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不看白思太了,对上弓捷远瞧过来的眼睛,“怎么?听到花楼二字,你又来了兴致?”
弓捷远在想这人不似全无预料,未防他会如此说话,脸颊红了一红,强辩地道,“那又怎么?年轻力壮,不能有兴致么?”
谷梁初淡然点头,“自然能的。”
白思太只听二人竟然攀谈起来,心里急得不成,又不敢贸然插嘴,便也瞧向弓捷远。
谷梁初又端起茶,猜着弓捷远必要说话。
弓捷远果然就问白思太道,“我也奇怪,不过一个烟花之地,如何便敢扣下朝廷命官?”
“这个……这个……”白思太竟如初次登堂之女,紧张羞臊齐聚一处,用力绞紧了自己袖头说,“司尉知道,朝廷不准官员狎妓……他们……也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声张。”
“切莫‘咱们’。”弓捷远立刻就说,“我虽沾着品级,实在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员。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刻意要挟?这也不对,如此行事能得多大好处?倒先砸了自己招牌,以后都没官员敢去,还做谁的生意?”
“不是那样……”白思太对上这个司尉也很局促,“尚大人欠了他们的钱……”
“那你就替他还了就是,”谷梁初也开口道,“何必特意来寻孤啊?可是数目太巨,大人一时筹措不到?”
“不是。现在光给钱也不行了,”白思太摇完了头又缩起脖子,“他们要告……说尚大人砸了东西闹出了声息,好误了生意,若不追究以后没法开门经营……”
“那就让他们告!朝廷命官还怕开花楼的?只这妄扣官员一项罪名他们也担不起。你们披了一场官服,衙里还没几个门道?就算拖赖也比没见识的强着本事,只认喝过花酒,不曾狎妓,”弓捷远盯着他看,“朝廷又拿咱们怎么样啊?”
白思太听他说得难听,后面又加重了‘咱们’二字,神情越发尴尬起来,“如此必是两败俱伤,尚大人脱不得一番彻查……便是可以定论为实情,以后……”
“以后也莫想擢升了是吗?”弓捷远截住他话,略带厌恶地道,“大人们明知如此,非要以身试法。我猜若是当真彻查起来,想不承认也不行吧?这等腌臜愚蠢,还有脸来求人,弓挽好生佩服!”
白思太额汗顿盛,却不敢擦,夹臂呆在原地,没声息了。
谷梁初将一盏茶喝得干了,才又说话,“赖得司尉替孤出口恶气!”
白思太只能垂头丧气地道,“下官没长脑子。”
“前次便曾提醒。”谷梁初漫不经心却又语气不好地说,“只惜一个闲王之语,有何分量?大人等自然不肯放在心里。如今出了事情,倒又看得起了,也是好笑。”
白思太闻言又跪下去,“恳请王爷见谅,下官等人如何敢轻王爷之言?实在是……实在是……”
谷梁初不再说话,只是盯着白思太瞧。
弓捷远也不插嘴,等着这个小礼官自己往下讲。
白思太脸上汗珠儿掉在地上,终于抬袖抹抹额头,叹息说道,“实在是范大人盯着我和尚大人相邀,频繁得紧。下官和尚大人不去不好,去多了又觉得不能总占范大人的便宜,只得回请。那云楼样样皆贵,下官家里还能凑合,不必只靠朝廷发的俸禄吃饭,尚大人就……无奈之下只得挂账,一来二去欠得多了,云楼管事便要追讨,昨日也是言辞说得太过,伤了尚大人的颜面,两下闹得僵了,尚大人一气之下砸了桌子门窗,他们就扣了人……王爷,尚大人虽然粗愚一些,心地实是正直,他家里人口虽少,却要指望他过生活,这若是……若是惊动朝廷……以后……还求王爷不嫌我等蠢笨,相救则个……”
谷梁初听他越说越哽,最后把头磕在地上,幽幽叹息一声,“大人倒是拳拳爱友之心,只这番话实在不是理由,范佑相邀你们就去?欠账的事,侍郎大人不知道么?”
