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一挣,那狼即刻醒了,即刻就咬它的喉管,倒早死些。”谷梁初认真端详手中毛笔。
“所以说这世界干嘛有鹿?”弓捷远的声音变得凄怆,“或者兔子和羊?疼生苦长,拼命奔跑,不过要被吃的。”
谷梁初不肯接着说了,举着那笔说道,“你方才用的就是鹿毫,这是硬笔,写出来的字体会显刻板,虽然干净利落,却少风情。”
“你要我练软毫?”弓捷远问他。
谷梁初摇了摇头,“过软则无骨头。硬毫软毫之间还有兼毫,运用得好,既不拖泥带水又能自成姿态。做人做事也是一样,总是软硬适中才是最佳。”
弓捷远嗤了一下,“我这人并不要强,不是何事都想得个‘佳’字。”
“捷远!”谷梁初似叹似劝地说,“左右无聊,且练练么!”
两个人再不废话,挤在桌前练了一会儿,反反复复都写一个捷字,后来还是弓捷远先烦起来,丢了笔道,“王爷不厌?”
谷梁初的眼睛似能洞察他的情绪,表情仍无什么波澜,“帝王将相,谁会厌这‘捷’字?”
第66章 上元节偷闻私隐
“无战何来的‘捷’?”弓捷远转身走向小榻坐了,“你也说是帝王将相,问问天下百姓可想打仗?”
“你是帝王将相还是百姓?”谷梁初跟到近前,视线盯进他的眼睛。
弓捷远本想避开,念头一动却又改了,反而迎着那双黑深眼眸问道,“将相怎样?百姓又怎么样?”
谷梁初伸指抚摸他的脸颊,“想要封侯拜相光耀门楣,无战怎么达成?非只武将,便是文官,也需长于波云诡谲,即便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也得于危难中而挺身。捷远,倘若天下永远太平,还哪里来的边关?你又何必魂牵梦系?”
弓捷远给他说的有一些呆,半晌儿不能言语。
谷梁初轻叹一声,直身走了开去,“总是向往边塞原野,那里的风便就当真自由?”
弓捷远垂首想了良久,再也没有说话。
其后几日平淡无事,谷梁初安守府内,时或读书时或打拳,也不死死拘着弓捷远,纵容他在府内行走,去看谷梁瞻练武或者干脆就是闲逛都随便他。
真没了管,弓捷远反而多在谷梁初的身边呆着,他恨这个出头栓住自己的人,却又觉得在他身边才踏实些。
别的地方都与自己无关,反而有种脚下无根容易踏空的感觉。
谷梁初给他找了一本《柳下记》看。
弓捷远看见书名以为是本志山志水的散文杂记,打开一读却是兵法,其中详细记录了一些古隘要塞的地势地形,后面附加了在这类地方用兵排阵的建议和理由。
弓捷远十分意外,“这书是谁写的?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谷梁初语气平淡地答,“师父的先祖撰的,并未流通于世。”
“你师父的先祖?”弓捷远道,“那是谁啊?算着岁数,至少也得是开武皇帝时的人吧?是名将吗?”
谷梁初摇了摇头,“他只是个千户,一生也未得志。不过这些地方他都亲历亲至,地貌形图都是亲手画的,且又距今不远,很可借鉴,你既无事,看看不妨。”
弓捷远闷头看到半夜,寻着一处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细细琢磨品味,觉出不凡,心里越发吃惊,放下那书去缠谷梁初道,“著书之人到底姓甚名谁?便是不入史的,我既读了人家大作,只在心里崇敬崇敬也不行吗?”
谷梁初见他满怀好奇,全没了之前的愁思感慨,十足少年心性,莞尔地道,“实不著名,太师公名唤傅仞,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弓捷远把这名字放在心里颠颠,顺口就道,“知道了就记得么!你师父原来姓傅。”
“原该姓傅。”谷梁初点点头道,“现在却只姓柳。开武年间被贬病亡的柳犹松是他胞兄,师父叫柳犹杨。”
弓捷远不明所以,“先祖姓傅,他们兄弟怎么姓柳?”
