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城东的方家宅院里,像个得道高人般闭着眼睛的禄公睁开眼睛,捏了捏胡须。
他身前坐着的,是以方家为首,茶州权势最盛的几个家族。
他们才听到凌江那边的消息,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禄公,如今龙女娘娘被杀,你怎么说?”方家主语气不似从前那么尊敬,但还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在龙女娘娘出现之前,禄公就已经在茶州有些名气了,方家主多少顾忌一些他能知晓天机的能力。
禄公呵呵一笑:“各位怎么看?”
有人说:“当然是拉拢那个于光了,他这般厉害,若能拉拢他,我们还有何惧!”
禄公摇头:“依我之见,不如以逸待劳。甄家与那于光有仇怨,我已经探听到甄家准备对付于光。”
“若让他们做成了,于光也不足为惧,若不成,尔等便站出来揭穿甄家行径,借此与于光交好也不迟……”
禄公侃侃而谈,听得众人面色都松缓下来,纷纷赞同。
嘴上说着交好的禄公,心底恨毒了于光。
他与人面蛇同为妖鬼之流,根脚乃是老鼠,却不及人面蛇那么厉害,只能靠城中各处的老鼠探听些消息,以此混迹于权贵家族之中。
好不容易乘上“龙女娘娘”的东风,却没来得及享受多久风光,就被于光给破坏了。
甄家想要杀了于光,他必然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于光三人从凌江边去往茶州城,可还未进城就出现了意外。
吞了一只妖物的于音,忽然陷入了昏迷。
于光扶着人坐在马上,察觉到他是因为消化力量而陷入沉睡。
本想一鼓作气解决龙女之祸的于光斟酌一番,临时改了主意,在城外找了家客店让他休息。
甄家派来守在城外的人见到他们踪迹,忙跑回去送信。
“于光没有进城,看来他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像在珠州那般行事。”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也不必费心对付他了?”
甄家主直骂他们愚蠢:“还是依计行事,连夜去办!要快!”
于光三人暂住在茶州城外客店的时候,本该驻守杜村的鸣与和牧羿,也在连夜赶往茶州城。
一日之前,就在于光三人得知龙女娘娘之事时,杜村也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杜村传统,村里的年轻人每年都会结伴外出历练,顺便消灭一下周围的恶鬼。
这天,出门一个多月的十几个年轻人恰好回村。
杜仁川的兄姐也在这次外出归来的队伍之中,短短两日已经和杜仁川混熟了的牧羿,也终于看到伙伴嘴里经常说起的兄姐。
确实是优秀出色的两个年轻人,对杜仁川也非常疼爱,赶路回来还不忘给他带礼物。
牧羿蹲在杜仁川身边,两人蹲在墙角边吃糖。
听出杜仁川话语中对兄姐的羡慕,牧羿撞撞他的胳膊:“你也想和他们一样当修士吗?”
杜仁川摇头:“我不行,我没他们那么厉害,以后肯定就在家里种种田,照顾爹娘和爷爷就好了。”
但是你以后也变成了很厉害的修士,比你的哥哥姐姐更厉害……只是变得厉害的契机是失去亲人和家园。
“杜仁川,你不比他们差,你还可以比他们更厉害。”牧羿认真地告诉他。
杜仁川吭哧半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的兄长杜临水从爷爷房间里出来,看到他们蹲在墙角,过来揉了揉幼弟肉肉的脸颊,和他说笑:
“交到朋友了?这次回来都不追着哥哥姐姐玩了。”
杜仁川从哥哥手底下逃脱,揉着脸说:“哥,你们这次出不顺利吗,你和姐去找爷爷说什么了?”
杜临水脸上有些忧虑,却没和弟弟解释,只说:“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事也有我们处理,你和你朋友好好玩就行了,别瞎担心。”
杜仁川听话,闻言哦一声就真的不问了。
牧羿则察觉不对,把小胖子揪起来:“肯定有事,走,去找人问个清楚。”
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牧羿很快就搞清楚,杜临水他们回来时,还抓回来了一个妖鬼。
因为这个妖鬼有些特殊,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才会带回来。
牧羿听到妖鬼二字心头就咯噔一声,以为那只妖鬼就是后来毁灭了杜村的蝗神,拉着杜仁川悄悄去看。
然后他们在关押妖鬼的房间里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
穿着肚兜和小裤小褂的小孩脸颊上都是鼓起来的肉,眼睛又小小的,眼珠子溜来溜去地看,给人一种鬼祟的感觉。
杜临水在门口抓到偷看的两个人,无奈地告诫:“别看他是个小孩,到底是个危险的妖鬼,你们看看可以,但别靠近。”
杜仁川傻乎乎的,哥哥说什么他就应什么,牧羿则主动问:“他是什么妖物?”