“自然知道。”白思太泫然欲泣,“可他只说帮不了忙,道这云楼能在京城营业便非寻常商家,其后势力甚大,他个初来乍到的外官也惹不起。下官瞧着……事不关己之态,全不是昔日盛情样子……”
“盛情?”谷梁初讥嘲而笑,“好不容易把你们给赚进了坑里,倒还妄想人家出手相助?真是天大笑话。”
白思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捷远怎么看啊?”过了一会儿,谷梁初示意白思太站起身来,瞧向弓捷远,问。
“我怎么看?”弓捷远哼了一声,“这等蠢货只该关死。知道家人指望着他,为甚不肯洁身自好?”
白思太苦着脸儿不敢反驳。
“大人莫要装憨。”谷梁初又对白思太说,“云楼那等地方,孤不合去现身,只还钱么又不成的,便得求着司尉去帮你们震慑。”
此言一出不仅白思太十分意外,弓捷远也极吃惊,“你说什么?”
“尚川虽然蠢些,”谷梁初慢悠悠地,“却非两面三刀心怀鬼胎之徒。孤王虽然厌他不够争气,却也不肯令那范佑如意。人人都知司尉与孤甚近,只得跑一趟了!”
弓捷远给那近字弄红了脸,立刻抗议,“我去又当什么?”
“当是见识,当是游历!”谷梁初微微地扬起下颌,“前次不曾说了好奇那里情形,还要白大人带你去看看的么?这下机会来了,孤与你好好带上品鉴花酒之资,且去喝上两杯不惬意么?”
弓捷远使劲儿哼道,“你莫戏弄,我是贪杯鬼么?为何要馋那儿的酒喝?”
“莫要小瞧这个云楼,”谷梁初站起身道,“那里有味好酒,叫做离人泪,看起来很像点绛唇,尝着更富香韵,却是不一样的体验。既要去救直臣,这儿也不能住了,备车回城吧!”
作者有话说:
白思太驾了车来,回程需得独自行路。
弓捷远不肯学着王爷大气,堵着白思太上车的时候拿话刺人,“大人们好会快活,昨日那等瑰丽焰火也留不住大人们在家团聚,仍旧要吃外面花酒,不然哪来此事?换个日子我们也不用正月十六便往回赶,世子甚至未曾骑马!”
白思太只得受着他的冷言冷语,连连道歉,“下官等错,下官等错。”
谷梁初等着弓捷远坐回车上方才说道,“不帮也都帮了,你又何必再踩捏人?”
弓捷远撇了撇嘴道,“我又不用收买人心,不高兴么,就得呲哒呲哒。”
谷梁初淡淡一笑,没有再说。
回到府内,谷梁瞻自去读书练武,谷梁初命梁健去与弓捷远取来正服换上,然后就对白思太说,“你跟着去,全程不必说话,只听司尉应付。不管怎么自有孤王为他兜着,无需担忧。”
白思太又要跪谢,谷梁初蹙眉摇头,“这些虚礼,只不嫌烦?”
白思太不敢再动。
弓捷远站得稍远,望着这个眯眼说话的人,突然明白自己为何肯撤防守——谷梁初虽然沉郁不可琢磨,却是某种力量的化形,令人觉得可以借他的劲儿撕开浓雾走到光亮里去。
同白思太的俯首帖耳一样,弓捷远的妥协也是因为自身目的——谁想骑着猛兽狂奔都得甘心陪它,让它歇气儿之时用那只硕大无比的爪子拨弄自己。
既是互相需要,彼此都得满足。
只要能够冲出这粘冷闷气的地方就好,即便晚些。弓捷远幽幽地想,付些代价也好,反正……也没那么不能承受。
谷梁初侧目瞧将过来,眼见弓捷远已经抚平肩袖束正腰带,上下打量打量,又对梁健说道,“再一不可再二,尚大人今夜必须归家。他们若敢不敬捷远,你便与孤砸碎那楼,莫令有伤的人亲自动手。”
梁健应道,“王爷放心,必不劳动司尉。”
谷梁初缓缓勾起唇角,瞅回弓捷远道,“这段好闷着了,今日便去痛快痛快。准你随便骂人,只不可以手欠,扯了见好的背。”
弓捷远轻轻翻个白眼,“我有那么莽吗?”
