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虽已有了准备,心仍一沉,“就是好不了吗?”
“我尽全力,能使十去其九,甚至九多,”养伯说道,“必不能够彻彻底底,但能不碍他的性命行动。”
“会留什么病根?”谷梁初仍旧追问。
“我也初次碰上这毒,”养伯摇了摇头,“没有现成经验,只能看吧!”
朔王听得忧心忡忡,到了弓捷远的面前还装若无其事。
最可恶的是这个慢慢长了力气的家伙还真不把余毒放在心上,让服药就服药让吃饭就吃饭,当着师父和王爷的面乖顺得很,离了二人眼睛就全他说了算,整天忙忙活活不知张罗什么,五月将尽甚至去巡防了。
谷梁初生怕他会故技重施再生出来偷偷潜回蓟州城的事情,时刻绷着精神,不错眼地看着,实比处理任何军务都累。
这中间还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朱延回了蓟州没有再返登州,遇到应该请禀的事会派讯兵来往,可他公文之中竟然夹带私货,又是诚恳又是自罪地央求朔王成全他的终身。
谷梁初看出他是想问自己要人,十分惊讶,连忙唤来梁健,询问详情。
梁健笑道,“这个王爷却莫问我,朱大人看上了谁,他与谷矫走得更近,必然清楚知道。”
谷梁初见亲随竟然跟自己卖关子,更讶异些,立刻找来谷矫询问。
谷矫嘿嘿地笑,“这也真是缘分。阿辅心直,往来不知避人,咱们都习惯了,也未怎么约束,谁知竟然入了朱将军的心呢?”
谷梁初本也有意让阿辅自遇佳缘,但未料到着落在朱延身上,吃惊得很,不由就和弓捷远说了。
弓捷远立刻就道,“你莫想着成全什么军将,这事还得阿辅自己乐意。”
“听谷矫的意思她是乐意。”谷梁初说。
“谷矫的话怎么能信?”弓捷远不同意道,“阿辅同郑晴甚好,我让她去问问。”
郑晴跑了几天世子住处,回来言说阿辅愿意,弓捷远仍旧迟疑,“不是我好多疑,阿辅到底心智慢些,什么事情都能想到吃玩上去,你确定她能知道嫁人的意思么?”
郑晴笑道,“小主子心细如发,也体恤人。可她心智再慢,也想要做新娘子呢!属下还是初次见她脸红忸怩,已经问清楚了,是真愿意。”
弓捷远闻言叹了口气,又对谷梁初说,“告诉朱延莫想好事,阿辅虽是家婢,咱们也不赏人,要给带着陪送银钱好好出门子的。他要娶媳妇,躲着人影儿不行,好好来给王爷磕头,保证此生不会慢待。聘礼也不能少。”
谷梁初见他又露出了嫁妹妹时的模样,心里笑得不成,脸上却很正经,“是这道理。孤也不与他说,让谷矫告诉他的讯兵吧!”
谷矫早同朱延有了交情,特地嘱咐回去传信的人,“告诉老朱,咱们家的事情,王爷还是第二,真管用的是小主子,来时别跪错人,只管逮着他的衣角磕头。还有小主子遇到这种事情定要嘴巴厉害一番,告诉老朱不论说什么都得应着,千万不要顶嘴,好处定比委屈多。要快点儿来,磨蹭会被嫌弃没诚意的。”
朱延得了友人提醒,果然如飞而来,直接求到弓捷远的腿边。
弓捷远明明只是参将,论起品级地位和朱延差不多,却能大剌剌地受人的礼,不但摆出家长的谱细问求娶者是不是一时兴起,到底知不知道阿辅具体是个什么脾气秉性等等,甚至不顾身份地当面看了一遍聘单,觉得是个正经要成婚的样子才答应了。
答应完了心里还不是滋味儿,吃饭时候对谷梁初吧嗒嘴说,“不怪古来父母都爱生男儿的,往外嫁孩子的滋味儿实在是不好受。”
谷梁初被他逗得不行,“只论岁数阿辅是你姊姊,什么就嫁孩子?你的架子也端够了,好在朱延是真心求娶,否则误了阿辅的良缘,怕那直肚肠的不会堵着你吵?”
