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不仅谷梁立的脸色大变,陪在他身旁等伺候的倪彬也把脸色变了。
“你说什么?”谷梁立身僵许久才能言语,“那药是何辞给你的?这不可能。他又不懂医理药理。”
“臣妾为何要说谎呢?”冯皇后又叹口气,“‘起醒’确实就是何辞先生送臣妾的。当年……臣妾为替高儿铺路做了大孽,刚给那个侍妾灌了堕胎的药,北军便回来人,报说高儿殁了。臣妾顿无生志,披头跣足疯狂昏乱,一心求死,觉得唯有如此才能缓痛……是何辞先生救了臣妾,又领来了神医,保住了尚在母腹的瞻儿……这孩子能活下来,都靠何辞先生不断给他求药,只是那时你们龃龉已深,何辞先生……心里想必已经存了归志,不过是皇上和臣妾都没料到而已。后来他就给了‘起醒’,说是那位神医已至耄耋,活人活不了自己,因知难久所以赠予知己仙药,以酬缘分。何先生还说‘起醒’不是凡品,可以起沉疴醒死人。他道皇上终有杀闯南京之日,期间凶险难知,因而恳求臣妾好好收着这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也便是前次瞻儿危到那般地步臣妾也未拿出来的缘故。此药只有一枚,十年已过,那位神医必早仙逝,皇上真的要送朔王去救不相干的人吗?”
谷梁立听得满面痛怔之色,全失常日威严之态,讷讷地道,“只有一枚?何辞让你给朕留着?”
“是!”冯皇后正色地应。
“这药叫做‘起醒,’”谷梁立兀自喃喃,“可以起沉疴醒死人?”
“是!”冯皇后仍旧应着。
谷梁立猛然跳起了身,双目如血地瞪住冯皇后说,“它既然能起沉疴醒死人,何辞当日……当日倒在朕的怀里时,你分明见着……亲眼见着,如何不拿出来救他?冯嘉娘,这药不是他送给你的吗?你怎么不拿出来救他?”
冯皇后哀悯而又同情地看住谷梁立,缓缓地说,“当然是何先生不让啊!他到死都神志清楚,都能讲话,要是肯用,只消直说,臣妾敢不奉上?可他至死不言……皇上,何先生明白告诉臣妾了,这药是留给你的。”
“哈!哈哈!”谷梁立竟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冯嘉娘啊,你还真是守信,真忠于朕,真真是个好皇后啊!他分明有救,分明能活下来,你就眼睁睁地瞅着……朕当时是什么样子,你也眼见,就能瞅着……今日却又告诉朕说自己藏有一丸‘起醒’,这是什么大笑话啊!”
眼见皇帝状态疯癫,倪彬害怕起来,跪在地上抱他的腿,“皇上请节哀痛,请节哀痛啊!何辞已故,已故了啊!既然他到死都惦记皇上的龙体安康,您就万万要保重啊!”
“保重!”谷梁立抬脚踢开了他,脸上已经满是笑出来的浊泪,“保什么重啊?朕拼杀到今日,剩什么了?父死娘恨,兄弟见背,子嗣衰微,发妻……”他抬起手,颤臂点点端坐不动的冯嘉娘,“蒙骗! 便是何辞,便是何辞啊,”他狠狠地仰起了头,声音哑得如同锈久的钟,毫无清越,只剩悲怆,“也要留这一局给朕!起醒!呵呵!起沉疴醒死人!他要醒了朕干什么?他要醒了朕来痛不可当!”
倪彬趴在殿中地面,不敢再应声了。
谷梁立脚步踉跄地奔出坤宁宫去。
内宫各处皆是一派噤若寒蝉。
宫女太监们巴不得能暂时消失,实在得伺候时,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来。
满身灰尘的朔亲王爷还在前殿里面跪等。
夜色深了,乌墨墨的天空风起云涌,欲骤雨般沉闷。
谷梁初连日未眠,人虽伏在地上,仍有摇摇欲坠之意,似乎随时都能昏睡过去。
他一把一把地掐自己的腿,力道狠辣,须臾不停。
睡不得啊,捷远在等自己。
梁健远远看着王爷,心急欲焚,却没奈何。
三更鼓响,倪彬终于来到前殿,劝说地道,“王爷莫要心焦,这事不是急得来的。容皇上和娘娘个打商量的空子吧!您也倦了,歇上两宿不会耽误什么。”
谷梁初闻言缓缓站起了身,双手拍拍跪皱掉的袍角,抬腿就往外走。
倪彬以为他回王府休息,跟着送了几步,很快瞅出方向不对劲来,连忙压低嗓子喊道,“王爷这是去哪里啊?娘娘寝宫不能擅闯,无报而入是大不孝,王爷三思!”
