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说:“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尤其是在他回到翡冷翠之后,过于敏感的身份和立场问题不允许罗曼王后与教皇产生任何联系,所以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在外交往来时递交互相问候近况的信件。”
拉斐尔微妙地挑起眉毛,这么生疏的关系,怎么会令那个男人对她吐露自己私生子的事情?
“因为桑夏,”女王看出了他的神情变化,坦然地回答,“我需要为桑夏谋划——而公主想要在罗曼获得继承权,只能通过教皇,我们达成了一些……交易,他将这个秘密作为筹码抵押给了我,所以我只是在适当的时候照拂一下我的老师的孩子。”
亚曼拉说这话的时候侧过脸,用手指推开面前的杯子,蜜色的指尖按压在桌布上那朵朝向自己的玫瑰:“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但是我们的交易并没有完全完成,依照最为古老的继承法则,现在到了你继承义务的时候了。”
拉斐尔往后靠了靠,目光同样落在那朵玫瑰上,心头一丝灵光乍现。
缄默誓约。
神的长子和化身圣利亚行走人间时,受魔鬼挑唆的邪恶者们将他放逐到了荒芜平原,所有追随他的信徒都被逮捕,使他失去御寒的衣物、果腹的食物、忠诚的朋友,于是猛虎献出了自己的巢穴使他温暖,飞鸟衔来野果使他饱腹。
生命得到保护后,圣利亚坐在灌木丛旁向空荡荡的荒原布道,一位流浪者见到了他,向他询问世界的真理,圣利亚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世间的真理,但这是神的隐秘,凡听闻者都要宣誓永远皈依于神,不可泄密、不可透露、不可暗示。”
流浪汉说:“神能听见我的誓言吗?”
圣利亚回答:“凡所言,祂必闻。”
他指着自己身旁灌木丛里一朵瘦弱的玫瑰说:“万物皆是祂的意志,请向祂起誓吧。”
于是流浪汉向那朵玫瑰发了誓,圣利亚便向他告知了世界的真理,为了不泄露秘密,流浪汉此生闭口不言,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他忠诚的品德使他在死后获得了圣人的封号,并成为了一切秘密的主保人。
而那朵被用于起誓的玫瑰,也成了“不可泄密”的暗示,凡是会面场合有玫瑰图案存在,都意味着这场谈话需要严格保密,一个有神在聆听见证、以灵魂起誓而不需要签署姓名的“缄默誓约”。
……明明是早就有准备的谈话,拉斐尔这么想着,端起茶杯,没有喝,而是挪到了那朵朝着自己的玫瑰上,意味着接受保密协议:“请说吧。”
就知道天上没有白来的礼物,拿了好处就是要还的。
春神之厅里的音乐轻快地旋转着,守在门口的传令官用力挺直脊背,大声呼告:“尊敬的桑夏公主殿下到——”
早就竖起耳朵等待的人们立即结束了可有可无的乏味交谈,纷纷将目光投向门口。
有着浅蜜色皮肤的少女昂着头走进来,两旁的绅士弯腰,女士们则提起裙摆行礼。
“尊敬的圣西斯廷一世冕下、尊敬的王太后陛下到——”
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大厅内。
教皇和女王相携着走进来,依照礼仪,亚曼拉女王的手挽着拉斐尔的臂弯,两人的肢体语言里充满了礼貌和客气。
尽管已经在镜宫门口被年轻教皇的美貌冲击过了,但是当他走在镜宫里,无数被镜面折射出来的煌煌灯火照耀着他的长发、金色祭披、雪白长袍,那种没有死角的辉煌美貌便如同汹涌的海浪再次野蛮地撞进了他们眼中,摧枯拉朽地改写了一切与他相悖的审美。
当他们两人经过时,男男女女纷纷弯下腰,身体弯曲的角度比刚才显而易见地大了许多,他们恨不能在脸上写下对教皇和女王的忠诚敬意。
众人按照次序坐下,长桌从这一头到了那一头,能列席在此的人都是罗曼帝国的上层大人物,男女间隔分坐,互相交谈着,侍从们如流水般开始上菜,猩红剔透的酒水在玻璃杯里荡开小小的漩涡,雪白的瓷盘一个接一个摆上了餐桌,映衬着桌上从花园里新鲜采摘下来的花束,清香扑鼻。
女王拿起银勺,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水晶高脚杯,清脆的叮当声吸引来了所有宾客的注意力,她从等候在一旁的侍从托盘上拿起刚斟好的酒杯,对所有人举起:“我们今日在此相聚,为了欢迎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尊敬的圣西斯廷一世冕下,罗曼与教皇国的友谊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今后也会永远地保持下去,在座诸位,请于此见证,让我们一起敬不远万里莅临别黎各的尊贵客人们。”
所有人都举起了面前的酒杯,高声道:“敬冕下。”
拉斐尔端起酒杯还礼:“敬陛下。”