谷梁初一直盯着他的瞳孔,发现他未听过二人之名,淡淡收了目光,“自然因为这本书啊!”
弓捷远自己琢磨一会儿,“我明白了,这书虽未流传于世,却是先祖心血,这是不忘祖志之意。兄弟二人一起姓柳,想必父辈便改了的。”
谷梁初如未听见这话。
弓捷远自己沉吟一会儿,又去看书。
转眼就到元宵佳节,这日起来谷梁初便带着谷梁瞻早早进宫去了。
弓捷远自己无事,也早在书房呆得腻了,便去谷梁初的拳房晃悠。
梁健陪了主子进宫,家里只留谷矫吴江,两个都是粗的,任凭弓捷远四下乱逛,也不跟着。
拳房没有什么好看,不过一间阔逾寝殿的空房子,竖了一些拳靶子和沙袋等物,因无取暖之需,门窗栏槛倒比别处更随意些。
弓捷远瞅了一圈儿觉得无趣,随意推开后壁一扇花窗,碰巧瞧见一只小猫儿弓背立在窗沿上面。
弓捷远见那猫儿通体雪白,只有尾尖一簇火红,着火了般,不由起了玩心,伸手去摸。
那猫呲溜一下跑了。
弓捷远望着猫儿隐身去的方向,见是一面枯叶堆积的死墙,足有二三米高,心里就知这是与那王妃宅院中的间隔,不由好奇——猫儿是那院里的?看着不过三五斤的小小玩意儿,却能攀过那墙?
跳出拳室摸索向前,走到那面墙壁底下,正在左顾右盼寻找猫儿踪迹之时,忽闻墙的对面传来一个女声,“哎哟它在这儿呢!”
原来猫儿已过去了。
弓捷远听这声音耳熟,沉心一想记了起来,说话这人便是王妃朴清。
登时不敢动了,只怕给人听到被斥唐突,弓捷远悄悄立在墙下静等听到脚步离去。
隐约一声猫叫,细弱而又柔婉,弓捷远心里刚想这猫儿概是母的,又一女声低低笑道,“一个猫儿,值你这般着急?”
自是凝蕊。
弓捷远暗道这两个人果然感情要好,寻个猫儿也要一起。
只听朴清说道,“还不怪你?好好的雪丫头,非要给它染个红尾,把它给气着了!”
凝蕊便即笑了,“我还不是想要讨你欢心?纵在雪里也好寻些吗?它实在是太小气了,只染一点儿,便闹脾气,性子真如它的主人,说不让碰就是不能碰的。”
朴清低低啐她一下,“这是外面,胡闹什么?你莫惹它,乱跑起来不好寻着,再给王爷撞见就不美了。他并不喜欢猫儿狗儿。”
凝蕊淡淡一哼,“没见他喜欢什么,便是孩子……”
“嘘!”朴清不让她说。
弓捷远听着似是朴清扯着凝蕊去了,心里感觉很是怪异——这主仆俩私下说话好不特别,你你我我卖娇疼溺,并不像是小姐伺候,倒似……
倒似什么?弓捷远心里猛然辣燥起来。
……讨你欢心……说不让碰就是不能碰的……这是外面……
一种猜测克制不住,弓捷远想起梁健曾经欲言又止,说过让他留意王妃侧妃的话,不由呆了。
庭院幽深,难道竟有许多不能想象之事等着让人吃惊?
傻立良久,弓捷远悄悄攀回拳室,好好关了后窗,理正身上衣衫摘掉鞋底腐叶,重新回到书房看书。
午间吴江摆上来饭,弓捷远只见谷矫跟在后面,就知道他是得了王爷吩咐守着自己,便开口说,“今天剩我自己,只怕用着不香,你们两个陪着我吧!”