“应该是老鼠。”杜临水回答了他的问题,赶他们离远一点。
房间内的小孩大吵大闹,尖声喊:“放我出去!你们要是不放了我,等我爷爷发现我不见了找到这里,就把你们都吃了!”
“我爷爷是茶州城的禄公,他可厉害了,所有人都听他的,你们这些该死的人,我要和爷爷一起把你们吃了!”
牧羿神色一凛,他知道妖鬼禄公,像老鼠一样善于钻营打洞,喜欢用阴谋诡计,挑拨陷害,心胸狭窄又记仇。
茶州几乎被蝗神吃空后,他逃到珠州,替妖鬼丝巢做事。
如果上辈子,杜村的人也把这个鼠孩子抓了来,禄公不可能善罢甘休。
有没有可能,蝗神就是禄公为了泄愤报仇引到杜村的?
牧羿觉得很有可能。
他神色凛然地看向关押鼠孩子的房间,问杜临水:“我看这只妖鬼已经养成了吃人的恶习,为什么不在路上杀了他?”
杜临水尴尬地支吾两声。
他们一群人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年,见这妖鬼还是个小孩子,都不忍心下手,所以才把他抓了回来。
牧羿一看他情态就明白了。杜村这些人,有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心地善良,但缺点也是这个。
有了猜测的牧羿找鸣与老师谈了一回,说服了他。
鸣与又说服了村长,让他们带着妖鬼离开处理。
骑马离开杜村时,牧羿回头和送他的杜仁川挥手。
这一次他带走了最有可能导致杜村灭村的引子,再提前去处理掉禄公,杜村应该就会没事。
如果万一他猜错了,那也还有时间。
茶州城外的客店,武劲端着一大碗饭菜送到房里。
坐在床边的于光接过吃了两口。
武劲探头看床上躺着的人,有点担心:“弟弟还不醒,难道要睡上几天吗?”
“他恐怕还要睡几天,等他状态稳定了,我们先回杜村去,你和老幺都暂时留在那里。”于光难得吃完一碗饭没有再添。
武劲收了他的碗要出去,揶揄一句:“大哥也太担心弟弟了,守在床边都不敢离开。”
于光神情认真:“他这个样子必须看紧了,不能离开。”
因为这个状态下的老幺非常危险,他不看着,若有人靠近,老幺会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把人吃了。
武劲没听懂,感叹着他们感情深厚,带上门出去了,把房间留给两人。
房间里安静没多久,从于音身体里涌出的一缕缕黑色蛛丝,被丰沛的力量所吸引,往床边的于光身上缠去,要往他身上织网似的。
闭目养神的大哥睁开眼睛,抓着那些纠缠的黑色蛛丝考虑片刻,到底没有直接扯断,埋头开始解。
解完缠在手臂上的解缠在腿上的。
才解开,数不清的蛛丝又缠上来,还胡乱打结。
这一堆解不开的结,就是再好的耐心也消磨光了。
于光屈指在于音额头上弹了一下:“再不安分,大哥要直接给你扯断了。”
于音睡了两天还没醒, 但身上不再乱冒蛛丝,情况便是稳定下来了。
按照计划,于光带着他和武劲先回杜村。
走的是来时的路, 来时干涸的河道如今已经重新流淌着河水。尽管仍有些浑浊, 但也给两岸带来了生机。
没有“龙女娘娘”操控云雨, 这边的干旱很快会结束。
武劲在马上打了个呵欠。
这两天大哥在看着昏迷的弟弟,他则在凌江边处理人面蛇的尸体,架柴将之焚毁, 一宿没歇。
“我在烧尸体的时候, 不少人在岸边鬼鬼祟祟, 但没人敢跳出来。”
“暂时不用管他们, 辛苦你了,等到了杜村你再好好休息。”
“这算什么辛苦,只是堆柴放个火, 就在旁边守着,那东西的尸体易燃得很,柴都不用多添。”
顾着还在昏睡的于音,马速不快,于光和武劲还能在马上聊天。
经过眼熟的下河村时,路边突然跑出来一个干枯的妇人,冲到他们前方挥舞手臂, 喊着救命。
两人第一反应是又有人拦路抢劫,于光快速往路两边的树林里一扫, 没察觉有埋伏的人,只有这个快要断气的妇人倒在路中央, 便勒马停下。
武劲也跟着他下马:“是我们前几天在这问过话的那个妇人。”
跌在路中央的妇人又勉强爬起来,看着他们二话不说狠狠磕头。
“两位恩人离开没多久, 这河里就有水了,我就猜一定是两位恩人帮了我们!”
