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吧。”
“挺荒谬的。”容兆道。
乌见浒笑了声,自觉换了个话题:“你方才一走,你们少宗主身边那位管事似乎很是不满,就差没把看不惯你不敬少主、擅自离席写在脸上。
“云泽少君,你们元巳仙宗这些人,没怎么将你这位宗主首徒放在眼里吧。”
“无足轻重之人,”容兆轻蔑道,“何须在意。”
“云泽少君当真豁达,”乌见浒顺势恭维,“难怪世人都称颂云泽少君你君子皎皎、霁月清风。”
“乌见浒,没人说过你很烦吗?”
“是挺烦的,”乌见浒痛快承认,“难为你愿意听。”
“……”
“容兆,”他忽又问,“当真喝醉了?”
容兆不答,乌见浒便兀自说道:“你的酒量不至如此。”
“你怎知我酒量如何?”
“我自然知,”那人语调亲昵促狭,“你真喝醉时可不是方才那般。”
“那是怎样?”
容兆带着人已经回到北苑,停步在一片竹林前,他随意一挥手,众妖仆一言不发地退下,剩下他一个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里。
“自然是,”乌见浒的嗓音也似沾染了夜的浓稠,如在容兆耳畔,“嫣语娇态、桃红面醉。”
“乌见浒,”容兆在夜下疾行,轻易避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护殿法阵,朝萧如奉寝殿急掠去,“嘴巴若是闲不住,可以自己给自己禁言。”
“传音不用嘴。”
“那你也闭嘴。”
“容兆,”乌见浒音色沉哑,更似喝醉了的那个,“你若真醉了,要不要我去陪你?”
“你能陪我做什么?”
“都可以,”乌见浒蛊惑他道,“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倒不如重温旧梦。”
容兆已落地在萧如奉的寝殿前,闭目凝神,识海快速扫过整座寝殿。
确如他所料,今日寿宴,人都在崇天殿那头,这一处的守卫比平日少了大半,留下的这些人也多不在心思,喝酒赌钱偷懒耍滑者大有人在。
“不了,”容兆兴致索然,“沤珠槿艳、不必多怀,既知是梦,还是早些清醒得好。”
话音落,他果断屏蔽了神识传音,飞身入殿中。
几个喝着酒的小妖只觉背后一阵寒意,不待回头,便已蒙昧不知人事,木愣愣地起身,退去了殿外。
容兆冷眼扫过四周,偌大寝殿内零星几盏宫灯,随拂进殿中的夜风窸窣摆动。
光影之下,尽皆奢华。
萧如奉这寝殿里不知藏了多少宝贝,容兆耐着性子在其中翻找,那枚日炎天晶铃是萧如奉时常佩戴的,必然不会藏在太隐蔽的地方。
他逐渐往内殿去,这边未点灯,他不敢用照明灵器,如此想要搜找东西,也非易事。
一刻钟后,身后宫灯蓦地一盏接一盏亮起,外间已有脚步声和隐约人声传来。
容兆快速四望,瞥见角落处的一道玉屏,旋身躲去了后方。
喝醉了的萧如奉被人搀扶进来,坐上榻,一众妖仆簇拥在旁伺候。
片刻,他耷着的眼抬起,醉意朦胧地望向容兆藏身处,顿了顿,挥手示意。
有妖仆一步步走近,容兆屏息,掌间缠上灵力,随时准备释出。
身后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拉他过去。
妖仆绕过玉屏望进来。
面前柜门已然阖上,只能从缝隙间觑见妖仆若有所思的脸,容兆蹙眉,后背紧贴上一人胸膛,那人抬手捂住他的嘴。
被早已熟悉的气息裹住,容兆眉头虽未松,却已定了神。
妖仆的手搭上柜门时,他抬手自指尖释出一簇灵力,没入对方额心。
那妖仆怔住,恍惚一瞬,垂下手,将玉屏移开了些,转身离去。
萧如奉大约醉得不轻,听闻禀报不见异端便算了,靠着坐榻松弛身体,重新耷下眼。
容兆却不敢放松,萧如奉突然提前回来,让他始料未及,更者,与他同挤在这一方逼仄置物柜中的,还有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身后之人微微侧过头,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另只手禁锢在他腰间不动,压得极低的一声笑贴近耳边。
神识中响起乌见浒揶揄声音:“云泽少君不是喝醉了?还能偷摸来这里做坏事?”
