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腿上有旧伤,站不了多久,这会子天阴起来,腰腹沉沉发酸。他有些不耐这副败破身子,眼神冷冷,自顾自转身往院外走。路过那株老梅,周璨觉得眼角滑过了什么,心上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拄着杖,朝那梅树缓步走近。
那梅树太老了,树皮都脱落了些许,枝杈枯瘦,显得暮气沉沉。
揽月见周璨盯着那老树发怔,怕他又想起伤心事来,轻唤:“王爷?”
“揽月,你过来帮本王看看,是不是本王眼花了?”周璨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迫不及待拉她,声音里有点儿孩子气的惊喜,“你看,这梅花,是不是抽叶了?”
揽月听他这么一讲,心中也是惊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绿,贴着其中一条枝杈,孤零零地立着。娇娇弱弱的新叶,颜色都是嫩出水的绿色,在黑黢黢的枝上倒是显眼。
“回王爷,是抽叶了。”揽月答道。
这梅花,自从六年前,那具小小的尸骸埋入它脚下后,似乎也是怜悯悲伤,再不曾开花,甚至连新叶也不长了,常年一副已然老死的模样。
“抽叶了,抽叶了。”周璨喃喃地重复着,遥遥望了眼梅树下那片已然繁花遍地的土地。他渐渐红了眼眶,呆站了半晌,恍然回神似的,慢慢伸手按到小腹上。
“是不是她回来了?揽月,她是不是回来了?”周璨一眨眼,一颗泪珠子飞快从他眼角滑落出去,不见了踪影。他似乎并不等待揽月的回答,只是轻抚小腹,怔怔地瞧着那片新发的叶子。
揽月盯着他通红的眼睛,知道此刻,周璨心中已然有了定断,他绝不会放弃腹中的孩子,揽月甚至早有预料,就像当年他不会放弃叶韶的骨肉一样,他同样也不会背着林晏悄悄把这个孩子拿掉。
“王爷,必然是的。”揽月轻声肯定。
周璨红着眼睛便笑了,他似乎是感慨他这古板的小侍女也会哄他开心了,轻轻叹道:“揽月啊……”
“王爷,揽月这回一定会护您和小郡主平安。”她单膝跪地,行了个隐卫的礼。
周璨静静站了片刻,浅浅笑道:“别跪了,裙子都脏了。”
方知意向来早起,半道就瞧见那主仆二人从后院出来,两边打了个照面,都是对彼此为何来此心知肚明。
方知意摸摸鼻子,长叹一声,“看来王爷是想好了。”
周璨笑眯眯地瞧着他,“方先生,劳烦给本王安胎。”
二月末,景纯王才关完了禁闭,迫不及待上了朝,一封奏章砸得全朝春雷滚滚。
那奏折行文也很是出格,酣畅淋漓堪称一部骂街典范,刨去正经弹劾的几行话就没有能听的了。景纯王弹劾之事有二,一奏翊林阁司礼吴秋山科举行贿,扰乱举才制度,二奏东宫结党营私,暗中与吴秋山沆瀣一气。
可谓朝中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人物,这景纯王一次得罪了个齐全。
翊林阁纪事徐峦牵头寒门出身的文臣,附和景纯王纷纷上奏,甚至送上告老还乡的沈老太傅亲笔书信一封,逼得皇帝当庭应允将吴秋山停职查办,太子软禁东宫。
林晏将视线从地图上收回,问道:“如何?”
孙瀚欲言又止,林晏见他这副样子,摆摆手,道:“下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他,“咱们的粮草还能撑几日?”
