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听得双目圆大,声音竟有一些颤抖,“父亲封为镇东将军那年我才五岁,哪里记得事情?你又如何知道这些?”
谷梁初的笑容深刻一些,“你还不足五岁,路倒走得利索,只是奶牙奶气,挂着一脸圆肉,看不出如今能变成这样的细条子。”
弓捷远听他说得甚是清楚,更颤了些,“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
“那也是个初一,”谷梁初抬臂捏住他的肘弯,想要制止那颤,“彼时父皇也在预备就藩,府里一派忙乱。老太后还健在呢,她甚喜爱孤,只怕日后难见,特地喊着过去拜年,不过是为给个失母孩童悄悄贺贺生辰。路过皇后宫门,正巧碰见你家三口,未能寒暄,但也瞧清了相貌。”
有些话他不会说,当年的镇东将军,对于年纪尚幼的谷梁初来说不啻天神,自然认真留意。
弓捷远也使劲儿捏谷梁初的臂,“那时你几岁了?既见过我母亲,可曾看清了她的模样?”
“孤同瞻儿这般大了。”谷梁初清楚看到弓捷远的激动,心里生了些许叹息,“挽儿,你想知道娘亲模样,便只揽境细瞧自己,不过隔了男女罢了。”
弓捷远的眼眶迅速盈满了泪,他哽咽道,“都知父亲甚爱母亲,可他,一张画像也没留下。”
“有你还不够么?”谷梁初慢慢摩挲他的手臂,安抚地道,“他把你放在孤这儿也好,涤边将军胸藏大祁疆土,若是成日睹物思人,如何横刀跨马驰骋沙场?绕指柔也常是缠人心肺的勒喉之物,本就难解,总是不舍得斩断它,结果必被窒毙。”
弓捷远含泪看住这人,“一定不能兼得?”
谷梁初的叹息飘忽而又轻微,“凡为将者,皆都难卸杀孽,忠奸都罢。上苍不肯成全……不失在此,也在别处。”
弓捷远听得无比绝望,“若这天下太平,我父亲又何必背上恁些杀孽?”
“这是命数!亦是他的选择。”谷梁初幽幽地道,“将军自己未必不知。”
弓捷远坐在桌上陷入了沉思。
他记起三年之前自己陪着姜重去巡胶州海防,因一州同只是阻拦他和姜重去查船厂,弓捷远当即拔了佩刀架在那个州同脖子上面。胶州知州吓得不清,亲自陪着他们去了船厂,果然发现制造怠工原料不继等等弊陋,姜重立刻便将负责监造的州同和管理失职的知州交与地方三司,建以怠造战船偷工贪墨等罪论处,可他回到辽东与父亲复命时却说,“少将军果是雷厉性子,绝不容忍糊弄,只是过刚易折,将军还是要多教导着,稍稍学些隐忍曲圜之道,也非办不成事。”
弓涤边当时就叹一声,“也非办不成事,这话固有道理。我们却哪有许多时间够拖熬的?只管耗着精神自保,可给那些外敌凑够了时间探明咱们的实情。这种蛀虫不即清理,先要明哲保身,人家打来我们却无兵船可用,谈何防卫?得罪人也顾不上了,我年轻时也是一样,心里哪是不知道后果?只是恨无别路。既要干这杀人绝后的营生,还只想着善终?”