梁健骑马,弓捷远同白思太乘车,一路只嫌不够威势,也不怎么搭理身旁的小小文官。
到了地方直接跨进门去,云楼未到正经迎客之时,守门的人看见白思太自然知道何事,伸手挡住了说,“大人来早了些。”
“非是吃酒。”白思太板着脸道,“本官陪着司尉来寻人的。”
那人虽只是个守门,却也不将无权小官放在眼里,闻言上下打量打量弓捷远,见他年轻虽轻神情却很冷冽,稍微添些恭敬,“敢问这位小爷高姓大名。”
弓捷远双眸含冰眼尾带煞,“你配知道?”
守门刚要再说,已有人来附耳说话,守门听了,重新看看弓捷远道,“却是王府司尉将府少爷大驾光临。”
“你说反了。”弓捷远满面寒霜地道,“将府少爷王府司尉。怎么?你这云楼门高房贵,我不能来?”
“怎么敢呢?”那人侧了侧身,“快请雅间休息。”
弓捷远大步走进厅内,环顾一下四周,冷冷哼道,“好个锦绣地方,看着倒是有钱。我并不累,不需休息,也不会喝这儿的脏茶。明是替人还账来的,赶紧叫那管事的家伙滚来伺候。只缩着装,小爷可是头一次来,恼将起来不懂规矩,随手砸了门面,你们可敢关了我啊?”
云楼的人见他只是盛气凌人,虽感不忿也得强自掩藏,须臾便有人来赔笑,“不知司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伺候迟了,勿怪勿怪!”
弓捷远歪脸盯着那人,嘴边都是寒笑,“小爷识得你是谁吗?倒有闲空怪罪?欠几两银便敢扣押朝廷命官,你们胆子不小。先放出人来再谈不迟。”
那人仍旧一脸的笑,“这个小人不敢做主,那位大人却是我家楼主扣的,得等……”
“不敢做主你就敢来废话?”弓捷远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可是小瞧了本少爷啊?梁卫长,与我踢折他腿,也好长长记性。”
那人只见梁健孔武有力大步过来,吓得转身就跑。
梁健如何容得他跑?展臂就捉住了,一脚踢去,只听那人腿骨登时咔嚓一声。
非但云楼众人,便是旁边站着的白思太也吓一跳,猛然浮起一身冷汗。
弓捷远浑不在意,仍旧歪着脸道,“小爷不耐烦等,你家楼主忙什么呢?”
说着朝旁瞥瞥。
之前说话的守门连着几个陪客的人全都往后退了几步。
谁不害怕恶人?
弓捷远冲那守门扬扬下颌,“关严门扇,你们不是怕误生意?给人知道小爷在这儿打人,等会儿又要挨个屋砸,将来还好开门纳客?”
守门听他这么嚣张,一时不知应该如何答话,正思索间,楼梯之上有人开口,“惹出司尉这等火气,实是我们不懂事了。”
弓捷远挑眉看去,来人大约三十左右,方巾布衣,不似商贾到似书生一般,就给个笑,“本少爷确是头一次来,再是不能做主的人,可真按捺不住。”
那人下来行揖,“鄙人于流,是这云楼之主,赶来拜见司尉。”
弓捷远做个了悟的意思,“哦,于兄。赶来的啊?尊讳是哪个字?入流的流还是不入流的流?你这买卖厉害得紧,我得好生记住。”
于楼主也不生气,淡淡笑道,“司尉见笑,自然是不入流的流。”
“既不入流,我就要问你个擅扣朝廷命官之罪!”弓捷远蓦然变脸,单刀直入。
“司尉宽宥。”于流走到弓捷远两步之外,“体谅我们这等商户也有不得已处。”
弓捷远不去瞧他,负手转了几步,“只说可曾难为大人没有?”