可惜他的老腿跟不上趟儿,片刻之前倦意还很明显的人脚下似有无穷力量,几步就把他给丢在后面。
坤宁宫里黑得不像帝后寝宫,冯嘉娘坐在昏殿里面,对着案上一方锦盒发呆。
贾德徽伸手拨拨烛火,不甘心地问道,“娘娘,朔王跪门相逼,咱们就得给吗?防止再来圣旨,这时抓紧换了,谁也没有见过这药,便是吃了无效也怪不到娘娘身上。毕竟说是‘起醒’,好不好用谁知道了?”
“德徽!”冯嘉娘轻轻地叹,“你从冯府跟着做女儿的嘉娘嫁给二皇子,看着我做王妃又做皇后,一晃眼间就是三十多年了。”
贾德徽不意她会提起这个,微微愣怔,“娘娘,这个节骨眼儿,您怎么……”
“咱们都从青葱女儿变成了老妇人,”冯嘉娘仍幽幽道,“老大一把岁月,像是场梦。皇上今日说他父亡母恨兄弟见背子嗣衰微发妻蒙骗,本宫又比他好着吗?冯家已没了人,宁王还能撑到哪一天呢?嘉娘自从做了谷梁家的媳妇,就把丈夫当天,可是咱们的二皇子啊,今天爱这个,明天恋那个,几时又把本宫当过真呢?他要当北王,要做皇上,要各色佳丽,要宠男人,现在还要收服儿心以期社稷有承,乃至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实在太贪心了。”
贾德徽愈发糊涂起来,“娘娘,德徽没懂。”
冯嘉娘收起视线看了看她,“罢了,让朔王爷进来吧!”
“娘娘……”
“宣!”
谷梁初一入殿门便望见了案头上的药盒,强自按捺着扑过去硬抢的冲动,认认真真地给冯皇后施礼。
冯皇后笑了笑说,“王爷远路奔波,本宫也是强撑病体,咱们娘们虽久不见,虚的假的还是收一收吧!犯不着耽误彼此工夫!”
谷梁初见她把话说得直白,便拜下去,“谷梁初恳请娘娘赐药。”
“你给本宫一个理由。”冯嘉娘说。
“弓挽若是得救,”谷梁初想也不想地道,“瞻儿就是大祁来日之君。”
“本宫凭什么信?”冯嘉娘问。
“娘娘只能相信。”谷梁初说。
第258章 父子和奇毒多清
冯嘉娘点了点头,“哦,原来还是威胁。如此就真不能给了。这药到底能不能救人的命谁敢下保证呢?万一出了差子,朔王要拿本宫的瞻儿去祭他吗?”
谷梁初直了膝盖站起了身,眼眸定定地瞧着冯嘉娘说,“人道生恩不如养恩,谷梁初与瞻儿做了这么多年父子,不管为了何事,总是不忍相伤。可是娘娘,异母兄弟自古便要相互厮杀,父皇心慈,厚弟如今明白造反,被逮着了也不过是落个圈禁看管,虽无自由,荣华日子总能保得住的。可您若是放着救命的药不肯相赐,或者以次充好害死弓挽,孤就亲率北军南下平叛,娘娘猜猜父皇能不能挡得住,不教二子相伤兄诛弟命?”
冯嘉娘的脸色如雪样白,朔王早已露了峥嵘头角,小视不得了。
此时再也不是从前,她赌不得。
“有商量时大家都顾忌些,善性恶性总有分寸,”谷梁初继续幽幽地说,“可非实在逼得急了,昔日北王能以两万军马起兵夺了皇权,谷梁初又不贪这天下,只为心爱的人索几个仇敌性命,成不得吗?”
