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清失笑,伸手拨开表面的漆黑部分,露出内里雪白的鱼肉来,又将树枝递到了兰微霜唇边,道:“陛下,真的能吃,试试吧。”
兰微霜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烤鱼,以及谢淮清这格外逾越的动作,思考了几息,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同时顺势抬手自己接了树枝,低头尝了一口。
谢淮清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笑道:“陛下,味道如何?”
第30章
谢淮清说得这么有自信, 让兰微霜产生了一点错觉,竟真相信了他,觉得这烤鱼或许就是表面色相看起来不行, 撕开表层的漆黑后露出的雪白鱼肉还是很像样的, 大概味道也不会太差……
然而吃了一口后, 兰微霜顿了顿,接着从容地回答谢淮清:“谢将军,你回去把‘谦虚’二字抄一百遍吧, 下回面圣时带来给朕检查。”
谢淮清愣了下, 当真有些意外:“味道不好?应当不至于吧, 我以前在行军途中自己烤来吃过, 虽算不上美味,但也还行。”
兰微霜把手里的烤鱼递回给他, 哑然道:“谢将军, 吃点好的吧。”
谢淮清接回来, 就着被兰微霜吃过的旁边撕了点鱼肉下来, 自己尝了尝, 然后看向好整以暇的兰微霜,迟疑地说:“陛下, 或许,是您嘴太挑了?”
兰微霜:“……抄两百遍。”
谢淮清一笑:“是。不过回去抄就不必了, 陛下借臣笔墨纸砚,臣就在这里写给陛下看?”
兰微霜挑了下眉,指了指被挥退得有点远的宫人那边, 道:“自己去要。”
谢淮清便放下烤鱼, 擦了手,当真去要笔墨纸砚了。
兰微霜继续钓鱼, 谢淮清回到凉亭里开始罚抄“谦虚”二字。
等写完了这两百遍,谢淮清拿给兰微霜看,又坚持道:“陛下,臣还是觉得那烤鱼味道还行。”
兰微霜打量着他:“还想再抄两百遍?”
谢淮清一副忠臣良将不屈的模样,回道:“陛下,忠言逆耳。”
“巧舌如簧。”兰微霜道。
谢淮清笑了笑。
十天后。
兰微霜还是在凉亭边钓鱼,宫人前来禀报说是抄录郎谢云闲求见。
谢云闲如今主管着天下学堂的事,和谢缘君一样,都会定期面圣汇报最近的情况。
若是其他人和事,兰微霜犯懒,定会直接推到丞相谢照古那边去,但兰微霜有意寻机言语上刁难谢缘君,自然不会不让他来。
而既然谢缘君这个主理万书阁的抄录郎都能面圣,也不好让同为抄录郎的谢云闲直接去找丞相汇报情况、不要面圣。
于是这两人便定期面圣汇报工作了。
“宣。”兰微霜道。
谢云闲很快被带过来,行礼道:“臣谢云闲,参见陛下。”
兰微霜说了声平身,然后就等着听谢云闲汇报,听完了就可以例行公事夸两句、然后让人回去继续努力。
不过,这次的汇报当中,谢云闲额外提了一件事。
据她所说,是学堂里有个天资聪颖的女孩总是上学迟到,还有些受其他学童排挤,教习注意到之后打听了番,然后把这女孩的特殊情况报给了谢云闲,谢云闲抽时间去女孩家中走访了一趟。
女孩父亲早年意外身亡,家中只有母亲,其母靠接织布坊的活维持生计。
