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承着冕下的教诲,我真诚、善良、诚实、乐于助人,”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看着拉斐尔时,神情里有着不加掩饰的迷恋,“我信任你如同信任我自己,你现在不相信没关系,但是你总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同类,我们是一样的。”
他微微抬起手,仿佛要触碰拉斐尔,教皇再次往后退了一步:“订婚仪式已经结束,我的职责完成了,明天我就会离开霍桑科。”
拉斐尔说完,迅速转身离开了这条长廊,留下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多么美妙的灵魂,我在此世的另一个我,我遗落在他乡的躯壳,我的兄弟、情人、伴侣……”弗朗索瓦颠三倒四地咕哝着,忽然痴痴地笑起来,将金杯里冰冷的酒水一饮而尽,舌尖舔了舔唇边的酒,小心地将过度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两分,像是一个怪物将自己一点点藏进了人类的皮囊。
直面了人生中最大冲击的拉斐尔将自己甩进了扶手椅里,他习惯了各种人性的险恶、阴谋的诡谲,但是像弗朗索瓦这样……从精神上给人以诡异打击的情况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他由衷希望小皇帝只是精神不正常地发发疯,而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超出寻常的想法。
不,有这种想法其实也没关系,拉斐尔对于同性之间的爱情没有什么偏见,教义为了鼓励生育对同性之间的恋情大加抨击,不过拉斐尔可不觉得打击同性|恋情就能提高生育率,古罗马还有著名的神圣军团呢,当时同性|恋情是风靡整个社会的潮流,暴君尼禄甚至迎娶了男皇后,总之就是,拉斐尔完全不在乎弗朗索瓦喜欢谁。
但前提是弗朗索瓦能安安份份地把这些出格的想法好好藏起来。
贵族们的婚姻大多都是各玩各的,夫妻在外拥有各自的情人都是寻常事,桑夏对此也早有准备,他们联姻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对方的势力支持,谈什么爱情就太可笑了,可是这之中绝不能出现权势与他们等同的第三方。
莱斯赫特正好来找他汇报事务,进门就看见了教皇脸色难看地坐在壁炉前,看见他进来,拧着的眉头也没有放松。
“冕下,您怎么了?”莱斯赫特走到教宗身边,没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距离教皇更近的位置,在他身旁单膝跪下,一只手压在教皇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是一个过分亲近的姿势,但是因为骑士长过分正直的姿态和保护性的动作,拉斐尔完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不……没什么。”拉斐尔快速地否认。
加莱皇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丑闻,哪怕是对着桑夏,他也不可能如实告知。
“正好,我还想找你,整队吧,我们明天就离开,先到别黎各休整,然后返回翡冷翠。”年轻的教皇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淡金色的长发落在椅面上,隐匿在向来从容神态下的脸色有些憔悴。
莱斯赫特惊讶地问:“这么急?庆祝仪式应该会持续好几天,现在离开是不是不太妥当?”
拉斐尔咬着牙:“……你不用管,我会和桑夏解释。”
莱斯赫特注意到他只提到了桑夏,却没有提及另一个需要辞行的对象,他将这一点藏在心里,顺从地点头:“好,我这就去准备,您今晚好好休息。”
拉斐尔没有回应他,兀自沉思着。
拉斐尔被小皇帝的表白吓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场面,纯情猫猫彻底炸毛了。
以及,请注意小皇帝一见钟情的前提,他早就听说过拉斐尔啦!
第64章 黄金衔尾蛇(十四)
拉斐尔去找桑夏辞行时,女亲王正巧接到了来自亚曼拉的军报和信件,远征军即将到达罗曼边境,下一步就是沿着托兰大河东入黑海,抵达亚述平原。
托兰大河横贯罗曼、加莱、教皇国,亚曼拉并没有选择取道加莱或是教皇国,除了走水路速度更快之外,显然还有其他考量,不过远征军规模庞大,全部走水路是不可能的,以亚曼拉为首的先锋军坐船先一步前往亚述,后续的军队还是要走加莱的路子,翻越塔第尼山脉到达亚述。
在罗曼公主和加莱皇帝刚刚订立婚约的现在,想要从弗朗索瓦四世手里拿到通关的文书轻而易举,亚曼拉写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同时也简略地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拉斐尔在侍女的引导下走进会客厅,这间圆形的会客厅四周挂上了亚述的织金挂毯和丝绸画,来自罗曼的金银器高低错落地摆放在架子上,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穿着鹅黄色长裙的桑夏拿着信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壁炉前的拉斐尔,不由得笑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一只猫,总能在温暖的地方捕获你。”
说着,她走到距离壁炉远一点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下,示意身后的侍女们把茶点放在他们中间的小桌子上,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让鹅黄色的绸缎在地毯上铺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侍女们并没有完全离开,而是在偏厅的长沙发上坐下,轻声细语地交谈起来,这个距离让她们不会听见女主人的谈话,又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主人的需求。
桑夏将手里的羊皮纸递给拉斐尔,声音轻快:“母亲带领的先锋军已经在昨天登上了横渡黑海的船只,后续的军队即将渡过托兰大河,只要拿到加莱的文书,就可以进入加莱边境,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拉斐尔展开羊皮纸,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信,上面的内容和桑夏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多了些女王写下的细碎琐事。
桑夏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听说今天下午你和弗朗索瓦闹了不愉快?”