“大人……出不了两日。”
林晏叹了口气,冰冷的空气中凝出一道白汽,又顷刻散去。
他站起来,走出帐外,乱石嶙峋,远处峰峦叠嶂。俗话说阳春三月,可这果尔沟内冰雪未消,山色灰黑,都没一点儿春色。
前日一役,他率的军马深入沟内数十里,不料半道碰上山上雪融,大片冰雪碎石滚落,将他们困在山中,而因天气转暖冻土消融,这林中沼泽遍布,瘴气逼人,不慎踏入,常常顷刻没去半个马身。他们与大军失散,还折损了不少人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扎营,眼看要坐吃山空。
而这附近指不定哪里有小宛的敌军,他们人少兵弱,万一对上线,全军覆没也是极有可能的。林晏每日派几支小队外出打探,既希望找到出路,又希望能联络到冯齐的大军,只不过连着两日,都无所得。
看来当初给周璨夸下的海口,是要泡汤了。
林晏倒不是怕他们走不出去,只是怕延误战机。半月前他收到京中消息,周璨弹劾吴秋山与太子,当真是嚣张得很。他远在边关,消息不灵通,也不知如今京中局势如何。
高阔的天际隐隐透亮,怕是出太阳了。
林晏抿了抿唇,心想,要是自己生一双翅膀便好了。风过林动,林晏忽觉后颈发凉,下意识转身拔刀,一支箭迅疾而来,林晏连忙侧转身子,仍是没有躲过,箭矢狠狠扎入皮肉,林晏闷哼一声,捂住左肩,仍是被逼得退了好步。
“大人!”孙瀚疾步奔来。
“退下!”林晏拔刀扯着他后退。果不其然,接着无数支箭矢雨点般朝他们飞来。
“嗯……”周璨捂住心口,低喘一声。
“王爷,可是想吐?”揽月就要去拿盆盂。
“没,忽然心慌。”周璨皱眉,试着长长呼吸了几次,胸膛里那颗心跟不上拍似的,胡乱跳几下,他背上即刻出了层薄汗。牵动腹中不适,周璨按到腰上掐了掐,放下笔缓了缓。
正巧方知意进来例诊,瞧见他桌上摊了一堆文书,道:“还耗呢,你也心疼心疼我这头漂亮的头发。”
“王爷方才说心慌。”揽月将门关好。
方知意叹了口气,爬到榻上,坐到周璨对面,道:“我也心慌。”
周璨揉了揉眉心,往后躺到背后柔软的缎垫上,朝他伸出手腕。
方知意诊了脉,道:“倒也没什么,这时候头昏低热都是有的,许是前段时间咳久了,多补补吧。”
周璨躺了一会,仍觉难受,又坐了起来,不耐道:“本王腰沉得厉害。”
方知意瞟了他一眼,道:“忍着。”
揽月走来,坐在他身后,给他揉了揉后腰。周璨脸色稍好了些,低头喝水,伸手在自己腹上摸索了一番,又嘟囔道:“本王总觉得它大得快了些,上回记得近四个月才显的怀。”
方知意探过身去,伸手在他小腹上稍稍使劲摸按了几次,感觉并未有大问题,坐回去也喝了口茶,道:“兴许是你这胎在春天里怀的,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它蹭蹭地长,”他吹开茶叶,戏谑,“完了,是个胖姑娘。”
周璨笑了笑,掌心拢着那抹细微的隆起,由揽月伺候着,将方知意带来的药给喝了。
“你若是腰上实在不舒服,我给你施套针罢。”方知意见他还要看东西,便道。
周璨宫体有损,这孩子长得快,他自然腰腹上压力都不轻,这再坐上几个时辰的,有他好受的。
“不急,待我回来吧。”周璨将写完的东西装入信封封好。
“你还要去何处啊?”方知意奇道。
照周璨上月在朝廷干的那些事,他现在出门,方知意都怕他被太子一党丢臭鸡蛋。
“吴府。”周璨皮笑肉不笑。
“……佩服,”方知意拱了拱手,哭笑不得道,“你这是要去落井下石?”