去到女孩家中之前,谢云闲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贫寒之家、女孩上学迟到是因为要帮家里干活。但意料之外,女孩家中虽谈不上富贵,但生活无忧,其母又疼爱女儿,舍不得女儿帮工。
交谈间,据其母坦言,说最初丈夫去世、她只能靠织布维生的时候,的确艰难过一段日子,但她丈夫生前是个木匠,她时而帮忙干点活也懂些木工皮毛,收拾丈夫遗物的时候突有所感,将织布机大胆改了改,又经过这几年不断地调整,如今她家的织布机能比寻常织布机效率高上许多。
寻常的织布机要两个人共同操作,但她自己改过的织布机一个人就能灵活自如,别人织出一匹布的时间,她能织出三匹,而且保证布匹的品质。
她织布又快又好,有家织布坊便同她常年交易,渐渐的家中也有了积蓄,能供母女俩每五日吃上一顿肉。
谢云闲看过那织布机,又听人家一说,意识到其中玄妙,这才来见兰微霜了。
兰微霜听完,心想这姓谢的怎么老有这种机缘,谢缘君发现了石拨筠的印刷术巧思,谢云闲一趟家访又挖掘出了改良织布机……
“那位妇人,愿意将此谋生之物拿出来?”兰微霜问。
谢云闲作揖道:“她愿意,但……有些内情。”
那位妇人名叫锦瑟,是妓子从良,自己攒钱赎身后,嫁给了个待她贴心的木匠。然而女儿刚出生一年,木匠便在去帮人干木工活的时候出意外没了。
锦瑟没再改嫁,带着女儿艰难谋生。
她从前是妓子,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儿的也不少,最初说她克死了丈夫,后来见她日子好过起来,明明看到了棉丝线和布匹的出入,却偏说她是重操旧业当了私妓暗娼,连带着锦瑟的女儿被人言语侮辱、排挤欺负。
锦瑟的女儿聪慧,上了天下学堂后总是名列前茅、得了不少教习夸赞。
最初,学堂里知道锦瑟从前身份的孩童寥寥无几,锦瑟的女儿在学堂里也有过一段欢喜日子,直到有学童说:“我爹娘不让我跟你玩了,他们说你娘是娼妇,你也是。你和你娘还克死了你爹,是扫把星!”
锦瑟的女儿在学堂里没了朋友,总被人指指点点,于是此前热爱上学堂的小女孩开始故意迟到、在上学堂的路上拖拖拉拉,这样到了学堂之后就直接听教习授课,不用听其他孩童的咿呀之语。
而锦瑟愿意把谋生的工具献出来,也是为了女儿。
“我这当娘的,没能给她个好出身,这会儿她能上学堂了,本来好好的,却还是受我牵连,若不是您来,我都不知道她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她是个好孩子,心疼我这当娘的,怕我难过,总受了委屈也不说……”
“谢小姐,谢大人,我……我这织布机,多少是有些用的吧?那织布坊都跟我打听我是怎么织出那么多匹布的……”
“我听说,先前有个戏楼的小姑娘弄出来了印字的新法子,陛下还给她封了官做,我这织布机没那么雅致,也不敢奢求一个妓子从良能为陛下办差,我就想用这织布机,换个陛下的墨宝,行不行?”
“就一个字就行,求陛下给个‘好’字,我回头找人拓下来做成牌子,挂在我家门前,看谁还敢当面说闲话……谢大人,求您帮帮忙,行吗?”
谢云闲问她,若是这织布机被人搬走、复刻出同样的,回头大家都用上这织布机了,她要如何继续谋生呢?