女孩的声音很自然,好像只是不经意随口一问。
拉斐尔的神经瞬间绷紧。
他和弗朗索瓦的对话时在场没有第三人,他之后也没有泄露出去,桑夏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桑夏明显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不然不可能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无论是试探还是什么,她应该会选择更为稳妥的方式。
“是啊,你的未婚夫显然对我们两个过于亲近的关系不太满意。”拉斐尔脸上没有任何破绽,半真半假地说。
桑夏闻言露出了一个吃到酸涩果子的表情,用与宫廷礼仪完全背离的粗鲁语气毫不客气地说:“让他去死。”
拉斐尔闷闷地笑起来,心里那点紧张转瞬即逝:“对了,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教皇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现在罗曼和亚述的境况也不太好,所有重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就不打扰你了。”
桑夏好像对他的离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只是叹了口气:“……我会给别黎各发信,准备好你们需要的东西。”
拉斐尔点点头,自然地接受了桑夏的好意,慢慢地将手中的信件按照原来的纹路折好,压在桌上,正要起身,一个低柔温和的歌声轻飘飘地钻入了他的耳朵,拉斐尔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硬在了椅子里。
模糊到已经淡忘的梦境摧枯拉朽地从腐烂的尘埃灰烬里死而复生,那个女声缓慢悠远地吟唱,朦胧的海浪一重一重地推开,撞碎了礁石上悬浮的泡沫,歌声缥缈而温柔地回荡,让人混淆了现实和梦境,像是要一直沉入生命最原始的开端,沉入母亲子宫温暖的羊水里去,被寂静和永恒的安全感包裹。
这个歌声……
拉斐尔霍然回头,锐利如刀的视线凌厉地刮过偏厅里低头说话的侍女们,她们凑在一起,其中的一个人正轻轻唱着歌,其他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口中也哼唱着一模一样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和拉斐尔梦境中永恒回荡的歌声合上了。
拉斐尔猛地站起来,他张了张嘴,心脏急速跳动着,几乎要连成一条线,浑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奔涌着冲向头顶,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闭了闭眼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在意这个歌声,那个在他的梦里唱歌的女人是谁?是他早就忘却了的幼年回忆吗?那是曾经将他抱在怀里为他歌唱的母亲吗?在他流落到翡冷翠贫民窟乞讨之前,他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将他抱在怀里、放在膝头轻轻摇晃,为他唱一首儿歌?
维塔利安三世从来不提起他的母亲,周围的人告诉他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下等的娼|妓,他是维塔利安三世神志不清的时候犯下的一个错误,他的出身是耻辱,是雷德里克仇恨的私生子兄长,是给维塔利安三世光辉人生抹黑的长子。
拉斐尔并不在乎他们的说法,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那个女人的存在,谁能清楚地记住三四岁之前的事情呢,拉斐尔脑子里生命的最初只有砸在玻璃窗上的暴雨和女人含糊的吟唱,然后就是贫民窟里教他盗窃、给他一口馊面包让他不至于饿死的老亚伦枯瘦的手指。
然而……他居然在这里,在这个意料之外的地方,听见了一模一样的歌声。
他的骤然起立吓了桑夏一跳,公主茫然地看着他,跟着他的视线往后看了看,只看见自己的侍女们,于是又转回来,看了看拉斐尔异常难看的脸色,疑惑地问:“怎么了?”
拉斐尔淡紫色的眼珠转了半圈,瞳孔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这个……这首歌……是什么?”
