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谈论的是教皇宫秘书长的姓氏,那我得告诉你们,是的,就是那个波提亚。】
沙发边端着茶壶的男人闻言抬起头看过来,铁灰色的长发乖顺地梳在脑后,一双深紫的眼睛里含着笑意,身上严严实实的三件套,俨然是最经典的绅士模版:“啊,原来是我们敬业的莱斯赫特骑士长阁下,以及……哦,冕下,请容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翡冷翠神学院今年毕业的首席,也是今天翡冷翠跨年晚会的直播人员,我们的马修兄弟。”
镜头开始摇晃起来,握着它的人显然正心潮澎湃,以至于没有心情再去理会弹幕上瀑布般冲刷而过的各类发言。
“请到这里来,马修兄弟。”
从未出现过的声音非常温柔,宛如圣音降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镜头下,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摇晃的镜头歪歪斜斜地移动着,终于将沙发上那个人的脸收入画面,于是混乱的屏幕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梦想走进现实。】
【我以为画像是经过美颜的……没想到冕下本人这么不上相啊啊啊啊啊!!!!!!】
各种语无伦次的尖叫再度层层覆盖上来,有着神赐容貌的年轻教皇笑容微微,轻声和小修士交谈了几句,还邀请他一起前往巡游的会场。
“到时候,你可以站在我边上,那里的视野绝对是最好的。”年轻的教皇笑着朝他一眨眼,不知道弹幕里一瞬间发出了多少个awsl的类似感叹。
“当、当然!我很荣幸!冕下!”修士涨红了脸,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那么,我忠诚的骑士长,和我亲爱的秘书长阁下,请问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同样邀请你们与我一同参与这场盛会呢?”
教皇歪着头,用轻快的语气问道。
“如您所愿。”秘书长彬彬有礼地弯腰,矜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我的冕下。”骑士长利落地行礼,让开了通往大门的路。
教皇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向外走去,马修先行一步走到了拱门外,于是他漏过了冕下短暂的一个回头。
“差点忘记了你,来吧,用东方的话来形容,你应该是我的……怀刀?虽然我更喜欢他们称呼你为教皇的狼犬,重点在于是‘我的’。”教皇向着空无一人的室内伸出手,而在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那个有着黑色卷发的男人走出来,神色从容。
“您叫我什么都可以,我为您而生。”
当天的翡冷翠神恩广场被热烈的欢呼所淹没,东方华夏的红灯笼悬挂在绳子上,在广场上方拉出一片红彤彤的喜庆海洋,唐人街那些富有商业头脑的华夏人们在广场上推出了华夏特色美食,没有一个人能带着完好无损的钱包离开这里——包括教皇。
换上了常服的拉斐尔嘴里叼着一串糖葫芦,眼睛又瞄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摊位,在他左边的尤里乌斯无奈地摇摇头,第无数次地掏出钱包。
莱斯赫特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握着一把滚热的羊肉串,将它举到拉斐尔面前:“加辣,但是只有今天,后天是波利医生常规体检的日子。”
“知道啦。”教皇开心地接过羊肉串,忽然感觉到周围有些拥挤。
“那是不是教皇厅秘书长?!我下午在直播里见过他!”
类似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人们开始向着这边探头探脑,拉斐尔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飞快地左右扫视几眼,趁着人们还没发现他,抓起莱斯赫特就往反方向走,同时深深地将头埋下去。
至于尤里乌斯……抱歉,秘书长阁下,需要你为教廷献身的时候到了,教皇会牢记你的牺牲的!
到了安全地带后,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属于尤里乌斯的位置不知何时被无声出现的费兰特占据了,青年手里提着一盏刚买的兔子花灯,上面的花还在规律地旋转。
“造型不错,”教皇从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从爱里生长起来的孩子有着比海洋更为宽广的爱意,且总愿意大方地将之送给别人,“可以挂在壁灯上。”
一簇簇烟火在天穹炸|开,火树银花迸溅如雨,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璀璨的色彩,排山倒海的欢呼汹涌而来,伴随着笑容和祝福,将身处其中的拉斐尔完全淹没。
“新春快乐!新年快乐!”
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响彻整个广场,拉斐尔望着天空上灿烂的烟花,也笑起来。
“新年快乐,冕下。”
不知是谁贴近了他的耳朵,温热的呼吸含着笑意,对着他真诚祝贺。
“新年快乐。”拉斐尔晃了晃那盏被费兰特递过来的花灯,也笑着回应。
真是美好的一年啊,所有苦难和不幸都已过去,希望所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能健康如意,得偿所愿。
大家除夕快乐!!!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喜乐,长似今年平安!