锦瑟回道:“这个……我刚才想过的。这东西要家家户户都用上,总还是要些日子的,谢大人您把我这架搬走,我手里还有不少闲钱,马上去重新置办一架、我自己再改一遍就是,然后趁着织布机还没传开,我抓紧时间多织些多攒点钱。往后就算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我也只是不比旁人快,又不是慢了、做不了这活了。”
“再有就是……谢大人,您可别笑话我心比天高,我突然又想到,这织布的能耐上去了,对棉线丝线那些要的量也会上去,我这……我既能改了这织布机,说不准也能把纺车改改、让我纺线的速度也比旁人快起来,多做些活,便能多些钱,这日子过得下去。”
面对谢云闲,锦瑟下意识有些自惭形秽,但说起织布纺纱来,她话中颇为自信,神色也有了光彩。
谢云闲对兰微霜禀报完,又试探地提议说:“陛下,臣虽从未亲手织过布纺过线,但也知道,这织布机能将寻常织布速度提高至三倍,若能推衍使用,于大夏民生、赋税都颇有进益。”
在民间,这布匹,也是能当“钱”用的。
“锦瑟怕口出狂言惹了反感,所以自贬了些,实则说起来,臣以为便是入史书记载、供后人熟知,也不为过。”
“这织布机由她改成,若要研究复刻,让她为指导,并不冒昧,且这锦瑟还有决心改制纺车……锦瑟虽从前是妓子,但毕竟已经从良,她也是年幼时被家中卖去青楼的,过得不易,陛下任人唯贤,可否……也用一用她?”
兰微霜表示:“就算她不是大夏人,只要她愿意效力,那朕都能用,待过青楼又如何?”
兰微霜让谢云闲放心用人,因这改良织布机是她家访发现的,所以后续比如说像印刷馆那样搞个织布局之类的一应事宜,也都由谢云闲主要管理,而锦瑟于织布局,就如同石拨筠于印刷馆。
若是天下学堂和织布局两边忙不过来,谢云闲自己看着提拔可用之人、合理任职。
谢云闲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正好也不用见外,可以去找办过类似差事的谢缘君和石拨筠取取经,有什么需要就管负责朝政的丞相谢照古去商量、让他安排。
等织布局有了明显进展,兰微霜会像对石拨筠那样,也给锦瑟封个有品级的官做,届时她也不用发愁街坊的口碑了,到时候她都能直接带着女儿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至于眼下,锦瑟想要的帝王墨宝,兰微霜寻思着一个字而已,也不费劲,便抬手写了,让谢云闲带去转交给锦瑟。
谢云闲离开行宫,回去便开始办这新差事,不敢懈怠。
半月时间,“纺织局”的牌子挂起来了,里面都是改良过的织布机,纺织局对外招工,鼓励会织布纺线的女子前来纺织局做工——目前这纺织局,相当于一个官办的织布坊,倒不难招工。
待工女们织好布匹,纺织局会自寻销路,对外贩售,充盈国库的这个过程中也会把改良织布机的技艺渐渐传开,而且更多的就业机会也更利于民生安乐、社会稳定。
时间转眼来到九月初。
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不过还是天热,兰微霜搬过来了就有些懒得往宫里搬回去,仍是住在避暑行宫里。
谢淮清如今来找兰微霜,当真跟串门做客似的了,格外娴熟自然,也不一定有正事要说,大多时候都是坐会儿就走,兰微霜觉得他多半也是闲着没事,随他了。
这日谢淮清又来,坐下后同兰微霜说了件来时路上看到的事。
“几个月前,那被革去秀才功名的书生崔望,陛下还有印象吗?”谢淮清问。
兰微霜点了点头:“怎么了?”
“那次和崔望在万书阁门前争执的青楼女子,与崔望之妻,今日在纺织局外面起了冲突,臣方才过来的路上碰巧又被拦了回路,便围观了下。”谢淮清道。
根据谢淮清的了解,情况大抵是这样的——
那青楼女子名叫华年,此前被崔望骗去了压箱底攒的赎身钱。
那些钱早就被崔望挥霍一空、崔家家贫,不愿意还也还不出来,华年别无他法,闹过几次也只有咬牙含恨咽了,只能自我安慰说崔望被革去了秀才功名、已是遭了报应,她那些钱就当是看了一场大快人心的戏了。
然而没过几日,华年上街买胭脂水粉,意外帮了个差点吃亏的老人家,那老人家的家人为了感激她,送了她一套真金嵌珠玉的首饰,首饰转手一卖,不仅有了赎身钱,还多出了不少身家。
——这件事,兰微霜和谢淮清都知道,他俩合计安排的。
但有了赎身钱和离开青楼后短时间安身立命的积蓄,华年也没有马上自赎——她不知道离开青楼后能做什么,积蓄总有用完的一天。
之前轻易听信了那崔望的甜言蜜语,也是因为华年恐慌于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觉得再不另寻出路,恐怕有朝一日连风月楼都容不下她吃顿饱饭了。
青楼女子赎身从良,大多是遇到了愿意替她赎身、她只能赌一把试试托付信任的人,不然离了青楼也是浮萍,像华年这样攒得出自赎钱的已是极少数,攒够了钱敢真的离开青楼的,更是罕有。
华年又在风月楼拖了几个月,直到前段日子,听说朝廷新办了个纺织局,用的是改良后织布效率提高了几倍的新织布机,而那新织布机出自一个从良妓子之手!