“心里哪是不知道后果。”
弓捷远当时年纪太小,以为父亲是要袒护自己所以才有这番话语,如今再想起来方才察觉语意悲凉——镇东将军并非不懂为官之道,而是没精力懂,他何尝不想同姜重一样去为独子长远考虑?可是将军的心里,塞防和大祁的长远更为要紧。
如同他将自己质在这王府之中一样。
都是他的选择。
“在想什么?”谷梁初等了弓捷远一会儿,瞧着他那双眼睛渐渐失焦,低声询问。
“我爹是一方重将,”弓捷远拢起视线看着他说,“号令万军,逢战常有损伤兵将之时,自小我就看着他站在营地门口注视那些抬回来的尸首和伤兵,虽然总是深深皱着眉头,但却从来都是眼都不眨,。”
“将军若只柔肠百转,如何带军?”谷梁初点一点头。
“是啊!”弓捷远缓缓吐一口气,“铁石心肠。可他待我极宽,甚少疾言厉色,高兴起来还要搂搂拍拍,我只觉得他是疼爱,毕竟只我一个独子,现在想想……”
“现在想想如何?”谷梁初见他顿住,又问道。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一直心存怜悯,觉得我生为他的儿子,不知何时就会身首异处死于非命,所以不舍得求全责备罢了。”弓捷远微微笑了起来,笑自己才能明白。
“不是。”谷梁初轻轻摇头。
“他把我留在你这儿,”弓捷远不听他的,接着讲道,“并不是之前就打算好的,但他没有犹豫。镇东将军的取舍这般容易,不过是心里早早就有了弃子成仁的准备而已。”
“莫这般想,”谷梁初声音略高,“你是他的血脉。”
“谁能不爱自己血脉?”弓捷远点点头,“我爹也是人啊!但若问他要国要军还是只要儿子,他的选择会很明了。这是生在武将之家的宿命,我不怪他。”
谷梁初又看他一会儿,方慢慢道,“捷远,涤边将军把你护在怀里养到十九岁,父职已全,后面的路你得自己去走,感伤无益。”
“即便被你关着吗?”弓捷远此时头身略高于谷梁初,就垂下眼帘去看他。
“但有气息,”谷梁初说,“管什么路,迷宫还是囹圄,刀山还是火海,都得努力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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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知取舍亲拜太后
谷梁厚艰难迎回的太后并不肯住进仁寿宫或清宁宫,只说皇帝若有孝心便在城中单辟一处可以礼佛清修的民宅供其容身极可,母子共住燕城,便算全了生养反哺之情。
为此本可入京团年的太后一直拖到元宵之后才等来次子为她操办的迎奉之礼,谷梁立如她心愿,在宫外速修了一处宅院,取名为德寿园,将这位花甲之后接了进去住着。
许因既陪丈夫经历了开国之辛老来又遭亲儿互残之痛,总是想要遁入空门的太后性子十分古怪,人虽来了燕京,一直都不肯与谷梁立相见。
再厉害的皇帝能拿亲娘如何?
谷梁立只好将奉养慈亲之任落给两个儿子。
谷梁初先同负责德寿园卫护之责的羽林卫指挥使詹诚打了招呼,又和管事太监说好这日会带人去拜见祖母。
德寿园的管事太监名叫杨新,是从南京跟过来的,本是前朝使唤,如今刚至燕都四下不熟,只怕以后没好日子过,虽知主子不肯见人,哪敢硬拂朔王之意?硬挺着应了,这日一早便在门口候着,等着谷梁初的车驾一到便赔笑迎上,伸手扶着谷梁初的胳膊将他接下车便满口好话,“天还寒冷,朔亲王爷这一大早便来探望太后,可见血浓于水。”
“本该早来叩请金安。”谷梁初负了双手,口气平淡地道,“只因祖母远来劳顿,生怕碍了她的休息,这才拖了几天。这两日调理得如何?”
“回朔王爷话,”杨新躬身答道,“太后虽经舟车颠簸,胜在素来凤体安健,借着皇上大福,一路顺当平稳,这几日安顿下来,饮食起卧皆能适应。”
谷梁初闻言点一点头,“如此便是大祁之幸,公公远来,想必不耐寒冷,进门再叙话吧!”
杨新连连哈腰,“小奴感激王爷恤悯!”
弓捷远趁着两人寒暄之机将那门楣迅速打量打量,确是速修起的,红柱朱阶鲜得扎眼,门口的一对儿麒麟却是旧的,不知何处搬来。
进得门去一看,里面不比朔王府小,猜着应该不是前元勋贵的旧宅也是顺天府时的高官所住,弓捷远向少在家,一时推测不出,也就不问。
所谓正殿便是正厅,本该纳客待人之处,此时堂而皇之地挂了一些庙幡,门虽闭着,缝隙却有香烟缭绕而出。
弓捷远偷偷捻捻手指,暗想这老太后还当真想当尼姑?哪个儿子都是她自己养的,佛祖管得了她的烦恼吗?