“求求两位再帮我们一次吧,昨夜有一群人来把我们村里还活着的人都带走了,反抗的被他们当场杀掉。”
“我躲在柴垛里才没被发现,可我丈夫和弟弟,都被抓走了,我实在没办法了,求求你们!”
“这世道怎么会这样,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水都来了,为什么又遇到这种事……”
于光还背着于音,蹲下来问道:“你可知道他们被带到哪里去了,要去做什么?”
妇人满脸绝望地摇头:“我不知道,抓人能干什么呢,从前被抓走的人都死了,回不来了。”
武劲起身往前走了走,回头说道:“大哥,这些车辙印脚印还很明显,跟着这些痕迹说不定能找到。”
“嗯。”于光把背上的于音放下来,“我追上去看看,你先带着老幺在村里等等。”
听出大哥要速战速决的意思,武劲接过于音保证道:“大哥放心去,我肯定照顾好弟弟。”
于光活动了一下肩膀,扭头要走,又关照一句:“你看着他,别让不熟的人靠近他。”
老幺状态暂时是稳定了,但不熟的人贸然靠近,还是容易出事。
武劲心说大哥真是紧张弟弟,口中答应:“好,我肯定不让别人靠近弟弟,保证大哥回来的时候弟弟还好好的!”
妇人看到于光离开,惊喜又不敢相信地问:“他,他真要去帮我们把人找回来吗?”
她是绝望之下向两人求助,但根本没有把握他们会帮忙,这世道肯帮人的少,有能力帮人的更少。
“我大哥就是这样,见不得恶事。”武劲跟大哥一起,早见惯了别人感激的表情,背起昏睡的于音。
“大嫂子,你这可有地方让我弟弟躺一躺?”
“有、有,去我家。”妇人忙点头,勉强爬起来带路。
武劲把于音放在木板床上,自己抱着胳膊坐在旁边守着,仰头打瞌睡。
于光顺着路上的痕迹,偏移了大路,转进一条小道。
显然是新开辟出不久的路,两边树枝断裂的痕迹还在,地面上脚印杂乱。
汇入另一条大路后,路面上出现了明显的车辙印,两旁零散的泥土碎块,像是从地里挖出来,运输途中不小心掉落的。
他正站在路边看那些碎石块,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有呵斥声。
“哭什么哭!都给我走快点,耽误了我们的事,有你们好看!”
一队瘦得能看清肋骨的男男女女,像被驱赶的羊群,被几个穿着皂衣的人拿着鞭子和刀赶过来。
于光目光平静地转过去,丢下手中的石块。
片刻之后,哭啼的换了个人,被于光按在地面上的皂衣汉子眼泪鼻涕流了一地,含含糊糊说着:
“我们只是听命行事,上头的人让我们把附近村民都赶到徽连山的金矿里去。”
那群不敢作声的村民霎时议论起来:
“金矿?我们要去的是金矿?”
“要是去挖矿,说不定能吃饱,村里已经没有食物能吃了,反正没了活路,不如去挖矿。”
“让他们挖矿?”于光手中力道加重,“这些人饿得手脚无力,能挖得动矿?说清楚,带他们去做什么?”