“自然不敢。”于流不动。
“就是等着人来救呢?”弓捷远盯着他问。
于流面皮很白,这时也不见怎么变化颜色,仍旧淡定回答,“其实不想闹大,不过昨夜宾客众多,总得意思意思。”
“如此便即送出人来。”弓捷远点了点头,算是认下这话,“小爷与你算账,该多少银,一笔一笔列明,小爷来还。”
于流示人去引尚川,又对弓捷远说,“本不该要司尉银钱,只是此例一开,云楼离倒不远。”
“小爷会赖账吗?”弓捷远冷冷盯着他的眼睛,“大人出来,我亲自陪着你算。”
于流轻轻点了点头。
有人送了尚川出来,弓捷远未曾见过此人,只把眼睛瞟了一瞟,但见白思太连忙迎了过去挽住他手,便不再看,蹙眉对那于流说道,“你这里的东西太不干净,好好擦张椅来,小爷不去别处,就在这里同你算过。”
于流神情不变,示意旁边的人端过椅来,亲手拿着巾帕擦了两遍,“司尉请坐。”
弓捷远仍旧皱鼻,“梁健,再擦一擦。”
梁健应声过来,抄袖擦了三遍。
弓捷远这才偏腿坐了,“于楼主请。”
“刚才司尉那脚……”于流说道。
“我与他治,多少银两都行,只管好汤好药,却得插进京兆尹的暂监去喝。欺辱钦定司尉,先治腿还是先责杖,都由衙门来定。”弓捷远大剌剌地坐着,一副好整以暇。
于流唇角动了一动,“敢让司尉破费?他自疗伤,所受的痛抵了杖责也就是了。”
弓捷远甚为赞许,“真会算账。初次相识,我给楼主面子,本也懒得去同这样的家伙计较。尚大人的酒帐和昨夜砸的东西可有纸记啊?”
于流瞧着他的脸颊,示人奉上纸记。
弓捷远擎着账单略看一看,问于流说,“你这里的离人泪,可是自酿的吗?”
于流点了点头,“大人们来得次数多,别的酒都是云楼购置的,唯有这离人泪却是我家自酿,本也不多,所以价贵。”
弓捷远竟然一笑,“我不嫌贵,先叫一壶尝尝。”
于流也笑,“司尉要尝,本楼自然赠送。”说毕唤人送来。
弓捷远盯着那酒细看一晌儿,“葡萄美酒夜光杯,颜色好看,却是什么酿的?”
“不瞒司尉,正是葡萄。”于流答道。
弓捷远捏了水晶杯闻了一闻,即刻皱起眉道,“果然够烈,且带浓郁粉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叫的离人泪么?”
于流轻轻笑道,“司尉何必安心羞辱,云楼自酿便带粉气?”
“那你这是什么好葡萄啊?”弓捷远探些身体,眯眼去瞧这人,“敢卖一两银子一壶?却是冬春最贵的时候,宫里都舍不得吃的,你这儿用来酿了酒么?不若我们舍了尚大人的官职前途与你论论哄抬物价欺行霸市好不好啊?官员被贬还有重起之日,西市云楼若给封了,于楼主要不要同谁商量商量,京城里还能在哪儿开个别号啊?”
于流终于变了一些脸色。
“手可通天。”弓捷远又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我信这世上自有厉害人物。只是皇上若要以儆效尤,给那些非得偷着喝花酒的官员一个震慑,也给你们这种先是协犯后又要挟的奸商一个警示,真就抄了这个云楼……于兄,买卖可以改头换面,咱们若能再见,还可称呼你一声楼主不能?”
第70章 悠闲身不离朝堂
于流勉强笑道,“司尉何必恐吓小人?一点儿误会,彼此照顾照顾就是。”
“哦!”弓捷远点了点头,“这可说得是了!于兄都甘心做小人了,我还怎好揪着不放?彼此照顾照顾?”
于流哈了些腰,“司尉大量。以后四位便是云楼座上贵宾,再来喝酒散心,只有免账没有赊欠。”
“于兄太通情路!”弓捷远这才拍拍手道,“领了领了。只是我们这位尚大人闷了一宿暂时没有心情多留,且需回家歇缓歇缓,今日就不搅扰。咱们言欢之酒,来日再喝?”