弓捷远想到这种可能,怕得打了个颤,赶紧就说,“我可没想耽误她呢!王爷快补上些体己,送她去蓟州吧!”
谷梁初越发笑了,“怎么你装够了家大人,倒要孤贴钱么?”
弓捷远啧一下道,“我还不是替你装样子吗?王爷家的伺候,肚肠再直也要认真金贵,想占咱的便宜决计不成。”
“那还贴什么钱?”谷梁初非哄他玩,“白给他养这么多年老婆,比谁都能吃些。”
弓捷远倒很认真,“这话也是。阿辅总在咱家待着,哪会用钱?不如多多换成肉干蜜饯之类的耐存食物带着,省得朱延骗得了人就吝啬了,不舍得给她买着吃。”
谷梁初哈哈大笑,“哎呀你竟奸成这个样子,当真是那远洋上指挥三卫海军的人?账房先生见了都要发愁!”
弓捷远也笑起来,“此一时彼一时么!”
这边张罗了几日,敲锣打鼓地送走了不怎么会掩饰兴奋的阿辅。
唯有郑晴看着那个欢天喜的人唏嘘两声,“以后想见终归不容易了。”
弓捷远解得她的感受,“所以阿辅脑筋少些也是福气,顾得想这就顾不得想那,心里总是能被喜悦的事占住。咱们也得学她才好。”
可惜他就太聪明了,未几韩峻传回捷讯,说已平定南方之乱,不日班师。
所有人都跟着高兴,弓捷远也高兴,当夜睡了一会儿却不肯睡,非要起来巡海防去。
谷梁初管不住他,只好亲自陪着。
已经很久不曾巡过那么远的海线,弓捷远早把登州军心调动起来,根本不用事事亲为。
他却像是过瘾一般,边走边很出神地凝望着海,似在痴情。
谷梁初生怕累着了他,估计已离城郭里余地了,硬将他按在一块大礁石上歇着,放开不系和伴飞自跑着玩。
那片礁石极其宽阔,连绵平坦,像是埋在砂底的山。
天空挂着许多星子,弓捷远躺下身去,无端想起二人夜探圆望山时的情景来。
“累了吧?”谷梁初怕他觉硌,把那把发从颈子底下掏出来。
自从玉冠没了,弓捷远的头发总似束不住的,很轻易就乱了。
“韩总兵要回来了。”弓捷远答非所问地说。
“嗯,”谷梁初应,“谷梁厚被俘,褫夺亲王封号,着送南京,入故宫,看管居住。他以前总想要去南京,如今几个支持他的旧世家都覆灭了,株连九族翻不了案,到那里当终生没有自由的囚徒,不知作何感想。”
弓捷远的心思不在宁王身上,又说了句,“待韩总兵回到蓟州,你也该返京了!”
“你为这个不安宁吗?”谷梁初这才反应过来,“孤不回去。”
弓捷远歪头看他,“哪有这个道理?”
谷梁初不解释,只坚持道,“孤不回去。”
弓捷远歪脸望他一会儿,突然问,“我的毒去多少了?”
“去了八成,”谷梁初安抚地答,“养伯会住上一段日子的,他说研究你的毒也是精进医术。后面总能一点一点全清掉的,莫要担心。”
“已经八成了啊!”弓捷远似喟叹般,“怎么还燥热呢?”
谷梁初含笑看他。
这个“热”字最近多了额外用途。
弓捷远招手示意他靠近些,“你来给我扇扇。”
夜风清凉,哪用人扇?
谷梁初仍靠近他,甘心情愿地中计。
弓捷远伸臂勾住他的脖子,闭眼往他脸颊上亲,嘴里喃喃地道,“你怎么越来越像老和尚了?”
