒,特警队进入房间。
楚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没想到眼前的人杀害自己的方式竟然会如此原始,只是静静地走上来,试图扭断他的脖颈。
但楚孑被对方牵制住身体的瞬间,他本能地感觉到了畏惧。
这种身体无法行动的感觉,刹那间就让他想起了上一世——上一世的他每天都在体会这种无力感,每天他的身体都不能移动,直到油尽灯枯。
他几乎在那一瞬间想要放弃。
他永远记得自己曾经死之前的一瞬间那种解脱的感觉。
他不能。
因为这一世的他是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人生。
他学了那么多有意思的知识,见了那么多有意思的朋友,甚至……还帮助了那么多值得被帮助的人。
他热爱自己的生活。
而且,他还可以继续学习,他还有很多想学的内容,他迫不及待地学会那些内容,并且回馈社会。
他不能放弃。
也幸好,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不再是一具羸弱又不能控制的空壳,就在对方的手扣住他喉咙的一瞬间,楚孑不知道从哪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力气,竟然顶得男人后撤几步。
“握草。”
男人恢复了狠戾的神色。
而楚孑虽然双手被捆着,但并没有屈服,而是面朝他,站着。
怒目而视。
他的生命,不再会被轻易夺走。
他开始认真地相信并喜欢自己现在的躯体。
男人被楚孑的气势吓了一下。
他再次向前,故技重施,可楚孑这次开始更加剧烈地反抗,最终二人打倒在地。
而之前一直处于一种被吓傻了的状态的鲁可,也回过神来,加入这场斗争。
男人的力气大得可怕,而他们两个人不仅过去的十几个小时没有能量补充、又脱水,双手还被束缚者。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峙。
但幸好,他们并不孤独。
就在战况焦灼之时,特警队破门而入。
男人反应极快,似乎早有预料,瞬间抛弃了难缠的楚孑,反而扣住了比较弱势的鲁可。
但身经百战的特战队员并没有给他机会,像是影视剧里那样“你们退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他”,而是当机立断开了枪。
电光火石之间,鲜血洒满了整个房间。
楚孑和鲁可就这样见到那个男人倒下,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奄奄一息。
陆晓透过高倍率望远镜,从几百米外的山坡上注视着现场发生的一切。
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她紧张不已。
可惜现实并没有那么戏剧性,给她机会让她亲手杀死这个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那不是她的工作。
看到那个男人倒地,她忽然长舒了一口气。
警方救下的,不止是楚孑和鲁可。
还有小时候的她。
混乱的夜晚结束了。
等到警方将苏华村地窖区所有天眼帮的犯罪分子捉拿归案之后,雾气已经消散了,黎明到来了。
可惜楚孑没法看到那轮从群岚之中冉冉升起的朝阳。
因为……他在医院。
这具身体虽然十分强健,还有之前系统给过的一些加持,但毕竟也只是一具凡人的身体罢了,营养缺乏、脱水、各种挫伤、扭伤甚至还有轻微的肋骨骨裂……
这些都足够让他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了。
不过在医院住也有个好处,可以躲清闲。
现在有无数家媒体想要找到他。
虽然警方发了公告,说了楚孑和鲁可现在身体情况并无大碍,但因为过去的十小时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不少民众还是想亲眼看看楚孑。
陆晓正是带着这个任务来的。
除此之外,她也想亲眼看看楚孑。
楚孑气色极好,看到陆晓来了,还跟她打招呼。
陆晓有些无措——算下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私下在不牵扯什么公务的情况下见面。
陆晓问他:“情况怎么样?”
楚孑点头:“挺好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
楚孑问:“案子结束了吗?”
陆晓想了想:“后续工作还有很多,而且……”
“……而且你觉得击毙的那个男人虽然是天眼帮的首领之一,但未必是建立起这整个犯罪帝国的人,”楚孑看向她,“对吗?”