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福气安康,财神临门,事事顺心,家庭和睦,事业有成,宠物膘肥体壮,亲友如意平安!
我要去吃年夜饭啦!!!
大家几天后见!
第69章 黄金衔尾蛇(十七)
今天教皇卧室的灯熄灭得特别早,费兰特亲手替圣父放下了四柱床边遮光的帷幔,将房间内的灯光调到最暗,管道里燃气的嘶嘶声很快低不可闻,香炉里放上了适量的助眠香料,氤氲的香气缓缓上升,在金球形的炉子上缠绕出了乳白色的雾流。
“晚安,圣父。”
黑发的狼犬收敛了在外人面前的森冷阴郁,单膝跪在床边,认真地向拉斐尔道晚安。
正陷在自己思绪中的拉斐尔恍然惊醒,像是才刚刚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抬起放在被子上的右手,费兰特会意地向他低下头,堪称乖巧地把自己的脑袋送到最适合抚摸的角度。
拉斐尔轻轻碰了碰费兰特的额头:“愿主庇佑你今夜有美梦,我的孩子。”
冷漠阴戾的护卫队队长嘴角翘了起来,蓝色的眼睛因为过于静谧舒缓的氛围而显得放松平和。
他站起来,小心地把帷幔的边角理好,确保不会有多余的光线照进去,端起放在桌上的手持玻璃汽灯离开了这间卧室。
当然,他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去睡觉,对费兰特来说,他今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夜晚永远是适合他们这类生物出没的时间,无论是谋求收走他人性命的阴谋家,还是猎取阴谋家的狼犬,都更适合在夜色里潜行。
拉斐尔建立的仲裁局在费兰特手里已经发展出了一定的规模,从翡冷翠撒出去的庞大情报网通过商队、船队向各个国家蔓延,以信仰为锁链的机构在很短时间内就有了庞大的情报员,他们有的人甚至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为什么人服务,但是在教堂里,他们总会对着忏悔室的修士知无不言。
哪怕是贵族,也会对着修士倾吐秘密,渴求在做下恶行后获得圣主的宽宥。
仲裁局的情报官们将这些修士们递交上来的东西汇总到一起,经过缜密的分析和大胆的猜测,掌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或许连尤里乌斯都没有想到,拉斐尔手里这股力量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
今天是七天一次的情报交付时间,加莱和罗曼的人手尚且不足,传回来的情报大多没什么用处,费兰特首先要保证翡冷翠和教皇国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仲裁局的视线下。
按照日程,翡冷翠的情报官今天会过来,也许能带给他一点新鲜东西。
费兰特走后不久,怎么都睡不着的拉斐尔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像是一尊石化了的人偶般静静躺在床上,在这里已经听不大清楚外面的狂风暴雨,但他知道这场似乎要浸没大地的暴雨还在继续,不知道明天会有多少人为了自己失去的家园而哀哀哭泣。
这么想着,他的右腿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疼痛起来。
雨天,暴雨,拉斐尔痛恨下雨,这是悲惨的童年遗留给他的烙印,雨天往往就是挨饿的日子,没有人会在雨天出门,所以哪怕他的手艺再好,也不可能在雨天开张。
老亚伦还活着的时候,将自己的盗窃本领都教给了小拉斐尔,拉斐尔天生聪明,一双手尤其灵活,能够用一根经过处理的头发丝悄无声息地割断钱袋上的绳子,或是凭借自己格外可爱的脸蛋骗取女士们的怜爱之心,从而摸走她们的项链胸针。
“如果给你机会,你能够偷走圣主的内裤!”老亚伦不止一次感慨自己捡到了宝。
但是再厉害的窃贼,也不可能无中生有。
一到雨天,富人们就会待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用热气腾腾的红茶和暖烘烘的壁炉,没有人会傻乎乎地跑来下城区做慈善,那场雨下的很大,三天没有停歇,拉斐尔又饿又冷,这里没有人会大发善心救济他,曾经会这么做的莉娅已经被卖掉,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或许已经死了。
反正他也快死了。
拉斐尔蜷缩在破旧的木棚子下,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他身上,头上的遮蔽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人在极度的绝望中是会铤而走险的。
拉斐尔隐约感知到了自己的生命或许即将在这里结束,但是极度的不甘心令他无比愤怒,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活得稀里糊涂,死也死得不明不白,这种极端的愤怒和绝望让他违背了老亚伦临死前的告诫,偷偷摸出了下城区,打算前往贵族聚居的地方行窃。
常年的营养不良让他身形格外瘦小,能毫不费力地通过废水管道爬进森严的大宅,宅邸里正在举办舞会,不过拉斐尔对此毫不关心,他借着大雨悄悄钻进了厨房,厨房里一片忙乱,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工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灰老鼠一样的孩子。
拉斐尔也不贪心,他抓起放在最角落的几块面包,松软的白面包上加了蜂蜜,甜蜜醇香的气味瞬间俘虏了他的全部心神,拉斐尔躲在桌子底下,大口大口地将面包塞进喉咙。
“……听说冕下不喜欢太烫的酒,先放一会儿再送上去……加一点肉豆蔻?”
