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依靠,如今却有哪里不一样了。
上次回燕京前,父子二人还在一处打马狂奔纵声长笑,前后不过一年左右,好多东西就已大变。
弓捷远的心里依旧深爱父亲,却再不能随意投进他的怀抱,让他用粗壮的手臂搂着自己使劲儿拍打。
原本自然而然的亲昵,如今变成艰难的事。
这是成长的代价?
也或者是,有人悄然占据了父亲的位置。
将军若是知道,会怎么样?
“也说说你。”弓涤边又道,“在王府时……也就算了。如今调进了工部,觉得怎样?”
“宋大人面冷心热,”弓捷远认真回答,“对我甚好。”
弓涤边已知宋栖任了工部侍郎,点头赞道:“老骥伏枥,宋大人不是寻常人物,大祁能够去腐添正,终归还是有福之国。挽儿……若是……京官常年都在天子身边效力,至多外放各省,你既做了工部郎中,升迁也好贬谪也罢,总离军队远了。文武皆是国之基石,便难回去辽东,也莫总想太多,只把有用之躯做有用事,此生便算无憾!”
弓捷远瞬间明白父亲是何意思,喉头立刻发苦,心里却有点儿糊涂。
不知道是前年还是大前年,他们一处追击流寇返回卫所的时候,爹还横鞭指着原野,豪情万丈地对他说过,“挽儿,爹会死在这里,将来你得继续守着这片河山啊!”
如今他仍坚守着自己的志向,且会一直坚守下去,却把落在儿子身上的那些希冀改了,甚至都不问问弓捷远心里是否当真愿意。
竟也是种勉强。
弓捷远遏制不住地想:原来亲如父子,也并不用为对方的人生负责,总是成全自己才更重要。
弓涤边没意识到儿子心墙已起,再也不似从前那般信赖他了,兀自追问一句,“挽儿?”
弓捷远勉强笑道,“从前我不懂事,如今哪还不明白的?爹你放心,儿子尽量不莽撞了。”
这样的回答有些含糊,弓涤边却也不能再追问了,他失了恣肆放达的儿子,虽觉安慰,心头也是一片复杂,只点头道,“那爹也就不忧心了,硬说别的牵挂……柔儿都要做人妇了,你也不算太小,该寻思的事情也当琢磨起来,趁爹这段在家,有甚想法不怕直说。便是……中意哪个公主郡主,爹也想法子去求太后。”
弓捷远彻底说不出话。
能做工部郎中就算有了功名,当爹的人,还要想的事情自然便是替子张罗妻室。
如此就算都安顿了。
如此就算是对亡妻有了交代。
如此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待在边疆,以那儿为家。
如此就可以生死旷达不受任何牵绊。
弓捷远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一直清楚自己和谷梁初的事情隐忧甚多必有阻碍,但也一直都以为干扰会生在他那边,没料到要从己方出现。
该怎么说自己中意上的不是公主郡主而是御准称孤的朔亲王爷呢?
弓涤边眼见儿子瞪眼呆看自己,不由纳闷,“这是怎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知道替妹妹琢磨亲事,便还未曾想过自己,也并不用如此惊讶。”说着往他头上发冠望望,“都及冠了,并不算早。我也不是时时都能回来,当面帮你打算打算,岂不是好?”
好什么好?
弓捷远心里憋屈得慌,想耍脾气,没忘了对面的人不是谷梁初而是他的亲爹,垂眼蹙眉,抓起身边的茶碗喝了一口,立刻就摔开去,“怎么泡这么酽?是要苦死人么?弓石……”
弓石听到呼喊傻傻跑来,“少爷!”
“你还会不会做事?”弓捷远劈头盖脸地骂,“这么死热的天,将军远道回来,你就泡这种茶?又烫又浓,饮下不觉半分舒畅,只要心烦。真是越来越蠢,只长肥肉不长脑子了!”