冯嘉娘颤着凤臂抓住药盒,“那个弓挽,又不是厚儿害的。”
谷梁初冷冷盯住她的眼睛,“娘娘害了也是一样。祸连九族,宁王不是您的亲儿子么?”
威震朝堂的朔王爷和母仪天下的冯皇后四眼相峙,对视良久。
谷梁初缓缓伸出手去,掌心向上,虚虚而握,“弓挽病危,急不能等,谷梁初确实落在下风。可看一看这个棋盘,娘娘还有什么子吗?瞻儿纯孝,不但敬爱祖母,也很信赖父王,因此谷梁初已每每相让,否则您的宁王爷真能走到岭南去造反吗?”
冯嘉娘嗖地立起了身,倒似没有病了,“区区一丸‘起醒’,本是皇上之物,他都舍得,本宫何必不给?再是神药也只能救一次性命,本宫失了高儿,也护不住厚儿,早活够了,贪太作甚?今就成全了你,正好让皇上看看这个肖似他的朔亲王爷如何忤逆犯上威逼皇后!来日时时看着活蹦乱跳的弓挽,想起何辞本也可以活到如今,你们这对都爱男宠的父子两两相对之时会是什么滋味儿?啊哈哈哈,真是大报应啊!”
贾德徽虽然帮着冯皇后做了许多阴暗的事,此刻见她这副模样,也起了些震悚之心。
呼啦一阵凉风从那殿前刮过,吹得外厢伺候全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谷梁立醉酒般地睡了大半夜,四更时分突然醒了,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瞪眼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梦的内容,只有额头满满都是豆珠般的汗水。
倪彬听见声音,轻轻摸到龙床旁边,低声询问,“皇上可要用茶?”
谷梁立镇定良久,方才叹道,“公公怎还亲自上夜?这么不保养呢?”
倪彬声音也沉下去,“皇上心情低郁,王爷又在前殿跪着,老奴如何歇得住啊?”
谷梁立闻言站起身体,朝前殿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天亮朕再去一趟坤宁宫,与他将药讨过来吧!”
倪彬闻言眼神连变,“可是……”
“药是何辞留给朕的。”谷梁立声音沉缓地道,“可它还能让朕长生不老吗?况且如今……朕已身为九五之尊,除了御驾亲征哪有危殆之时?留着这好东西不救人命也是可惜。弓挽那小娃儿并不讨朕喜欢,但是初儿的心尖肉,便如……朕对何辞。昔日遗憾,全在他们身上也好。”
倪彬闻言不由哽咽起来,“皇上这等慈父之心,老奴只心疼您!”
谷梁立徐徐地叹,“公公莫要心疼,连这大祁以后也得交给他呢!何况是一丸药?到该走的时候朕就好好地去见何辞吧!谁能百岁不死?长久贪着这条性命不过两相暌违,也是折磨。细想一想,朕的几个儿子之中何辞最喜初儿,可见什么都是有定数的。”
倪彬闻言缓缓垂下了眼,已见白的长眉轻轻地抖,“老奴刚想禀报皇上,娘娘已将药丸给了。王爷只是等着跟您叩别。”
谷梁初觉得自己没有睡着,他知道自己跪在乾清宫的前殿,也知道身上凉冷膝盖僵痛,却又看见了弓捷远盈盈的眼,忍不住就轻声抚慰,“你莫着急,孤就回去……”
恍惚之中有人走到身边,“初儿!”
谷梁立侧过些头,朦朦胧胧地看。
谷梁立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样子?皇族之身,半点不珍惜吗?你且起来,好好吃饮一些!”