不能推门而入,谷梁初便携弓捷远跪在殿门正中,高声说道,“孙儿曦景,叩拜皇祖母,请皇祖母凤体福安!”
殿内木鱼声缓,并无停顿之意。
谷梁初微微等了一会儿,放低一些声音再开口道,“初儿深知祖母相恨。南京之战,眼见锦弟抢出祖母凤体,心虽震悚,不敢多言,哪知祖母心灰至此,后再未敢相见。如今亲人毕竟就在咫尺,孙儿纵然不孝,祖母也要看在骨肉之情……”
殿内的木鱼声音突然停下,谷梁初也即停下,试探唤了一声,“祖母……”
殿内太后叹息一下,“若唤皇祖母,这里并无此人,可你一声声的祖母……罢了,外面寒冷,进来说话吧!”
杨新闻言赶紧过来推开殿门,谷梁初起身望入正殿,只见满壁神祇下面坐着一位灰袍老妇,头发虽已花白,背脊仍旧很直。
迈步走进殿去,谷梁初转到太后身前跪着,此时不说见礼之语,仍唤一声,“祖母!”
太后拈着槌儿,端坐望来,又叹息道,“哀家也未怪你。”
谷梁初抬眼望住太后,不说话了。
跟着他的弓捷远也悄悄抬起了头,去看这个迟暮的女人。
反而是太后微垂了眼,目光仍旧落在面前木鱼之上,“你为人子,以父为瞻,也没有错。”
谷梁初这才开口说道,“祖母慈恤。”
太后又叹一声,“什么皇后太后,不过就是个母亲和奶奶罢了。从前开武皇帝最爱你皇伯父,悉心教导交付家国,哀家却是偏疼你父皇的,总惜他年幼多遭时乱,于襁褓中便得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只十几岁就要领军打仗,屡屡陷于乱兵之中,后来还要远离京城就藩顺天,年少之身顶着我大祁北防重任,奔忙辛苦,不得守着爹娘,做母亲的如何不惜不怜……可他欺兄篡位,罔顾同胞之情杀进皇城,哀家……哀家……”
谷梁初见她说不下去,生怕恸伤凤体,连忙伸手去扶。
太后克制半晌儿,缓缓摆手,“不妨。已恁久了,哀家也看淡了。皇家兄弟,这也是命。”
谷梁初收回双手,沉默不言。
太后抬目看了他一会儿,竟而笑了,“从前哀家孙儿实多,你又深得老太后的喜爱,只要进宫便得先去老太后宫里尽孝道去,并无甚多机会亲昵,再想疼惜喜欢又随你父亲就藩了,如今看着倒是……倒是个很有风采的孩子。人长成了,形貌很似你的父亲,言辞又知柔和。”
“祖母若不计较孙儿杀闯南京之事,”谷梁初语速缓慢,“今后咱们祖孙很有相依之时,初儿也无生母,老太后也仙去了,以后心里只有太后和父皇。如今虽只初儿和厚弟暂有能力孝顺祖母,大事小事不吝直说,孙等必然办好。”
太后摇了摇头,“你倒可来,并不必勤,时间隔得久了过来望望生死便好,回去报你父皇知道,也好彼此安生。宁王且便罢了,他知哀家是个无用的人,此次为了完成父命将哀家接到燕京来,言辞之间全是威胁逼迫,并无祖孙情意,但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谷梁初对这番话似在预料之中,无甚明显反应。
弓捷远倒是大为惊诧,暗道这个宁王竟然更阴狠些,对他嫡亲祖母也不恭敬?却不知是如何把人逼迫来的。
谷梁初不愿多提隙怨之节,伸手扯了扯弓捷远,示意他上前些,然后又对太后说,“祖母,您老人家可还记得他吗?”
太后这才认真瞅瞅弓捷远的脸,狐疑问道,“这个孩子是谁?”
