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再次被林江月打断:“信你们有钱人的话,我们还不天天过年?一箱子钱就想买条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说罢话锋一转,又要嚎,“我苦命的弟弟哎——”
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沈恪的态度始终温沉平和,且对方是林江河的亲人,他依旧克己有礼:“那您有什么想法,或者还需要我们做哪些努力?只要……”
“刚不说了吗!”何舟从堂屋门口冲过来,人不大,但刁皮气势却不输他爸妈,手往灵棚里一指,“要走也行,你们把他也带走,他爸他妈都没了,我们家凭啥给别人养孩子啊!”
“造孽啊!”旁边一直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念叨了一句,“那是你舅舅的儿子,你表弟哟!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姓啥他姓啥?咋就是一家人了!”何舟骂骂咧咧地回嘴,“我爸妈说了,我们家的钱以后都得供我和我姐上学念书,还得给我成家娶媳妇儿,凭啥养他啊!”
说到钱,林江月也不嚎了,“蹭”地一下窜过来,直接上手翻何舟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啥了?不是说不让你拿钱!这个败家祖宗!”
娘翻儿子挡,何家另一个女孩过来拦着,场面一度混乱升级。
何国栋紧紧抱着那一箱子现金不撒手,下了最后通牒:“咱们有话就直说了吧,这钱我们收下了,你们欠了一条命,该给的!但你们也看见了,我家里还俩孩子,四张等着吃饭的嘴,再养一个,还是个男娃,没那条件!上十来年的学得多少钱,以后给他盖房成家又得多少钱?那是个斗大的数,我老何家不欠他们老林家的!”
“少爷,你看这……”宋特助一时踟蹰,低声问,“是不是再给他们……”
沈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算是心里有数了,积贫、贪婪、冷漠,再给多少钱都是一样,而且问题并不出在钱上,就算给得再多,真正能花在这孩子身上的又有多少?寄人篱下,稚子无辜,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谁又敢保证他三餐温饱,平安无虞,遑论今后品性纯良?
如此看,刚刚那句“好好长大”,不过是一句笑话。
沈恪回国后的这十几天一直处于高度负荷状态,沈长谦还躺在病床上,但集团的运转不能停滞,他根据沈长谦的授意,先是处理了一些公司的棘手问题,而后又开始进行工作上的交接,中途还折返了一趟美国费城办理学业手续,几乎不眠不休地折腾了这些天,却还要兼顾安慰母亲的情绪。如今,这些天厚积的疲累终于在混乱中略显端倪。
沈恪捏了捏眉心,拿出电话,走到一旁拨通沈长谦的私人号码。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有必要征询父母的意见。
接电话的是丛婉,沈恪叫了声“妈”,丛婉“哎”了一声,温声问他是否一切顺利。
沈恪沉吟一瞬,长话短说,三两句交代清楚目前状况,说:“我觉得这件事,需要要问问爸的意思。”
电话那边丛婉缄默许久,而后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
片刻后,他听见沈长谦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虚弱,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沈恪思忖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不太好。”
而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沈长谦沉声道:“明天发丧?”
“是。”沈恪说。
“得让孩子送送,别坏了老例。”沈长谦的声音停顿一秒,又响起,“然后……先带回来吧。”
沈恪愣了下,眉心微蹙:“爸?”
“你在那边多留一晚,这时候别让孩子受屈,明天……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沈恪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当了二十年的天之骄子,他第一次知道何为进退维谷。
其实就算沈长谦不嘱咐,看今晚的架势他也无法安然离去。
不远处的哭闹还在继续,林江月和亲戚哭诉,和乡邻诉苦,有人劝,有人阻,有人让她想开点,有人说她这事办得冷情,沈恪却不再上前安慰,他径直回到小林简身边,再次蹲下来平视着他,问:“是不是今天一晚上你都得在这守着?”
小林简的反应依旧慢半拍似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沈恪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却主动开口,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我爸换了你爸的命?”
