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伤痕像是许多凌乱的笔迹,残忍地撕扯开骑士长的脊背和胸膛,强大且永不可摧毁的骑士团团长身上带着这样的伤,形成了一种十分古怪的反差感。
尤其是当这个强悍的男人跪在面前,解除了所有武器,带着这样的伤痕,袒露出最为脆弱的一面时,就算是拉斐尔,心里也泛起了近乎残忍的掌控欲。
莱斯赫特微微低着头,如同一名罪大恶极的刑徒,等待着法官的审判。
“现在,向我忏悔吧。”
教皇双手握住苦鞭,掌心被苦鞭上的荆棘带过,引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莱斯赫特稍稍抬起了头,他金色的头发落在肩头,幽深美丽的绿色眼睛澄澈如镜,被他凝视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反省自己是否纯洁无瑕,尽管他现在的姿态神情都时毋庸置疑的忏悔者,但他的眼神坦率至极,以至于拉斐尔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眼中快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窗外一束光投在地面,拉斐尔的身体正巧有一半坐在光晕里,在莱斯赫特眼中,半身披着金色光芒的教皇奇异地和他身后的圣像合二为一了,雪白的法衣和金色的祭披环抱着教皇的身体,连同淡金色的长发,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虚化而朦胧,只有那双淡紫眼眸清晰悲悯地看过来,仿佛圣主正透过这双眼睛凝视着自己。
“……我有罪。”
在这双眼睛蛊惑般的凝视下,骑士团团长恍惚着喃喃。
“忏悔吧,我的孩子,我在倾听。”
温柔的声音像从遥不可及的远方传来。
“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在说出这一句话后,骑士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光晕里年轻的教皇向前倾斜了一点身体,视线如刀锋刮过骑士长英俊的脸庞,他用苦鞭抬起骑士长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用麻绳混合着鞣制过的荆棘的苦鞭很快在骑士长咽喉处留下了一道红痕。
“告诉我,你因何而动摇?”他低声问。
莱斯赫特战栗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他的某个禁区,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这种沉默的拒绝令拉斐尔扬起了眉,他默默地瞧了莱斯赫特片刻,而后抬起手,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骑士长浑身哆嗦了一下,肌肉绷紧,从肩膀到胸口很快浮现出一条狰狞的红痕,丝丝缕缕的血从不规则的伤口里慢慢渗透出来,这种他早就习惯的疼痛反而令莱斯赫特漂浮不定的心定了一下,伴着烧灼似的痛感,他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拉斐尔收回鞭子,用拇指抹去鞭子上一处滴落的血,重复着命令:“回答。”
莱斯赫特低下了头,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
拉斐尔皱眉,他很不喜欢这种坚硬的沉默,像是顽固的岩石,让他无从下手。
教皇于是面无表情着抬起手,再度在骑士长身上落下重重一鞭。
他并没有留手,于是这道伤口里也很快渗出了血。
“背诵骑士团守则。”拉斐尔冷声说。
这一次,莱斯赫特没有过多地沉默。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缓地在狭小的室内响起,这是他早就熟悉到铭刻在骨头里的东西,几乎不用刻意去思考,都能够凭着本能背出来,而他每说一句,拉斐尔就会准确无误地踩着单词的尾音挥下一鞭,让莱斯赫特稳定的声音里夹杂了痛苦的喘|息。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敢地对待强|暴。”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孺……”
“我发誓始终、虔诚地侍奉圣主,以祂为太阳……和道标,直到灵魂随祂的使者前往天国,永不……背叛。”
等守则背完,他脊背上又多了好几道鲜血淋漓的伤痕,始终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了起来,狰狞的伤痕贯穿了他整个胸膛,血顺着肌肉的纹理下滑,渗入裤腰,将米白色的亚麻布料染成刺目的红。
拉斐尔的呼吸也不复刚开始那样平缓,想要始终如一地施加恰当的力道也是一门技术活和体力活,疏于锻炼的身体在向拉斐尔发出嚣张的警告,他的健康程度早就大不如前,哪怕是这样机械的动作都令他额头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这样看起来,反倒是被打的莱斯赫特比他泰然自若得多。
拉斐尔没有将这种隐约的疲惫表现出来。
“你发誓始终虔诚地侍奉圣主,直到灵魂随祂的使者前往天国,永不背叛,”拉斐尔说,“可是你的信仰动摇了,是什么让你对圣主不再虔诚?”
“不,”莱斯赫特迅速反驳,一直静默的面容上浮起了愕然,“我对圣主的虔诚从未变化!”