“嗯?”桑夏凝神听了两秒,然后笑起来,“啊,这是《亚述之声》,亚述的每一个孩子诞生之后听见的第一首歌都是它,曲调简单,是亚述的母亲给孩子启蒙的儿歌,你也听见过?”
“亚述的儿歌……”拉斐尔愣愣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我……我听过这首歌。”
桑夏不以为意地说:“这很正常,亚述的人都会唱这首歌,教皇宫也有亚述人吧?”
是的,这很正常,教皇国鱼龙混杂,有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他的母亲或许就来自亚述,只不过他之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来自那个遥远的国家。
拉斐尔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听完了侍女们唱完这首歌,无声地向桑夏颔首告别。
在教皇离开会客厅后,桑夏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不过是一首儿歌,为什么拉斐尔的反应这么大?
教皇的离去非常低调,他似乎是刻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弗朗索瓦四世听说这件事情时,教皇的车辇已经离开了霍桑科城堡,小皇帝站在窗边,只能看见教皇车队浩浩荡荡的尾巴,他脸上带着面具一样的笑容,淡褐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前来汇报此事的侍从恨不得将头低进脖腔里,或者原地消失。
侍从怎么也想不明白,只不过是说一声教皇离开了,为什么陛下会突然这么生气?
小皇帝仰起脸,让薄薄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淡褐色的眼瞳像是蛇的黄金瞳孔,全然冷漠扭曲如非人。
“……去联系教皇宫里的人,我要知道他的事情……所有的。”
加莱皇帝的声音如同耳语,却让侍从不由得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是,谨遵您的命令,陛下。”
因为之前教皇在公爵府邸里出了事,公爵为了平息教皇的怒火,将教皇宫中所有的加莱间谍都交了出去,但是总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是连公爵本人都不知道的,他们在弗朗索瓦三世时期被埋藏下去,专注于获取更大的权力,只听命于皇帝,这些人由弗朗索瓦三世亲手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在公爵和教皇的交易中侥幸逃过一劫。
皇帝的命令通过隐秘的渠道递送到了翡冷翠,拉斐尔对此尚且一无所知,车队原路返回了别黎各,经过修整之后,再度踏上了回到翡冷翠的道路。
尤里乌斯在两天后接到了教皇即将返回的消息,秘书长捏着那封短短的信件,有些疑惑,按照他的计算,拉斐尔应该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结束外交活动,难道是发生了什么突发事项?
可是拉斐尔那里传回来的信上明明写着一切正常。
尤里乌斯将铁灰色的长发拨到耳后,深紫的瞳孔里闪烁着沉思的光彩,成年男人有着特殊的个人魅力,他没有戴眼镜,于是那双眼睛里的攻击性就前所未有地强烈了起来。
秘书长的桌上放着来自教皇国各地的文书,索要经费的申请堆积如山,莱斯赫特的征伐给教皇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统一,但这并不代表着绝对的稳定,战争永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之后的安抚工作才是最令人殚精竭虑的。
尤里乌斯为了替拉斐尔收拢民心,甚至动用了波提亚银行的库存资金,这也是波提亚的长老们对他产生不满的原因,他们认为尤里乌斯似乎将拉斐尔和教皇国凌驾在了家族之上,在上次的大会议之后又明里暗里敲打了他两次,都被尤里乌斯敷衍过去了。
他在一封申请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摘下拇指上的权戒,在签名上盖了个章,然后翻开了下一卷羊皮纸。
刚看了个开头,尤里乌斯脸上沉郁的神色就褪去了,变成了带着迷惑的古怪。
这封信来自唐多勒伯爵。
就是那位有着“鹅爵士”之称的著名废物,啊,当然,他现在应该被称为“鹅伯爵”了,这个伯爵的爵位还是拉斐尔替他坑蒙拐骗来的呢,要不是他当初用赛莉娅港口向教皇示好,他可能一辈子都斗不过他的弟弟。
尤里乌斯一点都不关心这个翡冷翠著名废物的日常,他两眼扫过这封淡而无味,充斥着夸夸其谈的无聊废话的信,终于从中总结出了唐多勒伯爵的目的。
他想要见尤里乌斯一面,为了“唐多勒家的荣耀”。
话说得非常含蓄隐晦,但长久在这种社交辞令里泡大的人精尤里乌斯瞬间就意会了他的想法,唐多勒是想要向他效忠,付出一些东西,然后换取更多的权力和职位,比如说唐多勒家曾经有一个枢机主教的职位,不过在老唐多勒去世后,这个枢机之位就远离了唐多勒,目前空有一个伯爵虚名而无任何职位实权的鹅伯爵显然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想要试着走走尤里乌斯的门路。
尤里乌斯无语了片刻,将这卷羊皮纸随手扔进了壁炉。
哪怕他现在的确非常缺人手,也不至于接受一个著名废物的效忠。
教皇宫秘书长可是非常繁忙的,哪里有空给唐多勒浪费。
——废物就该待在垃圾堆里。
教皇的车队在几天跋涉后终于抵达了翡冷翠,与他们离开时不同,这座庞大的圣城已经基本恢复了疫病之前的秩序,圣西斯廷一世的尊名被日夜称颂,教皇的旗帜在每一个角落招展,象征着教皇对圣城的绝对统治。
当拉斐尔的车辇行驶上中心大道时,所有人都虔诚地匍匐下身体,向他送上了最为真挚的祝福。
这是属于拉斐尔的城市,毫无疑问,每个人都绝对真诚地热爱着他。
车驾驶向教皇宫的方向,随着距离教皇宫越来越近,无关行人越来越少,所以当车前忽然跳出来一个人时,护卫在车驾边上的莱斯赫特直接拔出了剑,剑锋在来人脖颈前几寸停下,骑士长惊讶地看着来人:“唐多勒伯爵?”