谷梁初奇冤无比,他六根俱在,完全没有绝情灭欲的打算,只被那只线条极漂亮的胳膊一搂,许多克制就从心里哗哗哗地流淌出来,险些奔入礁石下的海水中去。
弯月都替这个王爷委屈,虽被群星拱着,也分出空,看那礁上不管不顾的人。
幸得天暖衣薄,不至一堆一堆的顾不全,掉到海水里去。
弓捷远舒展身体躺在长袍上面,真似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赤子。
他的皮肤要比别人红两个色,因为自小苍白了些,近日已经不太明显,此时起了激动,又似要熟了般。
这个姿势,谷梁初看不到他的背疤,心里却想:定如贲张血管,既吓人又艳丽。
仰在有点儿坡度的礁石上尽情亲吻,弓捷远突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就是在这附近砍着的明人,你说还会不会有藏在水里的呢?”
谷梁初已没心绪再理无关紧要的事,舍不得下力气去捏弓捷远的手脚,劲儿就用在金环上面,弄得两只异族来物时瘪时圆。
“万一被他们看去了……”弓捷远见谷梁初不理自己,故意危言耸听。
“看!”谷梁初根本就不在乎,“让这些见不得天日的鬼东西瞧瞧,世间情爱虽要偷享,却不卑污。他们都不算人,捷远介意什么?”
都不算人。
弓捷远仰脸想想这话,觉得极有道理,彻底松弛了身。
海风阵阵,涛浪呜咽,弓捷远的声音都被潮波拍岸给掩住了,尽可肆无忌惮。
奔跑嬉戏的不系觉得不大对劲儿,驻足而望,却被伴飞伸过半只脑袋挡住了脸。
曾经的野马驹子温柔地看看自己优秀的伴侣,暂时忘了惦记主人,又与良妻耳鬓厮磨去了。
很热烈的一场欢愉,既是上天恩赐也是自我奖赏,浓情蜜意迅猛持续地来,施者酣畅淋漓,受者颤抖不已。
甘霖太促,也会砸出地的振动。
谷梁初很用心地安抚着情人,没意图地呼唤,“捷远,挽儿……”
弓捷远在他的亲吻和抚摸之下逐渐平静,把汗沾在他的胸口,嘴里却又说出煞风景的话来,“宁王造反闹得举国皆知,皇上再有维护之心也绝不能再纵容了,否则等于自弃宝座。所以你便违抗圣命也不怎么要紧,拼着受些呵斥责备,也能留在这里陪我。”
“是呢!”谷梁初道,“孤不能把你自己留下。”
“可你总不回去吗?”弓捷远看着他的眼睛,“无论大祁有什么事,都在这里陪我?还是当真顾不得时,硬将我给绑在身边带回燕京去啊?”
谷梁初被他问住,答不上了。
弓捷远缓缓转开美目,朝那海里望了一望,“我从前总要自由,并非是想没收没管地乱混日子,不过是能出来做做事情,别当白吃米的废物罢了,倘若四境无事,陪你回去住住王府又怎么不好?”
谷梁初听他竟是肯回京城的意思,惊喜地道,“捷远?”
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高兴早了,“四境无事,这个孤没法子做主。”
“辽东有爹,西南两线都还安稳,咱们就只想这片海防吧!”弓捷远缓缓地说,“我不要回去养病!不要讨你家的恩宠,要带功劳回去趾高气扬。”
谷梁初心中糊涂,“怎么个趾高气扬?你已灭了东倭犯船,有功劳了。”
“那不够大。”弓捷远摇摇头说,“顶天换句嘉奖,吹不了牛。我要胶辽海线好好平静上一阵子,人提这里就能想到弓捷远的,那就放心和你回去燕京住几年。”
谷梁初听出他话里有话,戒备地道,“你想怎么做?”
