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思昱忍不住问:“风兄,你都不打听,也没姬家那搜魂的手段,如何找到那女子旧居啊?”
风澈疑惑地挑眉:“我出身风家,自然用卜术算得了。”
他掂量着手里的铜钱,依次排开看了一眼:“它会指引我今日该去的地方。”
姜思昱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说,风,风家禁用卜术么。”
风澈手指敲在他脑门上,指了指自己:“家里不让我就不用了?”
姜思昱觉得很有道理。
后面的季知秋冷笑了一声:“上一个这么干的风澈已经死透了。”
风澈一巴掌糊在了他的脸上,顺便踢了一脚磨磨蹭蹭的姜思昱,摆摆手:“别墨迹,跟上来!”
姜思昱委屈巴巴地瞪季知秋:都怪你不说好话!
季知秋:“他打人那么熟练,一看就常欺负人,他早打晚打你都得挨上几脚,你怪我干嘛?”
姜思昱觉得也很有道理。
找来找去,那旧居竟然是如今新娘的洞房。
风澈人员分配时,考虑的就是这俩还算听话,但毕竟还算机灵不好糊弄,他正愁待会儿如何支走两人,以免他们看见自己卜术溯洄阵催动到极致时,眸底无法避免地泛起幽蓝。
然而当他看见门口那繁复华贵的锦带时,便知道借口怎么说了。
他们即使隐身进入查探,也极有可能撞见人家新婚颠鸾倒凤。这俩人十六岁就不要接触这些了,让他一个人承受吧。
他长出一口气,默然地看向身后俩人,一把抽走姜思昱怀里的隐身符:“你们先出府,等我查完了再去找你们汇合。”
姜思昱委屈巴巴:“为什么啊,风兄你可是嫌我们拖你后腿?”
风澈扶额:“不是说你们拖后腿,实在是……”他欲言又止,突然将手背放在嘴边露出一个邪气的笑:“你们也想和我一起看少儿不宜?”
姜思昱有些跃跃欲试,季知秋狠狠瞪他一眼,低声说:“风兄出身奇门,风家不少追缘溯洄的法阵被列为禁术,他施展之时自然要避人耳目,随便挑个说法支开咱们,你倒好奇起来了,赶紧走啊!”便拽过他匆匆忙忙闪出了院子。
风澈:“……”你还怪懂事的嘞。
他将隐身符贴在身上,坤位一开闪进了房门里。
新娘稳稳坐在床边,红烛帐暖,室内新婚燕尔的喜气几乎冲淡了原夫人的气息。
风澈仔仔细细排查屋子四周环境,竟无一丝魂魄滞留的波动痕迹。按常理,用咒法强行抽取魂魄,无论意志坚定与否,都会在与咒法抗衡的时候滞留在空中一段时间,这便造成了魂魄波动痕迹。而这屋内,空有施展的锁魄咒法残余,却没有魂魄波动痕迹,就像是,此女是自愿献出魂魄的一样。
风澈想到这儿,不由得蹙起眉头,他不禁深思,这姬家修士的身份想必不简单,若是真的将致人迷幻的咒法与锁魂拘魄的咒法结合,那是何等恐怖的天赋造诣。
他盘坐在角落,闭上双眼后又重新睁开,原本漆黑的瞳孔注入了幽蓝,偏生他的眸底是浅茶色,蓝色铺陈而上之时,像极了大海反射过的璀璨极光。
溯洄开,过往现。
他倒要看看,三个月前,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个月前。
正是雨季,屋外细雨绵绵,女子关了窗,静坐在一旁的梳妆镜前。
她骨架生来便比寻常女子大,即使身上没有多少赘肉,却还是显得要比娇柔的女儿家壮硕。
她对着镜子,翻出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生疏地开始涂抹起来。
她长相普通,狭长的眼搭配软踏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唇微微有些发白。抹来抹去,她却始终不满意,气得摔了手中的胭脂盒,屋外的下人一股脑冲进来,她怒气冲冲地看向下人们,表情狰狞可怖,头上青筋暴起,将众人全赶了出去。
室内静下来了,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落下泪来。
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别扭地拭去眼泪。
她换上一身衣服,雍容华贵的金线交织成大团大团的锦绣,她按了按肩膀处的衣袖,嫌恶地锤了几下,仿佛这样可以将肩膀锤窄。
她强打一口气,表情带上了符合她“母老虎”人设的傲慢,踏出了房门。
去了哪里无从得知。
只是她回来的时候,原本倨傲的神情在跨进房门内瞬间崩塌瓦解,她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撕扯头发,手扬在空中,对着自己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扇着耳光。
她眼泪流了下来,水粉被她哭得一块一块的,胭脂蹭在一旁脸颊上,加上她的表情,显得狰狞吓人。
她那绝望凄清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我……为什么不漂亮……”
“为什么啊……”
风澈一路打听过来,知道少时她本是一家屠户之女,卖猪肉起家小有些资产,后来嫁与丈夫,拿家中资产和嫁妆供他经商。
想必是生意越做越大,丈夫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越来越多,多少美艳妖姬趋之若鹜,她只得靠着自己一身力气和暴脾气压制丈夫蠢蠢欲动的心,却没法赢回他早已浮躁的心。
她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不漂亮,痴痴地以为,若自己足够美,便可拴住丈夫的心。
在嫌恶自己的同时,又要维持自己所谓的颜面,只得以怒气发泄自己的委屈。
风澈有些恼火,明明是那富商薄情寡义不顾发妻,凭什么她要将一切怪罪在自己身上?