“你也不差。”容兆镇定回。
若论表里不一,他俩算是棋逢对手,谁也别埋汰谁。
明明一路与他插科打诨,却先他一步潜入这里,容兆暗自思量这人来此的目的,不觉心生警惕。
“你方才,在找什么?”乌见浒问。
“无可奉告。”
门缝间进来一点微光,映亮容兆格外沉定的眼。
乌见浒偏头,见他依旧眉峰紧锁盯着前方:“真不说?说出来不定我可以帮你。”
“乌见浒,”容兆打量着萧如奉的一举一动,分出点心神应付他,“若你我找的东西,是同一件呢?”
“也是,”乌见浒不怎么经心地说,“若真是同一件,那便没办法了。”
容兆轻哂:“各凭本事吧。”
榻上萧如奉喝了半碗醒酒汤,有人进来,是那位大皇子萧檀。
只见他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父亲。”
萧如奉阖目淡漠问:“我交代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段时日陆续见了些人,”萧檀低声答,“那噬魂蛊确实可用,奈何我修为太低,蛊虫对那些修为境界比我高之人并不奏效,我已尽量挑了合适的人选,父亲若只为在那些大宗门里安插几个探子,已然够用。”
萧如奉皱着眉,并不满意:“几个低阶修士,能有多大用处?你折腾了这么久,就只弄出这些?”
萧檀唯唯诺诺不敢再接话,萧如奉骂道:“废物。”
“噬魂蛊”三字一出,容兆眼神略动,竟是没想到——蛊术也是邪术的一种,炼蛊易亏耗丹田、折损灵根,正道修士从来看不上这些,萧檀身为羌邑大皇子,却修习蛊术,可见其在羌邑地位之低。
这噬魂蛊顾名思义,以蛊虫操纵人神魂,是蛊术中最阴毒的一类,萧如奉让萧檀做这些,想来一旦东窗事发,这萧檀必成弃子。
“萧如奉这人,野心不小。”
乌见浒传音过来,言语间不掩鄙薄。
“身居高位,自然有野心,我以为乌宗主与他感同身受。”容兆讥诮道,若那夜乌见浒所见之人果真是萧檀,萧如奉这所谓野心,到头来只怕要为他人做嫁衣。
“那就是吧,”乌见浒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他们贴得近,姿态近似亲密,“云泽少君你呢?”
“我如何?”
“云泽少君有无不能对人言的野心?”
温热气息就在颈侧,容兆回头,对上乌见浒藏了戏谑的眼,停了一息,微微侧向他。
“你猜。”
轻吐出这两个字,容兆也笑了声,语气和神态都透着点难以言说的味道。
乌见浒尚在回味,容兆的目光已落回前,嘴角笑意转瞬收敛,不咸不淡道:“乌宗主方才自己说的,元巳仙宗那些人不将我放在眼中,我这个宗主首徒地位尴尬,谈何野心。”
“要不要我帮你?”