弓石没头没脑地挨了一顿臭训,人也懵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委屈巴巴地说,“是记得将军爱喝一口浓的,所以特地多加了点儿茶叶,品质却是好的。不行我便换来,少爷何必生这么大气?”
弓捷远满脸不耐,“可别啰嗦,赶紧换来。”
弓石含着眼泪跑了。
弓涤边也有一些怔怔,“你也会为这种事情生气?确是变了。”
弓捷远连忙收拾收拾情绪,克制着说,“只怕茶汤太浓,催着爹的精神不好休息,跑了这一趟远,到府便该歇着,有话回头再聊,您先梳洗梳洗,而后躺上一躺。”
弓涤边也没硬留儿子,坐在原处望着他大步出门,靠着椅子若有所思,直等姜重进来才看他说,“小孩子家一天一个样子,咱们把你徒儿独个儿留在京里尚未一年,性子竟然全不一样了!摆官架子叱骂小厮,茶浓茶淡竟也挑拣起来。”
姜重略微寻思一下,“将军不急论定。只刚回来,咱们再多看看。”
弓石当面服的好软,心里气得不成,说去换茶,其实是直接躲起来不肯伺候。
吴江不敢往将军面前去,弓秩只好勉为其难地做细致活,谨慎询问需要。
弓涤边素是粗中有细的性子,觉出什么来也不亲自问,全部交给姜重料理。
姜重瞅着下人们安顿将军泡澡,走出来与弓秩说闲话,“这一段时间好辛苦了你们,跟着少爷入王府进工部的,受了委屈没有?”
“委屈都是暗的。”弓秩回答,“少爷到底是将门虎子,自己也不含糊,自然有人看他不顺眼,敢明目张胆地往脸上欺负的却也不多。”
“暗的都是什么,”姜重非常关心,“你且与我说说。”
“朔王爷平定候和宋大人对少爷都是好的,”弓秩再答,“事有两面,与他们不睦的人自然就是对头。哦,还有刘大人一家要做亲了,也肯厚待少爷。剩下的就都不好说,有个叫尚川的特别可恶,总与少爷作对。”
姜重认真记着,又随口问:“朔王爷倒对少爷好吗?我们只怕他最是要刻意欺负。”
弓秩登时心慌起来,不知应该怎么定义姜重这个“刻意欺负”,一时间接话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极了。
姜重自然就瞧出来异常,“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我也不怕的,但有什么事情便直接说,总能想想办法。”
弓秩心说这可没有办法可想,他俩的事自己都没能耐改变,莫论师父还是老爹,再亲再近也是旁人。
八月初八,弓涤边正式入殿面君。
谷梁立一改从前见都不乐意见的冷淡态度,笑容可掬地看着弓涤边跪在殿心磕满了头,很见热络地说,“爱卿戎马倥偬长途辛劳,快快平身!”
弓涤边又顿个首方才立起,再与殿内重臣见礼。
匡铸认真还礼,之后仔细看看弓涤边久经风霜与木一色的粗糙面膛,什么都没有说。
“都是旧相识啦!”谷梁立继续说道,“便是经久不见,总归还亲昵的。匡大人许大人常年陪在皇殿,能与将军这般镇边良将同殿相谈,想必要生感慨。”
匡铸不管他的精明,只淡定道,“职分文武,责有内外,都是大祁之臣,忠无二致!”
谷梁立立刻哈哈大笑,“甚对甚对!”
