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 by二十四始 CP

作者:二十四始  录入:03-07


第45章 限定版本
对于“弱质向导只身除掉两名持枪暴徒,且表面看上去丝毫未伤”这件事,喻沛表现得实在是接受程度过于良好,直至饭后都没有主动问过什么。
事实上,自从离开修黎过后,哨兵对待他的态度就多有软化,有时甚至称得上是纵容的。
阮筝汀深感古怪,但他饭后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蜷在沙发上烧得不知今夕何夕,闭着眼都能感到视网膜上全是跳动的光斑,某个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还被缚在休曼研究所的病床上。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家里窸窸窣窣翻找过一通,少顷过来,俯身轻轻掐了一把他的左腮,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咕哝着:“你可真行啊,药都是过期的。”
指侧有茧子,他被掐得有些疼,遂拧着眉头嘟囔过一声。
呼吸与温度远去,脚步声转开,他的手指抬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只从对方衣摆滑过去。
门一开一合,他胡乱数着自己的心跳,数了不知道多少拍后才听得瞳锁弹开的动静。
那人撑着墙壁换鞋时大抵不小心按到了总开关,灯光熄灭,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连生态箱里氧气泵的声响都没有了。
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想把自己撑起来,动作时臂肘把抱枕碰了下去。
脚步声延回身边,那人把他扶起来半抱着,喂过退烧药并一大杯热水,再倒腾来倒腾去。
他又被弄得有些烦躁,冒出一截络丝,攀上那人脖颈,同时色厉内荏地凶道:“滚开。”
“好好好,生病的人最大,不跟你计较。”对方给他换了身干爽衣物,把他塞进暖烘烘的被褥里,严严实实团成团,又拍了拍,“睡吧。”
他一会儿念热,一会儿嚷冷,惹得雪豹就在边上守着,一会儿叼被子,一会儿盖毯子,忙得不亦乐乎。
喻沛以内部密讯违规联系过埃文和时贇,确认完前线和队伍情况,轻手轻脚返回卧室时,阮筝汀已经睡得很沉了。
窗帘并没有拉严,透出外面清辉辉的一截天,上面点着数不清的星子。
壁炉的光漫过家具,轻轻跃在他身边,暖莹温润,像是流淌的松脂。
喻沛扶着门把静静看了一阵,才脱掉拖鞋踩进去。
地毯是他新铺的,温厚松软。
阮筝汀不习惯分一半床给他,房间面积又不够再摆一张单床,哨兵就在这里打了个地铺。
结果向导睡着睡着,总是会被络丝带下来,迷迷糊糊滚进他怀里,醒时又咕囔着拱开雪豹,爬回床上去。
喻沛俯身探过对方体温,烧倒是退了,人却是陷在梦魇里,含糊呓语着:“……不是……”
他垂眼看过手指间勾缠的丝线,顺着那截话问:“不是什么?”
那人又不说话了,络丝更多地漫出来,断续攀上他的衣裤。
终端有新消息进来,在他眼前自动弹出内容——
“前线急变,各航路严查,不日会出现新一轮星区封锁,最迟后天必须走。”
他注视阮筝汀片刻,又用指背给刚凝出来的鹩莺顺过毛,终是回了个“嗯。”
休曼研究所的分部有百八十个,阮筝汀待过俩,一个在黎城,一个在平崎。
黎城那个是被父母带去治疗,断断续续的,往往打过一针就走,他连护士的脸都记不住。
平崎这个是被软性监禁过一年半,他就像是一丛养在培养皿里的菌子,生长、培植、又被切开……这里太冷了,他四处寻找热源,到最后连床栏上的每道抓纹都忘不掉。
反正自2619年过后,每一天都是灰惨惨的,白晃晃的,又血淋淋的。
休曼到底在研究什么,民众不得而知。
当年传得最广的无非两条——让普通人变为特殊人类,或者让特殊人类变为普通人。
相当一部分实验体是以这样的噱头被诓骗进来的,比如他。
这里的研究组不胜枚举,各自绝密档案中的特殊实验体不下百个,但在约塔公开报道的新闻里却是没有丝毫提及。
刚从里面出来那几年,阮筝汀甚至恶意揣测过塞路昂纳与休曼的关系——
他们这批所谓被救出来的实验体,只不过是以西约亚学院为渠道,由不合法转成了合法,由实验转成了治疗。
又是“治疗”。
异常需要治疗,特殊值得研究。
纵然一切都是猜测,但是异端应该被掩埋,无法治疗的东西应该被封存或是死去。
“死去……”
阮筝汀口中喃喃,双手一松,再次从窗口掉下去。
他掠过爬藤月季,掠过一扇扇钉死的窗户,以及玻璃里那些干枯苍白又支离破碎的尸体……
塞路昂纳极力阻止着实验体的死亡,特别是自裁。