华年便动了心思,辗转找到了锦瑟,问她纺织局招工,可愿意招其他从良的妓子?
锦瑟问过谢云闲,谢云闲点头应允,华年知晓后欣喜地给自己赎了身,离开了自幼被卖进去、待了二十多年的风月楼,老鸨看在多年情分上并未太为难她。
华年进了纺织局,嘴甜又勤快,很招人喜欢。她没有透露自己过去的经历,旁人问起来便说自己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又没有儿女、婆家娘家都不让她进门,幸好有纺织局能来干活。
旁人听了她这经历,都很是心疼,看她更亲近了。
直到今日,那崔望的妻子也来纺织局想要问问招工的事,正畏缩不前的时候,看到了华年来上工。
崔妻不禁怪叫一声:“这纺织局不是朝廷的吗,怎么……怎么这不正经的人也能进?”
华年的谎言被崔妻揭穿了,她前些日子还是青楼妓子的事在纺织局门口被崔妻宣扬了出来,正好是上工的时间,不少人围观,直到谢云闲闻声赶至,才消停了。
人群散开后,谢淮清的马车才继续往馥南山这边来。
“纺织局那边,可能得闹一顿了。”谢淮清道。
兰微霜若有所思。
必然是会闹的。
比如华年,她年幼被卖、流落青楼,如今也已赎身,户籍上虽有痕迹但算起来已是平民老百姓,可她曾是个妓子,这一点就足够让纺织局里大多良家女子避之不及了。
有的会真心排斥,有的即便不厌恶、还同情怜悯,却也不得不同样远离,就算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也得考虑家中人的感受。
没几个人会愿意让自家妇人姑娘和青楼女子同处一室,即便是去过青楼的嫖客,寻欢作乐时是一副嘴脸,出了青楼后最嫌弃的人也是他们。
此前纺织局里,虽然锦瑟也是妓子从良,但她是皇帝钦定、拿出了新织布机,而且她已从良多年,旁人能有理有据地“接纳”她、和她共处纺织局。
但华年的情况,就与锦瑟很不一样了。崔望之妻今天这么一揭露,华年在纺织局里遭到排斥都还是轻松的,其他人只怕是会想要把她挤兑出纺织局。
兰微霜想了想,对谢淮清说:“朕想联合纺织局,取缔青楼,仍以馥城为试点,成熟后再慢慢推至其他地方。”
谢淮清微怔,旋即认真道:“陛下,此事不同旁的,若强制关闭取缔,恐生乱。青楼关闭,馥城内的巡防需增量加强,且需有对应严刑、震慑心怀不轨之人。”
兰微霜颔首:“巡防加强和严刑震慑是需要的,不过朕没打算一次性强制关闭。”
这次毕竟有明确的对象群体,若有人不满,是能有具体的打击报复对象的,比如狠心点,直接烧了一整座青楼和里面的人。
所以兰微霜想稍微缓和一点,反正都是取缔青楼,强制程度轻重都是一次暴君打卡。
“大夏国库充盈,最初可由国库出钱给青楼女子赎身,一次一整座楼打包赎来,放进纺织局让她们织布干活,直到她们的工作量偿还清国库给她们赎身的钱,她们就可以自行选择离开或是继续在纺织局干活。”
“这些女子在纺织局织出的布,买卖交易时谁还有能耐分清是不是青楼女子织的?实在不行便宜一点卖也可,实惠面前,装瞎的人不会少。布匹售出后便可‘回本’,国库的钱不会只出不进。既能取缔青楼,亦能壮大纺织局。”