“父皇!”谷梁初看清楚了来人,整起全副精神望他。
谷梁立见到儿子这样,也不忍心太过强硬,“并非是想留你,只不过回程非短,你这样子……初儿,所谓神药未必全灵。这丸‘起醒’毕竟已经陈了多年,效用如何谁能保证?你的心里要有计较。”
谷梁初笑容略苦,“儿臣已无别路,只能拼了……”
“不管怎样,”谷梁立叮咛地说,“你是朕的儿子,更是大祁的指望,这节要记死了。那个弓挽若有运气……父皇将来把他看做朴清一样,若是不幸……就如你何叔叔,咱们咬牙放在心里想着,该撑住了还得撑住。”
听了这一番话,恨不得立刻飞离燕京的谷梁初缓缓卸掉了强绷住的力气,很仔细地看看自己这个父亲,重新给他磕头,声音嘶哑地说,“弓挽是儿臣的性命。可是不管他能怎样,父皇肯这么说,儿子此生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怨恨于您。父皇,初儿走了,您多保重!”
谷梁立眼睁睁地望着儿子起身跑掉,略怔了怔才连忙道:“快召汤强!朔王疲惫,命他火速派出锦衣卫去跟着,善加保护!”
谷梁初已没有气力直身驰马,翻上不系就用肚腹胸膛贴住了它,喃喃念道:“好驹儿,你撑着孤,咱们要去救你主子,总更快些才好。”
梁健虽也倦极,眼见王爷彻底趴在不系背上,心里全是唏嘘,正要帮忙开道,十余名锦衣卫已经前后拥上,高声呼喝,“卑职等人护送王爷!”
为首的人正是许光。
登州都在望眼欲穿。
日夜都在辕门外面打转转的焦润眼见一匹快马如飞而来,瞬息之间就掠进军营去了,定睛瞧瞧正是不系,连忙追赶着喊,“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两侧站哨的兵闻言对望一下,咋舌地道,“老天爷,跑了一趟京城,只用九日?”
不系险些直接冲进弓捷远的屋子,被郭全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
谷梁初跌下马背就往内跑,刚进门口就被蹿过来的养伯狠狠挡住,上下其手地搜走了药丸,“再难求的东西也得我先验验!信不过你那个破皇宫呢!”
谷梁初的双眼早就直了,死死盯着红纸裁出来一样的弓捷远,连摸带爬地滚到床前,“挽儿……”
过了九天,弓捷远越发虚弱,看见谷梁初回来只有眼睛莹亮莹亮,却撑不起半靠在锦被上的身体。
但他仍旧笑了,“你可真快!”
谷梁初定定地瞧着那张因为极度消瘦而至容颜大变的脸,哽咽难言地道,“孤只嫌慢……”说着始终都逼自己不睡的人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软倒在弓捷远的床铺边上。
柳犹杨过来扶他。
“放在我床上吧!”弓捷远声音极轻地说,“我瞅着他。”
柳犹杨闻言想要问问养伯,那人却已没在屋了,随后追到门里来的梁健跟着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好似是在一个有穹无星的暗夜里面走了良久良久,爬荒原渡阔海,四野寂寂,孤立无援。
终于走到一个有灯光的地方,谷梁初醒转了来。
睁眼就看见弓捷远瞧着自己微笑,谷梁初猛地坐起来,头却不禁闪般咣当了下。
“没事儿!”柳犹杨在旁边道,“久不安眠,一下又睡太多,自然要不舒坦,缓缓就好。”
“睡太多……”谷梁初哑声说。
弓秩忙递过茶,“王爷睡两天了,还不肯醒。是养伯怕饿坏您,特地用过了针!”
他解释得挺好听。
养伯的原话是,“柳犹杨,外面那些锦衣卫说了,你这大娃儿一路只喝水酒,粒米未进。再这么傻睡下去肠子要长死了!”
所以他一醒来,弓石赶紧就去端粥。
这时也别指望梁健来伺候了,他也傻睡着呢!
谷矫在院子里拽住弓石,急切地问,“王爷怎么样啊?”
这位近随实在郁闷,打小儿贴身伺候的人竟然混得进不去屋,只能问这嘴上没秤砣的臭小子了。
偏偏这臭小子还要装相,哼了一声就走,根本就不回答。
还是郭全好心,过来笑说,“已经醒了,有养伯在,谷卫长莫要心焦。”
谷矫不信这话,心说养伯确实厉害,轮不轮得着给我主子用啊?