车帘掀开,教皇定睛一看,堵他车驾的可不正是许久未见的唐多勒伯爵。
还是那样一个大大的脑袋和细细长长的脖子,别人想冒充都没法冒充。
伯爵大人比之前胖了两圈,看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对上教皇的视线,立刻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深深地弯下了腰:“圣父——”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圣父!我伟大的翡冷翠之父,您的威严犹如奥林匹斯山脉般顶天立地,我对您的思念犹如托兰大河的河水滔滔不绝,您的荣光所到之处……”
“停停停,”拉斐尔一听见他的吹捧头就痛起来了,赶忙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事情?”
唐多勒伯爵看了看周围,凑上前一步,小声说:“我的父亲留下了一点东西,好像与您有关,我想将它交给您。”
拉斐尔抬起来眼皮,盯着他:“与我有关?”
唐多勒伯爵点头:“是的,您应该还记得我的父亲曾经担任过圣维塔利安三世的秘书长。”
的确,老唐多勒是维塔利安三世生前最为亲密的朋友,如果留下什么与拉斐尔有关的东西也正常。
“去唐多勒宫。”在伯爵期待的眼神里,拉斐尔下令。
第65章 黄金衔尾蛇(十五)
风暴席卷了整个多加港口,铅铸般的厚重云层压在天空上,雨水沉重而冰冷,像是柔软冰冷的铁水砸在所有它能够入侵的地方,多加港的每个人都在仓皇奔逃,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处藏身地,好将这上天邪恶的馈赠阻拦在外。
铁锚酒馆的老板用力将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关上,迟钝的黄铜绞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哀哀呻|吟,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板用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咒骂着糟糕的天气和该死的黄铜绞索,从进了雨水的门缝边跳开,凑到窗边,看着黑乎乎一片的码头。
码头上林立着宏伟的船只,它们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在这样的风暴中安然蹲坐在水面上,仿佛波涛汹涌的海面不过是母亲温柔的摇篮,而它们就是摇篮里懒洋洋的婴儿。
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船只都收起了巨大的船帆,沉重的铁锚和铰链固定着船身,水手在湿滑的甲板上狂奔,互相隔着短短的距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使用一切能抓到的绳索固定那些在风暴中恶劣摇晃的东西,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庞大船只的每一下晃动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只要轻轻一滑——他们就会被卷入大海的波涛里,结束倒霉而短暂的一生。
水手们大多上身赤|裸,穿着一条呢裤,裤腿扎进统一制式的皮靴子里,这点令他们终于看起来具备了军人的标志性,罗曼的王旗已经在风暴来临前降下,这支远征军先锋被大风暴暂时地阻拦在了多加港口,正等待着一个晴天的来临。
先锋军队的主帅也正待在船上,领头的船只比其他船大了一号,看起来更为稳固,但这并不能完全杜绝船只的摇晃,船舱里所有东西都用钉子或是绳索固定在了地面和墙壁上,哪怕是最为宽敞华丽的舱室里也没有什么易碎的观赏品,尽管这里居住的是罗曼的王太后、亚述的女王陛下。
不过亚曼拉本来也不在乎这个。
女王换下了累赘华丽的长裙,穿着军队制式的紧身呢子长裤和短外套,裤腿利落地扎进长筒皮靴里,腰带束住衬衫,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珠宝装饰,只在衣服的领口袖口有一圈金色的条纹,以证明她的尊贵身份。
她正端坐在书桌前,微微摇晃的地面让她暂时无法安稳地书写,事实上她此刻也没有心情书写,连绵不绝的暴雨击打着窄小的窗户,嘈杂的声音令女王烦躁不堪,这种烦躁甚至令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有人走进了这个房间。