“天呐,为什么烤肉还没有送上去?大人们已经开始吃第三道菜了……还有蜂蜜面包——啊!哪里来的孩子?!”
厨房里瞬间陷入了兵荒马乱,这个脏兮兮的孩子一下子弹断了所有人的神经,厨娘们高声尖叫起来,面目狰狞地伸手去抓他,拉斐尔像一只皮包骨头的受惊流浪猫,朝她们呲牙,然后抱着怀里的几条面包闷头往外冲。
他的逃亡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在举办迎接教皇的宴会时,让厨房里混进来了一个下城区的小乞丐,这显然是往庄园主人脸上啪啪打了几巴掌。
“老爷仁慈,留下一条腿就可以了。”衣着笔挺的管家轻描淡写地吩咐马夫,暴雨让拉斐尔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随后他的右腿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被踩断了的右腿耷拉下来,小腿皮肤下的骨头扭曲突兀地弯折着,拉斐尔凄厉地尖叫痛哭,白森森的骨茬暴露在空气中,血和雨混合着在地面上淌出粉色的河,在他身后蜿蜒。
这一年,他十一岁。
失去了行动能力的拉斐尔在破木棚里躺了三天,身体完好的人在贫民窟尚且活不下去,何况一个残疾人。
在勉强能挪动后,他用房檐上滴下来的雨水抹干净了脸,将凌乱的短发梳理到后面,洗干净两只手,然后拖着那条伤腿敲开了一家玻璃工坊的门,朝不耐烦的老板露出了自己没有任何遮挡的五官,笨拙地露出了一个讨好胆怯的笑容。
直到这时,才有人后知后觉,老亚伦收养的那个脏兮兮小崽子居然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但是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
拉斐尔把自己卖给了这家玻璃工坊。
老板如获至宝,甚至不在乎他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愿意先拿钱出来给他治病——贫民窟的治疗当然不能有什么指望,只能说是保住了拉斐尔的命。
这一切堪比悲惨小说的情节里,唯一的幸运似乎就是在一切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之前,养出了点肉、脸颊饱满了一些的拉斐尔被他的教皇父亲给找到了。
但是不管这些事情过去了多久,拉斐尔还是发自内心地厌恶雨天,那象征着痛苦、残缺、折磨,让他前所未有地清晰认知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能有多大,摧毁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逼仄又湿冷的天气。
拉斐尔强行将自己从过去的记忆里拔/出来,作痛的膝盖还是在叫嚣着自己的存在感,拉斐尔又躺了十分钟,听见外面的机械落地钟滴答滴答地走,觉得自己不仅没了睡意反而愈来越清醒,剧院里的经历再度袭击了他,让拉斐尔难以忍受地猛然坐起。
他不知道尤里乌斯是在发什么疯,他确定尤里乌斯以前对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一直到他死在床上那天为止,尤里乌斯天天都忙得不见影子,整个翡冷翠和教皇国都被波提亚阁下握在手里,教皇更像是波提亚阁下的一个傀儡。
当时的拉斐尔并不介意做尤里乌斯的傀儡。
他只是认真地践行着教义对教皇的要求,他虔诚、正直、纯粹、博爱,他试图在加莱和罗曼的威胁下保护孱弱的教皇国,维持教皇国的独立——这和尤里乌斯的目标是一致的,而拉斐尔觉得争夺主导权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所以不管别人私下里怎么嘲笑这个“木偶冕下”,他本人都仿若不知。
在这么长久的相处中,他难道不知道尤里乌斯对他有没有爱情吗?
