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面无表情地点点那个检校,“你,同孤的亲随一起去库里点点,就清楚了。”
“王爷!”周阁珍赶紧阻止,“这个检校的职位太低,无权查库,只怕提举不会容其进去,还是老臣陪着……”
“周大人连日辛苦,”谷梁初摇摇头道,“不能事事亲至。提举那里好说,他不认得孤的人,也会认得锦衣卫,咱们坐这儿等等就是。”
周阁珍闻言面容微变,眼瞧着谷矫扯着那个检校去了,口唇翕张几下,没再说话。
这边倪溪完全不管谷梁初同谁说话,只是扎着脑袋一本一本地看账簿。
谷梁初故技重施,又命梁健泡了茶来,坐在桌边慢慢啜饮。
周阁珍不敢坐,双目紧紧盯着谷梁初的壶盏,眼珠不错。
弓捷远瞧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肚中发笑。
“周大人尝尝孤的茶?”谷梁初好整以暇地问。
周阁珍摇了摇头,赔笑地道,“老臣早上喝了稀的,人衰肾弱,这会儿不能多饮。”
谷梁初点了点头,又瞧向弓捷远,“司尉过来陪孤喝茶。”
弓捷远走到谷梁初旁边坐下喝茶,眼尾瞄着周阁珍虽不肯坐却也不走,只在近前站着,心道你扎这架势也是白扎,谷梁初若还要泼你这新订好的库账仍是拦不住的。我若是你就多描几本一模一样的留着应付。分明假的,偏得故弄玄虚说是什么孤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周阁珍立得近,瞧清弓捷远双颊似雪眉宇笼雾,一双拈盏的手女儿一般修长秀气,心中不由奇怪:弓掣穹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是亲生的么?
谷梁初发觉周阁珍在看弓捷远,淡笑着问,“大人怎么直看司尉?是惊讶他生得好么?”
周阁珍回神笑了,“老臣从前读过‘郞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句子,总觉得夸张,心说长得好就长得好,哪就至于无二?如今见了弓司尉才知前人诚不欺我。”
谷梁初哈哈笑了,“周大人实知鉴赏,就只怕咱们司尉并不爱听这样的话。”
“那是老臣唐突了。”周阁珍赶紧就说,脸上也带了些歉意,心里却在不以为然 ——
就是个粉面小崽子,长得再好又怎么样?
谷梁初抬眼瞧瞧弓捷远。
弓捷远淡淡地道,“周大人位高权重,又有身份又有年纪,旁征博引地夸奖我个小辈儿,自然不算唐突。只是官署肃地,王爷只管拿我的相貌来说玩笑未免不合时宜,还劝见好就收!”
谷梁初更哈哈笑,“孤就说他不爱听吧?”
周阁珍也笑起来,“是老臣的不对!罪过,罪过!”
谷梁初不再琢磨弓捷远了,他喝够了茶,仍不预备看账,只是翘着二郎腿和周阁珍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什么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几个成婚几个待嫁的,拉拉呱呱不厌其烦。
周阁珍明知他是拖着自己不让动弹,专等铜库那边来给回信儿,心内虽焦,也得忍耐,赔着满脸的笑回复着谷梁初那些不相干的问题。
谷梁初倒似听得认真,时不时地点头评论,“原来都已跟过燕京来了,也有儿子出来做了事,周大人治家有方,因此才是齐国之才。”夸完了又问可有兄弟亲属外地做官。
这些事情只去吏部查查就能清楚,周阁珍却不能这样说,只得再细细答。
话还没有讲完,谷矫已经回来复命,“王爷,属下亲自查的库房,现存却比账上余额多了十锭。”
“哦!”谷梁初一点儿都没意外,看着周阁珍道,“差了十锭,周大人再找人算过吧!看是孤记错了还是诸位给算错了。不管怎么,十个铜锭折成银子也有一万两,够发六七千军的饷了。咱们有账不怕细算,再慢慢捋。”
周阁珍的脸色有些青黑,躬身说道,“王爷能力过人,老臣敬佩。这便着人重新算过,以防一处错百处错,还有别的地方不对。”
“孤倒希望多有不对。”谷梁初坐在椅里伸个懒腰,“西防五万边军,粮饷要得这么急,想是饿得不成,孤王就不给戍边的将士们挤出八万月饷也得给四万吧?南线再硬折折,给两万,统共就得六万。应付到春冰化了东南两线开海,就不必指望拿钱换粮,朝廷调度调度,大家都有口吃的。”
周阁珍抽口气道,“六万……不啻天数。”
“就是借,”谷梁初仍不坐正,语气懒洋洋的,“把这官署的房瓦揭下来抵出去,也得凑出六万两。父皇刚登宝座,周大人想看着边军造反吗?”