吴江未说什么,谷矫笑笑,“那需再取一些饭菜,司尉这点儿,可不够我自己吃的。”
弓捷远命他又取一些回来,三人同桌进餐。
吴江虽多见着谷矫梁健弓石弓秩陪伴主子用饭,多年积的习惯还不能改,半个屁股搭在椅子沿儿上,自己也不认真去吃,总是用副公筷去帮弓捷远夹菜。
弓捷远也不理他,只与谷矫说道,“他们进宫都会如何庆祝?”
“团圆节日,不过就是家宴。今年皇上皇后或会走上城墙观看焰火,以图与民同乐。”谷矫从来吃饭都香,大口地往嘴里扒拉。
“家宴只带世子?”弓捷远尽量不看他的吃相,“他可忘了自己还有儿子的么?”
谷矫心思只在吃上,“王爷又非皇上,况也只有简王子一个血脉,如何不疼爱的?只是不想多与……”
听他突然停住不说,弓捷远这才瞅一瞅人,谷矫有些尴尬,不知奖赏自己还是惩罚自己,使劲儿往嘴里塞了一大片肉。
弓捷远直瞧着一大盘子蒸肉都被谷矫给吃干净了,才又说道,“你们家也奇怪,别的府里大多都是正妃先育,陪嫁来的通房常要慢些,便有先落地的庶长子也是之前就有的侍奉生的,朔亲王府却是王妃的伺候先当了娘。”
谷矫不知吃没吃饱,端着饭碗不放,却又不夹菜了,“那不过是王妃身体病弱了些。”
弓捷远盯着他的脸看,瞧出这家必有秘密,而且谷矫梁健也都知道,心里不由冷笑——还只将这兄弟当成心腹,真有什么要撬他俩的嘴,用刑或者还能挺得,绕上一绕诈上一诈也就露馅。
夜里谷梁初和谷梁瞻一起回来,竟给弓捷远带了一碗汤圆,弓捷远虽爱甜的,仍旧不能理解,“巴巴带碗这个?连汤带水地捧回来?府里是没有吗?”
“这是皇后亲手包的,不是普通的芝麻花生馅儿的。”谷梁初果然当成宝贝似的,“而是奶心杏仁馅儿的,十分好吃。你放炉上温温,吃热暖了便出门去。”
弓捷远瞅着弓石替他温好,端来吃了两颗,也没觉得怎样香甜,便想赏了弓石。
谷梁初即刻黑下脸来,“你当皇后会包多少?”
弓捷远瞅一瞅他,拿起匙舀了一个塞进他的嘴里,“你是不是没有尝到?”
谷梁初板着面孔嚼嚼,有点儿意外地说,“皇后手艺退步了吗?”
谷矫傻看着他。
梁健却笑一笑,“王爷还只记得从前味道。那时经年吃不到一口热的,好容易盼得过年过节,得碗饺子也是煮了半天才能想着给咱端来,早走了香。唯有汤圆不是冷的,总共也不过六七个,还要分给我和谷矫,王爷总吃不足,自然觉得美味无比。如今什么都不缺了,哪还一样?东西还是那个东西,尝着也不是一个意思了。”
弓捷远心里悄悄一缩。
这个叫做王爷的人已经二十五岁,除掉南京被关除了在外打仗至少也得在北王府里过了十几个元宵节的,能记得的美食只有一碗热汤圆吗?
没再想要分人,弓捷远把碗里剩的汤圆都吃掉,甚至汤都喝干净了,然后才笑着说,“可填个饱,能走了吧?”
谷梁初见他笑得开心,不由细看两眼,“这么盼着看焰火么?”
“谁不爱看热闹?”弓捷远只管催促,“走吧走吧!”
天已黑了,出得门来到处都是人流,齐往宫墙边涌。辛苦一年的平民百姓都想在过节的时候观赏到朝廷燃放的焰火。
如同只能想不能触的富贵,瞧着做梦也是好的。
谷梁初的车马逆着人流,虽然一路得着避让,到城门时后面天空已经噼里啪啦燃起缤纷。
弓捷远和谷梁瞻都是小孩儿心性,一起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观看,只见那些焰火从高高的宫墙上直窜天际,枝枝朵朵流光溢彩,一下映亮了半面乌穹。
弓捷远瞧得高兴,直嚷嚷着,“若在跟前儿必然更加壮观,咱们何必舍近求远?”