“揽月,更衣。”周璨并不回答,只是眉间有杀气,看得方知意摇头不敢说话。
三月和风,一春芳意。
周璨看这昔日尚书府,门客来往,多少热闹。如今柳絮落花满阶,倒是有些春暮的冷清。周璨满意地笑了笑,无所顾忌踏了这一地残春,大摇大摆朝府内而去。
“叫王爷久等了。”吴秋山慢悠悠进得大厅,朝周璨行礼。
“吴大人客气了,您老年纪大了,走得比本王这瘸子还慢,可以理解。”周璨笑了笑,占着主位,漆黑的眼睛冷冷朝他瞟了一眼。
“多谢王爷。”
“吴大人,这些日子在府中被坏消息砸了一记又一记,怕是不好受吧?”周璨捧起茶杯,转着那只杯盖,“本王瞧着大人都瘦了一圈,可要保重啊。”
“老臣瞧王爷也是神色憔悴,想是日夜忧思,也请王爷多保重。”吴秋山与他对视,平心静气道。
周璨微微勾唇,将茶放下,起身慢慢走到吴秋山跟前,轻声道:“本王来的路上,这封信上所记之事,已由徐峦呈递陛下。”
他将信用两只夹着,在桌上一手高处,松开手指,任由信封轻飘飘落在桌上。
“您在西境商道贪了多少,虽然费劲,本王也给您算清楚了,还有千名儒生联名状告您先收银钱再给名额,那一个个红指印像梅花似的,好看得紧。哎,吴大人,其实当初你就不应该动陆照,他一死,便是叫满朝寒门出身的官员对你恨之入骨,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如今朝上超过半数文臣都参了你一本,你觉得陛下还能力压重议保你吗?”
吴秋山胡须微颤,终于冷笑一声,道:“王爷,您多年蛰伏,这耐心好得叫老臣佩服。只是您这回错就错在太过锋芒毕露,多拉了一个太子下水,怕是要失策了。陛下绝不会让别人撼动储君,您动不了太子,那老臣,也并不是走投无路。”
“呵,也不是什么大事,本王左右只是吓唬吓唬东宫,没想跟他较真。”周璨似乎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将手掩到嘴边,“本王听闻吴大人与太子暗中交好的官员,那可是遍布六部,连翊林阁都有那么几位,你看看本王信里写的名字对是不对,陛下要是往下查一查,你说他可会不会查到,西境商道得的赃款还用来在北边养了点儿兵马……”
吴秋山浑身一震,极力压制面上的抽搐。
周璨展颜一笑,眉眼明艳动人,他直起身体,缓缓走开两步,低声又清晰道:“历朝都有皇帝身边近臣,权倾一方,占得独宠,那是帝王手中一柄利刃,破障斩荆,得心应手。皇帝恋着这剑好使,所以万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宫储位,为着将来帝业先几步筹谋筹谋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把剑,将来也会是他掌在手中。只是这剑,只能由皇帝本人亲自递给他,断不是他能偷偷拿来用的。”
周璨回头,轻声道:“吴大人,你说,这东宫偷剑,不小心割伤了皇帝的龙袍,皇帝是废了儿子,还是折断那柄剑啊?”
吴秋山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周璨将手杖轻轻嗑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似乎是戳在吴秋山心口上,戳得他喘气不能,他似乎是欣赏够了旧敌的表情,道:“本王那堂弟也不是个傻的,这时候,与吴大人摘清关系才是明智之举,便如,去年吴大人对女婿做的那般。”
这句似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吴秋山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周璨知道自己这句诛心,只是居高临下冷眼瞧着,心中几分畅快。
吴秋山气急攻心,咳出血来,引得仆人观望,他挥挥手,将众人屏退下去。
“王爷,老臣与叶家多年恩怨,您又何必横插一手,死咬不放?当年和宴一案,老臣也不过是受命于人而已……”
“少来了,吴大人,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也不必在这儿叫冤,本王心眼特别小,记性也特别好。”周璨打断他,似乎是站得累了,他轻轻将手撑到椅背上,低眼淡淡看着吴秋山,眸中黑潭深不见底,低声又道:“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本王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也用不着瞒本王,听得本王满意了,倒也不吝在陛下跟前替你族人美言几句。”
吴秋山枯瘦苍老的手握成拳,嘶哑道:“王爷请讲。”
周璨低头,将手里的白蜡木手杖横在身前,漫不经心把玩着,沉声道:“当年皇帝御赐的那根紫檀白玉手杖,当真是精致贵重。这紫檀是岭南的贡品,而这白玉更是产自勒州,千里迢迢从西边运回来的。吴大人那时与太子垄断了西边商道,这白玉想必是大人经手。”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又咳嗽一声掩饰,继续道:“本王便问大人一句,这皇家上乘工艺的师傅做那根手杖时,是奉的皇帝的命,还是过了东宫的手?”