“好说。”于流点头应道,“如此恭送司尉与三位大人回去安歇,云楼常盼诸位大驾。”
尚川还好,之前也不认识弓捷远,此时虽觉这个少年嘴剑锋利却也没有过于惊诧,毕竟古往今来,可以言辞为刀之人比比皆是。白思太却未料得始终懒洋洋病兮兮的王府司尉口舌功夫如此厉害,不由迅速检视检视自己同他几次接触中的具体表现,暗道天佑未曾得罪过他,否则必有灾殃等着。
尚川形貌略粗白思太些,身上透着浓重文臣气质,得了弓捷远的搭救,脚步刚出云楼就要拜谢。
弓捷远出师得胜并不如何喜悦,得了人家的谢也只瞥了这个小官一眼,兴致不高地说,“尚大人不必客气。既是元宵佳节也没过好,还请早些回去,再与家人团圆!”
白思太听了心道这个司尉实是不肯饶人,第一句话便要讥讽我等放着好好的节不在家过,非得出门风流,以至招惹祸端。
尚川却未多想,闻言又谢一遍,而后坦荡告辞。
回得府来,谷梁初听梁健复述一遍经过,惊讶笑道,“想到你会厉害,没想到你竟这么厉害。”
弓捷远并不想笑,累了一般歪进椅里,“不是你让我去痛快痛快?狐假虎威,有甚值得夸耀?”
谷梁初见他似不高兴,示意梁健去了,慢慢走到椅边,“可曾痛快没有?怎么有些蔫儿呢?”
“快意一瞬。”弓捷远也不说谎,“想到自己不过借着王府名头抖抖你的威风,又没意思。”
谷梁初闻言便又轻笑,“快意从来一瞬,长了伤身损骨,并无好处。”
弓捷远不愿意接这种意有所指的话,便只垂着眼睛,不吭气儿了。
谷梁初慢慢收敛笑意,无声轻叹一下,“捷远,你到底想要什么?”
弓捷远虚着视线发一刹呆,然后抬目看看立在身边的人,“这个尚川实是混蛋,不教为他,咱们还在庄里待着,总比府中宽敞惬意。”
谷梁初伸指顺顺他额鬓绒发,声音放得十分低缓,“你便厌这王府,也得忍耐一些时日。不是明天就是后日,父皇该找我了。”
“昨日不是刚进宫吗?”弓捷远不大理解,“咱们这位新皇百废待兴日理万机,作甚总要盯着儿子用力?”
谷梁初似喟似叹地道,“什么叫做孤家寡人?父皇便再刚愎,身边只是无官可用,哪有不着急的?孤虽不在朝堂,又能当真离得朝堂?”
弓捷远盯着这个肃起笑容的人细看,心尖微微颤了一下。从前没有兴致认真观察,更谈不上欣赏,如今关系毕竟不同,瞧瞧倒真有些倜傥之意。
心里悄悄升出少许宽慰——能与弓挽同榻而眠的人,幸不是个草包俗物。纵然可恶可恨,毕竟不是令人作呕之徒。
“云楼的离人泪徒有其名!” 弓捷远有些不着边际地说,“远远不如点绛唇呢!”
谷梁初听了伸指抚抚他的唇尖,“虽不能饮,倒是会品。晚膳与你倒上一杯。”
翌日过了早朝,果有传旨太监入府来宣口谕,言说皇上诏命朔亲王爷乾清宫里共进午膳。
谷梁初先回寝殿去换衣服,趁空嘱咐弓捷远说,“孤不在家,你自己也要好好吃东西,如此伤才能好得实在。独个儿用不香甜,便去瞻儿那里凑凑,不可任性糊弄。”
弓捷远皱着眉道,“我还不会吃饭?却把谷矫梁健都带走去,莫在跟前总看着我。”
谷梁初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安抚地说,“勿需担忧,父皇不会为难孤的。”
弓捷远并不承情,“我有什么可担忧的?你们亲爹亲儿子的,好了恼了都是爷俩私事,与我这个外人什么干系?”
