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 by江亭

作者:江亭  录入:02-16

同印摇头:“没事,去看了就回来了。掌声要照顾师尊,应该以师尊为重。”
鹄仙微笑:“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刑台在冥界象耳谷,名为“象耳”,就是这山谷形似大象耳朵,口窄,腹内方正阔大,底部又收拢狭小。谷底养着百只厉鬼,受刑者被投入谷中,形魂俱被百鬼撕烂嚼碎,永不超生。
这是极刑,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非要是三界最臭名昭著的重案罪犯才考虑,千年以来受这个刑的一共也不超过五个。
同印一路从天界向下走,清天、彩云与明朗的日光逐渐被幽暗诡异、奇形怪状的山崖和枯木替代。四处暗下来,浓浓的硫磺的臭气萦绕不去,是火海翻滚着猪血一样深红的浪。热,闷重的喘不上来气,仿佛还能听到些惨叫,不知道是厉鬼还是受苦的死灵。
到了谷口,外头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仙家俗人、妖魔鬼怪齐聚,同印不仅见到了几个龙族,还能见到从太初朔晦宫里来的侍者和弟子。天庭侍者告诉他,帝君的旨意,这是三界大案,要明正典刑,所以三界各族都可以去观刑。
谷口南边搭起一座临时的观刑台,正座上是冥帝,左右是天庭派来的监刑官,后头还站一排冥界侍者。同印被带到观刑台前,最右侧角落里有一个空出来的位置,是为了他留的。
他一到场,四周有片刻的安静。左右监刑官和后头的侍者都把目光投向了同印,就连观刑台下方的三界各族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看龙王。
同印被看得很不自在,还是对着冥帝行了个礼。冥帝隔着冕旒,挥了挥手,他才就坐。
这时,有监刑官上前:“时辰到,带龙族重犯——”
就见两只大鬼抬着一头血淋淋的龙出现,它浑身的鳞片被拔得一干二净,龙须剪去,龙爪磨平,皮肤千疮百孔,拔鳞后细小的密密麻麻的血眼儿爬满皮肤,远看上去像得了红疮。伤口因为得不到处理,血水和脓液把下层的肉泡得发紫、发黑。
为了避免它反抗,还拿了金锁缠起它的四肢和身体,粗硕的链条嵌进烂肉里,越是挣扎,金锁捆得越紧,法力和龙威就会被金锁自带的禁符打压,越发疼得厉害。被抬上来后,龙族就奄奄一息地卧着,眼睛紧闭,只有腹部微弱的起伏能够判断出它还活着。
饶是同印事先有心理准备,还是看得呼吸凝滞,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紧紧扣着,天庭侍者站在他两侧,给他严厉的眼神示意,他做了个深呼吸,克制自己没站起身来。
监刑官宣读判状:“龙族丘禹,蓄意行刺帝君使者未遂,损害天威,挑起战争,实为谋逆大罪,现判处大辟之刑,于二月十一在象耳谷行刑。”
不知道观刑群中哪个叫了一句:“好!”
接着群情激昂,鼓掌叫好声一阵连着一阵。
监刑官读完了判状,走到准备受刑的龙族身前,问:“罪犯丘禹,你可知罪?”
那龙族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仍然静静卧倒。
监刑官又说:“今日龙族中有你的同族在观刑,昔日龙王也在,倘若你死前还有遗言,本官允许你在一刻钟之内说出来。”
龙还是没有反应。
反倒是下面观刑的各族有点按捺不住——
“龙族也来观刑?这是什么心态?”
“呵!也该让他们看看同族受死的惨状,去一去戾气。想想就痛快!”
“他们不会想要在现场造反营救吧?万一要是袭击我们怎么办?太危险了。”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监刑官等不来任何反应,于是示意两只大鬼:“行刑!”
这时迟迟不见动静的丘禹突然抬起了头!由于四肢被金锁缠住,他无法真正靠龙爪支撑身体,只能勉强抬起胸口以上的身体,朝着同印的方向恭敬地鞠躬行礼。
同印一下子也站了起来,不顾天庭侍者的呵斥向同族鞠躬。
天庭侍者将他按回座位上。这时两只大鬼则抬起丘禹,将它拽向谷口,扔进谷地。沉重的龙体撞击山壁,震得山谷颤抖,见到有“食物”滚落,饥饿兴奋的百鬼扑上去就咬!