周阁珍面色又是一变,没再说话。
“钱总是能挪动的。”谷梁初似乎兴致缺缺,“命没了,去哪儿挪啊?”
弓捷远盯着周阁珍看,想要瞧清他是否惧怕,没瞧出来。
午膳未回王府去用,户部杂役专门为谷梁初和弓捷远辟了间屋子歇晌。
坐等食盒的空儿,弓捷远悄悄地问谷梁初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把铜锭挪走?”
“这样的人。”枯坐无聊,谷梁初又玩起弓捷远的指头,“只手遮天遮习惯了,总觉得官库安全远远强于私库,再者他一家老小才从南京跟来,那么些个大东西,挪走了放在哪里?”
“他就没有算着你会去抄?”弓捷远道,“若我做贼必不这么粗心。之前倒罢了,昨天都失了手,晚间无论如何都该想办法弄走。十个铜锭也不多沉,拉个三车五车的就完事了。”
“那是你。”谷梁初轻轻地笑,“老奸巨猾的人怎会同你一样想事情呢?好在他没挪,要是挪了孤就不得不摁住他了,下面的戏还怎么唱?”
“摁住他不就完了?”弓捷远道,“我就不信从他身上挤不出六万两来。”
“然后呢?”谷梁初问。
“什么然后?”弓捷远反问,“不是你说的么?熬到下个月开了冰,大家就有吃的了。”
“孤说西线会下鱼雨,晾晒干了够吃三年,你也信的?”谷梁初道。
“你?”弓捷远有些气结,“感情是在胡说?我就不懂了……”
“你慢慢懂着!”谷梁初见有人陪着梁健进来送饭,不叫弓捷远说了。
第79章 初战捷再问兵田
“官署不备饭食。”跟着谷矫进来的是一位小太监,驱着小步过来躬腰赔笑,“这是倪公公听得王爷今日是全日的差,特地让御膳房给准备的。跟着的几位大爷也都有份儿。虽然不知合不合王爷的口味儿,也请凑合用些,省得虚慌。”
谷梁初瞧着他打开食盒,见边上竟还配了银筷,就对太监说道,“劳烦倪公公想着,回去说孤好生感激。”
小太监应着去了。
弓捷远早上吃的少,这会儿见了食物就盯着瞧,谷梁初努努嘴道,“尝尝吧!酥鱼虽然不如蒸的鲜嫩,却也别有风味。宫里的雪卷做得甚好。”
弓捷远提起筷子,突然问他,“你非让梁健泡茶,只是为了浇那库账么?有没有怕人下毒的意思?”
谷梁初夹了块咸肚丝放进嘴里,“毒这东西,你大概只熟悉乌头,抹在箭头上射人,伤口总是不愈。其实还有很多种。听说过云落么?银针也试不出。人若饮了吃了,头脑会昏,心里明白身子也不好使,总得过四五天方能由那云端飘荡的感觉里落回实处。孤若是着了道,还查什么账?干等个四五天,父皇不得拿盏丢孤?”
“银针也试不出?”弓捷远突然不敢吃了。
谷梁初笑了起来,“都找到了一万两,这个时候再下毒,那些人是不想让周阁珍混差事了。”
那些人。
弓捷远心气郁结起来,“不过是些黑商奸贾,恁难应付?”