“睡两天了?”谷梁初稍能说话就又着急,“捷远……养伯……”
“别叫魂了!”养伯没好气道,“把我累死得了。那劳什子的破药可难验了,你养伯我足足忙了一天一夜,今儿早上才敢给你心尖儿喂下。光喂下去还没完事,得看着你师父给他输内力进去运化,就跟熬药一样,火候不够不行,多点儿也不行。午后刚睡这么一阵,又得巴巴地来管你,什么命啊?”
第259章 分粥食精神得复
谷梁初无心听他啰嗦,只管攥着弓捷远的手看,“都已服下去了?你觉得怎么样啊?这身上怎么还是红红的呢!”
“曦景莫急,”柳犹杨说,“捷远体内的毒已经去了六成,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剩下的得慢慢来。”
“六成?”谷梁初不喜反忧,“只六成吗?这药只有一丸……”
“哎哟哟,”养伯越发阴阳怪气,“六成还不满足?当你这小心肝儿是装毒药的瓷瓶子呢?解药放进去晃荡晃荡就全清了?好不能闹。他是个肉人儿!肉人儿!真要那么霸道,毒是解了,他也没了。”
“可……”谷梁初仍旧道。
“可什么可?” 养伯抢白他说,“我的一天一宿是白忙活的?那么没本事还抢你的药丸作甚?直接给他吃不完了?这劳什子委实是好东西,咱不会开方子还不会扒方子了?后面自然会再弄给他吃的。不过有一味药实在难寻,指望不上你的下属们,所以都赶紧歇息过来放我出去找哈!这小宝贝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彻底好转还得靠运气呢!”
谷梁初虽在听他讲话,眼睛一直没有转离弓捷远的面颊,这时终于心神安定,也终于意识到光痴没用,赶紧望向床边诸人,先问柳犹杨说,“师父还好?”
养伯嗨了一声,“总算记起师父来了!”
柳犹杨轻笑,伸手接过弓石端进来的清粥,送到谷梁初的嘴边,“我总比你好些。慢慢吃东西,慢慢歇。后面捷远还要交给你照管。”
虽然说只去了六成内毒,弓捷远却觉得自己身上很是舒畅起来。
须臾围着他们的人都散去了,看着谷梁初一口一口吃粥,弓捷远也有点儿饿,凑到他的手上讨食。
谷梁初小心捧着那碗,眼睛盯着米汤缓缓溜进弓捷远的唇间,眼睛竟然有些湿了,“你能自己喝了。”
弓捷远不好意思,“你傻了吗?走之前我也能喝。”
那一样么?
那是汤匙送到嘴里舌头牙齿颤抖半天的喝,那是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顺着口角淌下去许多的喝,现在捷远自己能嘬起唇,奶白米汤一点儿都没浪费。
没有任何情景能比这个样子更动人了。
他瘦弱得像个人影儿,可是终归不再似张红纸模样,非但眼中亮了光芒,脸上也有了生气。
“捷远,”谷梁初轻声地说,“孤想亲一亲你!”
弓捷远马上摇摇头,“喝粥呢!你也喝,登州供得起粥,不必省着这口。咱俩只管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好好当上几天懒虫。不过等我攒点儿力气出来真的要洗澡了。谷梁初,弓挽现在什么味儿了啦?还能亲吗?”
“能亲!”谷梁初抿口粥说,“你是药味儿的,毒味儿的,骇人,但也诱人!”
“放屁!”弓捷远轻轻推他一把,“药味儿也就罢了,还毒味儿的。这毒什么味儿啊?是不是煤炭冒烟或者草木灰没有烧完那种?或者就是刚炸开的火弹啊?我跟你说这一大段我每喘口气都觉得自己是那味儿的,以后这些东西都拿远远的去,不要让我看见。”
谷梁初笑吟吟地瞅他,因为实在太饿,也因为着急健壮起来,笑着瞅人的样子像瞅一个稀世宝贝,却也没有忘记喝粥。
弓捷远又凑到他的碗边上去喝,喝了一口问他,“你只傻笑什么?这毒要是去了十成,我一下子好了,你还乐傻了呢!”
“傻了不怕!”谷梁初说,“只要能听你这么横横地讲话!”
弓捷远被他说怔住了,片刻之后才会叹气,“你真傻了,放着乖乖柔柔没劲儿跟你对口的弓捷远不要,非要一个说话横的?”