“神令祂的子民诚实、坦率地面对自我。”年轻的教皇俯下身体,一只手握着带血的苦鞭,一只手按住了莱斯赫特的肩膀——上面有一道他刚刚制造的伤痕,皮肉里还有血,拉斐尔毫无顾忌地将手按在上面,被鞭打而滚烫的皮肤混合着潮热湿润的液体贴着他的掌心。
他依旧没有对莱斯赫特的惨状大发怜悯,近乎残酷地压着对方的伤口,这只有着金色皮毛的美丽野兽伤痕累累地低着头喘|息,胸腔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拉斐尔冷漠地按着他,像一个残忍无情的驯兽师。
“如果你如你说的那样虔诚,就应当对圣主、对你的圣父毫无保留,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要对我隐瞒吗?我的孩子?”
他的尾音忽然慢慢柔软了下去,语句里多了一种堪称柔情的东西,他的眼神在莱斯赫特的伤口上逡巡,淡紫眼眸中带着怜惜,好像这些伤痕并非出自他手,而他只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头受伤的凶兽,于是善意地给予它爱抚和宽慰。
他的眼神里带着近乎圣洁的悲悯,作为圣主的人间化身,拉斐尔善于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成为趁手武器,莱斯赫特在剧烈的疼痛中望着他,有种真的见到了圣主降临这个美丽的躯体、通过那双紫色眼睛在凝视自己的错觉。
拉斐尔单手捧着莱斯赫特的脸,轻轻地替他将垂落在眼睛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此时,他身上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冷漠地朝莱斯赫特挥鞭的样子了,圣母也不可能比他更温柔。
“我有罪……”骑士长抬起一只手,用力握紧了拉斐尔的手腕,他的力道大得好像能捏碎拉斐尔的腕骨,教皇隐秘地皱了一下眉头,感知到那只滚烫的手在无法受控地剧烈颤抖,神情恢复了方才的怜爱。
“我对圣父的命令产生了怀疑,”骑士长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善待弱者和任何需要帮助的人,可是……我的骑士们在亚述的土地上掀起战争……”
拉斐尔微笑的唇角拉平了,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斯赫特,男人的呼吸里还混合着疼痛的战栗。
教皇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骑士长手里抽出来,再一次握紧了苦鞭,打断了莱斯赫特的话:“不,我的孩子,你在说谎。”
“圣主告诫祂的孩子们,不得欺骗。”
鞭子划破了空气,落在人体上,发出迟钝的响。
莱斯赫特身上已经快没有完整的皮肉了,这一鞭叠加在了另一道伤痕上,哪怕是习惯了受伤的骑士长,也被这翻倍叠加的疼痛给打击到快要崩溃,他无法遏制地从喉咙里滚出一个痛苦的气音,汗水顺着下巴和脖颈滑入伤口,带出更为尖锐的刺痛。
拉斐尔再次伸手,温柔地擦去骑士长脸颊的汗水,用手指触碰了一下他的伤口,仿佛一个无声的询问。
莱斯赫特没有躲避,尽管他疼的一个哆嗦,依旧堪称乖顺地跪在哪里,丝毫没有要后退的想法。
拉斐尔是教皇,是圣主的人间代行者,来自圣主赐予的疼痛和诘问,他永远不会逃避。
“是……《信仰自由法案》。”他终于在拉斐尔近乎残酷的鞭笞和柔和的安抚中吐出了真正的答案,在这句话出口时,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睫毛上凝结的汗水顺着这个动作砸落下来。
“所以,”拉斐尔松开了他的脸,这一点冰凉温软的温度离开时,莱斯赫特竟然有了想要跟随着那只手贴上去的病态冲动,他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再次垂下眼眸,听着教皇用缓慢的语调说,“……所以,你在怀疑我的信仰。”
这是何等严重的指控。
然而莱斯赫特一言不发。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真是勇敢的骑士啊。”他用咏叹调般的语气轻声感叹。
“那你为什么又对这样的动摇感到痛苦呢?”拉斐尔问,“为什么不像以往一样、像莱恩六世在时一样——你不承认他,于是连带着整个骑士团都在他执政的几年里低调到近乎销声匿迹,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如果你选择带着骑士团离开我,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岌岌可危,而我甚至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有效的惩处。”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莱斯赫特每个细微的表情,冷静地揣测着对方的想法,尽管嘴上陈述着自己危险的处境,但只要莱斯赫特真的表现出任何一点犹豫,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想办法将处决这位骑士长的计划提上日程。