吴秋山沉默许久,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道:“王爷啊,当年的叶秀令,如今的林无晦……怕都要成您的软肋。”
周璨蓦地捏紧那只牙雕鹤首,牙根咬得酸疼,面上仍是冷峻。
“事已至此,老臣也没必要骗您,您想听,臣便讲给您听罢。”
吴府园林景致妙趣横生,一步一景,正值春日好风光,繁花奇石,柳拂清潭,满院飘香。
揽月在外头候着,见周璨出来,跟上走了几步,便见周璨踉跄着扶住了廊柱。
“王爷!”揽月扶住他,焦急低唤。
周璨一只手按在腹上,只觉腹中窒闷,隐隐生痛。他知道是自己心绪起伏所致,强自忍耐了片刻,淡声道:“无妨,站得久了些,累了。”
“王爷,您坐下歇会吧。”
“这地方还是别歇了,本王看着恶心。”周璨望着院中美景,嫌恶地皱了皱眉。
灿烂春光映着他苍白俊秀的面孔,显得他一双浓黑的眼眸漠然清寒。
果然,身后周璨刚出来的厅堂里,响起一阵吵杂,有婢女尖叫惊呼,隐约传来一句“不好啦,老爷,老爷用茶盏碎瓷片,抹,抹了喉咙啦!”
揽月回头望了一眼,面色如常,扶稳了周璨,“王爷说得是,咱们走吧。”
周璨勾唇笑了笑,他唇色几分病气的惨淡,显得这笑有些愁苦,他虚虚捂着小腹,感受那里暖暖的温度,轻声道:“若是没有这小东西,本王今儿要去将军陵,痛饮到天黑才是。”
揽月察觉他脚步虚浮,轻轻将手搭在他后腰,附和道:“府里前几日新采的桑葚酿了果酒,回去问问方先生,能喝的话,王爷便小酌几杯。”
马车一路回了王府,周璨躺在车中闭目养神,揽月为他按摩腰背,却发现周璨的虚汗湿透了里衣。
“王爷!宫里来急旨,召您进宫面圣!”秦伯未等马车停稳,匆匆来报。
揽月正扶周璨起来,秦伯拦车拦得急,马车骤停,惊了马儿,车子不稳,周璨闷哼一声,撑住后腰。
“王爷恕罪,杜公公亲自来请的,留的小太监还府里等候。”秦伯掀开帘子,见周璨脸色不好,忙请罪。
“呵,”周璨缓缓揉着自己沉痛的腰,辨不清情绪地笑了一声,“本王知道了。”
“王爷,还是请方先生看一看,再入宫不迟。”揽月道。
周璨掀开窗帘,果然看见两个小太监已经闻讯跟了出来,行了礼,远远观望着马车。
“不了,叔言给的药丸你带着吗,给本王吃一颗。”周璨将帘子放下,朝揽月摊摊手,揽月从怀中取出药瓶,倒了给他,周璨干着吞了,给噎得捶了捶胸口,骂道:“这小子搓这么大作甚,想噎死本王吗。”
揽月心想这药本来是兑温水化开了服用的,谁叫你一口闷的,忧心道:“王爷,此行不善,可要奴婢陪同?”