许正眼见皇上情绪很好,也开口道,“臣自开武皇帝立朝便是殿上之臣,与弓将军盛将军这样的镇国之器虽见得少,不过是各忙其事,没有太多机会亲近,却挡不得都为大祁计划筹措之心,但有遇到之时还觉甚是相与。”
“这便是英雄惜英雄啦!”谷梁立越发显出高兴意思,“掣穹是回来嫁女儿的,也待不久。各位大人可得抓着机会与他唠唠,好好听听边疆风情军中细务。”
许正还没接话,匡铸立刻言道,“说起这个老臣得排第一号的,身为兵部之首,边军各种细务,奏报所见必然有限,总得当面听听谈谈。”
谷梁立闻言把眼看一看他,“再急也能待得几日,匡大人莫急,朕会做东,咱们君臣一处,慢慢地聊。”
“臣谢皇上厚恩。”匡铸知道谷梁立绝对不肯让自己私下会见弓涤边,假作不知他的意思。
谷梁立再挂上笑,“今儿到十五也没有几天了,将军府里可还有什么没准备足的?不妨与朕直说,这就吩咐礼部去办。”
弓涤边立刻叩谢,“臣府上下承蒙皇上圣恩圣眷,什么也不缺少。””
将军要嫁女儿,说繁琐繁琐,说不麻烦也不麻烦。
婕柔仍在德寿园里住着,要等十三夜晚才回家中待嫁,弓府虽穷,嫁妆已由皇家准备好了,除了粉刷房子悬挂红绸,张灯结彩地等着新女婿上门接人也没太多事做。
太后想得特别周全,喜饼喜糕这些东西都已吩咐人给办好了抬来,白二也在断续地送时鲜水果,竟是巨细都有人给操心,倒把亲爹亲兄给闲下了,除了东张西望地看弓秩郭全等人安排家仆干活就是被做衣裳的裁缝扯住了比量身材,再没别的能干。
弓石连着闹了两日脾气,只躲着弓捷远不见,弓捷远心里有些愧疚,不好亲去哄他,便专门对弓秩说,“你们两个也换一身全新,里外都要喜庆颜色。扯那小子回来量量,莫要误了日子做不出来。”
弓石对艳衣服没大兴趣,被弓秩抓到还在嘀嘀咕咕,“咱们只能送一半路,少爷漂亮也就成了,谁还看我?真没见过这样讨吉利的,郭全也大换吗?”
“你狗脑子!”弓秩悄声说他,“自打将军回府,郭大哥只管远远躲着,根本不像之前那样认真管事,你没觉出来吗?小姐出嫁这等大事,自然还得你我两个姓弓的出力,莫只偷懒。”
弓石尚未明白,“郭大哥为何躲着?怕将军吗?”
郭全自然怕的。
名上他是师兄,说到底还不是谷梁初的人?亲自管着弓捷远的起居不算,身边还带着二十多个身手矫健的人,寻常家伙未必能够看出门道,弓涤边是什么眼睛?这里可是他的家呢!
甚至都没怎么留心,只靠姜重和向高时便已嗅到气息。
“家丁府卫换了这么多人?”向高时先对姜重说道,“好多面孔我都不认得了。”
姜重早察觉到,只是不想当回事情,“咱们都走了近一年了,少爷也当了工部郎中,有点儿变化很自然的。”
“怎么觉得他这架势不像是工部郎中呢?”向高时仍旧嘀咕,“倒像私养武士的江湖豪……”
“啧!”姜重立刻打断了去,“这是嫌别人不编排他,咱们自己添点儿料么?”
他压着人,暗地却很留心,遇到每个暗卫都会多瞅几眼,寸步不离地亲自保护将军,巨细不肯假手于人。
郭全知道混不过去,悄悄地对弓捷远说,“小主子还是请我叔叔来一趟吧!咱们先把事情摊开总比被掫起来自然。将军不是旁人,无礼总归不好。”
弓捷远寻思着道,“我也好几天没见着谷梁初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麻烦师兄亲去问问他的打算,若也同意师父现身,师兄直接吩咐府里准备酒菜便是。”
谷梁初特地去了一趟马行。
柳犹杨听了他的来意便说,“我与将军往日有旧,如今既然在教捷远功夫,找上门去拜会拜会正常不过。直接告诉他说安排了人手保护捷远的安全也在情理,只是你们的事,到底讲是不讲?”