谷梁瞻倒比他要贴心,“这儿的再好,也是放给全城看的。父王备的,却是专门为了咱们。”
弓捷远心道不怪你这冒牌父王疼你,十岁小孩儿太会说话了些,嘴里仍旧反驳,“咱们不也是城里的人?没有份儿吗?”
“当然有份。”谷梁瞻笑着说,“这里一份,等下庄里还有一份,岂不美哉!”
弓捷远被孩子哄得熨帖舒畅,伸手摸摸他头,“世子生在皇家实耽误了,若是普通官宦人家,凭这机灵聪明还有嘴上功夫,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谷梁初端坐车厢之内,轻轻咳了一下,“孤还初次听闻皇家血统误人之说。瞻儿生来就在顶峰,还用去挣什么事业?”
“那怎一样?”弓捷远脑袋舍不得缩回车厢,仍旧眺望绽在空中的火焰之花,“自己挣的却比老天给的有意思,只要挣成了便可。”
谷梁初闻言若有所思,透过弓捷远身体和车窗之间的缝隙朝外望了一望。
新皇赐予新京臣民的视觉盛宴,果然辉煌壮丽。
他们却在为另外一场灿烂赶路。
进了庄子照例暖了一会儿,谷梁初眼瞅弓捷远和谷梁瞻都急得不行,也不多吊胃口,吩咐他们喝碗姜汤,便出了屋走到甸边。
远远便能望见好几排架子并在一起,架架都有两三米高,它们横着连成一条长线,更有十多米远。
架墙格栅之间全都塞着圆圆花筒。
弓捷远咋舌地道,“这大阵仗?”
谷梁初肉眼难见地挑了挑眉,伸手替他裹紧身上狐裘,又回眼瞅瞅谷梁瞻,嘴里问道,“准备好了?”
“快放,父王!”谷梁瞻伸手拽着他的袖缘,轻轻扯了一扯,“快放!”
谷梁初抬起下颌示意梁健。
梁健走到架筒边上,对等在那儿的白思甫说了句, “放”。
白思甫则拍拍身边一个青年,那个青年提着火把点燃搓在一处的火筒引信,不过刹那,最高一组火筒就通通通通射出许多弹壳出去,先在高空炸了,随后便绽开来。
弓捷远的眼睛立刻忙不过来,还没瞧清共有几种颜色几种花型,第二组又已射上天空,没大一会儿便是第三组……
那等壮阔撼人,绝非火树银花可以形容。
一双眼肉目根本不够使唤,弓捷远看了这片漏了那片,叹了这厢误了那厢。
没留神那个青年又点了火,刺啦啦地,贴着地面旋起许多火鼠莹兔,拼命转着,与那空中拉下来的彩线绚图相互辉映。
不是没有看过焰火,然则这般宏巨场面也实骇人,弓捷远站在硝风蓝雾之中,只似傻了,任凭一架完了又起一架,别苑乌穹全然没了夜色,耀眼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
谷梁初立在稍后的地方,他的心思不在烟花之上,只是静静凝望前面的人。
无端想起一句诗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重金打造出的那些斑斓颜色,掩不住这个一直病伤的人纯净如水的面孔,此刻没有杏花满头,但那一空缤纷之彩,更将这副盈盈身姿衬得动人心魄。
勒不住了。
谷梁初清楚知道自己那颗追索之心已如脱缰之马,根本管束不住。
这些年一直都在修炼克制功夫,可对这个陷于璀璨烟火之人,谷梁初明白自己克制不了。
他得拥有。
甸子终于静了下来,除了一时半会儿飘不散的火药气息,那些闪动过的流光如同未发生过,眨眼便不在了。
夜色回来,弓捷远的魂还没回来。
这些火花是来扯他灵台的么?有一瞬间,甚至不想做人,就在那些砰砰炸裂声中粉身碎骨算了。
多痛快啊!使劲儿漂亮一下,然后随风而走,任谁也抓不到。
干脆,利落,快意,洒脱。
太畅意了。
谷梁初走上前来,伸手抱起谷梁瞻问,“冻着没有?”