“不了,乌宗主的胃口太大,我满足不了。”
“那可惜了。”乌见浒遗憾道。
外边萧檀已然退下,萧如奉颇觉头疼不适,吩咐人:“拿日炎天晶铃来。”
容兆循声看去,妖仆自萧如奉卧榻侧的暗格里捧出一个乌木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那枚天晶铃——
方才他已在卧榻旁仔细搜找过,大抵那暗格上有萧如奉亲手设下的障眼结界,故而未能让他寻获。
萧如奉拿过天晶铃,握入掌心细细感知。
容兆快速思索着要如何拿到东西,萧如奉却只点了个妖仆留下伺候,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殿中宫灯渐次熄灭,只留下卧榻边唯一一盏,萧如奉被那高大强健的妖仆抱起,往卧榻去。
他二人纠缠在一起时,容兆愕然一瞬,神识中响起乌见浒短促笑声。
“这萧如奉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黑夜阒寂,那些淫靡声响不断在大殿中回荡,难以忽略。
容兆皱着眉忍耐,想关闭识听,又不敢放松戒备,只得作罢。
逼仄黑暗的这一方角落里,只有他与乌见浒,靠得太近,身后之人微微侧过头时发梢挠过他的颈,叫他觉得格外的痒——
分明故意的。
容兆闭了闭眼,想起在那幻境中的夜夜笙箫,他们这般亲密举止再平常不过,如今却变了意味。
“在想什么?”神识中的那道声音问。
“你在想什么,我便在想什么。”容兆说得随意,不显半分端倪。
“嗯。”
乌见浒漫声应,也是意味不明的语调。
贴得太近了,即便屏息静气,也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一下复一下,压过了那些窸窣暧昧的响动,掩进暗昧不明的蠢动里,不露声色。
先心乱的先输,容兆不肯,乌见浒自然也不肯。
“容兆,”乌见浒念着他的名字,“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你也一样。”容兆道。
床榻那头传来一声高亢呻吟,他俩看去,且不说萧如奉如何,就见那妖仆身后伸出一条数尺长通体墨绿的粗壮蛇尾,不断摆动——竟是头体魄强健的淫蛇妖。
乌见浒啧啧称奇:“难怪萧如奉会选上他,这头淫蛇少说修炼千年才得化形,吸一次这淫蛇的精气,抵得上旁人闭关苦修三个月。”
“乌宗主怎知,还是从前也尝试过?”容兆淡淡地道,盯着那俩人颠鸾倒凤,第一回亲眼见识这种吸人精血的修炼之法,虽不好看,倒也有些意思。
“那倒没有,”乌见浒莞尔道,“我道侣他身娇体弱,遭不住这些。”
心知只是这人不正经的一句调侃,容兆却不由想起在那幻境中时,乌见浒似乎一直认定他体弱多病,一如他将乌见浒当做师兄,像是潜意识里生出的想法。
那幻境究竟是如何构织、因何构织,难免叫人在意。
犹记初入幻境那日,他二人共祭天道、结契为道侣,之后三载光阴,他与那人枕石漱流、餐松饮涧,恩爱似寻常夫妻,从未有过怀疑。
那一方小院,那株桃树,乌见浒亲手酿制他们共同埋下的酒,山间的飞花细雨、烟霭明霞,那些花晨月夕、四季朝暮,皆是见证。
但细究起来,确如梦一场,梦中人是他们又不是他们。
蒙蔽的神识中那些认知是假的,那三年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却是真的。
真真假假,虽已成空,终究留有痕迹。
“容兆,你又在走神了,”乌见浒的声音唤回他,“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这般心不在焉,云泽少君连个做贼的态度都没有。”
容兆确实有些神思不属,随口道:“不及乌宗主你,做贼都不忘了对他人的风月事评头论足,这般好兴致。”
“哪能,”乌见浒不敢苟同,“当乐子看而已。”
若说兴致,他对现下怀抱着的容兆更有兴致——
可惜这个地方,太过不合时宜。
“这淫蛇妖,”容兆亦评价道,“倒不如乌宗主先前买下的那头狼妖生得好。”
乌见浒低声笑:“云泽少君还惦记着那头狼妖呢?”
“难得一见的狼王血脉,”容兆道,“长得不错,瞧着天资也不错,确实叫人见之难忘。”
“见之难忘?”乌见浒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莫名,“再出众也不过是只妖罢了,竟当真入了云泽少君你的眼?”