谷梁初不由面有难色。
柳犹杨轻轻一叹,“你竟也有这样时候。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徒儿也会当初。”谷梁初立刻就说,“这件事情没有可悔之处,只怕……只怕将军秉性刚烈,一时接受不了。毕竟是回来送女儿出嫁的,他的孩子不多,害了难得的好心情总归可惜。万一……激烈到掩饰不住,父皇那里也不太好。”
柳犹杨听后略微沉吟了会儿,“也罢了,这次就帮你们遮掩遮掩,他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不过终归还是要面对的,我晓得你的性子,既当真了,哪会轻易了结?唉!世事纷繁,许多愁处!”
弓涤边见柳犹杨竟然亲自过府相见,十分意外百分惊喜,不顾俗礼地捉了他的双臂,“先生当真别来无恙,还是那般松姿鹤骨,神仙人物!”
“都是血肉之躯,哪有神仙?”柳犹杨笑容虽浅,亲近之意十分明显,“我与将军也是有缘,谁能承想时隔多年又与捷远生了联系。”
“我已听他说了,”弓涤边忙将人给请入室内,恭恭敬敬地礼上客座,“不但多蒙先生教导,便连冠礼这种事情也代我这莽人为他操持,掣穹心中感激,不知如何表达才是。”
“那他还有事情没对你说,尊夫人家里的仇也得报了。”柳犹杨淡淡地道。
弓涤边眼瞳微大,诧异地说,“周阁珍栽倒,也与先生有关?”
柳犹杨缓缓垂下眼睫,轻叹地道,“我只嫌他倒得慢了!”
两人这一场聊几乎尽夜,弓捷远没有陪在跟前,只是看着厨下送了几拨好酒进去,然后有些担忧地询问郭全,“师父到底是何意思?”
“除了王爷对小主子……”郭全回道,“具体好到何种地步不提,其他事情,比如咱们之前都是怎么谋划的,也比如府里安排了些人手在保护小主子等等,叔叔都不预备保留。小主子不必担忧将军再生疑虑,来日再去边关,也会放心不少。”
弓捷远仰头望着当空皓月,幽幽地道,“没预备说咱们往后还有打算的吗?”
郭全缓缓摇头,“师父和王爷的意思,后面的事变数甚多,还是不让将军牵挂的好!”
弓捷远过了须臾才点点头,“爹是真的‘惟愿孩儿愚且鲁’,就让他以为我会无灾无难到公卿吧!”
“小主子的婚事,”郭全又说,“叔叔会借养伯说话,帮忙拖上一阵,后面要怎么办,只能再看。”
弓捷远神情略涩,“我从前根本没想过自己也会骗他!”
婕柔回家来时也与从前不大一样,许是太后会调教人,看着竟然成熟不少,举手投足之间不再全是青涩稚嫩。
弓涤边望着女儿怔然半晌儿,十分感慨地道,“爹竟恍惚起来,以为是看到了你娘!”
婕柔与弓涤边共处的时间不多,虽有血脉亲情,却也难免陌生拘谨,闻言便道,“娘跟我一起回来的。”
弓涤边的脸上越发现了茫然。
弓捷远虽不忍心,也提醒道,“夫人一直都陪婕柔住在太后那里,多亏了她日夜看护妹子,没教柔儿失了陪伴。”
弓涤边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继夫人似的,抬眼往门口处望了一望,十分客气地说,“辛苦夫人了!”
继夫人并不往他身边来,远远站着,施了个妻礼,“将军才真辛苦。”
团圆虽然喜悦,弓捷远却也压不下心里的唏嘘,他转开眼,特意不看年华渐老的继夫人,专注地瞧妹妹,“柔儿真长大了!”