谷梁瞻愣愣看他,愣愣摇头,“没有。父王,这是放烟花吗?”
“这是你皇祖登基后第一个元宵,不怕稍稍靡费。”谷梁初给了孩子说法。他知这番动静必瞒不住,他和谷梁瞻还得给谷梁立一个交代。
谷梁瞻十分解意,点点头道,“是该庆祝,也实浪费。”
谷梁初这才重新去看弓捷远,“呛傻了吗?将近一个时辰了,你想站上一宿,孤也没有那些银子。”
弓捷远暂时说不出话,他僵着膝盖往回走,到了门边方才说道,“这得够做多少火弹?”
谷梁初极难察觉地咧了咧嘴,话音却很平淡,“做那么多火弹干什么?打人还是打鸟?上苍却有好生之德。”
弓捷远拿眼瞥他一下,又不知道说甚才好。
“你伤得久,”谷梁初抱着谷梁瞻往回走,“又熏了一身硝药硫磺,泡了大澡再睡觉吧!”
弓捷远一直若有所思,似没听见这话,自然也就没有反对。
谷矫梁健喜欢这里池子,闻言都很高兴。
谷梁瞻想为自己跟随争口,“谢贵也泡一泡。”
谢贵不愿露了身体,忙扯吴江说话,“小奴只想伺候世子。”
吴江眼见弓捷远双眸空洞,就凑上前,“司尉怎么了?却给那些花筒勾走了心?”
勾走了心。
是啊,勾走了。
要是婕柔可以看看多好。
要是父亲继母可以看看,要是姜重和向高时可以看看……他们但有什么好的,总会急着来同自己分享,可他弓捷远却似偷欢的人,快乐都不坦荡。
实没资格在这儿享乐的啊!实该骋马边疆,驰出一个太平盛世,换来亲人百姓安然享受佳节,欢度良辰。
“不系呢?”弓捷远怔怔地问。
“没牵过来。”谷梁初始终注视着他,“怕这炸声惊到它和伴飞,都在马厩养着,洗过澡安睡一夜,早起便能见了。”
弓捷远的心宁定一些。
不系是能驰离这处处掣肘之地的指望,有它在,就有盼头。
没想到伴飞肚里竟然有了动静,翌晨,饲马的人禀告地说,“冬日原非易配之时,这两匹马果见强健,也实恩爱。”
谷梁初听得高兴,伸手拍拍不系脖颈,“好小子!”
弓捷远眼见不系竟然受他的拍,一点儿没有恼燥之意,不由瞥瞥谷梁初,下意识地想起夜里的事。
观了一场盛大焰火,又泡了澡,如同吃多了珍馐美味,弓捷远倦怠非常,回到房里便即瘫软趴在枕上。
自从受了背伤,他已习惯伏着睡了。
谷梁初宽掉大衣服过来瞧一瞧他,轻轻啧了一下。
弓捷远以为他嫌自己多占了床,往里挪了一挪。
身体刚动,谷梁初又啧一声。
弓捷远不大乐意,“你啧什么?若是嫌挤我去世子那里。”
谷梁初慢慢逼近俯卧的人,低声说道,“寝殿光线不如这里的好。”
“嗯?”弓捷远不大明白,歪着脑袋看他。
“孤恨那床,似个墓穴。”谷梁初凑在枕边。
许多起伏不能细现。
“胡说八道。”弓捷远也在寝殿住得久了,很听不得这样的话,“床就是床,上等的黄花梨木,雕得纹样也很好看,什么棺材?”