“妖又如何,以妖身得道者虽少,也并非没有,乌宗主还是不要太过傲慢得好,你若当真如此不屑,那日又为何要花重金买下他?”容兆慢慢说着,又一次被身后靠近过来的人发梢蹭到颈,烦得他侧过身,抬手直接帮乌见浒将垂下的长发扫去肩后。
乌见浒并不介意,同样的事,在那幻境里容兆为他做过无数次,他的语气更亲昵:“真想知道?”
抬眸对上乌见浒盯着自己的眼,容兆直视向他,平静道:“一掷千金买下了,这几日倒未见你将人带在身边,想必另有安排,乌宗主总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容兆,你很了解我吗?”乌见浒问得直接,“万一我就是心情好,不在乎钱,想买下他呢?”
“乌见浒,”容兆嗓音一顿,说得也直白,“你这人,嘴上没一句真话,实在讨人厌得很。”
乌见浒点头,不吝于承认:“倒也是。”
那些叫人热躁难耐的声音还在继续,门缝间进来的一点亮光交替滑过他们的眼。
明暗之间,旖色逡巡、暗流涌动。
容兆的视线落回前,无声片刻,忽地问:“乌见浒,你今夜来此,是为的什么?”
那头传来一声玉石落地的清脆声响,那枚日炎天晶铃自萧如奉掌心滑落榻下,向前滚了两圈停住。
不待乌见浒回答,容兆覆上他一直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乌见浒会意,配合地转过手腕,与容兆掌心相抵、灵力交缠。
指尖释出的剑气合为一股,转瞬凝形,迅速在殿中构建出一道环状屏障,将那枚天晶铃纳入其中——榻上俩人依旧沉浸在鱼水之欢中,丝毫未觉。
容兆推开柜门,飞身而出,径直掠向前。
伸手的瞬间,却被背后突然而至的剑意斩断,他反应迅疾地抽剑出鞘,回身向后扫去,果不其然与乌见浒的剑正面交锋,霎时剑光迸射。
“乌见浒,”一触即分,各自后退几步警惕对方,容兆面沉如水,咬重声音,“你的目标也是这个?”
乌见浒弯唇,狭长眼眸里是志在必得:“你说的,各凭本事。”
容兆手中云泽剑铮铮作响,料定今夜不能善了,他不再说废话,剑尖疾刺向前,乌见浒立刻提剑相迎,分毫不让。
一时间殿中风鸣剑啸、灵光大现。
几次容兆的剑即将挑起那枚天晶铃的系线,又被乌见浒横插进来的一剑截断,乌见浒想争夺目标,同样一再为容兆所阻。
这般缠斗下去,只怕三日三夜也难分胜负。
他们以上炁剑气合力构起的这道屏障最多只能撑一刻钟,萧如奉修为高出他们不少,随时可能察觉异样,殿外之人也随时会被惊动——
容兆一面应付着乌见浒种种刁钻霸道、出其不意的剑招,一面快速思索对策,云泽剑不断挑出,迅疾如电。
他的手腕随剑势一转,陡然变了方向,看准乌见浒侧身的时机斜刺出去,这一下快得几乎只见残影,顷刻间剑尖已抵上了乌见浒颈边命脉。
乌见浒竟也不躲不闪,甚至故意往他剑上撞,颈侧立时划开一道,鲜血沁出。
他深灰色的眼瞳直直看着容兆,眼底情绪难辨。
容兆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讶,握着剑的动作停了一息,既未再往前送,亦未退后,就这一息的晃神,乌见浒却倏忽动了,趁势飞身而上。
银色发带随长发飞舞,拂过容兆的眼。
待到他再次回剑挑出,乌见浒已与他错身过,拿到了那枚天晶铃,潇洒利落地自窗口跃出。
“承让。”
留下这两个字在容兆耳边,随风散去。
容兆脸色一沉,执剑追了上去。