弓婕柔好受了一阵太后教导,此刻心里虽有惶然酸楚,却也不像从前那样直接哭了,只是微微红了眼眶,“爹爹和兄长以后就能少惦记我,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话说得像小刀子,似乎把她给嫁出去就是为甩包袱,却又没有可以辩解之语。
弓捷远想到从后日起,妹妹的身边便连继母也没有了,要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刘府里安身立命,心里便如割肉般疼,不由拖住婕柔的手,声音沉涩地说,“你是哥的妹子,只要活着就会惦记!将来遇到何事,都要记得亲人总在悬望,善自珍重才是。”
弓婕柔的眼泪这才滚落下来,使劲儿往他身上一靠,“兄长,婕柔不想成亲。”
弓捷远搂着妹妹不出声了。
他也不想让她成亲,只是没有本领留住护好。主动迈出脚去选择道路,总比等人来赚要强。
八月十五到底还是来了,以前一直觉得还远,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弓婕柔戴着自己亲手坐好的凤冠,霞帔灿烂地上了大花轿子,跟着喜气盈盈的刘跃出了将府大门,伴着礼乐之声去往截然不同的人生。
弓捷远勉强维持体面,亲手挡住哭成泪人儿的继夫人,自己领着弓石弓秩把骨肉至亲送到了长街中间。
刘跃勒住马道,“捷远莫要不舍,从今以后,跃与贤妻夫妇一体同悲共喜,会拼全力不令凄苦。”
弓捷远努力压住喉头辣痛,含泪对他点头,“兄善婕柔,捷远必以亲兄事之。若有违背誓言之处,咱们都拿钢刀说话!”
刘跃伸手抓住他的拳头,使劲儿撼了一撼,而后打马向前。
第200章 君臣分对酌眷酒
弓捷远勒马立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花轿去远,依稀听见婕柔在前喊他似的,立刻想追上去。
弓秩连忙拽住他的缰绳,“少爷莫再送了。再去就逾礼了!”
弓石也嘟囔道,“行了行了!您可真是顶顶厉害的舅子!姑爷好声好气地安慰咱们,您还吓唬人说若对小姐不好就拿钢刀砍人!少爷这般武艺,刘家公子敢不害怕?以后定把小姐当成娘娘供着。”
弓捷远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望着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一双湿润美目逐渐变成通红,心里觉得娘亲留下来的所有念想都送了人,从此再与自己无关。
弓秩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伸腿就踢弓石一下,“啰嗦什么?敢情不是你的一奶同胞,尽可胡说。”
弓石也已瞄到弓捷远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当真心疼起来,没与弓秩计较。
郭全慢慢追了过来,低声劝慰弓捷远说,“小主子莫太伤心,这是喜事,高高兴兴才是良祝!王爷特地嘱咐过的,让我们劝着你些。”
弓捷远拨转马头就往回走,“他在哪儿呢?”
“自然在王府里。”郭全答他。
“你告诉他,我要见他。”弓捷远不管不顾地说。
郭全微微一愣,立刻劝道,“小主子,将军一待小姐回门完毕就离城了……”
“那还要好几天。”弓捷远竟然任性起来,“我等不得。今晚就要见他。”
郭全为难住了,“在……哪里见?”
弓捷远边走边想了想,“在云楼吧!那里还有离人泪么?”
父子两个不相见时彼此想念得紧,如今可以面对面了,很快又找不到什么话讲。
只几日间,李猛或者兵器粮饷一类可聊的事似乎都说尽了,两两相望,只剩沉默。
婕柔一走,气氛越发沉凝下来,不似仲秋倒似晚秋了般。
今天原是一个好佳节啊!
后来还是当爹的先找到了话头,“此时无事,把你的玄谪和临风都拿过来!明后两日爹要进宫去与皇上和匡大人等人说话,后日迎过婕柔回门就要返辽东了!趁着这会儿有空,帮你揉揉弓,砺砺临风的刃口!”
弓捷远把那两样珍贵馈赠都取了来,蹲在父亲身边看他神情认真地养护兵器,心里又想起他打赤膊蹲水田,在篝火上给自己撕羊腿子的情形来,轻声地说,“爹,等会儿一起用过晚饭,我还要出去和人吃酒。”
弓涤边抬起炭面,用那双掉进泥土之中的星辰一般的眼睛看看儿子,“你也学会吃酒了?”