谷梁初不再多说,仍旧留下谷矫看着王府,只带梁健进宫去了。
缺了一个王爷如同缺了好多个人,府里显得异常安静,弓捷远自己翻了一会儿《柳下记》,只觉心浮气躁看不进去,便丢了书往后院去。
谷梁瞻关在文师父屋里读书作文,弓捷远不去扰他,立在厅里摸了会儿棋,打发明显站不住的弓石,“你莫在我这里抖手换脚,动个不停让人心烦!自己出去晃荡。”
弓石同他开玩笑道,“少爷如今有了吴江这样时时恭敬细心的人,弓秩也能跟在近前,甚至还常占着王爷的亲信卫长使唤,就只看我这个没本事的不顺眼了。我确没有出息,却不是少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吗?如今只管嫌弃起来,可是不愿养着弓石吃饭了吗?”
弓捷远闻言有一点儿怔,问三答四地道,“可不是你说的话?我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要这许多伺候做甚?”
弓石见他竟然扯开了话头,不明所以,一时没有对上。
吴江赶紧就说,“司尉如何这般想呢?谷卫长在前院里整肃府卫,弓秩也在拳房练武,只有小奴和弓石陪着司尉,哪里算多?”
弓捷远闻言就又看看弓石,“前几日王爷说甚来着?臂软腿细不中用。别总干陪着我,无事也去练武。以后若有别的差派,你倒养得肩股无力不能久乘,还用谁来嫌弃?自己说说能干什么?”
弓石油嘴滑舌地笑,“练死我也没有谷矫梁健那般壮实。说来说去少爷就是不想瞅见我,我走便是。”
弓秩正在拳房击桩,弓石绕进门来,凑前凑后看他,直把人给瞧厌烦了数落他说,“你不好好守着少爷,只来瞅我做甚?”
弓石扁一扁嘴,“少爷嫌我,你也要赶我吗?”
弓秩闻言停下动作,“少爷为何嫌你?”
弓石幽幽叹气,“谁知道呢?我瞧着他近来伤很见好,行动少了许多拘束,原本该高兴的,怎么反而恹懒起来?不是歪着就是靠着,神情总是焦躁?”
弓秩倒比弓石通晓人事,闻言心里暗叹,嘴上只道,“你莫乱想,只管好生伺候。”
“我倒想伺候呢!”弓石哼道,“少爷不让我在他跟前儿待着,非要我来练武。”
“那就好好地练!”弓秩身体又动起来,“咱们都是将府的人,哪能一世都在这里?以后出去骑马行军,没有气力怎成?”
弓石听了又叹息道,“咱们却得何时才能出去?”
乾清宫的午膳桌上加了一味蟹粉狮子头,谷梁立面带笑容地对谷梁初说,“赖得正月寒凉又不急冻,天津卫快马加鞭送进宫来一篓蟹子,路上虽然折损不少,还够吃两回的。这是你皇祖最喜欢的菜,初儿快点儿尝尝。”
谷梁初立刻夹了一点儿菜肴放进嘴里,细品一品,点头赞道,“果然鲜甜覆着甘美,但凡材料稍微差些也烧不出如此味道。”
谷梁立笑着夹了一些放在谷梁初的碟里,而后微微叹道,“昔日你皇祖但凡得了好蟹子,必将我们兄弟几个都叫了去一起品尝,转眼就是二十多年时光,非但宫廷改换,也只咱们父子对坐。”
谷梁初缓缓放下筷子,“父皇孝顺之心,皇祖必然知道。”
谷梁立也放了筷,“孝顺?只恐你皇祖不会这样想的。可朕也得活着,朕的儿子孙子,也并不该沦为臣虏。”
谷梁初谨慎地道,“父皇说的极是。”
“既然走到这步,”谷梁立重新捉筷,吃口菜道,“即便举步维艰,咱们也得咬牙向前。若这位置再给外支抢夺过去,更是愧对你皇祖毕生辛苦打下来的这个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