不管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是现实中的精神禁令,还是幻想里的向生暗示。
总之连梦境都带着最为古老愚钝的恐吓——自杀者封于死地,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最为讽刺的是,“8”这个数字,无论竖放横放,在他这里,都代表永无止境。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从这里跳下去,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从最初的愤怨自弃,到如今的麻木不仁。
他的精神体明明是鸟类,却总在下坠。
视线猛地一花,再清明时,周围却并非病房。
阮筝汀印象里从未来过研究所大楼楼顶,实验体的放风时间有限,通常只在本楼层晃悠,且禁止单独活动。
毕竟他们总是在找机会逃跑、反抗亦或自残。
他呆了几分钟,慢吞吞爬上边缘反身坐着,双腿悬空,左右望过几圈才想起来,这里应该参考了修黎的宿舍顶楼。
那里的每个顶楼露台都被大家改成了小花园,为防止细灰侵蚀,每晚还有龟鳖目精神体的向导们交替落下屏障护着。
可修黎一年里总不见得晴几日,缺光下,花草都长得瘦瘦小小的。
他正出神,突然感觉腕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是一缕从血管里抽出来的络丝,带着晶莹鲜艳的梅子色,穿过病号服,穿过灰色的空气,正往前延伸——
“原来有天台啊,”有个分外熟悉的嗓音说,“我还以为只有八楼呢。”
阮筝汀惊愣抬眼,心脏跟被人攥过一把似的,乱七八糟的情绪瞬息上涌,堵住了他的喉舌。
楼顶边缘攀上来一只手,青筋与薄肌在用力间绷起,而后有身影利落地翻上来,后脑那截一指来长的发揪在半空微微一扬,挂下来一缕红线。
那人双脚踏于顶楼、站定后抬眼望来的那一瞬间,阮筝汀突兀又荒谬地觉得,整个梦境正以对方为中心,不由分说且轰轰烈烈地亮起来。
他嘴唇嚅动:“你……”
“你要是再跳的话,”那人拍过手上和衣摆的灰,“我真的不管了哦。”
阮筝汀眨着眼瞥开视线,底气不足地说:“那只是消遣方式之一。”
那人愣了一下,半气不气地笑道:“行,我们阮向总是出奇的刺激。”
这说话方式不似平常,阮筝汀感到一阵轻飘飘的违和感,他平复着过乱的心跳,随手拍过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我坐坐嘛,你好久没出现了。”
那人脚步莫名一顿,脸色古怪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问过好多次了。”阮筝汀嫌他总在格式化,“梦境限定版,喻沛。”
那人:“……”
他们并排坐着,肩抵着肩,膝盖偶尔会碰到一起。
梦里正处日暮,夕阳橙红,边缘晕色,像块烧焦的巨大溶胶,天幕被衬出一种渐变且泛着灰调的紫。
极目处群鸟盘桓,逐云而过。
“那里不是有门吗?”那人偏头,对着楼下大门方向扬扬下巴,“你怎么总在这栋楼里打转,我带你逃出去。”
阮筝汀平静道:“逃不出去。有些地方,又不是靠一扇门被困着。”
那人浑不在意:“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试过……”阮筝汀摇摇头,“应该是你试过很多次。刚开始那几年,每次你都会带我逃出去,但之后总会回来。”
那人有些意外,稍加思索,说:“那就解除精神力限制,我把这里直接拆了。”
阮筝汀又摇头:“这与我的底层渴望相悖,我没有办法解除。”
“底层渴望……当个普通人?可是有些事情只能靠向导身份解决。”
“不,是因为向导身份才造成这些事情。”
那人转头盯着他,目光过于专注,细腻得如同工笔描画,令他忍不住手指战栗蜷缩,不得不微微高扬起声音作掩,颇有点色厉内荏的架势:“干什么?”
那人说:“那就这样拆。”
“什——”阮筝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抱住向后一仰。
“我——说——”风声莅莅,那人在坠落间大喊,“就——这——样——拆——”
对方抬手间整条左臂拆卸重组,落成一把微冲,对着楼体直接射了一路。
整栋楼的爬藤月季活过来,像是冬眠间被迫唤醒的群蛇,吐着猩红丑陋的信子,游动着拧团冲向二人。
那人左臂解体,碎掉的机械组织在半空凝化成一支小型激光炮,冲着疯掉的月季群聚能——轰隆一声,烧出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
阮筝汀被这疯兮兮的打法惊到了,舌头都捋不直:“你……你……”
“我能在一定程度下影响你的梦,”那人挑过眉毛,跃跃欲试,“既然不要精神力,那就要热武器好了,反正又不是打异种。”
阮筝汀终于换过一口气,吐出后半句话:“你是真的喻沛!?”