陆晓点头:“是。”
她并不认为击毙的那个人有能力,或者说性格像是能想到这环环相扣的计谋和商业运作的人。
楚孑也是这么想。
那个人的确是个反社会的变态人格,但从智力水平欠佳。
她开始细细思考。
从鲁可回到归渡市,他们似乎就一直被一条线牵着走,甚至连发现苏华村都是有迹可循的。
就像是被人精心设计的一样——像是……蜂鸟游戏。
而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假装组织破灭?亦或这只是组织内的权利斗争?
陆晓现在并不知道。
但她想,她总会知道的。
因为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数十位成员的审讯工作。
无论那位背后的“主人”到底在谋划些什么,都必然会被她发现端倪。
在她想到这一层之后,她忽然无比放松。
这就是她的工作,也是她擅长的部分。
她总能在瀚如烟海的证据与逻辑链中发现关键部分。
或许……她有一些天赋?
可能是吧。
陆晓没有再去想。
楚孑看着陆晓,问道:“你的杀母仇人死了,你还要继续做检察官吗?”
陆晓点头,破天荒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嗯。继续。”
楚孑笑了:“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了。”
“第一是因为这个案子还没有完全结束,”陆晓说道,“第二是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楚孑问。
“人生没有什么目标,不是完成了某件事才开始,而是现在过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人生本身,”陆晓平静地说着,“我这种人,也是有人生的。”
说完,她望向楚孑:“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楚孑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好像确实一直是这样做的,只是之前没有把这个道理提炼出来。
上学这件事,对大多数人意味着什么呢?
是不是具有目的性地完成学业,就像是完成一项任务一样,然后才去开启自己的人生呢?
如果有人这样想,那么在这些人看来,楚孑这种一直上学的行为就不可理喻了。
但楚孑重活一世,笃定这就是他想过的生活。
他想学一辈子,学会这世间所有少见的学问,并将它们学以致用,帮助越来越多的人就好。
他几乎没有物欲,没有目的,只是想……学习。
或许他才是那个怪人吧。
二人相视一笑,又继续沉默了。
陆晓再之后给楚孑拍摄了一条面对热心群众的问候视频,然后就离开了。
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楚孑决定这样过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就知道这注定是一条有些孤独的道路,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样。
他会在一个地方,遇到一群人,然后再去另外一个地方,遇到另外一群人。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要奋力维持,才可能同行一段时日,楚孑并不刻意经营,但……
一群人鱼贯而入。
阿戒、王一弗、刘冰、马致远、马斯仟、温如玉,还有魏教授、屠教授、猫教授……甚至是王花工、叶湍……他们都来了。
他们见面,也几乎没有什么寒暄,只是在问楚孑身体怎么样。
在知道楚孑状况良好之后,他们就开始跟楚孑天南海北的聊着,聊天文聊地理,聊丧葬、聊社会新闻、聊考古……
一群人七嘴八舌,有时候聊的完全不是一件事,但总能相互接上。
他们之中很多人没见过彼此,却聊得像是熟人一样;也有的人彼此太久没见,却像是完全没有分开过那样。
两世头一次,楚孑爱上了病房。
这里似乎不仅仅是延续、改变他生命的地方,更像是他生命的浓缩。
再之后,门又开了。
楚孑见到了风尘仆仆地父母,还有他的哥哥。
母亲进来,拍了楚孑一巴掌,又把他揽在怀里,问他疼不疼;父亲虽然不懂,但一直看着楚孑床头写的病历,问他哥哥这都是什么情况;而哥哥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一切。
这一瞬间,楚孑忽然意识到,他不独特,他很平凡。
他只是一个有人爱着,有人联系着的人,自己有想做的事,但却不知道目标为何的人,仅此而已。
就像是这世界上诸多的年轻人一样。
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究其一生的忙碌、奔波,所求不过是一个拥抱、几声问候和一束花。
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这样平凡下去。
平凡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