“陛下。”走进门的女人有着和亚曼拉相似的五官轮廓,但比起亚曼拉明艳野性的容貌,她的面貌要寡淡许多。
“阿淑尔。”亚曼拉低低地叫出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女官、与她血脉相连的表妹的名字。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说,这场风暴将会在明天下午之前结束,我们可以将风帆拉得更满一些,也能弥补掉这几天在港口滞留的时间。”阿淑尔用巧妙的语言宽慰着自己的表姐。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事情。”亚曼拉对女官长的安慰不置可否。
“亚曼拉,”曾经伴随着表姐从亚述辗转到罗曼的阿淑尔轻声喊出了这个被各种尊贵头衔尘封已久的名字,她的声音低柔沙哑,带着无言的哀伤,“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亚曼拉,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的时候,女王恍惚了一下。
自从她离开亚述,这么多年以来,已经没有人再这样亲昵温柔地呼唤过她,“亚曼拉”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拉夫十一世口中的“王后”、罗曼臣民的“王后陛下”、亚述人的“女王陛下”、桑夏的“母亲”,她是所有人的陛下,是戴冠者,唯独不是奔跑在亚述平原上的亚曼拉。
“天啊,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女王想要微笑一下,笑容尚未牵拉起来就消失了,“自从我离开亚述那天,就没有人这样喊我了。”
阿淑尔难过地看着自己的表姐,她在亚曼拉椅子边跪下,双手轻轻合拢放在亚曼拉膝盖上,触碰到了掌心下凸起的骨骼——从外表上看,亚曼拉身材匀称高挑,完全看不出衣服下的消瘦,一肩扛起两个帝国的女人并不像她看起来那样轻松,庞大的国家和漫长的时光几乎要将她压垮,可是当她站在人前时,谁都无法窥见她的疲惫。
亚曼拉在十八岁离开亚述嫁到罗曼,亚述王室血脉凋零,以至于亚曼拉只能带着母系的表妹阿淑尔出嫁,在罗曼漫长的时光里,曾经陪伴着她来到罗曼的忠心女官们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一个阿淑尔还静默地伴随在她身边。
“我总是想起那件事,阿淑尔,每次下雨的时候,”只有在表妹身边,亚曼拉才会偶尔恢复成曾经那个策马驰骋在亚述平原上的少女,“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让我品尝到了背叛、失去的滋味。”
阿淑尔哀伤地摩挲着表姐的膝盖,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但她的手是冰冷的,她谁也温暖不了。
“那不是你的错,”阿淑尔就像是亚曼拉的影子,她在人前很少说话,哪怕是桑夏,都与这位母亲的忠心女官没有什么交往,唯独在私下里陪伴女王的时候,她才会像一个被注入了人气的鲜活的人,“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而且你已经让他付出了代价。”
亚曼拉无言地望着窗外的倾盆暴雨,将手放在表妹的手上,神色冷漠:“但那远远不够,死亡也不能让他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行,而错误……是永远无法被弥补的。”
阿淑尔打了个哆嗦,女王的手比她更为寒冷,像是亘古不化的坚冰。
“……翡冷翠的人手,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送给拉斐尔吧,当年德拉克洛瓦死的时候应该没有告诉过他。”亚曼拉说。
“嗯……的确,维塔利安三世遇刺时,拉斐尔还在翡冷翠,但是这批人当初是跟在维塔利安三世身边的,说不定尤里乌斯·波提亚也察觉到了,那是一个很敏锐的男人。”阿淑尔轻声说。
亚曼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他或许知道,但他绝不会说出来,那是一个理智冷血的权力动物,能给敌人增加筹码的事情,他怎么会做呢,交易、谈判,这才是我们熟悉的东西。”
阿淑尔没有说话,亚曼拉也安静了下来,这对步入了中年的姐妹望向风雨茫茫的窗外,海洋的尽头是她们久别多年的故乡,那片辽阔苍茫的大陆,雪山湖泊和篝火永夜不熄的神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