贵族们再度举杯:“敬陛下。”
一套流程走完,轻快的乐曲响起,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拉斐尔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席位被安排在了女王右手边,桑夏则在他另一边,女王左边是霍顿公爵——拉夫十一世的堂弟,也是桑夏继位的最大障碍,这个中年人衣着端正华丽,有着和桑夏相似的发色,脸上笑眯眯的,可是谁都能看出来他此刻的心情极度糟糕。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教皇这一次来到罗曼是为了什么,霍顿公爵现在恨不得拉斐尔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看着自己竞争对手请来的外援,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不过现在除了他的党羽,没有人在乎他的心情。
桑夏正悄悄地和拉斐尔介绍桌上的菜品,同时积极推荐罗曼的特色菜,两名侍者端着巨大的盘子等在他们边上,那盘浇着雪白奶油的烤鸡正冒着滋滋的油,拉斐尔拿起餐刀切开烤鸡的肚子,里面浓郁的黄油香气像是炸|弹一样扑面而来,罗勒、柠檬的气味温柔地缠绕其中,将过于油腻的菜品中和成了醇厚而不失风味。
拉斐尔切下一块烤鸡放进自己的餐盘,一边的侍者舀起一勺调制的热奶油铺在鸡肉上,拉斐尔闻到了鲜香的果木气味,混合着橙叶淡淡的气息。
吃饭就要好好吃,至于霍顿公爵暗含愤怒的眼神……
关他什么事呢。
傻逼校长,一个路灯资本家,把阳了的老师喊回办公室上课,这是什么机灵鬼小天才啊,路灯杆子都要挂不下他的大脑袋了……哎,钱难赚屎难吃,要大家的亲亲抱抱才能好!先挨个放送来自胖鸽的亲亲!【阴性】
第56章 黄金衔尾蛇(六)
镜宫的宴会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结束了,燃烧了一晚上的蜡烛只剩下了一汪蜡油,仆人们转动沉重的铁绞盘,将巨大的吊灯从天花板上放下来,剥除凝结的蜡块,替换新的蜡烛。
一楼仆人们勤勤恳恳地干活,同时厨房开始准备新一天的餐食,而主人们休息的二楼则一片寂静。
拉斐尔头疼得要命,一路上车马颠簸都没有什么大事,一正经躺到床上,反而开始浑身不舒服起来,脑子里嗡嗡嗡地钻着洞,明明困得不得了可是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候,索性披着衣服起床。
罗曼的气候比翡冷翠更加温暖湿润,季风每年为它带来丰沛的降水,辽阔的山脉又挡住了南下的寒流,这个国度诞生在丰饶的平原上,临近海洋的绝佳地理位置使它获得了大量擅长游泳的人民,罗曼的海军是世界上最强的,这一点就连加莱也不得不拧着鼻子赞同。
拉斐尔住在镜宫最好的套房里,壁炉将整个房间烘烧得干燥且暖洋洋的,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连脚踝都快要陷入柔软丰盈的长毛。
和翡冷翠随处可见的大幅恢弘壁画不同,罗曼更偏爱精致典雅的小幅作品,用椭圆形或是方形的金质画框装裱起来悬挂在墙上,背景是深红或墨绿的墙纸和帷幔。
为了迎接教皇,镜宫里一些不合时宜的浪漫作品都被撤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宗教题材的艺术品,拉斐尔将视线从一幅油画上移开,坐进了壁炉前的扶手椅,两只脚蜷缩着踩在椅面上,整个人宛如一只缩在椅子里的猫,就着这点舒服的困意轻飘飘地放松了自己的思维。
费兰特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不出意料地发现床上并没有人,下一秒就顺利地在壁炉前找到了自己的圣父。
就像一只猫一样,他有点大不敬地想着,总是会缩在温暖的地方,把自己蜷成一个团,舒服地打着瞌睡。
不过这也令他十分疑惑,虽然总是能看见圣父在壁炉前打瞌睡……意思就是说,为什么不在床上睡觉呢?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见圣父在床上睡过觉,要么就是工作到深夜,要么就是一大早已经起床了,要么就像是现在这样,起床之后懒洋洋地坐在壁炉前度过那点闲暇时光。
这个突然闪现的疑惑令费兰特前所未有地开始担心圣父的睡眠状况。
“圣父,”穿着黑色修士长袍的青年走到拉斐尔身边,刻意发出了一点声音,在对方睁开眼睛看过来时,恭敬地低下了头,“您晚上没有睡好吗?现在才六点,还不到晨间祷告的时候。”
“唔……”教皇喉咙里发出了低沉不满的咕哝,他动了动身体,略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飘飘忽忽的灵魂拉扯回来粗暴地塞进躯壳,“什么事?”