“太后细看一看,”谷梁初提示地道,“孙儿既带他来,自是故人之子。”
太后闻言又再细看过来,瞧了半天仍旧猜忖不出,放弃地道,“孩子们总是一天一个模样,哀家哪里能认出来?”
弓捷远不愿意陪着谷梁初吊老人家胃口,便跪上前,伏谒禀道,“太后娘娘,小臣弓挽,乃是前镇东将军弓涤边的儿子。”
太后闻言竟然吃了一惊,“啊?竟是掣穹的孩儿吗?”
弓捷远听她唤得亲切,想起自己年幼之时曾经见过这个女人,心中也生感慨,“正是小臣。”
“唉!”太后竟比见到谷梁初还要激动一些,她微微向前蹭蹭身体,挪动挪动盘坐的腿,手臂探来攥住弓捷远的胳膊,语调轻颤地说,“快让哀家看看。你这孩子自小白净……嗯,”她上下打量两遍弓捷远,然后点着头道,“这么一瞧还真是那个模样,眉眼依稀,就是抽长了个子!”
弓捷远觉出这个身份尊贵的老妇言辞之间很有一些真情,心中登时复杂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一晃就是十多年,那时哀家也才四十多岁,”太后非常感慨地说,“又要帮先帝统领后宫,又要送小儿子就藩,满脑门子的乱事,心里也实阴郁。听说你爹娘要去辽边,知道那里异常艰苦,防务又重,就择了个日子为你们送行。当时见到你娘人物出众你也甚为可爱,心里特别喜欢,难得地高兴了一天。当时哀家还说羡你爹爹有福,娇妻幼子,青年便拜封疆之将,可了得吗?谁知不过二年你娘就……唉,都是命数。”
弓捷远心中虽有准备,听到这些话语还是难抑痛楚,不由低下了头。
谷梁初轻声地道,“祖母……”
太后反应过来,放开了拽着弓捷远的手,坐回原位上去,嘴里又叹一声,“总是上了年纪,容易啰嗦,见到故人话就多了。听闻你爹身体仍旧康健,肩头还负边防重任,这也是大祁之福。你没跟着父亲学带兵么?如今在燕京城做点儿什么?”
弓捷远闻问不由心生羞愧,也不抬头,嘴里答道,“小臣一直都在父亲身边,去岁才留在京中,暂时任朔亲王府的守卫职。”
太后见多识广,闻言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哦了一下,缓缓地说,“守卫也甚好的,皇王近侧,许多东西可学。”
弓捷远没有吭声。
“你这就是大人了!”太后谈兴未衰,仍旧感慨地道,“哀家还总记得那日留你们三口在宫中用饭,还没吃呢你就看上了哀家的一只瓷碗,紧紧捧入怀里就不撒手。你爹呵斥你,你娘也哄你,你只不肯放下,大声嚷嚷着说娘娘这里瓷碗好看,挽儿想要。哀家觉得你太好玩了,便说这碗送给你了,拿下来洗洗装进盒子里给你带回家去。你亦不肯,非得自己亲手抱着不可,结果刚刚出了哀家的门就被迎面跑过来的小厮……哦,就是朔亲王的跟随,将碗撞到了地上,登时摔得粉碎。你当即就大哭起来,还是哀家又赔上了一只碗才算慢慢哄住。小娃儿家总是出乎预料的有趣,哪能想到眨眼也就长成这般俊秀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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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向虎山朔王无畏
生离父亲死别母亲的难过暂时淡了,弓捷远有些不好意思,觑了觑谷梁初。
谷梁初平淡地说,“是梁健。”
弓捷远心里越发诧异,先复太后的话,“还有这样的事情,小臣都不记得了。”
太后不免怅然若失,“是啊!都是那么久的事儿了,也就哀家还觉只在眼前。”
弓捷远无法安慰,只能说道,“捷远感念太后慈爱,不会再忘。”
“这些琐碎,说来不过暖暖老者之心,”太后却又说道,“你个小小人儿,却也不必当真,只往前看。”
弓捷远接不上了。
二人又略留了一会儿,谷梁初眼见太后露了倦意,便领弓捷远辞了出来,临走又嘱杨新几句吃穿用度之事。
进了马车坐下,弓捷远立刻就问谷梁初道,“梁健怎么回事?后宫里面由他奔跑?”