“而青楼的老板为何要配合这项举措呢,虽然有国库给赎身钱,但一次性买卖和持续性经营,就青楼这门生意来说,选前者的大抵不会是大多数……这就需要软硬兼施了。”
兰微霜慢条斯理地说着头绪:“往后不许再新立青楼,户部掌管商税征收,有此前青楼的名录,把数量按半分。”
“最先响应举措的那一半青楼,楼中女子赎身价不论原本高低、统一定为百两,且积极响应朝廷号召,青楼老板能得到朕的墨宝一幅,响应越积极,墨宝字数越多,最先响应的还可指定朕写什么。”
“而拖拉不办的后一半,朝廷给的赎身价会不停地降,且他们总不会只有青楼一家营生吧?总之青楼老板手底下的商铺,都派人去找找麻烦,直至配合。”
“这些事有点麻烦,但朕吩咐下去就行,再定个死线,比如三个月之内,一定要给朕办完。”
谢淮清静静地听着兰微霜的话,直到他话音落下,谢淮清才温声开口:“陛下,此前臣听石拨筠戏言,说您是天上派来的仙人,如今想来,确非戏言。”
兰微霜被说得一愣, 旋即失笑:“谢将军怎么突然有兴致恭维朕了?”
谢淮清却说:“肺腑之言。”
兰微霜挑了下眉。
“古有‘何不食肉糜’,今有陛下‘何以食肉糜’,陛下为君, 是民之幸。”谢淮清认真道。
兰微霜怔了下:“……大概也只有你会这么觉得了, 我干的‘混账事’可不少。”
这次从馥城开始, 取缔青楼的举动,也是一件“混账事”。
但对于大夏官员来说,这件事如今压根不算事——大夏规制早就定了, 官员不许狎妓, 那如今只是关闭青楼而已, 对他们全无影响。这一桩改革, 对比起之前那些,当真不堪一提。
“陛下如今手段越发温和了。”有官员谈论感慨, “软硬兼施, 帝王之术啊!还有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下来, 如今陛下再要改什么, 都无人置喙了。”
虽然以前也没人敢置喙, 怕掉脑袋。但如今的不置喙,则更多了心悦诚服、言听计从。
也有官员琢磨:“此前, 民间女子石拨筠——如今是承印郎石拨筠了,她拿出了新印刷之术, 之后陛下任用女子、办天下学堂招收女学童。此番,妓子从良的那锦瑟娘子,拿出了新织布机, 陛下大抵也是因此想到了改革青楼的举措吧!”
“陛下唯才是举、野无遗贤, 每一步都是在为大夏万世之计做打算!要陛下如此呕心沥血、耗费心神,是我们做臣子的庸懦无能啊!”
从前总是束之高阁的珍贵典籍, 现在摆在万书阁里随便翻阅,而且每月还有新典籍“自愿捐献”进去。
因为印刷馆成立,印刷效率大幅提升,万书阁里早已经可以对外售卖典籍的印制版了,给想要书的人省了不少麻烦功夫。
还有不少印好的书已经被运往了馥城以外其他城池,万书阁将要成立分部,脚踏实地地实现万书阁成立之时、他们陛下那句“万书阁,对万民开放”。
随万书阁一起的,自然还有印刷馆、天下学堂的分部。
印刷馆承印郎石拨筠是个戏楼出身的女子,那天下学堂冒大不韪招收女学童,教习夫子是闺阁小姐。前段时间刚成立的、有新织布机的纺织局,起因也是从良妓子无私献出了新织布机,陛下还赏了个“好”字。
如今陛下想要把青楼女子都赎去纺织局干活,很理所应当啊!