他的语气还有点困倦,但是从慢慢清明的眼神来看,彻底清醒也就是这么几秒的时间。
费兰特上前一步,伸出手拢住了教皇的太阳穴,修长有力的双手轻而熟练地按压起穴位来——这是波利医生在出发前教给他的,说是能帮助放松精神,波利医生本来也要跟随队伍一起来到罗曼,但是被教皇坚决地拒绝了,理由是老人不应该再经历这样的颠簸,显然,被评价为“老人”令波利医生气得半死,一直到车队离开翡冷翠,波利医生都没有再去见教皇一面。
波利医生的医术不是浪得虚名,费兰特才按了两下,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又弥漫起了朦胧的雾气,即将褪去的困倦再次轻柔地拥抱住了这个疲倦的君主,当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拉斐尔本来也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醒来。
他就这样保持着慵懒漂浮的状态,听着费兰特语调低沉地汇报着一路上的事务,包括被拦截下来的几次刺杀——这是不可避免的,被雇佣来的刺客们都相当熟练地消除了一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是谁叫费兰特也是此道行家,他逮住了几个没来得及逃跑的活口,把人关在车厢里单独审讯了几天,然后那些人就乖乖地把所有情报都说出来了。
刺客们的成分很复杂,绝大部分是被教皇国的领主们雇佣的,那些死在拉斐尔手下的领主们还是有那么一些忠实拥趸的,莱斯赫特扫荡了整个教皇国后,这些丧家之犬流窜在外,天天想着怎么向拉斐尔复仇,好不容易听见了教皇要出行,就赶紧出钱雇佣刺客来报仇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拉斐尔听见这件事后,甚至连一点惊讶之情都产生不了,只是有些厌烦,带着点儿“果然如此”的困倦,闭着眼睛抬了抬下巴,稍稍换了个角度,示意费兰特继续说。
沦落成教皇的按摩工具人的仲裁局首领看起来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十分满意,顺从地开始揉按拉斐尔脑后的穴位:“……还有几个,是加莱的刺客,他们说自己是被弗朗索瓦公爵指使的——这群向来没有底线的鬣狗,居然还有那么点职业道德。”
拉斐尔也笑了,这一听就是谎言,别说弗朗索瓦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手段来刺杀他,就算真的想这么干,也绝对不会找这些三脚猫工夫的刺客——这种一旦被查出就会彻底引来怒火的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就必须保证彻底不留后患,怎么可能会有被抓活口的机会呢?
“所以是谁?”拉斐尔难得有了点兴趣,“杜维西联邦?从莱斯赫特扫荡教皇国开始,他们就一直忧心忡忡,作为紧邻教皇国且实力不怎么样的松散联邦,的确会对教皇国的军事行动产生忧虑,但是也应该不至于敏感到这个地步……”
“应该也不会是加莱,他们还不至于找不到足够优秀的刺客。”
“勃艮第?也不应该,勃艮第公爵一向只关心他自己的艺术和葡萄酒,说真的,他哪天淹死在酒里都不奇怪……亚述?不,不会,那就是……”
教皇闭合的眼睫翕动,露出了一线淡紫色瞳孔,像是宝石乍然流露出些微光芒:“罗曼?”