丘禹发出凄厉的哀嚎声,本能地翻腾着身体挣扎,或是甩尾或是用四肢不断将厉鬼从身上扯开,那些小鬼虽然体型瘦小,可一旦攀咬住就很难挣脱,即使被甩开也立刻又扑上来。且它们数量众多,有的控制龙头,有的抓住龙尾,无论丘禹如何挣扎,还是免不了被压制。
筋肉被撕扯拉裂,血注迸射。小鬼们激动地吱呀乱叫,享受难得的盛宴。龙腹很快被撕咬开来了,小鬼钻进内腹中,啖其五脏六腑,把肠子拽碎生吞,连一口血液也不放过。浓郁的黑血散发着腐坏的臭气,有的厉鬼尤其喜欢,即使流到地上也要爬过去舔干净了。丘禹的惨烈痛叫在山谷间来回震荡,绵延不绝。
场面血腥恐怖,不少观刑者看不下去了,捂住了耳朵,回过身去避免直视谷中的场景,还有的忍不住作呕,直接离开了刑台。
龙族们躁动起来,有的怒吼叱骂,有的忍不住想越过阻拦前去谷口营救同族,冥界不得不动用武力镇压反抗,双方几乎扭打在一起。
场面开始有点混乱。这时,忽闻观刑台一声咆哮!
龙王怫然,强行突破了天庭侍者的压制,竭力向山谷扑去。他双瞳翻滚出幽深的寒冷的蓝光,如同雪鬼出世,吓得旁边的监刑官连连后退,一时竟没有压制得住他的。
然而,那蓝光只是闪耀一瞬,手背上隐藏的禁字金光大亮,符咒生效,孕育的龙威强行被压下,龙王吃痛地惨叫,重新跌回了地上,两个天庭侍者连忙施法把他架开。
“不能让龙族靠近谷口!”冥帝指挥镇压,冷笑道:“哼,冥界可不是任由放肆的地方。”
同印仿佛在历经一场浩劫。左手完全被符咒的金光笼罩,筋脉连心的剧痛让他抱着手蜷缩成一团。天庭侍者还对他施了法术,高强如雷电一样生生鞭笞在他身上,震得骨头都要断开。
他失神地望着不远处的谷口,身体很疼,每一寸骨血,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汗流不止,脸已经完全汗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水淋淋的,太阳穴抽搐着战栗,几乎要他晕厥。
即使这样,他仍然想撑起身体站起来,双腿实在软得厉害,他就奋力用手往前爬,一步一步从观刑台爬下去,爬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停一下,喘口气,再继续向前。跟着他的天庭侍者被他的样子没想到他意志竟然如此刚强,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施法,观刑台下三界各族噤若寒蝉,看着他用狼狈的姿态匍匐,纷纷退让回避,留出一条道来让给他。
冥界的泥土湿重而腥臭,他爬得满手满身都是泥,很快身上也是一股酸腐的味道,眼睛被过重的汗水糊得几乎睁不开,仿佛刚刚大哭了一场。再几步,连衣服的袖子也被石头勾破了,鞋子掉了一只,他就赤着脚继续。
山谷里的龙族丘禹声音开始渐渐弱下去,再过一会儿,就完全湮灭了,只剩下厉鬼贪婪进食的咀嚼,即使现在真的能把丘禹捞上来,也没有意义了。
就连冥帝都没再说话,屏息看着这一幕。
昔日北海龙王,不可一世的霸主,像一只冥界最低贱丑陋的腐尸鬼手脚并用地爬行,原本英俊的面容肮脏不堪,汗水混合污泥糊得满脸都是,衣服少了一只袖子,脚上的皮肤被石头划破,流出血来,随着爬行一路拖出一条细长的崎岖的血痕。
但他还是坚定地、毫不退却的往前爬。从观刑台到谷口,不足百步的距离,他爬了一刻钟,到了谷口的时候,已经半点力气没有,直倒在地上哼哧哼哧喘气。
这是要投谷自绝吗?
这可不好。今天要龙王来观刑,本意并非想要逼龙王自尽,如果龙王真的在冥界出了事,冥帝很难和玄乙天尊交代。那是六御上神,他最好还是不要得罪。
“你们俩,还干看着干什么?”冥帝吩咐天庭侍者:“还不快把龙王拉开?行刑结束,都散了。”
侍者领了命,又要施法阻拦龙王。然而龙王竟然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冥帝看急了:“他……他这是要投谷!快!阻止他!”