“差不多吧,”那人在爆炸火光中盈盈笑起来,望过来的眼瞳间含着点促狭,“我是浅链限定版。”
阮筝汀想找个花苞埋进去。

群鸟烙于天空,羽翅折出稠艳缤纷的光芒。
那团溶胶将落不落,被滚浪似的火舌撩开,险伶伶地淌下来,陡然把日暮逆转成一片辉煌瑰丽的朝晖。
骚动的爬藤月季在火焰中嘶叫,沸腾的空气里,楼体断裂,当中露出的既不是钢筋,也没有砖石,而是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人骨,混着黏糊糊的液体。
漫天火海中,他们再次落于八楼,像是两粒融于烟霾的尘埃。
高温之下,任何事物都被灼烫空气蒸得扭曲变形,如同烟霭间飘摇的鬼影。
少年态的阮筝汀从哨兵怀里跳下来,踉跄着站定,掩过口唇,以玻璃观察着身边人的微表情,心情复杂地岔开话题:“醒之后要打一针向导素,”旋即反应过来两人处于浅链状态,干巴巴加上一句,“我给你疏导。”
喻沛扬手轰开挡路的类蛛小推车,瞥来一眼:“我看上去很不正常吗?”
“兴奋过头,破坏欲超量。”阮筝汀面无表情地猜测着,“前线是不是……”
喻沛徒手捏爆了一颗头骨,拎着脊柱把余下的骨头架子远远丢开。
那玩意儿横向砸进火堆里,噼啪作响,蓬起一串火星,打断了向导的话。
他们在火海里沉默着。
月季花瓣变成蜿蜒倒置的红河,其间药片溶化,层叠波浪里,翻卷出已然焦化的骨骼和针筒;其上糖纸飞舞,裹挟着各色腕带及病历碎片,像极了鳞翅目燃烧纷飞的翅膀。
喻沛缓慢地笑起来,眼底映出跳跃的火光,又藏着点感同身受的厌恶:“我只是想帮你逃出去,你天天梦到这些,不烦吗?”
阮筝汀有些气恼,又像是被剖开伤口、戳中痛点的羞愤,他盈润着一双被烟熏红的灰眼睛,无力而难堪道:“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办法逃出去!”
“我知道,”喻沛低头,对他眨眨眼,“可是今天不一样。”
这人尾音兴奋得发抖,做这副表情时却无辜得要命,甚至带着点稚成人式的热烈坦率。
阮筝汀被热气蒸得耳鸣,心跳急促得快把胸口撑破,他很想逃跑,却被哨兵封死了前后路,只能硬着头皮问:“哪里不一样?”
“以前带你逃的都是……所以你潜意识里根本就不相信那个结果。”喻沛负手弯腰,笑着冲他摊开另一只手掌,“今天是我。”
阮筝汀不买账,甚至往后退了小半步,生硬拒绝道:“没有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喻沛索性强硬拉过对方藏在身后的手腕,紧紧握住,“你就当再试最后一次。”
说着,他的拇指下意识抹过了那点凸出的腕骨——
很细瘦的一只病腕,长期药物注射导致皮肤水分流失,色素沉着,像截干瘪起屑的木头,掩在肥大袖管下,脉搏浅弱又混乱地跳着。
他们往前走,那些热武器喷溅的光芒如同创世的刀斧,破开混沌,悍然斩落一切魑魅魍魉。
靠近8-27病房时,阮筝汀没忍住挣扎了一下,近乎赌气地道:“你又不会一直拉着我。这和路过险地随手救人,却只拖出来一条腿又匆忙离去有什么区别?”
喻沛被他的比喻奇妙得停顿了一下,失笑道:“没有谁能一直拉着谁的。”
“那从最开始就不要插手,”阮筝汀又挣过手腕,没甩开,在漫天流转的光霞里,愤愤然故作恶意道,“有些东西黏上就甩不掉了,反倒惹得一身腥臊。”
尾音有些不对劲。
喻沛停下来,松了手劲,半蹲着把向导拉到近前,默了半晌,仰着头道:“你先别哭。”
“……我不想哭。”阮筝汀狠狠抹过眼睛,又耷眉撇开脸,破罐破摔式地说,“当年休曼怕我无声无息磨死自己,给我永久调整了痛觉控制。”
毕竟眼泪是能被观察到的,最直观的反应。
喻沛沉默着,把人半圈进怀里细细地抚背。
阮筝汀用力闭了闭眼,勉力压着情绪道:“你是不是要回前线了,什么时候走啊?”