他们这位陛下,改了祖制废了跪礼,官员面圣不跪、百姓面官不跪,陛下还改了婚嫁章程和科举门槛,现在关个青楼而已,根本都不值得一提。
负责此事的官员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办差事。
青楼要关闭,民间闹得比较大——女子们不论出于什么考量,都觉得好!关了青楼,好极了!
但男人里,不论此前去没去过青楼的,大多数都觉得没必要啊,这是干嘛啊,那青楼好好的关什么啊。
但朝廷发话,三月为限,就要把这件事给做成,有异议的也只敢私下里嘀咕两句,对朝廷做这事儿的决心并无怀疑,甚至心里已经接受了青楼很快会消失在馥城这件事。
毕竟陛下亲旨、朝廷行事,哪件事是没做成的?
就连那乌金院从海外带回来的红薯和土豆,听说朝廷都特意买回去研究,而且已经栽种成功就待往民间推行了!
陛下英明神武,朝廷能人辈出,所行之事必然有其深远之意!
纺织局内,有些人略显局促——自打华年的真实身份暴露后,她在纺织局里就基本没了能说话的人,有的人是不屑与她说话,有的人是不敢与她说话,还有的人觉得和华年同出入一地、恐碍了自己名声,想要把华年排挤出纺织局。
可纺织局管事的谢云闲对华年从前的事视若无睹,其他人更不可能找锦瑟去说,于是只能从华年身上下手,想让她自己受不了排挤而离去。
然而还没实施什么了,上头突然发话,说要朝廷给青楼女子赎身然后把人安排进纺织局干活……
这下有不少人就发窘了——原本以为是纺织局不该有身怀污点的青楼女子,结果这会儿听起来,怎么倒像是她们不该在这里了?
这之后,针对华年的排挤倒是没了。
这日风月楼的老鸨来到纺织局门外,托人把华年叫了出来,两人拉拉扯扯到僻静的墙根下,老鸨关心了华年两句,便说了来意:“华年,咱们毕竟也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还在风月楼的时候,摸着良心说,妈妈我对你虽不是无微不至,但也还行,是不是?”
“别家青楼哪有像妈妈我这样的,还放心姑娘们白日出门闲逛……你要赎身走的时候,妈妈虽然也嘴上怨了两句,但半点没妨碍你的,也没贪你其他东西,还给做了盘你喜欢的果酥叫你带上……”
“华年啊,这……朝廷要关青楼,还说上赶着配合的能拿到一个姑娘百两的赎身钱和陛下墨宝,当真的吗?你在纺织局里做活,有什么消息,也跟妈妈通个气啊?”
华年对这老鸨感情复杂,最终还是点点头,建议道:“陛下让锦瑟姐姐光明正大管着纺织局,还给她写了个好字,我如今也仍在里面做活没被驱赶,这不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态度了吗?陛下此前比这还惊人的旨意又不是没有过。妈妈还是莫要犟,和朝廷对着干讨不着好。”
于是,风月楼成了馥城中第一家配合关闭的青楼,就在旨意下发的第二天便关了,楼里的姑娘们都被送到了纺织局。
人的看法没那么容易改变,但因为青楼女子进入纺织局就离开纺织局的平民女子也没几个——民间嘛,这“清誉”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的确没那么要紧。
毕竟名声再好也填不饱肚子,肚子都没填饱哪有空管别的,而且那么多平头百姓,没谁会老盯着普通人家的“清誉”瞧。
这纺织局是朝廷办的,当初进来时也是经过招工的,待遇又好,还有保障,就这么走了,这不是傻的吗?
但毕竟是和从青楼出来的一块儿干活,为了说起来好听,不少人开始互相“洗脑”,也给周边其他邻里这样说——待过青楼怎么啦,人家现在已经被朝廷赎身了,不干以前那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