弓捷远点点头,“学会了!酒量还不行,也比从前能吃些了。”
“和谁去吃?”弓涤边不用今日本该父子团聚不当随便出去的话弹压儿子,只是询问。
“谷梁初。”弓捷远不骗父亲,他只是不能明说,但也早晚会说,能渗透一点儿就是一分心理准备。
弓涤边又好好地看看他,然后垂回目光,继续专注地对付手上的长弓和软刀,“记得帮爹谢谢王爷,谢谢他肯出手清掉周阁珍,此事不易,王爷算得少年英雄。”
弓捷远心里略生一些安慰,问他爹道,“您这算是喜欢还是欣赏?”
弓涤边略顿一顿,而后容色不变地说,“君臣有别,怎么谈得上这两个词?敬佩畏惧而已。”
“畏惧?”弓捷远自然接受不了,“他只是个闲王而已,偶尔打个一仗半仗,即便赢了,也亏一众将领帮衬,又非天神,哪里就值得敬畏了?”
弓涤边轻叹了下,“挽儿到底还是挽儿,你只这般,数月之间,如何与他处得相安无事?”
弓捷远有些答对不上。
“闲王一语只可他自己说,”弓涤边接着讲道,“咱们还当真吗?他若是真的闲,还能出去打仗?还能得着别人帮衬?柳先生是他的舅舅不假,就一定肯拿力气扶持他吗?臣子纵有滔天之功也是臣子,妄起逆心必然导致生灵涂炭,皇王之身就不一样,他们想要把这天下捏在掌中,终归占据着天时,更易有所作为,这是命中之贵,怎么不该敬畏?”
弓捷远无法评论所谓的“命中之贵”,他和父亲看法不同,只将谷梁初看成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两个人不是第一回来云楼吃酒,单纯为了散心还是初次。
弓捷远负手站在那如换上素衣的绝色女子一般的楼宇之前,深深凝望了会儿方才轻叹,“美人依旧,不复当初。”
“退却铅华,也是好事!”谷梁初浅浅地笑,“如今捷远可以放心品尝酒菜,必然没有脂粉气了!”
二人信步入内,又见蛮丁一样的门童们皆不见了,只有两个气质和善的导引立在柜台旁边,倒似大家族里的知客一般温和有礼。
弓捷远还没多说什么,于流已经迎了出来,异常恭敬地给两个人行礼说,“难得见着王爷和弓家少爷,斋香楼当真迎到了贵客!”
弓捷远已经知道冯锦留他继续管事,仍往他的身上脸上仔细打量一番。
于流倒没大变,还是布衣名士之态。
所谓斗转星移,地石未动。
弓捷远不由笑了,“于楼主竟也洗手做羹汤吗?”
于流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既不惊讶也无解释之意,只笑着请,“定要好好伺候伺候弓小少爷。”
这里非但换了菜肴和厨师,离人泪也改了名字,叫做“成眷”。
弓捷远特别惊讶,“这肯定是侯爷的奇思。”
于流笑得平和而又开怀,“酒方还是原来那些材料,侯爷只给换了水——特地去城外的圆望山上接引了峰顶的甘泉重新酿造。小少爷久未亲至,今日饮的便是脱胎换骨过的。”
弓捷远闻言愈惊,盯着谷梁初道,“你竟还有这个兴致?”
谷梁初为他夹块蜜酿芋头,淡淡地道,“孤也不管,白二哥也不操心,只是分派过人容许锦弟的人登山而已,其他的事都是自理。”
“侯爷忒有闲情了些。”弓捷远兀自要说,“他还不够忙吗?”
谷梁初瞧着于流出去方才回他,“大概不是闲情。父皇南下之前,韩峻当了许久的燕京卫指挥使,二人当与圆望有旧。”
弓捷远闻言胡乱想了好半天才又道,“谷梁初,我爹虽然常年在外,总是身体康健,且又疼我,妹子也是嫡亲的妹子,又能与你一处相伴,与侯爷比起来,我实在要幸福多了,是吗?”
谷梁初凝目看看他的眼睛,“这等感觉如鱼饮水,旁人无法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