皂衣汉子被掐得直翻白眼:“小人真的、真的不知道,上面要我们赶这些人进矿,我们就照着做。”
实际上他们这些监工之间也有猜测,觉得这些人可能是赶来祭矿洞的。
徽连山的金矿是个秘密,只有茶州部分家族才有份参与挖掘,之前能到金矿干活的都是些身体强壮的奴仆和抽调来的老实佃户。
像这些快饿死又容易偷盗逃跑的贫民,赶过来也干不了活,唯一的用途就是填进矿里当人祭,祈求矿产丰富,土地神保佑矿里不要垮塌。
大家私底下这么议论猜测,皂衣汉子却不敢对面前的年轻后生这么说,只一个劲求饶。
于光收回手不再逼问。想做什么,去看看就知道了。
徽连山的金矿这两日赶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原来挖矿的奴仆佃户倒是上来了,监工们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有心软的监工,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去询问管事,矿里这两日赶了那么多人下去,要不要发些粮食给他们。
管事吃得白胖,擦擦涂了油花的嘴,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你倒是好心,可哪来的粮食给那么些人。纵使给了一两顿又有什么用,都是要死的,早死了还免得受苦。”
那监工也不敢说什么了,赔笑讨饶退出去。
他不敢听矿洞那边传来的哭声喊声,只能离远一点,假装没听到那些声音。
他们这些人哪来的本事去管这事,家里老婆孩子还指望着他呢,要是瞎好心,说不定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他蹲在远离矿洞的山壁下叹气,忽然见到个青年单枪匹马过来,经过时似乎往他这边看了眼,但没理会他,直奔管事所在的屋子。
没一会儿,他就揪着胖管事走了出来。
管事杀猪般的叫声,隔得远远的都能听得见。
“大胆!你什么人,敢到这里放肆,我可是甄家管事!人呢,人都死到哪去了!”
一群在小棚里赌牌的监工都跑出来,眨眼又天女散花般被年轻人踢飞出去。
躲在山壁下犹豫要不要过去的监工见状,忙收回了脚,把自己藏在山壁里。
等到那边的动静停下,他才探头去看。那个青年抓着管事和几个监工进了矿洞。
盯着那边的矿洞,年轻监工迟疑,他现在是不是要把这事禀报给上头?
刺眼的太阳斜斜照到山壁上,照出山上几十个人影。
这些人影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他们迅速撬动山壁上的巨石,一个又一个的巨石往下砸去,轰隆隆掩埋了矿洞。
甄家主也站在山壁上,他从昨夜就在这里等着,看到这一幕,一夜没睡的疲惫都消失了,满脸狂喜和如释重负。
他就知道,以于光的性格,定然要管这闲事,也一定会去救那些贱民。
可他于光再厉害,打得过几百个人,杀得死妖鬼,还能对抗得了自然伟力吗?
矿洞又深又复杂,被这么一砸,入口堵住不说,内里都要坍塌。
就算于光侥幸没被砸死,堵上他十天半月,人都要饿死在里面。
更别说里面还有那么多快要饿死的人,于光不是要装模作样救人吗,看他能救得了谁!
甄家主舒畅地笑了。
身边的仆从小声提醒:“家主,方才管事他也在矿洞……”
甄家主随意摆摆手:“能处理了于光,他也死得其所,算他有功,多给些抚恤就是了。”
他们从山崖上下来,又赶来几个甄家奴仆:“家主,您让我们盯着的于光同伙现在停在下河村,三公子也到了下河村附近,让我们前来请示,要不要动手。”
甄家主带着笑:“这边一切顺利,让驰儿动手吧。”
处理了于光,跟在于光身边那些人都不值一提。
甄家主还记得那个武劲,他有几分本事,但远比不上于光,他让三子带了数百人前去,对付他绰绰有余。
至于还有一个没什么印象的,据说是于光的弟弟,更是弱小。
“让驰儿将他们抓住,暂时不要处理,带回去关押起来。”甄家主说道。
万一,万一于光真的那么命大,这样都死不了,那他还能抓了武劲那两人威胁。
准备了最后退路的甄家主深觉万无一失。
下河村,武劲站在简陋的泥土屋前,捏着拳头,脚下倒着几个哀叫的人。
甄驰站在一群修士家仆之后,笑的得意洋洋:“不用负隅顽抗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那个大哥于光,已经凶多吉少,是顾不上你们了。”
“那么大的声响,你也听到了吧,人都埋在塌方的矿洞里了。”
“就剩你一个人,能坚持多久,不如束手就擒……或者跪下来喊爷爷饶命,让我出一口恶气,我还能考虑饶你一命。”
“凭你们,也能伤我大哥?”武劲面色黑沉,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一拳将围过来的家奴打死。
没想到这看起来憨厚带笑的大高个,生气起来如此可怕,一群人畏惧之下都不敢上前。
甄驰气得大骂:“废物,怕什么,都给我上去!拿不下他,你们也要死!”
武劲下了从未有过的狠手,但那些人前赴后继,他还是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他到底比不上大哥,可是,他答应了大哥要护好弟弟,就一定要做到!
武劲咬牙,大吼一声,接下落在身上的攻击,直冲人群中的甄驰。
只要拿下这人,说不定还有转机。
“砰!”