弓捷远起身拢上了衣,令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儿,“那个雨灵专管联络,对东倭的事情知道的还比九鬼小樱多些,她说国里几位大名也在互相争斗,足利家的能耐更偏南面,而且现下专心抢夺国内权力,短时不会骚扰咱们福浙一带,反是织田家族硬拼不过足利,为得支持,总想往咱们这里动动脑筋。因为港口地势之便,坏主意就定在金登等卫。他新吃了教训,会消停一阵子,但能消停多久呢?不过休养生息而已。咱们防贼千日也怕自己打盹,哪有大安稳呢?小家小户的东西总敢过来踹门,咱们踹回去一次怎么不行?”
谷梁初登时就把眼睛睁大,“你要怎么踹法?开武皇帝曾有严令……”
“别搬你爷爷出来。”弓捷远立刻不乐意了,“他严令?他怎么不令人家别来琢磨咱们,别制什么乌血之焚和癫痴毒呢?”
谷梁初被顶得哑口无言。
“你爷爷是为了防止治下军将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可那不得对方也不挑事吗?”弓捷远又说,“他们百般骚扰,咱们如何安居乐业?我也不去侵夺谁的田亩,更不欺凌妇女老幼,”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咬了咬牙,“就是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仇却要找到正主头上去。什么阴人明人不过是那个劳什子的大名派过来的兵么?我想过去会会他,杀上三五头脑,同时故布疑阵,以为那边也藏许多大祁之谍……哼!谁都别清闲么!”
谷梁初大惊失色,不及披衣就做起来,精赤上身全绷出了肌肉瓜子,“你也太会想了。远隔海洋,杀上三五个头脑?那是儿戏吗?他们的阴谋诡计不是突然之间琢磨出的,费了好多年的安排打算——至少在九鬼小樱出生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吧?宋设呢?李海来的娘亲呢?那时都没有你!打他是对的,却需从长计议,才来登州几个月就去故布疑阵?捷远,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远隔海洋,”弓捷远很有一些不以为然,“人家也过来了。大祁是没有船还是没有炮?或者都是贪生怕死的人?几个月不能计划,得多久呢?我们倒要学那倭鬼子们,世世代代地玩阴招不成?王爷如此谨慎,海防且没闲时,你这辈子都不用去理朝堂的事,干脆随我从军,死心塌地做参将的良人吧!”
谷梁初又被他给说住,半晌儿才道,“捷远,孤不是要卸你的劲头……”
弓捷远抓起袍子,给他盖在身上,“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边防之事责无旁贷,想要等得大祁好好养起更熟海战的人得多久啊?他们已经下作到要运人毒的地步,再不给点儿教训,咱们敢睡安稳觉吗?我小时候常听爹和几位叔叔商议战策,他曾说过打仗这事从没万无一失,样样都很齐备充裕的时候没有敌扰,硬去打吗?危急往往都在缺东少西的时候来欺负人,不顶上去?眼下也是。织田家素知咱们只防不攻的习惯,遭了教训又能蔫上多久?必然要生别样坏水来害人的!我救要趁他还没缓过气来的时候再给两下好的,需得好好将养一阵才有恢复元气,这样咱们也有时间训起更精明的海将,有本事防住这些疯子般的暗谍。”
谷梁初垂下长目,不言语了。
“得手我就跟你回燕京去!”弓捷远追上一句很动人心的话语,“好好养上一半年的,读读书,教世子骑马……”
“不行!”谷梁初霍地站起了身,“你说得都对,只是不能亲去。孤绝不准!”
半天的话全白讲了,弓捷远却没如从前那般急躁爱恼。
谷梁初的反应完全意料之中,他又躺了下去,悠然地道,“此处万里海波,不是能偷跑的。你不准,我也不能硬去,却别指望会离开登州了!朝廷下令也不会遵,王爷就让皇上治我的罪。”
第269章 索帮手返送支援
这人慢条斯理地不温不火,吃准了谷梁初既舍不得太难为自己,同时也有一腔不甘白遭骚扰的血勇。
爱了那么久,两下都很了解。
谷梁初拔腿就走,不想再受任何蛊惑。
弓捷远说得都在道理,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准这样打算。
莫说尚且毒伤未愈,便是好了,便是从未九死一生,也绝不行。
弓捷远老实跟他回来,进了屋子并没任何不高兴的样子,该怎么还怎么,不少俏也不少笑,也没有一味纠缠人的意思,安安生生睡了。
谷梁初的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太清楚弓捷远的性子,只要是动了念头就决计不会改变,至多忍耐,至多是等待时机。
不知道时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如何放得下呢?