尽管莱斯赫特对他真的很重要,但他宁愿拥有一个一盘散沙的骑士团,也不需要一个团结却时刻可能离他而去的庞大军事团体。
莱斯赫特眼里闪过了一丝痛苦。
他从未将离开拉斐尔视作一个选择,这也正是他为何将自己关在这里、残忍地对自己不断施加鞭刑的原因。
他渴望从这样的疼痛中唤醒理智,但情感却拖拽着他不断在沼泽里下沉。
他有罪。
隔着朦胧的光晕,他自下而上地仰望拉斐尔,年轻的教皇正俯身看他,他们的脸相距不过数寸,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知到。
那双从加莱离开后就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睛真实地凝视着他,而他宁愿此刻是一个梦境。
他有罪。
拉斐尔垂下眼睛看他:“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正如你现在说不出我的错误在哪里,你知道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一视同仁地想要保护所有人,我的命令可以减少无数的伤亡,圣主的爱平等地给予所有生活在世上的人们。”
莱斯赫特露出了一个苦笑,他轻声说:“您说得对,但我依旧有罪。”
他的罪并非在于动摇了对教皇虔诚的心,而是失去了作为骑士长应当保有的独立、理智和永不为他人动摇的灵魂。
“请您惩罚我吧,因为我对您的不虔。”
虔诚忠贞的骑士长向着自己的君主低下了头。
教皇直起身体,抬起手,再度毫不留情地挥下鞭子,剧烈的疼痛像是提神的药物,让莱斯赫特的大脑感到了一丝清明,但随之而来的绵长痛苦便再度将他拽下了昏沉的深渊。
纵横交错的鞭痕遍布骑士长的上半身,拉斐尔遏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将苦鞭随手扔在地上,抬手放在骑士长头上,宛如圣主触碰自己虔诚的信徒。
“我宽恕。”
莱斯赫特在极致的痛苦中,听见了令自己灵魂得救的声音。
从某种程度上说……骑士长是个m【开始胡言乱语】
第107章 希望蓝钻(二十四)
拉斐尔的手指穿过莱斯赫特的头发,潮湿的发丝像蛛网缠绕着冰凉的手指,年轻的教皇耐心地将被汗水打湿的凌乱金发梳理整齐,他的动作十分轻柔,把整理好的发丝拢到一起,搭在了莱斯赫特肩窝里。
骑士长低低地喘着气,他在努力放缓呼吸,刻意压得漫长的呼吸能很大程度上减缓身体的痛楚,当拉斐尔的手松开头发,从他的侧脸擦过时,低着头的骑士长忽然歪了歪头,皮毛华美的凶兽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收敛了爪子和利齿,将自己柔软的绒毛送进人类的掌心,带着汗水的潮热皮肤贴上教皇干燥的手心,让那只没来得及立刻收回的手顿了顿。
莱斯赫特只是轻轻侧着脸贴着拉斐尔的掌心,如果拉斐尔愿意,他可以马上收回手,或者推开莱斯赫特。
拉斐尔垂下眼皮,没有将手撤开。
这个姿势看起来太过于温情,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身份在此刻奇异地对调,但这样的景象竟然没有任何的不和谐。
或许是因为威严的骑士长伤痕累累疲倦至极,而纤弱的教皇悲悯包容如圣者。
这样的温情并未持续很久,拉斐尔弯腰,将自己盖在腿上的毯子抖开,单手披在了莱斯赫特肩上,骑士长原来那件亚麻衬衫已经被血沾染得不能穿了,披着毯子的莱斯赫特睁开眼睛,主动离开了那一点干燥微凉的慰藉,抬手捏住毯子的边角,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拉斐尔的好意。
毯子是用精细的羊绒混合着金线编织成的,女工们用针尖一点一点挑出柔软纤细的绒毛,让它变得蓬松细腻,整块毯子需要五名女工挑上几个月才能做好,上面带着来自教皇的体温和没药的香气,像是一片柔软轻盈的云,覆盖住了莱斯赫特的身体。
拉斐尔转动轮椅,从骑士长身边经过,跪着的男人没有动弹,轮毂发出规律的闷响,拉住门把手后,拉斐尔说:“我希望能在两天后的军事会议上,看见一个和往常一样能成为骑士们精神道标的骑士长。”
他并不在乎莱斯赫特的回答,拉开门,离开了这间过分狭窄的苦修室。
费兰特等候在骑士团的大厅里,这间由旧罗马议政厅改建而来的建筑有着高挑的穹顶和宽阔的圆形地基,像是一个半圆形的碗倒扣在地上,林立的石柱支撑起穹顶,下方则是高起的讲经台和呈半圆形围绕着它的长条靠背木椅。
此刻的大厅里没有其他人,费兰特独自坐在第三排椅子的边缘,空荡荡的石厅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古怪寒意,拉斐尔能清晰地看见光线里飞舞的细小灰尘颗粒。
大厅的地面用光滑的石板拼接起来,打磨得几乎没有缝隙,轮椅滚动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拉斐尔穿过静默林立的大石柱,看见孤零零坐在那里的男人正将双手抵在额头前,眼睛紧闭,仿佛在无声地对着前方祷告。