“有钱能叫鬼推磨!”谷梁初夹了一块雪卷,咬在嘴里嚼嚼,觉得味道还行,剩下半个塞进弓捷远的嘴里,继续说道,“财帛动人心,带去阎罗殿都好使的。”
弓捷远嚼嚼嘴里的雪卷吞了下去,筷子捅着一片蜜鸭,却无吃的意思。
谷梁初拿筷敲他手背,“莫要糟蹋好东西,几钱银子一个,靠你俸禄却吃不起。”
弓捷远的心思立刻转回到斗嘴上,“王爷是会算账的,才知道心疼在我身上的耗费?这好东西,你怎不吃?”
谷梁初只要他不发愁便成了,转开眼去,“想不透亮的事情且先莫想,忙完这一局就要开春射了。父皇还惦记着给瞻儿选弓箭师父,你没什么想法么?”
“我也参加。”弓捷远想都没想,“世子的事,我哪会袖手旁观?”
“你的伤不碍么?”谷梁初问,“昨夜还说怕碰。”
弓捷远略显尴尬,他最不爱提夜,晚间混乱,不如白日秩序清朗,便只勉强应对,“不是一回事。况且春射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我的伤定更好一些,当然是……当然是你莫故意折磨……”
“故意折磨?”谷梁初失笑而又失望。
弓捷远迅速略过这话,接着说道,“即便不能拔得头筹,我也得帮世子试出个好师父来才成。
“孤倒忘了,”谷梁初悠悠地说,“你识得瞻儿,也不比识得孤晚什么,难得对他倒能真心实意。将来若有需在孤与瞻儿父子之间做选择时,可会艰难?”
弓捷远闻言有些吃惊,“谷梁初,世子是你儿子,你竟连他都要忌惮?”
“谷梁初谷梁初!”谷梁初微微虎起了脸,“这是寝殿么?只管没有规矩。”
弓捷远转目瞅瞅四周,改了口,小声道,“王爷,同个十岁孩童争情未免小气了些。我……我……”
“你怎样?”谷梁初问。
弓捷远没说下去。
委身未必委心,弓捷远自己也不敢断定真有取舍选择之时,自己会怎么做。
他不擅长欺骗。
谷梁初不耐烦了,“想伤快好便需认真地养,吃饱一些,然后那边躺椅里去寐着,午后还有事忙。”
弓捷远又想反对,“倪溪必然是饭都无暇细吃,我倒寐着?管啥地方都不变化,实不像样。”
“那就让谷矫送你回府。”谷梁初的神色彻底阴了下来。
弓捷远见他突然没了之前的好态度,只得闷头吃饭。
说是下午还忙,谷梁初依旧坐在桌边喝茶,周阁珍却不在跟前陪着了,一晌出去一晌回来,折腾个不亦乐乎。
弓捷远也做不了别的,只管转着眼睛溜人,溜着溜着突然想起午间本有事情要问谷梁初,倒被他连闹带冷地岔过去了。
——陪着谷矫去查库的侍卫是谁?公孙优么?倒没见他进来复命。
过了申时,倪溪暂停阅算,过来递给谷梁初一张纸签。
谷梁初接着看了,浓眉立刻蹙起,开口吩咐,“梁健,速去兵部,索西线军士编册来看。”
梁健应声就走。
此时周阁珍正巧回来,闻言便道,“王爷为何突然要看名册?”