天庭侍者默念法诀,掐指运气。
同印却毫无挣扎的迹象,其实他连冥帝说了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站在谷口,腥重的腐臭的血味飘荡上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同族残余的气息让他露出一个惘然的表情。
然后,他呼出一口热气,两眼一黑,重重栽了下去。

同印梦到儿时,梦里是真实发生的事。
那时候他龙角都还没长全,也没有继承王位,尽管部族的长老再三提醒他,海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他还是喜欢游到海滩上去看各族的生活。
当他能够变化人形的时候,他第一次走上了海滩,见到一家人类渔民正在吃饭。那渔夫看他还是个孩子,分给他鱼肉羹吃,还留他在自家的船上过夜。
晚上,他就和渔夫的孩子一起睡,渔女给他们讲大海的故事。她说,深海有龙族,龙族凶恶奸险,渔民如果不定期用活人牲口祭祀,龙族就搅弄海潮,淹死渔民,北海的渔民苦不堪言。
小龙子听得很不高兴:“不是这样的,大海本来就有潮涨潮退,有风暴雷雨,不是龙族刻意要淹死渔民的。”
渔女又说,追溯到上古,龙族是共工一脉。水神共工与颛顼打架没打赢,怒撞不周山,引发了天崩,才有了后来的女娲补天。共工是三界的罪人,龙族作为他的子嗣血脉,也承袭了共工火爆的脾气和好战的性格,所以从来不干好事,惹得人神共愤。
小龙子听得很伤心,他压根不知道这些事。不顾渔女和渔夫的挽留,他跳回海里,找部族的长老证实。
长老说:“是真的,我们的确是共工的血脉。”
小龙子不理解:“可是……可是不能因为祖先做了坏事,就说我们都是坏的吧?”
长老意味深长地说:“有的时候,坏人不是因为做了坏事所以成为坏人,而是因为人们相信他做了坏事,才成为坏人。”
同印的意识先苏醒,鼻间闻到一股清淡的微苦的香气。
是空对月,玄乙天尊惯用的一种香料。在北海,他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就是见到玄乙。
他睁开眼睛,陌生的房间,红木大床,吊着珠罗纱帐子和五彩丝络,下面缀一串串玛瑙粒儿。床边是霁青平金绣五蝠聚宝的围屏,旁边有铜胎珐琅莲纹薰炉,琉璃净瓶,琉璃缸,缸里种一蓬莲花,大而沉的书箱、匣子堆在墙根,一张小案上摆几碟子点心和七祥福果。
玄乙这时从围屏后头走过来,他穿一件绸绣三蓝水纹的长衣,手里拿一只小瓮,走动间,衣服上的水纹翻滚。
“我想你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会醒。”玄乙微笑,在床头坐下,“先把这个喝了,对你好的。”
他把小瓮送到同印嘴边,同印也不问是什么,毫不犹豫将里头的东西喝了下去。
带着丝丝甜馥的水滑过喉咙进入了腹内,奇异地安抚了五脏六腑的不适感,丹田升起一股暖流,缓缓地通向四肢百骸,使得同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哪里?”他从象耳谷回到天界了吗?为什么师尊会出现?他晕倒了?后来呢?
玄乙替他整理额发:“放心,你已经回来了。这是在我房里。”
同印一惊,要起床:“怎么好占着师尊的房间……”
“是我不好,不该叫你独自去观刑的。”玄乙心里有愧,阻止了他起床的动作:“今日我本是想与你同去,只是不巧有论道会,月前就定好了的,几位老友都在,不好推脱。等结束了我赶到象耳谷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我便把你带了回来。还好你没有大事。”
同印摇头:“怎么能是师尊的不是?是我自己,明知他们要我观刑就是试探折辱,却还是着了道……”他知道自己在观刑台的表现不好,也相当于给玄乙丢脸:“师尊教我沉心静气,忍性克己,我竟都混忘了,没有丝毫长进。”
玄乙叹了一口气:“看着同族受极刑,有些情绪也是合情合理的,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同印担心上神为了他会和冥界起冲突:“那……冥帝那里……”
“丘禹已经服刑,冥帝在这件事上能发挥的作用都已经尽到了,他也就可以和帝君交差了。”玄乙从容地说:“至于你,他并不是一定要为难你。”
同印惴惴的心这才放下来:“多谢师尊救我。”
玄乙握着他的手,指尖轻扶手背,那禁字符便消失殆尽了:“这东西到底对你的身体不好,这几日暂时就不封禁你了,等身体养好了些再说。饿么?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同印只想让他陪着,情不自禁往他身边睡过去一点:“师尊……和我一起吃么?”
玄乙像看孩子一样看他:“好。”
不一会儿,大侍者们将膳食奉进来,五色饭、香油拌鸡丝、云腿豆腐、菱白鲜,都是些清淡的东西。玄乙扶着同印坐起来,就在床上搭了一张小几同吃。
同印见到玄乙把云腿挑出来,只吃豆腐:“师尊不喜欢吃云腿?”