周璨摆摆手,理了理衣服,又是一副矜贵的模样。揽月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声退了出去,便听得她在外头招呼那两位太监。
“王爷,小的们奉命护送王爷入宫。”
“劳烦了,启程吧。”周璨冲他俩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腹上,却在袖中紧握成拳。
正是春日好风光,御书房却门窗紧闭,屋内显得高热窒闷。
周璨跟在杜淮后头,才走进去,便听到内间不停的咳嗽声。皇帝靠在榻里,侍女跪着替他抚背,为他递茶。
“臣参见陛下,”周璨行了礼,语气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咳得如此厉害。”
杜淮道:“这三月乍暖还寒,奴才们照顾不周,这才叫陛下感了风寒。”
周璨自然明白自己那封奏折功不可没,讪讪一笑,乖巧道:“是臣叫陛下忧心了,留玉知罪。”
皇帝喝了茶,渐渐止了咳嗽,这才坐直了身体,看向他。
皇帝病得不轻,显得越发苍老了,眼窝深陷,胡须都白得多了些。
他头一回没给周璨赐座,只是沉沉地瞧着他。周璨被这屋里闷得犯恶心,皇帝的目光也看得他身上不大自在,他站得背脊挺直,笑问:“陛下,不知急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皇帝开口,沙哑道:“你去了何处?杜淮都没找着你。”
周璨微微一笑,道:“踏春。”
“呵。”皇帝也不追究他所言真假,低头喝起茶来。
周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刚服了药,腹中这会好受许多,只是腰上仍旧酸沉,他压了压杖首,厚脸皮道:“陛下,臣腿脚不便,可否坐着说话?”
皇帝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站着。”
周璨摸摸鼻子,道:“陛下若是心里有气,那臣便跪了,陛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他朝杜淮招招手,要把手杖给他,将袍尾一掀,就势要跪。
讲真,跪着还兴许舒服些。
杜淮赶紧搀住他,道:“哎哟,王爷你这是作甚……”
“周留玉,还没闹够吗?”皇帝喝道,半道又咳嗽起来,将徐峦新递的折子狠狠摔在桌上,“这一出出的,是要手把着手叫朕杀老臣,废东宫吗?太放肆了你!”
周璨妥当跪下了,理了理袍子,朗声道:“杀老臣,可以有;废东宫,倒也不必。”
“给朕好好说话!”皇帝怒斥。
“陛下,事已至此,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臣与吴秋山确有私怨,但吴秋山祸害朝廷,铁证如山,诱联太子,更是大逆不道。若我大启是棵参天巨树,此人科举行贿,便是削叶砍枝,蒙骗太子,便是蛀坏根基。纵使他曾经有功,那陛下都奖赏过了,如今罪不可赦,陛下又如何杀不得?”周璨一句一顿,落地有声。
皇帝冷哼一声,低声道:“好一张会说的嘴。”
“说到吴秋山结党营私,景纯王又哪里不会笼络人心?瞧这阵势,不光半朝文臣拥簇,连沈老太傅也给你背书。”
“臣不敢,”周璨俯身一拜,“他们都是陛下的忠臣,为陛下明辨忠奸,是他们的职责,又与臣何干。”
皇帝见他答得滴水不漏,面沉如水,又默然不语起来。
半晌,他沉声道:“杜淮,给王爷赐座。”
“多谢陛下。”
周璨落座,轻轻将手搭在腹上,再瞧远处高位上的皇帝,心中忽觉可笑。
“之后的事,你不要管了,朕自有定夺。”皇帝低头喝茶,淡淡道。
“陛下,您左右将来也要打压吴家,就当臣给您递刀了。”
皇帝睨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璨低头轻笑,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喝了口茶润润口。
“如今入了春,天气和暖,你寻个日子,受封出京吧。亲王封号,就拿你一个纯字吧。”
周璨手一顿,面上僵硬起来,他抿了抿唇,冷静道:“陛下这是要赶留玉走了?”