萧如奉的寝殿后方是一片茂林,乌见浒一路飞驰,急掠过树端,身后容兆穷追不舍。
剑意轰然释出,乌见浒被迫回击,不欲再与他纠缠,且战且退,只想伺机脱身。
容兆岂能叫他如愿,识海中调出这座宫殿的法阵布置图,视线迅速扫过四周,又一道剑意横扫出去,趁乌见浒避让之际手指掐诀,快速成印,赤色法印一分为二,同时向着两侧暴击而出。
“轰”一声巨响,法印撞上左右各十丈处的两株高大樟木,枝叶震荡,林间卷起飓风。
两处护殿法阵被击中阵眼,同时启动,凛冽杀戮之气顿生,而乌见浒身处法阵阵中,已避无可避。
容兆收剑停下,冷眼看他狼狈应对阵中千变万化的各式攻击,暗暗寻找机会。
乌见浒旋身而起,剑意斩断四周疾风骤雨而下的流镝,周身气势渐冷。
他在疲于应对的间隙抬眼,深深望向法阵之外——容兆伫立皓月星辉下,身披夜华、从容不迫,与身处法阵之中的他泾渭分明。
对视的一瞬,容兆飞身而上,释出攻击,十成威力的剑意急遽向前,袭向乌见浒。
当然不是杀招,但也足够叫本就被困法阵中的乌见浒好受。
日炎天晶铃自乌见浒手中滑落,转瞬被一道强悍剑罡卷去法阵之外。
乌见浒眼眶骤缩,灵力搅动阵中风云,对撞上那无处不在的杀戮之气,将之冰封住,再使之碎裂,纷洒而下。
他的脏腑震荡,全力一击,强行破阵而出。
容兆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下,只留下一句语调如出一辙的——
“承让。”
乌见浒追了几步,最终作罢。
他停下,抬手慢慢摸上自己颈侧,摸到那点尚未干涸的血,脑中浮现容兆那一瞬间的惊愕,再是方才置身法阵之外时,脸上的冷漠和算计。
崇天殿前的流水宴一共摆了七日,宾主尽欢。
容兆借口身体不适,闭关修养,未再在人前露脸,期间萧如奉几次派人来探望,皆被他随意打发了——
目的既已达成,他便不耐再应付那些无聊的人或事。
午后,容兆伫立窗边,望向远方烟岚之下若隐若现的山脉,片刻,他问身后妖仆:“那是哪里?”
妖仆抬头看了一眼,斟酌道:“应是郢城西南边的白鹭山,听闻那里是一处天然猎场,内有天材地宝、奇珍异兽无数,是萧氏王族人每岁秋季的行猎之所。”
妖仆话落,便见一行白鹭冲云岫而出,直上青天。
容兆凝神细细感知了片刻,不知是否是他错觉,西南角那边,灵气似乎格外浓郁些。
倒是稀奇。
“去和少宗主他们说一声,后日我们走那头出城,绕道去看看。”
妖仆才退下,又有人来报,灏澜剑宗的宗主不请自来,说有要事与他相谈。
容兆走回案几边席地坐下,拎起支笔,悬腕落墨。
乌见浒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容兆跪坐地上,专注画灵符,窗外进来的光虚描着他半边侧脸,勾出一道流畅清晰的下颌弧度,不掩凌厉。
一如他这个人,温润如玉只是表象,本质锋芒逼人。
“乌宗主请坐吧。”容兆没有抬眼,淡淡开口。
乌见浒上前一步,在案几另侧盘腿坐下,容兆并不打算招待他,连杯茶都欠奉,继续做自己的事。
乌见浒也不在意,问他:“云泽少君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当真身子不适?”
“还好。”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避风头,才不想出门,”乌见浒闲闲地道,“萧如奉那头派人来过好几回了吧?”