玄乙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他修道千年,形神合一,早已经不依赖这些俗食。如果不是同印要求陪膳,他原本就没打算吃:“太久没吃,一入口觉得腥得很,不大习惯。”
同印就把他碗里的云腿拨到自己碗里,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豆腐拨给他:“那我替师尊吃。”
玄乙又给他夹一筷子鸡丝:“慢点吃。不着急。”
同印反应过来自己吃相不好。他在北海粗惯了,吃饭从没有规矩,一海之主常常和普通的龙族就地坐着,大锅大盆,里头菜与肉混炖在一起,有时候干脆连烹煮一下都免了,就着生的带血的肉也能吃,往往囫囵地扒拉,东西进了肚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反观玄乙,吃个饭正襟危坐着,一口饭要嚼出十几下才往肚子里咽,筷子从不碰到碗边,碗也从不碰到碟子,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同印吃一碗饭,他的碗里才去了三分不到。
“师尊见笑。”龙王忙用手背抹了一把嘴。
玄乙倒不在意:“没噎着就好。”
同印学着也放慢速度,注意到上神背后的床尾挂着山海景图。
“这是师尊的手笔么?”同印好奇:“画的是哪里?”
玄乙回头看一看,淡笑:“噢,这是不周。”
同印惊奇:“这是……不周山?”
不周山就在北海,这是北海龙王熟悉的地方。但他印象里,不周山不是画里这样。
“这是千年前的不周,和现在自然不一样。”玄乙解释。
同印把鸡丝吞进肚子才问:“师尊见过千年前的不周?”
玄乙像给他讲故事:“我曾在不周小住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在女蜗补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不周山还不寒冷,山脚处有村落,有人类聚居,河水澄清一直流向北海,所经过的地方田地丰饶,秋天能收获麦子。因为从不周山登临天界最近,所以山中还有许多仙族隐居。女娲补天后,不周不再是天柱,才终年被寒雪覆盖。”
同印看了看玄乙,他知道上神肯定已经长生不老,但他没想到玄乙的年纪这么大。
这么说来,女娲在的时候,玄乙就已经在了。
“女娲补天的时候,师尊也在吗?”
“在,补天之惊心动魄,现在也难忘。”
龙王更加仔细认真地看那画,竟有一股怅然若失:“我出生的时候,不周已经很荒凉了,都是些冰川废土。”
“北海曾经也不是苦寒的地方。”玄乙看着画中一角海水:“那里地势比东南高些,天空与地面的距离仿佛更近,晴天的时候,好似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云岚。日照非常丰富,植被旺盛地生长,有无垠无边的草野,马群与羊群自由地游荡。人类穿着牛皮做的袄子,并不定在一个地方居住,而是四处轮牧。各族互相拜访,友好地生活。”
画上海水撞击巨石,马群奔跑,玄鸟在天空飞翔,人类或打渔或放牧,自然合一,栩栩如生。
龙王看得痴了:“那师尊,你在哪里?”
玄乙低头正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没有说话。
“师尊为什么会在不周山小住?”龙王继续问。
玄乙放下了碗,才点了点一处山脚:“修仙之人,难免想离天界近一些,所以住过一段时间。”
同印心想,那师尊和他能不能算半个同乡?
他只是这么想,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有点像在攀交情。
玄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说来,我还有可能和你曾祖父的曾祖父见过的。”
龙王抱赧:“真的?那时候……的龙族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了。”玄乙不是敷衍他:“千年前,万物皆有灵,仙族广布,龙族……并不算很起眼,那时海里还有鲛人、鲲族、海马、勾蛇、水麒麟……”
龙王认真地听上神说故事,连饭也顾不上吃了。
“共工是水神,统管人间一切水源和水族。”玄乙娓娓道来:“他能令海洋潮汐变化,阻止海啸,也能让河流泛滥的洪水褪去,疏通水道,不仅保护水中生灵,也能保护岸上的各族不受水灾困扰。所以,水族大部分都愿意听从共工统御调遣。至于龙族……那时候数量大约不多,还没有成为一族,所以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
龙王听到“共工”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听您这样说,共工好像不是一个完全的罪人。”
“共工性子确实急躁,不过他也有许多功绩。”玄乙回忆:“他帮助修理河道、发展农业,对于耕地和育种也颇有研究,为人类粮食丰收做了不少实事。生前,他还是很受一部分人类和水族的爱戴的。后来,他撞了不周山,引发了天崩,从前的功绩也就很少被记起了。”
龙王想着自己的梦还是很不好受:“他就不该撞山,一个上神,还控制不住脾气。”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他虽然性子急躁,但也是因为急性子,做事风风火火,所以效率高,功绩丰厚。”玄乙觉得他把神仙想得太全能了:“神,有长处,也会犯错,会有自己的情绪和执念,事物的发展变化并非完全由他掌控。”
龙王理所当然地问:“师尊也会犯错吗?”