皇帝压抑着咳嗽,低哑道:“你近而立之年,早该成家立业,如今与吴家也算宿怨了结,便听封了罢,省得别人说朕委屈你。”
周璨放下茶杯,仰头道:“陛下,那您当初说,塞北江南的封地随臣挑,可还作数?”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朕也没老糊涂,也还记得,朕当初说的是,你若成家,这封地任你挑。”
“朕上回给你的册子,不知你挑中了哪家的小姐啊?”
周璨被噎得一怔,挤出笑来,“不急,不急。”
皇帝冷笑一声,又问:“那你想要哪块的地啊?”
周璨拱了拱手,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臣以为,凉州就不错。”
皇帝沉思片刻,笑着摇摇头:“西北荒凉地,还是别去了罢。江南富庶,旧都金陵,商贾兴盛,你帮朕管管去。”
周璨暗暗咬牙,好一个老狐狸,自己说要去西北,他便指了个最远的东南地方。将来他管派林晏常驻西境,这山高水长,一辈子都甭见面了。
见他沉默不语,皇帝挑了挑眉,问:“你是想抗旨?”
“陛下说笑了,这圣旨未下,臣哪里来的抗旨,”周璨放缓语气,眼神却带点儿凌厉,“当初皇爷爷还说要臣一辈子留在京城,还在王府里立了个镇宅碑,说是碑在处,永远是臣的家。”
皇帝静了半晌,忽转而言他:“你来的路上,朕收到边境军报一封。”
“果尔沟内山顶雪崩,林晏与数千兵士被困其中,死伤过半,冯齐要朕出动勒州精兵就近救援。”
周璨心中大惊,立刻站了起来,撞得一边小桌微晃,靠在桌沿的手杖咣当倒在地上。
杜淮赶紧小碎步上前,拾起手杖,送入他手中,低声道:“王爷,您可小心着些。”
周璨听得他这句,强自镇定,手接过手杖时却仍打着颤,他冷汗涔涔,片刻后,才察觉小腹抽痛,另一只手按住椅背,缓缓坐了回去。他忍耐了几个呼吸,心绪难平,自然息不了腹痛,索性也不管了,冷笑一声,抬头冲皇帝道:“陛下,这是在要挟臣?”
杜淮长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皇帝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道:“景纯王想是乏了,回去等着圣旨罢。”
周璨忽而想起吴秋山说的那句话:“当年的叶秀令,如今的林无晦……怕都要成您的软肋。”他握紧手杖,狠狠盯着那个苍老又陌生的皇帝,咬牙道:“臣自会准备……启程江南。”
“王爷,您脸色苍白得很,老奴还是叫御医来吧?”杜淮扶着周璨,见他额上沁出汗来,忧心道。
“有劳杜公公……送本王上车了。”周璨笑道,眸色黑沉得骇人,他闭目蹙眉,似乎强忍不适,动作迟缓地上了车,合帘时深深瞧了杜淮一眼,轻声道:“杜公公,有缘再见。”
杜淮深深低下头去行礼,一直目送周璨的马车消失在宫门那头。
揽月一直守在王府门口,甫一见周璨的车便迎了上来。她轻盈跳上马车,皱眉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她听力极佳,自然早听见车内压抑的喘息。周璨伏在小桌上,一手捂嘴一手压腹,背脊微颤。
“王爷!”揽月将他扶起,推了推他摁在腹上的手,轻声道:“王爷,别使劲。”
周璨长长吐了口气,面色惨白如纸,“我有点出血了,你让车绕进后门……”他又抽了口气,无奈道:“我怕是不好再走动,你叫方知意直接上车来。”
“揽月,你速往勒州传信,叫本王的人混进救援的精兵里头,冯将军的信应当也快到了,你去盯着,即刻给本王送过来……呃……”
方知意手脚迅速,诊脉下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听周璨痛叫,这才道:“静心凝神,你宫体有伤,敏感得很,切忌心绪起伏过大,”他手上稳稳地又下了一针,“听得懂吗王爷,闭嘴清心。”
周璨总算安静了半晌,闭起眼睛,睫毛却剧烈颤抖着,他复又睁开眼,虚弱道:“安儿生死未卜,我静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