谷梁初浅浅一笑,“还在惦记这节。老太后赐孤点心吃,孤偷着分给他些,这家伙当场就嚼,给大宫女们看见,要责罚他,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使劲儿跑,实是蠢蛋。好在没跑出去多远便撞倒了你,自己也摔在碎碗上面割破了嘴。老太后和太后都是心软的人,见个小孩儿满脸流血,也就算了。”
弓捷远越发吃惊,“他嘴上的疤竟是被碗割的?我还以为是阵上留的。”
“阵上之伤若留在那儿,不得劈开他脸?”谷梁初仍旧笑着,“为了你那只碗,他可疼了好些日子,吃饭喝水都是上刑。”
弓捷远有点悻悻然,“那也只能怪他自己莽撞,王子分他点心,不知道回去再吃?饿狼似的。责罚就责罚么,宫内乱跑,捉住更没个好。”
“这是将军之子该说的话,他一个被硬抓来的跟随哪里懂得?都被打怕了。那时他也刚跟着孤,”谷梁初不咸不淡地说,“不懂什么宫廷规矩,整日里只惦记吃。”
弓捷远想起梁健之前说的日常艰难,觉得自己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可恶,岔开话道,“我倒不知自己那么早就见过他的,真不记得。”
谷梁初点了点头,“他大概也不记得了吧?太后都说是那么久的事儿了。孤倒奇怪你总是要执着于杯盘碗盏,娘亲既是那般清雅人物,家里也只给用粗碗么?”
弓捷远使劲儿想了一想,到底没想起来,“那谁知道?就是太后又给我的那只也不晓得哪里去了。不说这些,方才太后直言宁王相逼,又是怎么回事?”
谷梁初面色平静,“有甚奇怪?太后怨恨父皇抢夺亲兄帝位,而后又强行迁都,哪会愿意过来?”
“建……”弓捷远瞄了谷梁初一眼,“你皇伯父都已倒了,这边也是亲儿子,却有什么可以要挟到太后的?”
谷梁初似想笑他单纯,表情微微有点儿怪异,“一个六十岁的人,想做什么却不能做,自然就是还有能影响她抉择的事情。不然亲眼见着两个儿子骨肉相残,换做是孤也要出家,怎么还会带发修行?皇伯父一脉总有遗留,还有太后的母家……不管是抓起来了关起来了还是暂时跑脱了的,但凡有她想保全的,就得委屈自己。”
弓捷远对这太后有些好感,闻言就替其憎恨起谷梁厚来,“这是作了什么孽?若被外人逼迫倒也罢了,偏偏都是自己生出来的。老来老来,不但要看着大儿子一家巨厦倾颓,还要给小儿子小孙子强押着来演母慈子孝,真是憋屈。”
谷梁初的语气依然平静,“那有什么办法?也许就是做了孽呢!”
弓捷远听他似乎话中有话,待要细问,眼看着谷梁初打起车帘去瞧道路,明显是不想再讲了,只好咬住嘴巴,偷着在心里骂人:总之你们姓谷梁的就没有好东西。
到了乾清宫通禀进去,倪彬先迎出来,笑容满面地说,“王爷若再不到皇上可真着急了。快请进去面圣吧!”
弓捷远初次与这老太监打照面,只见他喜盈盈地,心里有点儿纳闷,暗道可有什么高兴事儿吗?竟然乐成这样。
谷梁立见谷梁初这会儿才到便知当孙子的见着了奶奶,等他二人叩拜过后便直接问,“你祖母身体如何 ?精神可好?”