“嗯,”容兆没否认,“他倒是热情好客得很。”
话虽如此,其实他们都清楚,萧如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了东西,有本事做到的人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不盯上他们都难。
但毕竟没有实证,东西丢了便是丢了,那位最终也只能吃哑巴亏。
容兆不欲多说这些,乌见浒便也算了,拿过一张他刚画好的灵符随意看了看:“下笔遒劲有力,一气呵成,画得挺好。”
“那送你吧。”容兆不怎么走心地道。
乌见浒笑了声:“多谢。”
普通灵符一枚灵石就能换一张,画得再好也不过十倍价格,说是赠礼未免太过寒酸,但容兆愿意送,他收着就是。
“这算那夜之事给我的补偿?”
“你觉得是便是。”容兆无所谓道。
“这样的补偿有何用?”
“你还想要什么?”
“日炎天晶铃让给我,”乌见浒说得直接,“价格随你。”
容兆终于抬了眼,看向他,乌见浒的脸上有一点若有似无的笑,眼神却不似平常散漫,深灰色的眼瞳盯着人时,冷感很重。
这不是他的一句玩笑话,他特地来,为的便是这个。
容兆蹙眉:“乌宗主说的要事,是指这个?”
“是,你要多少灵石肯让出天晶铃?或者以物易物,只要你将东西让给我,灏澜剑宗天宝阁的藏品,随你挑。”乌见浒也不拐弯抹角,直白说出来意。
“随我挑?”容兆提醒他,“日炎天晶铃虽是天字级的上品灵器,你们宗门宝阁里定也有更好的东西,你当真舍得?”
“只要你看中的,无论什么,都可以。”乌见浒慷慨道。
容兆搁了笔,还似认真考虑了片刻,问他:“你这是跟我谈交易,还是有求于我?”
“有分别吗?”
“若是谈交易,”容兆淡道,“我没兴趣跟你谈,若是你有求于我,乌见浒,你这态度和诚意,还远远不够。”
他的眼中亦无半分玩笑意味,更多的是不屑一顾。
乌见浒看懂了:“你想要我如何求你?”
“你为何要那日炎天晶铃?”容兆却问。
乌见浒少见的沉默了须臾:“抱歉,不便透露。”
“那便算了,”容兆微微摇头,“我说了,你这个态度,我不接受,灵石于我无用,那些难得一见的宝贝元巳仙宗也有,若我真想要厚着脸皮问我师尊讨便是,不必跟乌宗主你换,日炎天晶铃我志在必得,不会让与别人。”
“当真不行?”
“不行。”
“看在幻境那三年的份上,将天晶铃让给我,日后若有你想要的东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帮你弄来。”
乌见浒的脸上已无一丝笑意,即便求人,他的语气依旧强硬。
触及他眉眼间压着的冷峭,容兆确信,这才是乌见浒本来面目。
“既是看在那三年的份上,乌宗主便不要同我争了,”容兆的态度也坚决,“日炎天晶铃我不会让,多说无益。”
僵持良久,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
容兆听着在耳边的落雨声,想起出幻境的那日,也落了一场这样的雨,雨水淋漓不尽,教熄了他满腔的愤怒和不甘,最终都成惘然。
“乌宗主若无其他事,请回吧。”
乌见浒起身,如那夜在那法阵中一样,深深看向他。
容兆自若回视,这一次看清楚了,乌见浒眼底的疏离冷意。
他重新提笔:“不送。”
乌见浒未再多说,转身离开,脚步声远去。
容兆回神时,笔尖落下的墨汁已在符纸上晕开。
翌日傍晚。
日暮时分,容兆走进西大街那间茶肆、同一雅间——初至郢城那日,他在这里碰见乌见浒,一起喝过茶和酒。
他在上回乌见浒坐过的位置坐下,晃眼望向楼下,那时便是在这里,乌见浒叫住他,风流做派犹在眼前。
“灏澜剑宗之人今日晌午便动身离开了,”旁边妖仆帮他添茶,小声禀道,“他们一走,南地其他宗门也陆续启程,今明两日应该都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