“自然,我也会犯错。”玄乙笑盈盈看着他:“今日便犯了个小错,不该让你独自去观刑的。”
龙王被他看得脸热,低下头去囫囵扒两口饭掩饰自己的失态。
饭吃完了,玄乙的故事也讲完了:“好了,你该休息了。”
龙王打了个哈欠,饱食后他确实有点困倦,身上懒懒的。但即使粗野如龙王,也觉得这样占着师尊的床于礼不合:“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不打扰师尊静修。”
玄乙将他按下,并为他掖上薄被:“无妨,今日已经晚了。我习惯在静室里,也不打扰。”
龙王闻着他空对月的香气,不知不觉神思就安定些。
玄乙握着他的手,耐心地说:“我知道,你远离故乡,又失去了同族和王位,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既然到了天界,不妨先搁置旧时的情绪,试一试新的生活,也许能有所收获。”
“我明白。”同印很感动,能让上神体贴他的委屈,他就不觉得委屈:“没关系,龙族给了我北海的家,师尊给了我天界的家。我只是多了一个家而已,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另一个。”
玄乙眼含赞许和欣慰:“如此通透,甚好。”
等玄乙离开了室内,同印却睡不着了。
他还是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一圈,这里碰一碰,那里看一看,围屏上五蝠活灵活现,很可能是出自针神娘娘之手,琉璃缸的莲花还未开,这个时节,原不是有莲花的时候。书匣箱柜随处可以见到玄乙的真迹,他把每一副字都拿起来细细地看,手背贴着上面的字迹摩挲。
熏炉烟气袅袅,他回到炉子前地深深嗅闻,脑袋里一会儿是天尊的笑颜,一会儿是那蓝绸上汹涌的水波,滂湃的、喧嚣的,他的心跳也是那样滂湃、喧嚣。
他缓缓地靠着炉子坐下来,坐在香气形成的海潮里,他闭上眼睛的脸有点红,一只手急切地解开长绔:“唔,师尊……师尊……”
香气更加浓郁了,清苦的深沉的味道徘徊在室内,久久不能散去。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出自《庄子·齐物论》。)

第5章 结交朋友
饶是玄乙体谅,允许他休养,同印睡到第二日早上也睡不下去了,吃了早饭他就自请告退,准备回兽园里把落下的一些活补上。
鹄仙带着他从正殿里出来,悄悄往他怀里塞了两封信,压低声音说:“这是师尊让我留给你的,慰藉你思乡之愁,你偷偷藏起来看,别叫其他的仙人知道了。”
那信封上的邮寄地址写着“北海”,显然是龙族写给龙王的。
原本递送消息也不必用送信这么麻烦,龙王能千里传音,比送信快多了,但自从天海之战,天庭就明令龙王不许联系北海,以防他勾结旧部造反,所以不仅千里传音的法力被禁,连所有从北海来的信件也不许龙王收。
不过,上神如果想取巧,自然是有很大余地的。
同印许久不曾接到来自家乡的消息,这时候家书是最让他高兴的:“谢谢师尊,谢谢掌事。”
他回到了兽棚里,确定四下没有其他仙人,才偷偷拆了信来看。
第一封是部族长老写来的。长老在信中询问他的近况,并且言辞恳切地劝解他不要轻易自绝,应该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同印父亲已逝,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龙女通常不与丈夫共同生活,孕育子嗣后照顾孩子的责任由父亲一方承担),所以长老是与他关系最亲厚的长辈。长辈以他的性命为重,不愿意他为了龙族的自尊丢掉了性命。
第二封信则是龙宫王臣写来的。与长老的观点相反,王臣极力谏言龙王自绝。这不仅关乎龙王作为一位王族的体面,也代表了龙族对天庭的反抗。
龙族不可被侮辱,对丘禹的极刑,本来就是对龙族极大的贬损,龙王在象耳谷的行为更让龙族蒙羞。如果让龙族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王狼狈地在冥帝和三界各族面前倒地不起、匍匐爬行,子民们会对龙王失望,会对整个部族失去信心。
一方面是来自长辈私下的关怀,一方面是来自子民对王的期许,同印两面为难。
他既不想辜负子民的期望,也不想自绝性命。
本来他自请退位,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他不再担任王职之后,就是一个普通的龙族,如果他有任何不妥的行为,也只是他自己的错失,不会是龙族全族的过错。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想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心愿没有了,他不甘心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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