武劲重重落在黄土门口,吐出一大口血。
甄驰惊魂未定地怒骂身边的人:“你们干什么吃的,他差点就要伤到我了!再去调人来,我就不信还拿不下他!”
武劲遗憾地呸一声,捂着剧痛的胸口想要站起来,忽然感到背后发凉。
仰头一看,于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站在他身后。
于音长长黑发垂在身前, 脸上盖着不见眼睛的面具。
往日站在大哥阴影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此刻像骤然露出的黑色幽深洞穴, 无端吸引人的目光。
那种幽暗诡谲的气息明显, 使武劲满腔怒火像被冷水浇透。
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捂着胸口干巴巴地说:“他们人多势众,我先留下来拦一拦,弟弟你见机离开……”
于音没理他, 一步从简陋低矮的土屋中走出来, 那一瞬间, 屋前光线变暗。
武劲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往前看去, 一声阻止还在喉咙中,被自己所见情景惊得双目圆睁。
屋前的空地上方竟然密密麻麻交错了无数黑色丝线,连成一张巨网。
网上又垂下许多黑线, 无声落在甄驰那些人头上。
这些人好似没有察觉到头顶的黑线,仍在得意嘲笑,让他们赶紧跪下求饶,浑然不觉那些黑线已经穿透他们的脑子和身体。
唯有护在甄驰身边的两三个人察觉到不对,迟疑地仰头去看。
黑色细线扎进疑惑、惊恐的眼睛,他们后知后觉的反抗对比数不清的黑线,是那么虚弱无力。
这场交锋落幕得非常快,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只够于音从武劲身边走到甄驰面前, 在场上百个人,就全数成为了默然不语的木偶人。
就像傀儡戏中, 被丝线吊住脑袋和四肢的木偶人一样。
坐在轿子上的甄驰面容定格在夸张的得意笑容,他僵硬站起, 俯身跪在轿子下。
于音便踩着他的脑袋,坐到轿子上。
抬轿的人带着同样的木然表情,将轿子抬起,之前跟随在甄驰身边的护卫,也依然如常地跟随在于音身边。
甚至,那些之前被武劲打死的家奴修士,也重新站了起来,没事一般立在轿子左右。
武劲傻在原地,看着这静默无声的一幕,突然狠狠打了个寒颤。
刚才他和人拼死打斗没觉得怕,但这一刻,他觉得有些害怕了。
他还在发愣,轿子上的于音转头朝他这边“看”来,所有人,也跟着看向武劲。
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不过来?
武劲脚下发软地走过去。
他动了,那些抬轿子的也动了,一行人沉默地向着茶州城的方向走去。
武劲走在这群人之间,浑身不自在。比待在恶鬼旁边还不自在。
这些人前不久还叫嚣着要抓他,和他打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
现在,他混在他们中间,都不确定周围行走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走在他旁边的是个长得凶相的护卫,刚才被他打碎胸骨死了。
他的胸膛现在还往里凹陷着,衣服上都是血,但他还在走动。
武劲擦了擦自己的拳头,离这个护卫远了点,又忍不住看众人头顶。
刚才那种漫天黑色丝线,所有人身上都吊着线的景象消失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
最后,武劲看向轿子上的于音。
“弟……于音,这些人,都死了?”
戴着面具的于音看不见表情,只漏出一声冷冷淡淡的“嗯”。
“那,他们说大哥被埋在徽连山金矿的事,你听到了吧,咱们现在怎么办?”
武劲看着于音脸上的面具,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犯傻了。
弟弟又说不了话,平时最多就发出些简单的音节,怎么告诉他要怎么办。
他是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傻了。
但这也不怪他,他都不知道弟弟有这么厉害,他们都觉得弟弟很脆弱的。
大哥从小就把弟弟背着抱着,也不让他们和弟弟过招,大哥安排他们打架杀恶鬼,弟弟也从来没有出手过。
没人告诉过他,弟弟那个黑色丝线除了钓鱼还有这种用处啊!
武劲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这时旁边那个胸口凹陷的护卫说:“大哥不会死,但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没防备被吓一跳。武劲扭头看那个护卫。
先是被话中狠厉的意味震慑了片刻,接着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用的是于音的口吻。
是弟弟通过这些人的口在说话。
武劲:“……”
一路上,他都没敢再开口。
明明是相处了好几年的兄弟,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于音非常可怕。
甄家主笑容满面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在门口发现黄家主的马车。
“你这么急着把我们都喊过来,可是事情成了?”黄家主问。
“确实是成了,但我何时送信让你们过来了?”甄家主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