拉斐尔停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费兰特笼罩在黑色修士袍里的身躯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虔诚地朝着神的方向弯曲。
拉斐尔忽然有些没头没尾地想,好像自从费兰特跟在他身边,除了最开始穿过教皇护卫队的制服外,其他时候穿的都是最为朴素的黑色修饰长袍,费兰特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哪怕是成年了、彻底张开,脱去了少年时期雌雄莫辨的精致,变得有了男人的锋利和硬挺,也掩饰不掉他样貌里过分浓艳的美感。
贵族女性们私下里偷偷将费兰特比作爱情小说里醉生梦死的吸血鬼公爵,拉斐尔想了想,发现这个形容竟然还莫名地恰当,总是神出鬼没、寡言少语、皮肤雪白、容貌艳丽、习惯将自己隐藏在宽大的长袍里、很少在白天出现……
拉斐尔陷入了沉思。
等他回过神,发现费兰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精通旁门左道的仲裁局局长走起路来轻捷无声,像一只有着柔软肉垫的大型猫科动物,丝毫没有打断拉斐尔的走神,于是等拉斐尔一抬头,对上费兰特的眼睛,那双在外人面前总是没有情绪的深蓝眼睛里就流露出了些许的好奇:“你在想什么?”
“嗯……”拉斐尔靠在椅背上,语气轻快而温柔,可能是因为环境太过于安静空旷,他难得放下了所有复杂的推敲和斟酌,放任自己说出了有点幼稚的话,“我在想,为什么你总是穿修士袍。”
费兰特敏锐地捕捉到了教皇声音里懒洋洋的困倦,一本正经地说:“因为这样的衣服方便我隐藏,你看,翡冷翠到处都是修士,我在里面一点也不起眼,而且可以塞更多东西,也不显胖。”
拉斐尔正浅浅地打呵欠,被他最后一句话逗得笑了起来,眼里浅浅地氲了一层薄泪,他抬手要去擦,费兰特已经先他一步触碰到了眼皮薄而脆弱的皮肤。
握惯了袖剑、短刀和长鞭的手指腹有着粗糙的茧,哪怕他再小心翼翼,也不可避免地在拉斐尔的眼尾上留下了一点被揉开的淡红,费兰特看着他,愣了一下。
拉斐尔没有注意到费兰特的骤然停顿,他顺势将抬起的手搭在费兰特手腕上,因为忽然翻涌上来的困倦和放松,连声音都变得含糊起来:“……好吧好吧,英俊的费兰特先生,可以麻烦您带我回去了吗?”
费兰特遏制不住猛然柔软成一团的心,深深俯下身体,小心地在拉斐尔眼角落下一个吻:“愿意为您效劳,圣父。”
披着黑袍的男人推着轮椅,带着人离开了大厅,莱斯赫特从一根立柱后慢慢走出来,脸色惨白,除了失血和疼痛带来的憔悴外,幽绿色的眼眸还因为震惊而微微紧缩。
他站在光影的暗处,盯着那一片已经空荡荡的石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看到的场景,卑劣的渎神者亲昵地靠近圣洁的教皇,而被蒙蔽的年轻教皇则近乎纵容地放任了他的靠近,甚至还侧过脸默许了他的亲吻。
教皇的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睫毛下的眼睛里氲着水光,在微弱的光芒下泛着钻石一样粼粼的美丽光彩,莱斯赫特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过分敏锐的视力,这让他无法忽略教皇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包括那个浅淡放松的笑容——他未曾在之前任何一个时候、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从拉斐尔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好像天使恬然安睡在了云端,等待着晨曦的第一缕光芒将自己唤醒。
莱斯赫特逼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可他的记忆违背着他的意愿,反复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放那个短短的片段。
俯下身体的人,和仰起脸微笑的教皇。
骑士长望向空荡荡的读经台,读经台后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照进来璀璨的光,让读经台后仿佛有了圣主降临时朦胧的晕圈。
盯着那片光盯久了之后,会令人产生目眩的头晕感,莱斯赫特在那一片晕眩里闭上了眼睛。
——圣主啊,请宽恕我……请原谅我此刻的卑劣和肮脏。
恢弘的战车在平原上疾驰,这种光是轮子就足有一人高的大家伙用沉重的木头和铁皮铸造而成,需要三匹马才能拉动,当它冲锋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它相抵抗,在蒸汽轻甲出现之前,战车就是战场上最令人恐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在蒸汽轻甲以其驰骋往来的恐怖统治力掌控整个战场后,战车依旧没有退出战争舞台,它还是能够凭借狂暴的破坏力和迅疾的速度奠定自己的地位。