谷梁初声音稍缓,“不干大人之事。忙这半天,大人可参详出什么应对之策没有?今日已是第二天,孤也得给父皇交代。”
周阁珍立刻面露难色,“各处还在细算,但望可借王爷之福,再找出几处误漏来。”
“只这一处孤还能瞒,”谷梁初声音沉冷下去,“便禀父王说是拆借的,若是处处误漏却无遮掩之力。周大人便再劳苦功高,也需圣前分说前账冗琐,非不尽心。”
周阁珍神色变幻一会儿,终于说道,“王爷亦知账无算处,若想解得圣上之忧,还需另想对策。”
“愿闻其详。”谷梁初说。
“国库空虚不可短日充实,”周阁珍缓缓地道,“王爷的拆借二字却突然提醒了老臣。老臣从前任布政使时也与江浙地方有过往来,同几个知府知州算有一点儿交情,不如吩咐他们与当地的豪绅富户腾挪一些出来。这些人累世殷廪,元覆之后好养了几十年了,南京一役赢得又果决迅速,并未牵连诸省民商,借几万银当不甚难。”
弓捷远见谷梁初的敲穴逼鼠之计果然收效,心里高兴起来:这东西只当自己老奸巨猾,还不是没过两天就被朔亲王逼吐了血么?同时想到自己也总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喜悦之情便又微微折了。
“这也是无奈之策!”谷梁初假意沉吟,“朝廷同做买卖的讲拆借不是光彩事情,只是军饷催得甚急,父皇恨不得一刻解决,也只能权宜。需得砸实——江浙距离燕京有段路程,雪还没化透呢,折腾起来十分费时,万一再有变化,孤与大人皆等父皇震怒。”
“王爷莫忧,”周阁珍道,“老臣这就修书,然后快马和信鸽齐发,只要两边回信儿借得钱款,老臣便将手头许了他用的款项先给皇上就是。”
谷梁初要的就是这话,立刻颔首,“如此却好极了,周大人速去办吧!”
眼望着周阁珍快步走了,弓捷远刚想说话,谷矫又回来了,不止取回了名册,身后还跟着个人。
谷梁初见了那人终于从椅里直起了身,拱手见礼,“匡大人公务繁忙,如何也跟过来?”
匡铸与他施礼,“王爷既领差事,为便宜计,老臣便不繁礼。听得王爷索要兵册,老臣心知必有缘故,因此特地跟来。”
谷梁初点了点头,“匡大人神思敏锐,确实有些缘故。孤奉父皇之命来盘户账,以筹西南两线军饷,刚刚查到军田数目,甚为不解,所以才叫谷矫去取名册来看。”
匡铸便道,“王爷何事不解,直说不妨。”
“孤记得南京之役,西线先不发兵支援,待得礼官们都在筹备登基大典了才遣过来六千余兵,说是路上耽搁了些,父皇也未计较,直接整入亲军以实战损。怎地这户部的田册上还留着这些人的田,请饷的折子也未在所请之中刨除去呢?所以才要翻翻兵册,倒要瞧瞧一个人还能吃几份饭。”
匡铸闻言便道,“这个老臣可以解释给王爷听。当时过来迎奉的是六千六百军,确实整入了皇上亲军,原来的军田也确实还挂在西线,原因却不是西线贪婪,而是当时皇上体恤盛总兵连年为国抵御西域诸敌,无力细营军田,加上当地天气恶劣十年九旱,这点儿余田就资补充。”
“体恤可行。”谷梁初颔首,“双套兵册却不可行,此风一长数线效仿,朝廷连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都掌握不清了。再者甘陕与嘉峪关那边是否真就地瘠天恶得产不出粮,也不能只听总兵巡抚们口说。”
“那……”匡铸沉吟。
谷梁初也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孤自去同父皇讲。”
匡铸不再多言,辞别去了。
今日该算很有收获,弓捷远满以为谷梁初情绪会好,回府路上却只见他阴着脸,试探挑了几次话头都没成功,心里就不痛快,“你这王爷精是实精,就是小气,动不动就冷飕飕地凉人。”
谷梁初言简简赅,“司尉莫要亏心。”
弓捷远连着数日都给他唤“捷远”,突然又被改回名字,倒不习惯,只得再让步些,“看在你带我长了见识,不与你计较。”
“当真大度。”谷梁初仍旧冷笑。
弓捷远此时不想同他对立,好生和缓着语气,“莫只如冰似雪镇着人玩,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谷梁初终于看他。
弓捷远既臊且恨,都强压着,“大不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配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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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擢尚川老少粉墨
谷梁初轻笑起来,笑中却也带了些恨,“捷远,你也实在聪明,平常怎么别扭,该俯首时还是知道俯首。”
“那有什么办法?”弓捷远颇有一些不甘,“谁叫你是王,我是臣?”