喻沛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嗯……你醒来大概就见不着我了。”而后在向导意味不明又莫名哀沉地注视下解释过一句,“约塔要封锁后方所有跨星区航线,减少异种灾扩散。”
阮筝汀神情复杂地盯着他,胸口哽着一口气,又闷又胀,连呼吸都像是沤在血里。
他想讥讽地质问——你一个封过境的神经病哨兵去前线有什么用,对送死有执念吗?
又想指着蔓延火海里丛生的鬼影大肆嘲笑——你连喀颂都走不出来,连挚友亲眷沦为种魇都无力摆脱,凭什么觉得能带着我逃出去?
他神情几度变幻,最后只是睁着双结膜充血的灰眼睛,提过嘴角,惨淡笑道:“你不会打算不告而别吧?”
喻沛只是说:“这里话别不行吗?”
悬浮枪支在两人周围摆过一圈,哒哒哒自动射击着。
喻沛无视这重重幻象,收回手,就地坐下来,闲话般道:“我们也相处几个月了,要不趁现在谈谈心?”
阮筝汀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看,”喻沛缓声说着,“这里是梦。”
没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没有污七糟八的芯片,没有分不出是敌是友的人……
不会被监视、被窥探、被评估、被诘问、被分析……
这里是梦,连精神领域的边都摸不着,任何事物任何话语任何反应,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孰真孰假?半真半假。
愿意相信便记着,不愿相信便推给大脑皮质兴奋作祟。
“你真的是……”阮筝汀被这番言论劈头盖脸一砸,讶然又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就一个问题。”
“好,我先。”喻沛去寻他的灰眼睛,“为什么在你的梦里,本身存在着‘喻沛’?”
头顶有线路爆出火花,阮筝汀眼神闪躲,沉寂许久才状似轻松地开口。
“只是一种心理干预手段而已。主治医师在梦魇里放一个个体,充当守卫者的作用,避免患者精神彻底崩溃。”他心神不宁,往后躲了躲,抵上玻璃,“当年,因为你的精神体是雪豹,我在你的资料界面多停留了两秒。”
“只是这样?”喻沛看向他身后那扇玻璃。
那是十七八岁的自己,身着最低规格的枪色学制军装,青涩挺拔,像是一竿雨后的新竹。
阮筝汀低垂着眉眼嗯声:“只是这样。”
喻沛不太习惯这副模样,太过陌生,一静一动都带着飞扬的少年气,仿佛整个世界缩聚于他眼里掌心,又匍匐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他挪开眼,半是庆幸半是遗憾道,“我们少年时代见过。”
“没有,”阮筝汀掐着手心,轻声否认,除却开头首音略有打颤之外,别无异常,“没有见过。”
“算起来,”喻沛审视他片刻,冷不丁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该是我22岁那年。”
阮筝汀愣了一下,旋即心口像被人不轻不重捻过一把似的,有些不对味地反驳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在哪里见过22岁的你?”