留了好些日子的心,谷梁初发现弓捷远总领着李海来去和九鬼小樱以及雨灵硬泡,反复打听东倭风物,同时还在练习说东倭话,吓得连忙把人捉回房来,神色难看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弓捷远仍旧一派不生气也不在乎的可恨样子,“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孤说了不准你去!”谷梁初威严了二十几年,早已习惯被人害怕,此时却不知道如何震慑这个又会撒娇又会央求就不认真把他的脾气放在心里的可恶家伙,“知也白知。”
弓捷远嘿嘿地乐,“先知道了再说。”
谷梁初心惊胆战,又不能把个小病包子硬拴住了,回头顺着对方来哄自己的时候又缓和一些态度询问,“倭话学得怎么样了?”
“写是不能。”弓捷远甚是平淡地说,“可以听了。也能装模作样地讲上两句,李海来说最好不要开口,会露馅儿的。我和郑晴在比赛呢,她学得也快。旁人别指望了,我打量着,都比我和郑晴还要笨些。”
谷梁初闻言更加发毛,“你本打算带着谁去?只郑晴吗?”
弓捷远摇头,“那怎么够?李海来的功夫实在不行,挺可惜的。除了我和郑晴,师兄和焦润总要去的。他俩一个能打,一个熟悉海性,也能掌控小船。别人还未细想,你又没同意呢!”
“孤绝不会同意!”谷梁初决绝强调,“趁早别费这个力气!”
弓捷远又很气人地笑,“且准备着。万一有机会呢?”
谷梁瞪眼说不出话。
弓捷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一定要去,谷梁初不准他就等到谷梁初走,总之朔王不是久在外军的人,只要他不在身边,跟前再也没有可以拦住他的人。
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哄是哄不住的。
冷着也不成,弓捷远都不用做旁的,只要不吃东西,朔亲王立刻就得自毁身段。
冥思苦想无计可施,谷梁初没奈何地发现弓捷远比一干朝臣要难对付,什么手段都不管用。
走投无路之下,这位王爷也顾不上弓涤边会怎么想,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派个专人送至辽东。里面详细讲了弓捷远由辽返胶之后的种种事情,怎么中毒怎么捡回性命,怎么出海怎么还想深入敌国等等说得清清楚楚,而后言辞恳切地请将军来封家信劝止。
回信很快到了,谷梁初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辽东总兵爱子之情跃然纸上,先是说了许多震惊恨痛,以及认真叮咛弓捷远务必爱惜年少之躯的话,后面却又写着,“承蒙王爷恩护弓家子孙,悠悠真情力透纸背,各种庇佑不暇叩谢!然则我儿有用之身当做有用之事,昔日父辖胶东,每苦海上蟊贼难如草原群寇,尽可纵马驱荡。倭人阴狡,滋扰生事之后总可掩水而逃,又畏顾此失彼,数十年间未尝痛责。挽儿今于海事更熟稔些,若能思虑周密,何防一试?凡忧国民之举,不当为罪。将门后裔本该身先士卒,儿因黎庶经历风险是大福泽,望细度之,以策万全。父在远望,与有荣焉!”
谷梁初万万没有料到老将军竟然回了这样话来,呆了半晌儿方叹口气,心说捷远是他所生受他教养,正气传自于他,任性也是被他宠出来的,自己想借力的打算没个不落空的。
如此一来这信反而成了烫手山芋,不敢给又不好藏,成了折磨人的物件。
好在弓捷远忙碌得很,这一段又在和李家兄弟研究什么东西,没有太多精力留心谷梁初的煎熬,只当他还在为自己的打算忧心忡忡。
日前养伯又与他服了一剂解药,当着弓捷远的面说他的身体好转得快,已经去了九成毒气,背后却又对谷梁初和柳犹杨惋惜,“这药终究是用晚了,后面再吃多少也是解心之忧,有些伤损必然去不掉了。”
谷梁初已料到些,只忙问说,“会耽误他的寿数吗?”