“君王可要臣民之命,”谷梁初靠近他些,眼神晦暗不明,“臣民不可抵抗。孤却只要你柔顺些,为何你只不肯?”
弓捷远心道你有一万个肯顺的,非要费力赚我,求的就是这份硬茬子服软的乐趣,还问什么?况且我还有甚么没豁出去?你拘了马儿来,非要它装羊么?脸上依旧勉强地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只能说以后多注意些。”
户部兵部这些乱账听着叫人心烦意乱,不听却永远得是傻子。
他得退让。
“回去就注意给孤看看。”谷梁初脸色并未大好,只抿了嘴。
弓捷远咬紧下唇 — 龙性贪婪,实非污名。
谷梁初伸手掰松他的牙齿,神情愈发可恶,“一副好唇,省着些用。”
弓捷远寻思不趁着这劲儿追问点儿什么实在太可惜了,立刻便道,“明日还查不查?”
“还有什么可查?”谷梁初薄薄露了颦意,“明知处处是假处处不禁捅搥,可孤是亲王,也不能眼瞧着家里的框子塌掉,即便是看着蚁穴鼠洞不舒坦,也得帮着修补维护。饷银既然凑上了,就不能再较真儿了。”
“这就算凑上了?”弓捷远有点儿不信,“光凭周阁珍那么一说?他在你这儿倒有信用。”
“信用不是他的。”谷梁初转头凝视窗外,“是那些供着他的人。大家都想接着玩,彼此就都得知道进退—总一家赢还有什么玩头?只剩一拍两散。谷梁家的皇朝想延续,那些人的富贵梦也想接着做,六万两银,不是小意思么?”
“他们是富贵梦么?”弓捷远立刻就哼,“是富贵病。贪着上下三代吃不了兜不住的财帛粮食,绞尽脑汁地祸害人,嘴里的肉都是边民之尸饿兵之血,还只津津有味儿。”
“那就从他们嘴里往外抠,”谷梁初声音平淡,“做事凭本领,义愤何用?”
弓捷远听得怔怔,半天才道,“既不查了,明日何事?”
“父皇在乾清宫里等着孤呢!”谷梁初向后靠靠,“自然得去复命。”
“我也去吗?”弓捷远又看向他。
谷梁初瞟来一眼,“明早若能起来便去,若起不来就且歇着。”
弓捷远跺脚去踩他靴,谷梁初朝旁躲开,终于哈哈笑了。
乾清宫里不只等着周阁珍,谷梁立还叫了许正和匡铸,未等谷梁初和弓捷远到殿便先赐了座说话。
谷梁初入殿看见几人也未惊讶,只是一一见礼。
弓捷远倒只注意从没见过的许正,听着谷梁初唤出其姓,心知这位便是吏部尚书,不晓得今日所谈之事与他有何关系,也给皇上叫了过来。
“饷银的事儿周大人已经同朕说了,”等得几人招呼过了,谷梁立先开口道,“这两日初儿和周大人参详得甚好,事情解决得及时,很有功劳。”
“老臣不敢居功。”周阁珍立刻就说,“只急未能早替陛下分忧。其实之前也曾动过这样心思,只恐擅权逾规,因此一直迟疑难定,还是朔王爷勇促其行,为国之心令人感佩。”
这是把功劳留下,责任都推给了谷梁初。
弓捷远悄悄咬了咬牙。
老狐狸。
“王族皇嗣,他也是应该的。”谷梁立马上又敛了些赞赏,“还有盛廉那六千兵的田亩之事,匡尚书也同朕讲过了。”
后面半句是对谷梁初说的,显然先到的人都已听过了。
“六千六百。”谷梁初强调。
“嗯。”谷梁立表情不明,“朕知道,不是都编在禁军里了么?朕听都尉蒋霆报说还挺得用,并非老弱病残之兵。”
“盛总兵素来善练精兵,既是来迎圣驾之旅,自然不会派些老弱病残。”谷梁初道,“儿臣以为不能因其得用就以兵田为酬。套用空饷本是大罪,此风断不可长。”
“自报空饷必是大罪。”谷梁立没有明显的表情,“这却是朕赏的,如何一样?谁都知道甘陕古来贫旱,盛廉这些年来孤军压着西防,为大祁顶着诸多强敌,其苦远超东南两线,六千军又能有多少田?朕想看看哪个不开眼的定要计较。西北无甚可供私垦之地,盛廉是援了朕六千人,就不准他慢慢再招或者再收六千人了?”