这个“换”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恰当的,但是面对这么小的一个人,纵然沈恪向来理智,可那些所谓的“实情真相”此刻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过了许久,沈恪说:“是救,是你的爸爸救了我的爸爸,所以我要谢谢你。”
彼时,八岁的林简尚不能理解“换”与“救”这二字之间所蕴含的天差地别,按常理来说,他是最有资格哭闹发泄甚至是怨恨的人,对着眼前这个人撒泼打滚或是拳打脚踢,只因为他爸是为了这个人的爸才没的,他一个小孩儿,表达情绪的方式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林简没有。
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总会跟他说,“儿子,你长大以后可得当个好人,热心肠,别那么多歪心眼,爸就知足了”,而上学之后,课本上写的,老师黑板上教的,又让他对父亲的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于是,林简吸吸鼻子,只是问:“那他是见义勇为吗?”
这四个字,已经是八岁的孩子对突然失去父亲这件事,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诠释。
沈恪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对,是见义勇为,你爸爸……是个英雄。”
林简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睛,却不再开口说些什么。
叫喊声和烧纸烟灰弥漫在山村的冷空气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压抑。沈恪大步走出灵棚,对着还在发疯的林江月两口子结案陈词,先让孩子给他爸发丧,等事情都办完了,人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林江月也不闹了,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不相信一样,问:“那、那带走了……还给我们送回来不?”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沈恪稍稍变冷的眸光从几人身前掠过,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这场荒诞的闹剧。
走是走不了了,但是留一晚麻烦事更多。沈恪靠着车身不想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上零散的星星,宋秩得知接下来的安排后,第一时间就是找住处,他们此行六个人,两辆车,下属怎么都能凑合一宿,只怕刚回国的沈恪无法将就。
村子里必然是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镇上倒是有一家旅馆,不是什么正经酒店,开在国道边上,给路过的大货司机歇脚的地方,而唯一一个县级宾馆在县城里,县政府旁边,虽说不挂星,但好歹能算得上干净,只是路程太远,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沈恪的上衣还穿在那个孩子身上,宋秩从车里拿出一件外套,顺便跟他说了宾馆的事,询问道:“少爷,您看……”
在夜风中待久了,胳膊连着手指都是麻的,沈恪穿上外套,嗓音有些疲惫的僵硬:“别折腾了,在车里将就一晚。”
“那怎么行!”宋秩有些为难,“我们都好说,关键是您……”
“没那么矫情。”沈恪说。
他这样讲,宋秩也不能再劝,于是几个人上车,开到了稍远一些的一处空场,车里开着暖风,温度很快回升,沈恪将外套脱下来,自顾靠在后排椅背,身体其实是疲惫的,但是精神却无法放松,这些年画图做设计养成的老毛病,越累越睡不着。
翻开手机相册,一张张设计图看过去,最后一张效果图是回国前的作品,意境创立、景观轴线、空间内涵、场地功能……每一处细节的设计都是心血之作,从概念手稿到平面设图再到立体成形,中西结合的园林大境,设计师创作理想与个人理念的碰撞融合……就连素以严苛著称的德国籍导师都忍不住夸赞他,“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的又何止一家平静?随着沈长谦重伤,他向学院申请延时毕业,回国处理集团内务……纵使胸中丘壑山河千万,到头来也只剩下这山村夜色阑珊中的独自品砸。
夜深沉,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过了凌晨,宋秩坐在前排副驾已经睡着,山里的夜晚安静得恍若无人之境。
唯有不远处的那个小院子里,依稀一抹灯亮。
灯影之下,应该还有一个瘦弱寡言的孩子,独卧夜露寒霄。
沈恪按了按鼓胀疼痛的太阳穴,收起手机,拎着外套下了车。
太冷了,再浓重的困意也抵不住深秋的寒夜。
林简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那个人给的大外套,尽可能的离火盆近一些,偶尔往里面添一叠纸钱,依赖着这一丝微薄的暖意。
院子里很静,大姑他们说是明天还要忙活,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后就回屋歇着了,进堂屋前又嘱咐了他一遍,香不能断。
林简困得迷迷糊糊,耳朵却灵,听见有脚步声的时候立刻睁开了眼睛,心怦怦地跳着,脑子里不受控地出现之前听过的那些神啊鬼的画面,担着三分恐惧,憋着一分害怕,瞥一眼香台上的三根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心里竟又多了一点惶惶的期盼。
脚步近了,有影子,抬头看一眼,那点不可言说的期待变成意外。
沈恪也很意外,没想到灵棚里只剩下这个小孩。
林简看着他走进来,在自己身边蹲下,又不吭声地垂下了头,只盯着面前的那个火盆。
沈恪神色沉静,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主动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睡觉?”