“皇祖母气色甚好。”谷梁初回复地说,“不但耳聪目明,背也直挺。虽然满心向佛,也与儿臣略说了一阵子话,讲到父皇年幼情景和就藩前的一些事,言辞之间颇为情深。”
谷梁立听了这些话脸色有些忧伤,“你祖母昔日颇疼惜朕,朕自就藩之后也实想念母亲,满心期待团圆,只惜如今……”
“父皇莫要着急。”谷梁初劝解地说,“皇祖母都已住到身边来了,嫡亲骨肉哪有长久隔阂?欢聚必是指日之事。”
谷梁立点了点头,轻叹地道,“如此你和厚儿就多去祖母那里看看,替朕尽尽孝道。不说这个,”他扯一下常袍从皇榻上站起来,“这还有人在呢,咱们父子就只管谈论起家事来了,冷落了周大人哪!”
从谷梁初和弓捷远进来一直未出声的周阁珍这才笑道,“太后金体亦是国之大事,如何能算冷落了臣?竟是有幸聆闻,微臣叩谢皇上不疏之恩。”
弓捷远进殿时眼睛便扫见皇帝面前趴着个穿红色官服的老头,补子上面绣着孔雀图案,当时心里就在猜测,这刻听到便是周阁珍,虽早得了谷梁初的提醒,仍旧忍不住挑了眼皮迅速打量打量此人。
幸得君臣二人正在谈笑,谷梁立没来瞧他的脸。
“还是周侍郎心有家国,换个挑剔东西必然怪朕行事粗糙,不懂体恤。”谷梁立哈哈笑道,“朕么,也委实是粗糙的,便给人恨也不冤枉,可这心里如何不体恤几位大人呢?朝廷可还指望着大人们撑着柱角呢!”
“圣上倚重,”周阁珍的腰更低了一些,“实是老臣的荣耀。”
“都别那么客气了!”谷梁立摆摆手说,“周大人连日公务繁忙,很辛苦了。初儿也不是外人,都起来坐着说话!”
倪彬立刻示意两个小宦送上圈凳,弓捷远看清没有自己的份,便往谷梁初的身后站了一站。
谁知谷梁立的目光正扫过来,望见他的动作便开口道:“朕还没来得及问,这个同初儿一道请安的孩子可就是弓挽啊?”
弓捷远又待跪礼,“回禀圣上……”
谷梁立伸出手道,“刚平了身,别再跪了。”
弓捷远闻言直了膝盖,重新说道,“回禀圣上,正是小臣。”
“唔!”谷梁立点一点头,一双陷得极深的眼睛继续打量着他,“还真是小,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怎么听着初儿说你都快及冠了呢!”
“回禀圣上,”弓捷远努力扯出体内全部恭敬,“小臣自幼体弱,所以不够健硕,确是快二十了。”
“哦!”谷梁立又点点头,“难为掣穹那等魁梧,独子却如此细嫩,看着令人生怜。跟着初儿做事也辛苦吧?朕倒该帮你父亲好好养养孩子。”
弓捷远回道,“王爷甚是关照,卫职不重,实无辛苦之处。弓挽虽然不才,愿效父亲为国分忧,累得圣上牵挂,心中汗颜。”
“少年人渴望建功立业实是好事!”谷梁立马上肯定地说,“朕如你这么大时……罢了,也不说朕,你父亲如你这么大时早已上战场了,该历练时自当历练历练,深府养着没有出息。既是身子弱些自当好吃好睡,有甚需要不妨来对朕说,若有余力帮着初儿做些趁手的事儿却也不错,将来都是资历。这位大人就是户部右侍郎周阁珍周大人,你可听说过啊?”
弓捷远从容答道:“回禀圣上,小臣从前只在辽东军中浑噩度日,一向不知朝政,还是方才来的路上得了王爷提点,言说周大人是社稷支撑,算是微有一些了解。”
“这话说得好啊!”谷梁立赐了人座,自己却在殿内走步,只听弓捷远不卑不亢答得周全,点头赞道,“周大人实是朝廷栋梁。从前你是小孩儿,不知不罪,以后却要恭敬。”
周阁珍直说“圣上青睐、”“愧不敢当”,同时侧首看看身边这个年轻小子。
他自然知道来人就是弓挽,也不相信弓涤边的儿子会不知道自己,听他答话既不谄媚又不授人以柄也实惊讶,却没料到谷梁立竟然有意让这瘦弱质子跟随谷梁初一起来查户部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