那么这一次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差错?
是真是假,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
拉斐尔想得脑袋发痛也想不明白尤里乌斯犯了什么病,索性假装这件事从来不存在。
反正他当时也是在装睡,不管尤里乌斯有没有看出来——就算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好了,这个吻注定不会出现在阳光下。
拉斐尔果决干脆地将这件事塞进了心底置之不理,转而却看见了放在角落的一只箱子。
唐多勒伯爵为换取回到社交圈机会而送给他的东西,老唐多勒枢机的遗产,上面还签着圣维塔利安三世德拉克洛瓦的名字。
拉斐尔掀开被子下床,把箱子放到桌上,观察了一下那一把锁,锁孔里灌注了铅水,看起来老唐多勒并不希望它被人打开。
拉斐尔摸出枕头下的匕首——桑夏在他加冕礼上赠送的那一把,三两下戳烂了锁头,暴力打开了箱子。
既然不想被人打开,那就应该在死前毁掉这个箱子,而不是欲盖弥彰地挂上一个没什么防护作用的锁。
拉斐尔从这个纠结的锁头里看出了老唐多勒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不过他并不关心死人的想法,这个箱子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睡前消磨时间的东西,至于里面有什么秘密……拉斐尔其实并不那么在意。
此刻的拉斐尔并没有意识到,他将会面临多么大的冲击,箱子里的东西几乎要颠覆他过往的人生。
小箱子里东西不多,一本巴掌大的薄薄的牛皮本子,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卷,用麻绳扎住了,还有两封拆开了的信件。
所有东西都透着一股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它们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十年以上的历史,拉斐尔认出那本牛皮本子的样式是十年前翡冷翠流行的款式,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用纯银给本子的四角包边了,贵族们嫌这种设计过于笨重。
拉斐尔捡起本子,在扉页上看见了老唐多勒流畅的签名,这似乎是他的日记。
年轻的教皇迷惑地皱了皱眉头,他无意窥探逝者的隐私,但是这东西为什么会放在这个箱子里?
拉斐尔抖了抖本子,这本东西非常薄,思忖了两秒,他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打开了本子。
窗外惊雷趟着天空而过,轰然撞开震动天地的巨响,疯狂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像是要彻底毁灭这个世界。
“我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这或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深重的罪恶,一个人类所能犯下的罪孽,哪怕是有魔鬼在他背后驱使,也无法做下这样的恶。”
“我清楚地认知到了我的罪恶,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无法入睡,我渴求忏悔,但是没有一个教堂能够容纳这样污秽的言语,圣主啊,我只能在这里向您忏悔,请您审判我死后的灵魂。”
“至高的圣主,我向您忏悔,我背叛了我的挚友,我曾经许诺将永生的忠诚献给他,我们多年来情同手足,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我相信他也是同样的。但我不得不向您承认,在个人的私欲下,我给予了他最为彻底的背叛——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无论是对过往的誓言还是对您,因为他是您在人间的代行者,而我背弃了您的教诲。”
“我谋杀了德拉克洛瓦。”
拉斐尔的瞳孔猛然紧缩。
罗曼先锋军的船只穿越了大半个黑海,已经能摇摇看见亚述的海岸线,女王命令所有船只都将王旗高高悬挂起来,以宣告自身的到来,象征亚述王室的金色雄鹰旗帜很快在海风中招展。
底层船舱的奴隶们在水手的鞭打下飞快地摇动船桨,数量庞大的煤炭被铲进锅炉,迸发的热量和人力一起将船只往岸边飞速推去。
穿戴着骑装挽着马鞭的女王站在甲板上,凝视着开始清晰的陆地边界,轻声说:“我想起来,当年离开亚述的时候也是这样,船越走越远,亚述就慢慢看不见了。”
阿淑尔的衣着和女王很相似,她们都恢复了亚述贵族女性的装束,在旷野和马背上长大的亚述人不喜欢累赘的长裙和纷繁的装饰,她们近乎狂热地爱着自由。
“但是我们回来了。”阿淑尔说。
“是啊,我们终于还是回来了。”亚曼拉神情难辨,“长生天会忘记祂流落在外的女儿吗?”