想到身上还穿着人家的外套,林简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守香。”
“他们让你一个人?”
林简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转过脸,却又不说话了。
沈恪独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伸手拉过旁边另一个蒲团,在小孩儿身边坐下了。
两个人谁也不吭声,就守着一盆将灭不灭的火取暖,离得近了,热气腾上来,林简又开始昏昏欲睡,眼皮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着。
这时,旁边的沈恪忽然说:“困了就回去睡,我替你守一会儿。”
他这句话正磕在了林简昏睡的那个临界点上,一晃神的功夫,孩子激灵一下又精神过来。
林简没回应,只是伸手够了一叠纸,扔进火盆中。
沈恪却从这个“扔”的动作中,看出了“不”的意味。
漫漫深夜,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守着一盆火三根香,竟也就这么挨过了大半宿。
到了后半夜,林简实在撑不住,坐在蒲团上蜷着腿睡着了,沈恪之前做设计赶图熬大夜成了习惯,两杯特浓能吊一个通宵,想到天亮之后的事,他本来酝酿着要不要先问问这孩子的想法,一转头,就看见林简缩成那么小一团,脑袋埋在胳膊里,就着这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防御姿态,睡得正沉。
于是刚刚打好的腹稿只能作罢,转念一想,问也没用,无论这孩子愿不愿意,恐怕都不能改变林家人非要将他推出门的想法。
沈恪暗自叹了口气,在香台上的香马上要燃尽的时候,取三根替上。
林简这一觉睡得邪乎,明明感觉没过多长时间,被堂屋推门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东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猛地一转头,一口气已经提到了头顶,又轻飘飘地落下,拐着弯呼了出来。
香没断,而且香炉里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香灰,比昨晚他睡着前还厚。
大姑一家也起来了,今天送他爸出丧落土,和“大操儿”定的时间早,何溪洗漱完从堂屋出来,腰上又系着一条白带子,走到灵棚口,冲林简说:“我妈喊你去吃口饭,我替你会儿。”
林简没说话,晃晃悠悠地从铺垫上站起来,走出灵棚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进了堂屋,大姑他们还在桌上,林简去脸盆里洗了把手,默不作声地走到灶台边,拿碗,盛粥,回到桌边捧着喝。
他身上还穿着沈恪的外套,太大了,袖子又太长,拿筷子都不方便,于是就着堂屋的热乎气脱下来,想了想,卷在腿上堆着,到底没放下。
大姑他们吃完就下了桌,林简就着榨菜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个小花卷,吃撑了才放下碗,习惯性地收拾了桌子,往灶上的大锅里舀了两舀子水,不需要谁吩咐,把一家子的碗刷了。
等他收拾完再走出去,院子里又聚了不少人,昨晚没来吃席的今天都来了,不一会儿,“大操儿”冲他招招手,林简抱着那件西装外套走过去。
“大操儿”也是同村的,五十来岁,原来和林江河关系还行,见了面他爸总会招呼一声“叔”,若是林简在,就让他再喊一声“张爷爷”。此时和林简交代了半天,也得不着这孩子言语答应一句,不免有些着急,“林家小子,跟你说的都记住了?”
林简不吭声,等半天,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重新回到灵棚里,林简再次在铺垫上跪下,脸冲外,对着两侧帆布边外的各色面孔,这时“大操儿”又喊一句:“怀里咋还抱着衣裳呢,赶紧搁一边!”说完人已经弯腰进棚走到身边,伸手就要拿走。
林简往后一撤,躲开了。
“大操儿”急了:“这孩子,咋还不撒手了,咋回事你?”