弓捷远听出这个皇帝明白要护,心里也未如何奇怪,一来西域地面非元即是元盟,凉州及嘉峪关一带也确实荒旱,再者西线诸卫毕竟远离京师,封疆之军常年孤守,且又明奉了谷梁立为帝,总愁鞭长莫及的朝廷多抚一抚也是该当。他曾听父亲弓涤边说过这个盛廉也是善战之将,数次击退压境强敌,赢得都甚漂亮。年轻人下意识地仰慕这般人物,下意识地想要跟着维护。
只是此时谈的不是论功行赏,是大祁的经济之脉如何循环起来。六千六百人的饷田一年就是十几万银,并非小数,不是谷梁立一个强压政策就能镇得住各路非议的。
天下非只这个乾清宫,只要他虎着脸说一句话谁都不吭气儿了。
弓捷远偷偷看向谷梁初,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说。
兵吏户三部的头脑们也在等着谷梁初。
少年王子身无职衔,即便是头两天的差办得漂亮,也未必能进他刚愎自用的父皇之心。
谷梁初神情不变,淡定地说,“父皇疼惜戍边之将,这番圣恩谁不动容?儿臣也未听得有计较的,只是觉得赏赐之道,不该用人家兜里原来有的,那样不振人心。”
谷梁立冷笑一声,“朔王爷倒比朕还懂得赏赐之道?那你说说,怎么做才算好啊?”
谷梁初似乎听不出谷梁立的讥讽嘲弄,从容说了备好的话,“儿臣以为,该折收的田亩必须折收,盛总兵若扩了军报备上来,朝廷再放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父皇要赏西线官兵劳苦,额外再从国库拨银才是道理。俗话说好胭脂需得扑在面上,朝廷明白的抚恤就是明白的,谁要眼气谁也摆出功劳来看。这样也不怕各路藏私怠惰。”
“说得轻巧。”谷梁立的责难之意缓了,叹口气说,“朕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你也不是没去盘户部的帐,哪有现成的钱能拿出来?”
“父皇,”此时的朔亲王爷一点儿不韬晦了,“军饷需得按时,赏赐却是不能催的,国库此时可以无银,但不能永远没有,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阁珍原本只在呆听,忽然被扯进话圈儿里去不由一抖,连忙上前一步,“王爷高见,老臣以为甚是。”
“既然如此,”谷梁立伸手捏着眼皮,“发饷的时候就明宣朕的旨意,着收援京官兵六千六百人的西疆田亩,折入现饷。戍西儿郎多年艰苦,容后再赏。”
几位高官皆应一声。
谷梁立瞧着倪彬看着秉笔太监记录下来,又瞅回周阁珍说,“所谓金口玉言,周大人不能让朕打脸,答应了赏就得赏,再拖也不过一春一秋的事,届时不能再借故推,你可准得出来啊?”
“这……”周阁珍立刻沉吟,“只要年景喜人,老臣必尽股肱之力。”
“儿臣这两日都在户部官署里面跟着瞧账,”谷梁初又插嘴说,“眼见着老大人十分辛劳,因为肾薄身弱,非但不敢饮茶,多站一会儿双腿都颤,实需父皇体恤。”
周阁珍没料到谷梁初会说这些,不由尴尬,“这个……王爷言重了。”
“朕自想体恤,”谷梁立道,“怎奈周大人职责甚重,这些事情堆在脑门子上等着,却歇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