“没有一个父母会忘记他的孩子,无论孩子离开多久,陛下。”阿淑尔轻而坚决地回答。
亚曼拉没有说话,女王严峻美艳的脸上分辨不出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精心雕琢出来的石像,亘古地朝向亚述的方向。
船只轻轻触碰到了岸边,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船上的士兵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人群源源不断地沿着搭好的木板从船上转移到岸上,其中还有不少马匹,第一次坐船的马匹们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焦躁,马嘶人喊很快将临时码头搅和成了一锅粥。
亚曼拉没有去管这些事情,她已经和前来迎接她的官员碰面了。
来迎接女王的官员人数寥寥,大多数都是灰头土脸的,神情疲惫且不安,像是被猛兽冲撞过的鹿群。
“长生天在上,庇佑女王平安到达。”
穿着皮袍的大臣们双手交叉在胸口,向女王深深俯首。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羊群,犒赏您的军队,有很多民众希望为您举办宴会——”
亚曼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先不提这个,王城那边怎么样了?”
官员们瞬间噤声。
在面面相觑和女王越来越冷的神色里,站在最后的一个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在您到达的两天前,大祭司打开了城门,迎接叛军进入了王城贡达。”
亚曼拉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大祭司?”
亚述的权力结构十分特殊,这是一个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国家,过分原始和自然的国度里,大祭司掌握着人民的信仰,人们虔诚疯狂地信仰着长生天——给予他们万物的自然与天地,君主虽然能够号令人民,但是理论上祭司是有废立君主的权力的。
不过亚述的祭司们都是虔诚信奉长生天的信徒,他们拒绝接触侍奉神以外的任何事情,没有权力欲望,也不会去触碰君主敏感的神经,亚述内乱了这么多年,大祭司都没有站出来振臂一呼,从中可见一斑。
可是偏偏在此刻、在亚曼拉即将抵达亚述的前两天,大祭司打开了贡达的大门,将叛军迎入了王城,这意味着什么?
女王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冰冷。
第70章 黄金衔尾蛇(十八)
“……人的一生总是会犯下很多错误,在忏悔室聆听祷告的那些年,足够让我认知到人的意志之薄弱和愚蠢,他们会做出许多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错误选择,然后在命运的岔路口坚定不移地走向错的那条,并且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没有人能永远不犯错误,庞大的财富、崇高的地位、出众的地位可以将犯错的概率降低到最小,但相对的,一旦拥有这些的人犯下错,这个错误将会是可以想象的深重。
“年轻的时候,我只明白了前一个道理,等我明白第二个道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德拉克洛瓦,我此生的挚友,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我敢诚恳地确认,再不会有人能替代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直到此刻,我还是要这么说,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命运的顽劣之处或许就在于此,我居然亲手谋杀了我愿意为之交出性命的朋友,天呐,这简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如果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说我会背叛德拉克洛瓦,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把那个人吊在市政厅的门口,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没有为此发怒的资格了。圣主啊,您面前的这个罪人,他正在向您悔过,痛苦没日没夜撕咬着我的心脏,我已经快要被罪恶让我下地狱去吧,我这样卑劣无耻的恶人,怎么能和我的朋友待在同一个地方?”
纸张上有干涸的水痕,看起来像是人的泪水。
“倘若作为罪人的陈述书,这封信或许会作为呈堂证供,我考虑过是否要将一切都销毁,不过最终还是犹豫了——正如每一个夜晚都会有明天,我的罪行也必然会有昭告天下的那一天,与其等待别人的揣测,不如由我自己写下供词。”
“这场谋杀的起因非常简单,拉夫十一世向我许诺了一些东西,当然,将它理解为威胁也未尝不可,为了我的家族和我的孩子们——在此我需要强调,我个人绝对未曾从中获取任何利益,财富或是权力,对我而言都不是能够与德拉克洛瓦相衡量的加码,虽然在这个时候说这个非常滑稽,我的目的只是保护所有拥有唐多勒这一姓氏的族人,无论看见这封信的人是否相信这一点——扯远了,总之,我答应了抚育这个从诞生开始就流着脓血的阴谋。”
“拉夫十一世已经在床上瘫了好几年,就我得到的信息而言,让他走到这一步的显然不是什么可笑的家族遗传病,他的王后,即使要我来评价,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女性,在他的饮食里添加慢性毒药对她而言绝不是什么难事,尽管这对夫妻早就已经走到了互相反目的地步,听说拉夫十一世甚至禁止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女官们靠近他的卧室,不过他的禁令显而易见并没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