林简不理他,想了想,回身将另外一个蒲团够了过来,推到一角,将外套放了上去。
不搭理人不说话,不出声还挺犟,看他这样,“大操儿”也没了招,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棚子。
这场白事会到今天才是重头戏,同个村子住的、没出五服的亲戚,轮着翻的到场。按照风俗,弟弟出殡姐姐不能穿丧服,所以林江月只在前襟别了一朵白花,看着一波一波前来吊唁的人,哭得几乎快晕过去,何国栋和何舟站在两边搀着她,一个跟着抽抽嗒嗒的,另一个干脆装都不愿意装,耷着眼皮没个表情。
灵棚口站着一排人,“大操儿”扬声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孝子谢!”
每一声“孝子谢”过后,林简就往地上磕一个头。
半天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脑门往地上碰了多少下。
发丧之前何国栋特意找阴阳先生看过时辰,说是上午十点多出殡是“赶大吉”,于是最后一个头磕完,“大操儿”往林简手里塞了一个瓷碗,里面还有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又往灵棚前搁了一块红砖头,高喊一声:“摔孝盆!”
林简将手里的瓷碗往那块砖头上使劲一摔,“砰”的一声,碎瓷飞溅,纸灰与烟尘四起。
林简回身抱起林江河的骨灰盒,站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一步步往远走了。
宋秩看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门,摇着头自然自语般喟叹了一句:“这么小的孩子,可怜了。”
一夜没睡,沈恪的脸色不怎么好,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听见这样一句,又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心道,岂止。
到了坟地讲究更多,等林江河的骨灰终于落土,林简跟着人群走回家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了。
说来可笑,今天是出殡的正日子,可林江月两口子竟然连最后一席餐饭都没有备下。
送殡的人陆续走了,灵棚也拆了,原本逼仄杂乱的院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不少。
林简脱下身上的孝服,把林江河的遗照从桌子上撤下来,本想回西厢房,转念想到什么,猛地一抬眼,才发现放着那件外套的蒲团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抱着相片跑进主屋,屋里林江月和何国栋正盘腿坐在炕上数份子钱,见他进来,先是把钱手里的钱“唰”地塞进炕席下,才虎着脸问:“干啥你,抱着你爸的照片满屋窜,还不该搁哪搁哪去!”
林简抿着嘴不说话,那么小的孩子,眼神却是冷的,抓着相框的几根手指在抖,指甲盖惨白。
可能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太过寒凉,林江月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啥事?”
“衣服。”林简总算出声,嗓子哑得没法听,“灵棚里那件衣服你们拿了?”
“啥衣服?”何国栋接茬,沉着声调,语气不善,“棚子都拆了,哪还有衣服?”
林简不说话了,环视四周,过片刻,又问:“何舟呢?”
“那是你哥!跟谁指名道姓的呢!”林江月训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这几天所经历的事情,那些从不外露却波折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限,林简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只知道心口那个位置实在是堵得发疼,疼得他想喊,想叫,想吼,想不顾一切地将眼前所能看见的、碰到的人和物,全部砸个粉碎。
但他最终也没有,只是狠狠咽了咽嗓子,补一句:“那衣服是别人的,得还。”
“啥叫别人的?还谁啊你想——不就是件破袄,扔了都不稀罕!”何国栋一听这话急了,嚷嚷道,“再说了,要还也是他家还我们家,欠了一条人命呢,还得清么他们!”
说到这,林江月一拍大腿:“坏了,姓沈的那人呢,不是跑了吧!”
说完就开始翻口袋,找昨晚宋秩留下的那张名片。
毕竟只是个孩子,林简看着她急不可待的慌张模样,再强烈的愤怒,此时也终于衍生出一点类似于委屈的味道,“大姑,你真要把我送人?”
林江月可算找到那张名片,闻言拿手机的手一顿,与旁边的何国栋对视几秒,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换了一副腔调:“宝儿,不是大姑要把你送人,是大姑真的养不起你,你说说,你爸没了,家里没人挣钱断了收入,你哥你姐还得上学,这以后……我跟你姑父也是没办法啊。”
缓了缓,看林简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眼底又涌上一汪泪:“你爸心善,打小就懂事听话,你随他了,得体谅大姑的难处,咱们虽然一个姓,但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奶奶泼出去的水’,我将来没了得埋的老何家坟地里,大姑、大姑不当家啊……再者,那可是个有钱人家,你去了就是享清福了,以后长大了想回来看看大姑,随时回来,咱们永远都是一家子人家呐!”