那一线美丽的紫光逐渐清明,带着对自己的判断绝对笃定的自信:“是罗曼吧。”
费兰特顺手将教皇的长发捋顺,柔软的金发散落在他手指间,冰冰凉凉的:“是的,他们最后承认,来雇佣他们的人有着别黎各的口音,虽然那个人特地换了衣服,但是他们还是追查到了那个人的身份,是霍顿公爵居留加莱的远亲,血缘关系已经非常淡薄,不过显然并没有完全断绝联系。”
“啊,就算断绝了,在需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捡起来的嘛。”拉斐尔随意点评了一句,然后才想起来霍顿公爵是什么人。
“……其实我可以理解他的做法,但仔细想一想……世界上果然还是蠢货更多。”教皇难得毒辣地说。
因为教皇要前来别黎各支持桑夏公主的继承法案修改,所以狗急跳墙直接买通了刺客暗杀教皇,这种做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处处都透着匪夷所思的荒谬感。
怪不得有着这样利好的身份,却迟迟没能从亚曼拉女王手里夺回罗曼的王冠,可见一个人的智商还是很重要的。
在拉斐尔听取费兰特汇报的时候,位于别黎各市区,距离镜宫一里多地的霍顿庄园里,宅邸的主人也正在见客。
比起镜宫现任主人的闲适和慵懒,霍顿公爵现在的表情绝称不上好看,明明是在自己的宅邸里,坐在自己最为熟悉的书房中,他却没有任何的安全感,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汗毛耸立着,眼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面前坐着一个全身上下罩在黑斗篷里的人,巨大的斗篷拢住了他的全身,别说面容,连性别都很难判定,直到他开口,霍顿才确定这是个男人——一个身材略显矮小的男人。
“我们之前的协议里没有这条。”霍顿公爵冷冷地说。
那个男人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大问题吗?而且这不正是您的想法?不,应该说,比起您的行动力来,我提出的条件已经算是过时了。”
霍顿公爵的瞳孔猛然缩小:“你——!”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裹着黑斗篷的男人咯咯地笑起来,像是一只体型过分庞大的灰喜鹊,面对着霍顿公爵的警惕和杀意凛然自若,“您在干坏事这方面的水准实在有待提高,那些拿钱办事的刺客的嘴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密,他们甚至会在酒馆里互相交流自己的任务……好啦,我已经解答了您的问题,现在轮到您了——答应,还是拒绝。”
霍顿公爵的眼珠在眼眶中不自觉地游移起来,他在紧张地思考,同时疯狂地暗中咒骂那些拿钱办砸了事的贱民,死就死了,竟然还让人追查到了他身上?!
可是、可是自己偷偷地干坏事是一回事,被人发现后胁迫着加入干坏事是另一回事,当然不是说霍顿公爵是一个多么高尚有底线的人,一个真正高尚……哪怕仅仅是有点底线的人都不会随意地干出买凶杀人的事情,他只是单纯地对于自己被威胁这件事非常地不习惯,以及出于动物似的本能抗拒着面前这个人。
“阁下该不会以为,我能查到的事情,那位冕下会对此一无所知吧?”那个男人见霍顿还是犹豫不决,再次推了一把。
“你们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你还干出了这种事……难道你现在居然有祈求圣父宽恕的想法?那你或许应该向翡冷翠捐赠足够的赎罪金才行,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最新价码是一块足够大的领地、爵位头衔和家族财富——以上数据由劳恩·鲁索、马特拉齐·杜恩、卢克蕾莎·比安奇、卡萨帕·蒙太奇等十二人确保真实性。”
男人说了个不怎么好笑的地狱级笑话,他本人从中获取了只有自己才能领会的笑点,拍着大腿自得其乐地嘎嘎笑起来,而他话语里的内容则成功地让霍顿公爵脸色变得铁青。
“我是罗曼的公爵……他的手再长,也不能从教皇国伸到别黎各来。”公爵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哦,真的吗?”男人的声音里还有意犹未尽的笑意,“那么,等他扶持着桑夏公主上了位,你猜猜这位由女王亲手教育出来的公主殿下会不会为了向冕下示好而做出一点让步?比如说对别黎各偶尔发生的一两件谋杀事件视若无睹……”
该死的,这真是太有可能了!