“寿数一事玄不能言,”养伯答他,“我又不是神仙,可算不出太具体来。总是领兵打仗之人,这里一只箭那里一把刀的,好说定会因为这毒怎么样的?”
谷梁初闻言立刻想起弓捷远刚解些毒就去海战,不由无言以对。
柳犹杨问,“那你觉得都会留下什么不好?”
“残毒归心,小娃儿之前那些将养之功全废掉了,此生难有壮如健牛的一天,于子嗣上也不要想,”养伯甚为可惜地说,“娶了媳妇也没有用。这些还不最紧要的,只怕永远落下个燥症,一发作时就要肤红口苦五内如烧,好受一阵苦楚。我摸着脉,能养好了大概一年半载地犯一次病,养得不好,三二个月就折腾折腾他也不稀奇,届时也只能够用些静心凉血的药,没好办法。”
谷梁初非常难受地道,“都会怎么折腾?”
“就和生病一样,”养伯亦很唏嘘,“吃不得睡不得,身上疼痛。便成常例也要细加呵护,以免他邪趁机作祟,那就更不好了!”
谷梁初想着弓捷远以后要常受这磨难,疼不能言。
柳犹杨更实际些,“如此怎样才能养好,少犯上些?”
“食药用心,”养伯回答,“我不让吃的东西不能吃,该吃的得好好吃,这个看他倒听话的。剩下就是心顺些个,莫总为些事情着急上火,除此就是防风防寒,别要捂着热着,当小童养。剩下的只能交给老天,我有法子也就不啰嗦了。”
谷梁初本就心沉,听了这番话后更是俊颜不展,倒是柳犹杨劝他两句,“曦景宽怀些个,那样可怕之毒,保得他的性命已是天之佑了。咱们尽爱惜些,他难过时有人陪着也就是了。”
谷梁初看看师父,终于说了弓捷远的打算,而后能很是挣扎地说,“他不是个安分性子,徒儿劝说不住,只硬看管,不是长远之计。”
谁知柳犹杨好生思忖了一阵竟然说,“曦景,捷远自是不安分的,可他是无缘无故要害人去吗?”
谷梁初吃了一惊,“师父,难道您也支持他吗?”
柳犹杨是极聪明的人,立刻就道,“也支持?还什么人认可他的想法?李家兄弟和二十四卫吗?”
谷梁初只好拿出了弓涤边的信,“徒儿指望将军劝他,将军却这样说。”
柳犹杨仔细看了一遍弓涤边的信,颔首赞许,“这才是弓将军的风骨,怜子疼儿,不大于国。曦景,你既知道捷远是硬管不住的,与其耽误力气打扰他,不如帮忙安排周密,如将军所说,尽量策个万全。”
“师父!”谷梁初极无奈地说道,“你们都是重大义舍小情的人,所以豁达。徒弟把捷远当眼睛的,无法苟同。入了别国便是九死一生,哪里来的万全之策?东倭再小,远在洋外,徒儿护得住他吗?”
“那你看得住他?”柳犹杨问,“能在他的腿上拴个铁链条吗?”
谷梁初看着柳犹杨的目光全是焦躁,“徒儿就是苦恼这个。
“苦恼没用。”柳犹杨语调低缓地道,“就像你小时候,我总告诉你恨没有用。捷远刚中毒时,我也心如齑粉,能当什么使呢?他说得对,这干鬼魅得吃教训,否则没个安生。咱们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下次再探得外海有船围着,你能不叫他去御敌吗?那可真是不顾国人生死的昏王爷了!捷远每与我叹,为工部的宋栖大人白首之年难偿亲督海军之愿遗憾,你既惜他,还能眼瞧着他也壮志难酬,只当个假参将?那要被他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