林简不说话也不表态,一双乌沉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那眼神静得可怕,直到林江月心底有些发慌了,才吐出一句。
“你把我送走,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就抱着相片跑出了屋子,任凭林江月怎么再冲着窗户喝喊,也没有回头。
林简一路跑出院子,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找谁,就是本能的不想看见那家人,也不想跟着姓沈的走,他边跑边想,既然没地方去,就去找他爸。
猛地,眼前人影一晃,脚下疾行的步子收不住,林简一头撞进对面人怀里。
本能地退后两步,甫一抬头,就看见刚才念叨的那个“姓沈的”站在眼前。
沈恪垂下视线,看看林简,又看看他怀里的照片,问:“你去哪?”
林简紧抿着嘴角不说话,本想绕过他,可还没挪步子,下一秒,抱着照片的一只手腕就被他牵住了。
“小孩儿。”沈恪叫他,“跟我回家。”
屋子里,林简靠着门框站着,怀里还抱着他爸的遗像。
林江月两口子坐在炕沿上,忐忑中夹杂着一点难以隐藏的激动,而沈恪站在他们正对面的位置上,屋子里有两把春秋椅,他没坐,这样对峙的画面乍看上去像是他在接受盘问,然而沈恪神态却始终平和,看不出丝毫局促。
林江月再次先发制人,招呼倚门而立的林简:“宝儿,去收拾收拾你的衣裳书包。”
小林简低着头,眼睛盯住水泥地面上的一个小凹窝,仿佛没听见一样。
“哎你这孩子!”林江月瞄了沈恪一眼,催促道,“刚才大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么!”
说好了什么?
大概就是林简那句“走了就不会回来”。
沈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从进门到现在,却将这家人的心理活动看得透彻清楚,大人不养往外推,小孩却又不想走。
宋秩专业斡旋技能再次上线,沈董“嘴替”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林女士,我还是建议您再好好考虑一下,起码和孩子再商量商量,孩子太小,又刚刚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再贸然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而且,孩子不愿意走,谁也勉强不了……”
“谁说不愿意了!他个小孩子懂个屁啊!”一听这事还要商量,何国栋不干了,“他爸妈都没了,我们老何家凭啥养着个外姓人?再说了,这孩子他爸怎么没的?你们管他不应该么,天经地义!”
此时,靠着门框的小林简忽然出声了:“这是我爸的房子,是我家。”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都愣了一下,然而涉及到地契家产的事,林江月必然是反应最为迅速的那个人:“胡吣呢你!谁说是你爸的房子!房产证上写得可是老娘的名字!当初你那个妈走的时候,你爸就把房子过给我了,以后就是我儿子的私产,和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林简又不说话了,嘴微微张着,像是始料未及时忽然的语塞,又像是有些难以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
沈恪手指按了一下左边的眉骨,自顾想,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相当过分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而正当林江月要再次发难时,沈恪忽然走到林简面前,林简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就见沈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就算蹲在地上,沈恪依旧比林简高出半个身子,但这是林简比较熟悉的高度和距离,毕竟从昨晚到现在,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在用这个姿势和自己说话。
小孩子的眼神中充斥着不加掩饰的防备与警觉,仔细看,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本能的害怕,沈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神态温和下来,问他:“先跟我回家去看看怎么样?我家里装饰得还算漂亮,而且有一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姐姐,如果你喜欢那里,就可以住下来,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随时送你回来。”
林简盯着他几秒,开口时,口吻依旧戒备:“咋回?”
大姑说了,房子是她的,而且孩子只是小,又不是傻,他自己也看得出来,他爸一走,他们现在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沈恪却说:“怎么走的就怎么回——而且我保证,你家永远是你家,谁也抢不走。”
何国栋:“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林简又看他几秒,而后垂着眼睛,小眉毛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过好半天,又说了一句:“我爸不让我跟不认识的人走,说都是‘拍花的’。”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
沈恪今年二十岁,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被人夸“小天才”长大的沈家独子,这二十年的人生也算博闻强记旷识古今,然而,“拍花的”这个词……属实是第一次听到,倍感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