霍顿公爵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处在桑夏的位置上,绝对会第一时间把所有敌人都铲除得干干净净,更不用说还能做个人情。
“……要我怎么做?”霍顿公爵最终还是张开了艰涩的嘴,但是在说出这一句后,剩下的话就流畅多了,“想要杀了他可没这么容易,或者在别黎各内我可以提供帮助,剩下的——”
“不不不,请先不要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作为一个合格的盟友,我们的第一步是协助您获得这场战役的胜利——一顶罗曼的冠冕,希望能让您看见我们的诚意,敬献给……”男人站起来,向霍顿公爵弯腰,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像是马戏团的小丑。
霍顿公爵浑身的神经都因为这句话而拉紧了,脸上兴奋、狂热、紧张、恐惧等情绪扭曲着变来变去,那个男人最后慢吞吞地吐出了结束语:“……伟大的霍顿一世陛下。”
第57章 黄金衔尾蛇(七)
镜宫外的马车慢慢多了起来,虔诚的信徒、狡猾的投机者、探听消息的骑墙派……各种各样的人将他们的觐见申请塞满了镜宫的秘书处,从翡冷翠跟随教皇而来的几名书记官每天要将繁多的书信分门别类整理好,在冕下起床晨祷前将它们送上去,工作量不可谓不大。
在没有接到女王陛下的宴会邀请时,教皇西斯廷一世的日常规律且简单,晨起祷告半小时,早餐,接见一两位客人,然后是一个下午的工作时间,加上下午茶,最后是一天里最为重要的晚餐以及自由时间。
这样的日常一直持续到了二月,别黎各王室议会召开,商讨关于桑夏公主的合法继承权问题。
最开始那一天的会议面向上下两议院,公开商讨是否要坚持《萨里克继承法案》,这一项在罗曼延续了数百年的古老继承法案摒除了女性的继承权,桑夏作为拉夫十一世唯一的婚生子嗣,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了王位继承范围之外。
按照继承法的要求,假如排除了桑夏,那么继承人就需要向上追溯血缘,找到与拉夫十一世最近的男性亲属进行继承,身为拉夫十一世的堂弟,霍顿公爵就是那个被遴选出来的天选之子。
亚曼拉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女儿的王位落到别人手里,贵族们对此的态度则是模棱两可,他们并不希望有着异族血统的公主掌握罗曼——尤其是这一结果最后很可能导致罗曼成为亚述的一部分,但这也意味着,为了获取贵族们的支持,亚曼拉王太后会向他们做出巨大的让步,而且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子的,说不定他们有机会能在罗曼王室的血脉中加入自己家族的痕迹?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动物,贵族们为了争权夺利、扩张自己家族的势力,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在乎罗曼的归属,只要加码开得够高,他们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跪在桑夏面前宣誓效忠。
公主派和公爵派在拉夫十一世去世后的这五年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但两方都没有彻底撕破脸,时间拖得越长,供贵族们在两方之间游走牟利的机会就越多,他们并不想彻底得罪其中哪一位,只要不是动用了不可饶恕的手段,哪怕在王位之争中失败,输家还是公爵、公主,而自己可没有这样的免死金牌。
议会关于继承法案的争论已经连续不断地开了数十次,每一次都被以不同的原因叫停,直到这一次,随着亚述的混乱逐渐升级和教皇的莅临,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次的会议必定是最后一次,罗曼空悬了近五年的王冠即将找到自己的主人。
拉斐尔没有出席第一天的会议,这毕竟是罗曼的家事,作为外援,他只需要在特定的场合出席就可以,而随着夜幕落下,王宫的信件递送到了镜宫,向他告知了今天会议的成果。
成果就是没有成果。
公爵派坚持遵循传统,要求延续《萨里克继承法案》,不同意修改或废除;公主派则提出废除其中的部分条款,与时俱进地增添相应内容。
两方唇枪舌剑了一整天,还是僵持不下,拖到了晚餐时间,议长宣布会议中止。
“被拖住了啊……”拉斐尔看完短短的信件,若有所思地说,“对霍顿公爵而言,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获得胜利,比起大动干戈地修改、废除法案,霍顿的赢面可要大得多。”
不过他可不认为女王会任由霍顿公爵这样拖下去,亚述的混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女王的耐心也在长久的拉锯战中被消耗殆尽,其实拉斐尔猜测,如果霍顿公爵再这样洋洋得意下去,有着“武士公主”之名的亚曼拉很可能会上演一场罗曼版本的王室革命。
第二天,议会的进程依旧停滞不前,夕阳的余晖照到议庭门楣上的天平时,议长摇动了铜铃,再次宣布会议中止。
作为罗曼的王太后,从法律意义上说,亚曼拉并不具备出席议会的资格,但是从实际情况上说,她已经担任了女摄政五年,议会就在本属于君主的席位下方设置了一个属于王太后的位置。
第三天,议会的大臣们还是口沫横飞唇枪舌战,茶水一波接一波地换,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了疲惫之色,亚曼拉坐了半个小时就离席了,她的首席女官则代替她听完了全程——依旧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当天晚上,几辆异常低调的马车从王宫驶出,驶入了几个贵族家里。
同时,镜宫也迎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拉斐尔和客人在镜宫长廊漫步,拉斐尔是镜宫名义上暂时的主人,但显然他对镜宫的熟悉程度并不如他身边那一位。
他们站在兵器收藏室内,霍顿公爵随手拔出一把握在甲胄骑士手里的长矛:“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会把王室的孩子们邀请到镜宫度假,我的父亲逝世得早,所以祖母格外照顾我,我的待遇是所有孩子里最好的,甚至能和当时的堂兄差不多,外面有一片专供我们打猎的王室森林,从我的房间看出去能看见森林中心的那一片湖。”
拉斐尔也从柜子上拿起了一把短匕首,用拇指肚试了试刀锋,放在这里多年的利刃并没有失去锐度,在他指尖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