雷德里克扶着战车前的横杆,俯低身体,努力在颠簸的站车上固定住自己的身躯,死死盯着前方混乱的战场。
长弓手组成队列,对准天空放箭,包裹着沾过油脂的麻纱布料的长箭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狠狠扎入对方阵列的后方,燃起许多簇小小的火苗,在马群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慌。
雷德里克看准了一处惊慌未定的缺口,朝身边驾驭战车的车手吼了一句话,战车立刻在大地上偏转出一个弧形曲线,狂暴地奔向了那个缺口。
后方的几辆战车同样选定了自己的目标,当这些胸口覆盖着甲片的高大战马拖拽着巨大的战车冲进人群时,凄厉的尖叫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鲜血在一瞬间喷涌而出,地上很快染上了红红白白的液体,人体组织和武器布料被搅合成一团,包裹着铁皮的车辕上挂着暗红的碎肉和衣服布条。
当战车撕扯出一条通路后,持握着长矛的士兵们便如潮水般紧随其后涌入纷乱的敌群里。
毫无疑问,雷德里克的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了上风,但这名年轻的主帅脸上并没有任何笑意,他喘着气,扔掉手里已经豁口的弯刀——这是他上一次从亚述军队手里缴获来的,经过半个多月的战斗,已经光荣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距离他的上一封信发往翡冷翠还不到一个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他遭遇了大大小小近五十场战斗,平均每一天都会有两次战斗,等于说,他和他的士兵们,每天不是在厮杀的过程中,就是在奔赴厮杀的途中。
这样的疲劳战术尽管愚蠢却很有效果,在亚述的地盘上,占据了人数优势的朝圣天盟有大量的时间和他们耗下去,而雷德里克除了需要应付战斗,还要收拢难民、组织建设,确保自己打下来的底盘足够安稳。
在《信仰自由法案》颁布后,他的工作骤然轻松了许多,来投奔的亚述人民数量增加,但这也让混进来的探子变多了。
雷德里克遇到了很多的困难,但从来趾高气扬只会下命令的公爵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向翡冷翠诉苦,而是自己默默地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军队里的圣鸦将卢森公爵的所有举动都写信汇报给翡冷翠,雷德里克对此当然心知肚明,换了以前,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觉得自己受到了监视和侮辱,然而自从那封教皇亲手写就的嘉奖令送到他手上后,他看起来对圣鸦的存在也不那么在意了。
不,不能说是不在意,不如说是以另一种奇怪的方式变得更在意了。
正辛苦地就着篝火的一点光芒写汇报的圣鸦默默地想着,不由自主地将眼角余光飘向了对面——刚刚结束了战斗的卢森公爵正坐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根木柴,在火堆里百无聊赖地戳来戳去,满脸写着倨傲和不耐烦,但就算是再不耐烦,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这里。
又是这样……被盯着写报告的圣鸦对着自己的膝盖露出了阴暗痛苦的神色,哪怕是再问心无愧的人,被监视对象这样看着写报告,也是会心虚的好不好!尤其是他们彼此双方都心知肚明他在写什么……这就更奇怪了!
他一定是想让我给他写好话!被盯了快一个月的圣鸦愤怒地边写边想,作为一名经受过费兰特阁下调|教的圣鸦,他永远只忠诚于伟大的圣父!谁都别想让他徇私舞弊!
圣鸦在纸上落笔的力道越来越重,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单词,准备把纸张卷起来时,一直坐在那里表现得满不在乎的雷德里克换了个姿势,抬起下巴:“喂,你写完了?”
圣鸦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是的,阁下。”
他先发制人:“但是很抱歉,这是不能给您看的,只有圣父才能打开它。”
他的视线开始在纸张和火堆之间逡巡,大有雷德里克一伸手他就准备将东西投进火焰的决心。
就算烧了也不给你看。
雷德里克被他的动作气笑了,狠狠翻了个白眼:“我不是……算了。”
他蹭一下站起来,用力抓了两把头发,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站在那里啧了一声,重重地踩着地面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