喻沛眼睛眯起,整个人数秒间像是经历过一场崩塌重组,自我更迭一轮,终是枯于隆冬,又在勉强维持下露出个稍许灰败的笑容。
“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他撑地站起来,再次拉过阮筝汀手腕,“反正后面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被他轻轻牵住的人眼皮一跳,嘴唇嚅动过两下,终是没说什么。
大抵是哨兵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感觉太过落寞,向导堪称温顺地被他牵着。
他们走过逐渐崩坏的楼道,走过人骨与机械碎片,走过破败娇烂的花梗,轻而易举,推开了那扇门。
房屋框架半毁,窗户洞开,燃烧大半的窗帘飞卷,热浪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永生菊落在床单与地板间,繁叠花瓣散落,滚出一颗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被踢碎电锁门槛的军靴一脚碾碎。
喻沛肩胛处的布料被机械撑破,当中有液态金属伸长变形,唰地落成一双黑金羽翅。
咯吱作响的地板之下,骨骼间挤压而出的注射液顺着缝隙汩汩洇上来。
阮筝汀皱眉躲避的间隙,被人拉着手带进怀里,箍着腰腹,从窗口飞了出去。
飞行翼扇动,带起的风把火焰更远地吹开,床尾悬挂的金属牌咔哒掉在地上,一点一点化成黏液。
阮筝汀死死盯着那组变形模糊的数字,直至吊顶不堪重负,轰拉一声砸扁病床,裹挟着火光涌进他的视网膜。
他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被身后人带着迎上长风,远离楼体,高高掠过生锈的研究所铁门,直向燃烧着的天穹。
“阮筝汀,你的梦要醒了,不以他杀的方式。”喻沛示意他看看头顶蛋壳般逐渐开裂的天幕,叹息似地轻声说着,“再见。”
阮筝汀反手想去拉人。
白光似水漫入,碎片纷然而坠,点燃了他们的衣角。
萤亮双手扣在一起的瞬间,两具身体轰然碎成千万点星屑,纠缠往上,于长梦飞向现世。

早五点整,一辆小型飞梭彻底脱离迦洱弥纳引力范围,汇入民用航线。
舱室之内,只开了一盏壁灯。
角落简易单床上,哨兵眉心耸动,睁开了眼睛。
“醒了?”以安塞过去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封境刚解了一半,你缓一缓,剩下的,等回平崎看看。”
喻沛应着,把自己半撑起来坐着,边探指去摸腕间的络丝,意料之中摸了个空——浅链不比全域结合,超过一定距离会自动断开。
以安瞥见他手上的动作,笑道:“也不用这么赶的,你是不是没跟人好好道别?”
“好好道别做什么,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喻沛没什么表情,捻着手指,不言不语良久,又略显茫然地开口,“安叔,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以安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想说什么,但他自己都有病,遂顿了顿,只好静静听着。
喻沛转向舷窗,盯着空洞洞的宇宙,语气也是空洞洞的:“不对,或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怕是早就疯了。”
与此同时,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阮筝汀睁眼后,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没有雪豹跳上床闹他,浅链已经断开,环控器和壁炉开了一宿,房间里属于喻沛的精神力早已消失。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温宁安静,几乎与征兵令前的那些假期重合。
他可以在欢迎牌上挂好外出字样,独自在家,无所事事又放松惬意地窝上一整天。
没有人知道他是向导,来自泽尔希,逃自休曼,害过好多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他可以装作看不见那只闹腾的肥啾,看不见偶尔见着的、属于其他人的精神体,看不见塞路昂纳的窥探和暗示。
而现在……
他揉过复明后略有发酸的眼睛,掀被起身,赤脚踩上地毯。
遮光窗帘拉得十分严实,鹩莺团在窗台上,守着那盆从修黎挖回来的山野草。
现在他要回警署解释——自己的固搭一夜之间消失这件事。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简单收拾着自己,直至终端提示有通讯请求。
他随手挂断,直到对方打第二遍时,才没在状态地接起来:“您好?”
“你好,请问是阮筝汀阮先生对吗?我是喻队的朋友,姓骆。他在我这儿挂了个号,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接你治眼睛……”对方友善又温和地讲过一通,见电话这头一直没反应,“嗯……阮先生……阮先生?你在听吗?”
阮筝汀草草披过外套,转进底楼:“……抱歉,已经不需要了,谢谢您。”
家里电器和家具上粘着许多贴纸,并伴有语音留言。
他粗略扫过,没什么心情点开听,径自打开门,缓步走进院子,领着两匹机械马,磨磨蹭蹭去警署收拾烂摊子。
结果临到地方才知道,那姓喻的混蛋根本就是早有预谋,连伪造调令这种东西都准备好了。
警长瞧他的样子莫名打蔫,还反过来笑着安慰他:“在籍人员就是这样,没什么定数,任务总是来得比计划快。”
向导无精打采地笑笑,又领着马慢吞吞地走了,雪花碎在他帽子上,又在行进间落下,扑进那串脚印里。
阮筝汀表面上没了搭档,脆皮向导,转成后勤差事,平日里跟着西蒙守守署内诊所。
八卦里没了伴侣,相思成疾,每天下班路上都会被花卉农庄的人轮番投喂。
一周下来,别说以前的干粮存货,连喻沛临走前专程给他做的饭菜都没动上几口。
陈滢依旧没休到假,天天带着融合了失落体的鳄龟跑来跑去。
阮筝汀有幸撞见过一次,被陈警长顺手拖去补充外勤力量,又因为进了驿站黑名单,只能缩在悬浮车后座补枪,被后坐力震得手酸肩疼。
前线形势直转急下,星网上多方势力开始唱衰人类未来,“娱乐至死”“跨星系移民”“流亡计划”“大清洗”……各路话题层出不穷。
而茧术依旧在各地活跃着,也不知从哪发展出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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