谷梁初不语,只笑。
弓捷远轻轻靠进他的怀里,“当初你揣着赚我的心思跑去将府,大剌剌地坐在厅堂上面,看着人五人六,其实非常讨厌,自己可知道吗?”
谷梁初担心粥洒,紧着喝了两口才说,“孤只知你特别讨人喜欢,怎么紧张也不服气。捷远,你是永远不服气的,也赖这样,才能撑着……”说着他又难过,实在太后怕了。
弓捷远悠悠叹了口气,“哪有那么能耐?这次我就惧了,以为肯定没有办法。”
两个人都沉默下去,想起这些日子的绝望和无助,忍不住都心生寒意。
片刻之后,弓捷远先笑着说,“过去了还想什么?白白耽误工夫。”
两人将剩下的粥分吃干净,谷梁初才又说道,“此番多亏锦弟,也不负你一见他面就引其为知己。大恩不靠言谢,将来怎么相互扶持还是将来的事,为今且要好好将养。”
弓捷远点头答应,“我若死了什么都是虚的,你们也要万事无心,如今能好还急什么?自然要调养的。”
谷梁初伸手拂拂他的鬓发,无限爱怜地说,“孤往登州奔时想起此番折腾竟把捷远的生辰错过去了,好不可惜。”
弓捷远听他竟然还有情绪记挂这事,忍不住就抚慰,“错过一次怕什么呢?以后年年都有。”
谷梁初点了点头,“年年都有,年年吉乐!”
朱延探头探脑地走近弓捷远的卧房,一眼望见谷矫等在外面,立刻赔笑,“卫长有事要报?”
谷矫与他熟了,加上因为弓捷远好转的消息心里高兴,态度很是亲热,“来报那个宋设的事,王爷还不得空。”
朱延闻听房里有些动静,暗想这个王爷多少有些昏聩,难为总兵把他当个人物看待,却是只有尊贵没正事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忙什么呢还不得空?
谷梁初在给弓捷远洗头发。
依着弓捷远的想法要泡浴桶,可他背上的伤还没彻底愈合,十天八天之内谷梁初绝不让他沾水。
弓捷远已经有力气耍脾气了,谷梁初就哄他说,“咱们先洗洗头。”
为了求药,不得已地将人交给伺候和侍卫们,一旦回来,谷梁初又开始信不着任何一个,嫌弓秩心粗嫌弓石毛燥,看在都很真心实意尽心尽力的份上没有斥责罢了。
只能自己受累。
他也不觉得累。
“捷远头发真好,”一边揉着皂粉,谷梁初一边啧啧地夸,“这场折腾,人憔悴成什么样子它都没太枯焦,还很黑亮。”
“还很会臭!”弓捷远非得煞煞风景不可,“伤口难闻也就算了,它也跟着凑趣!”
“那得怪你从前总要得意洋洋 ” 谷梁初笑,“跟孤吹嘘什么打起仗来累月不洗。这也才差不多。”
“差多了呢! ” 弓捷远哼,“我那时候累月不洗,身边的人也都不洗,大家一路臭不可闻,谁嫌弃谁?如今你们都好好的,唯我一个,怎么舒坦?”
谷梁初被他提醒到了,“你这么说,孤还真得沐个浴了,等下臭着禀事的人总是不好。四线军兵若起谣言,说朔王爷是个烂膀子的家伙可不太美。”
弓捷远听了哈哈地笑起来,人在床上晃荡,顺到床边浴桶里的长发荡得如同一片漆黑的缎,水光盈盈,生气十足。
“那个宋设实非善类。” 谷矫和朱延一起坐进满是上等皂粉香气的屋子,近卫先禀报说,“属下没有留情,好打了顿。这坏东西不是什么有骨气的,招供,但是供得乱七八糟,东说一嘴西说一口,烦人得紧。还是借了养伯大光,也用了药,才能知道他也并非大祁的种,是那没好心的倭鬼子特意送给一户缺儿子的渔民家里的私生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怜渔民家里养了这狼崽子十几年,到底也没把他养熟,偷偷地跟族人来往不算,后来还把养父一家都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