这人皱眉样子都是诱惑,谷梁初哑声说,“可是不透风,暗,没天日般。”
“你既不喜欢它,就换掉么!”弓捷远眨了眨眼,“送谁不是个大人情?何必用着还又恨着?只管矛盾。”
也是煽动,缓缓开合的眼似在邀人靠近。
谷梁初躺到弓捷远的枕上,“不能送的。那是父皇赏的,是他娶我娘时特意打的婚床,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置。”
弓捷远初次听他说“我”,也似初次看到他的无奈,觉得不能多问。
他娘是个什么样人,因何早逝,都不能问,否则就会彻底掉进他的井里。
“就是一个盒子,华贵巨大,却给不了人安稳,只生压抑。”谷梁初慢慢地说,“常常想把它给烧了,却又不愿意被个木头家伙吓住!孤要看看,到底谁制得住谁!”
就是这样一个好征服的人,不管什么。
弓捷远很想怂恿谷梁初回去放火,教唆他释放出绑在阴郁下的凶狠。
破坏会让人觉得满足,会撕毁愤懑击碎隐忍,令人感到松快!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呢喃一声,“你帮我揉揉后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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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尚大人行失受困
之前身上总有固定,皮肉都勒得僵,弓石弓秩常替他按揉纾解,弓捷远却更习惯谷梁初的手掌。
他更有力些,也不会触到伤处的痛点。
时间一长,习惯就会变成贪恋。
谷梁初仔细看着弓捷远半垂的眼睫,意识到了变化——之前他绝不会张口要求。
有些吃惊,谷梁初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个腿上绑了绳儿的少年洞察秋毫了如指掌,其实还是看不太清。
“为何乐意了呢?”谷梁初低声地问。
我得有个靠山,有了依靠才能修复羽翼,才有机会脱离困境。弓捷远在心里想,但他不说,仍旧呢哝,“你不愿意就算了。”
“仔细赔了夫人又折兵!”谷梁初声音极低地说,不知在告诉谁。
弓捷远静了一会儿。
这人总能猜到自己想法,但这提醒非因善意。
弓捷远只能自欺欺人地想:那也毕竟试过。
里衣推高了些。
架子床轻巧透亮,立刻就有光芒流泻出来。
屋内安静,只闻鼻息交错,散去那场焰火却又晃了回来,带着噼啪轰隆之音在这小房间里狂轰乱炸,要让两个年轻的人尝尝什么才是焚身之烈。
到底是有东西烧了起来。
弓捷远站在不系身前之时仍旧有些脚软,他皱皱眉,强把不适掩住。
“今日不骑马。”谷梁初从容地说,“你的背还不能扯,只喂两把草料就是。”
“它也不缺吃的。”弓捷远早就看清了不系和伴飞的马厩非常干净,食槽里面也很丰盛,心里仍然不大高兴,“现在有了老婆也不一定想我。”
不系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或者看出他隐藏着的颓丧,拿大鼻头来蹭主人手背。
弓捷远没有防备,被它蹭个正着,轻轻笑了起来,“真是坏东西!都做爹了,也没个好形状。”
谷梁初不爱他被沾染,掏块帕子擦他手背,淡淡地道,“骂谁说清楚了。”
弓捷远甩手走开,突然间也不想睬不系了,边往回走边问,“我们不回去吗?还在这里住几天么?”
谷梁初刚要说话,谷矫跑过来道,“白大人来了,神情甚急,说有大事要求王爷。”
谷梁初闻言就皱眉头,“他能有甚大事?”
白思太挂着满脑门子的细汗,见到谷梁初就跪了下去,嘴里大声呼道,“叩请王爷救命。”
谷梁初听他说得严重,眉心不展,嘴里仍旧淡淡地说,“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此时又非路遇,如何只管叩拜?”
白思太连忙站起身去,立刻又施长揖,“实是急得狠了,还请王爷作速出手相帮。”
“是什么事?”谷梁初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慢坐在厅中正位,慢慢呷了口茶。
“尚大人被云楼关了,”白思太语气急促,慌慌地说,“昨夜就没出来。想他性急气燥,哪里受得这个?看再憋出好歹,实是……损失……所以下官这才忙着跑来求王爷……”
“这可真是笑话。”谷梁初冷冷地道,“堂堂朝廷命官,竟能给个花楼关住,孤倒不知是什么损失。”
白思太立刻神色愧怍,一时没有应对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