那女子哭着哭着,不觉天色已晚,她瘫坐在地上,没有点上一根烛火的意思。下人们也没有一个敢进来,屋内一片漆黑。
风澈突然觉得室内渐渐发冷,支起的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洒入室内的月光照在那女子半张脸上,诡异的寂静凝固在了屋内。
风澈看见一道极快的红色闪过,随即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没来由地有些熟悉。那抹红色转瞬即逝,极细极长,像一尾蛇,沉寂在一旁狩猎着它的猎物。
风澈正环顾四周寻那红色,忽然转头看见那月光下,一只手伸了出来,根根手指修长漂亮,骨节分明又富有力感,月光下手筋都看得分明。那双手的主人掩在阴影里,风澈只能看见他一缕发丝落在月光下。
那人极其绅士地拉起瘫坐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极其敏锐地转过头来,像是看见了风澈一般,目光相撞的刹那,风澈一下被他的神识轰出了溯洄状态。
风澈坐在原地懊恼不已,那人面容模糊难辨,而他此时消耗得差不多了,若没有那人三月前残留下来的神识压迫,他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扶着墙立起身子,久坐后有些恍惚,瞥了一眼还在守红烛的新娘,转身离去。
风澈深知那人神识压迫太强,即使自己继续探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未见食绪兽,却见似行不轨之人,只得等白冉冉那几个传来消息,再判断了。
他一个闪身,足下“缩地成寸”阵图泛起光芒,出现在了赵家宅外。那俩孩子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他只当是孩子贪玩,绕着四处的街摊开始寻找。
他正急着搜寻,忽然身后一个小小的身躯贴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
风澈愣了一下,低头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那孩子太过瘦削,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地打着结,她用幼猫一般细弱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
“哥哥。”
这一声,没有求生的慌不择路,也没有饥饿的痛苦无助,只是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哥哥。
纵是管辖得再好的边城,也会有乞儿沿街乞讨求生。
风澈拉过她,到一处小吃摊,想要给她买点吃食。她突然松开风澈的手,眼巴巴地盯着卖馒头的老板。
老板无奈地看着她,伸手给了她两个馒头。
她伸手接过馒头,风澈从怀里摸出一块那几个孩子这几天“孝敬”他的灵石,刚想给老板,手里一热,那孩子竟塞了个馒头放进他手里。
她扬起小脸,眼睛透着水晶一般的光泽:“哥哥,吃。”
风澈从怀里又拿出一块灵石,递给老板后又换了几个馒头。他将馒头递给女孩儿,微笑着看着她:“哥哥不饿,你吃。”
老板眼神在两人中间打转,好奇地问:“女娃儿,这是?”
女孩儿啃着馒头的腮帮被馒头塞得鼓起来,她抬眼拉过风澈,将他往前一推,小脸面无表情:“哥哥。”
风澈点头微笑了一下,老板见他一身修士的道袍,身姿笔直修长,虽微微带着病弱的气息,却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风姿气度。
老板明白,因修仙之人自带的亲和感作祟,女孩儿才错认此人是哥哥,却也明白这恐怕是那女孩儿唯一的安慰,不好点破。
他便对着女孩儿打趣:“你这孩子,找到哥哥也不高兴的吗?”
风澈心想,这孩子沿街行乞,看遍了世态炎凉,自然不似寻常孩童那般大喜大悲。
正当他想着,一道传音符骤然掠到他身前,穿音符燃烧,白冉冉焦急的声音传出来:“风兄,那女子,是整个伏矢魄都丢了!没有一丝痕迹!”
风澈脑中前因后果串联成线,伏矢是第二魄,那按理来说,应该从第一魄开始收集!
他一把抓住那孩子手臂,神识探入查看,果真是丢了尸狗一魄,丧失了喜的情绪。再一探时日,竟然已经丢了三年有余。
风澈猛地转头,抱起女孩开始狂奔。
咒法炼魄三字为限,三年第一魄,三个月第二魄,三天第三魄,下一个便是三个时辰第四魄。
算来年月,那女子伏矢魄丢了三月有余,余下几魄恐怕要集中收集才能赶上时辰期限。
一丝不好的预感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想起姜思昱见了蟑螂都要吓得蹶过去的模样,不说掌管“惧”的吞贼魄是否要从他身上抽取,就是今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都不适合这几个孩子再查下去了。
他必须马上找到这群孩子!
风澈脚下不停,神识尽可能地扩大扫射范围。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夜市关闭,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与铜锣敲响的震颤声交杂的怪异声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关好门窗,切勿夜游……”
风澈渐渐停下,周围除了风声竟无一丝声响,借着森冷的月光,他神识紧绷地看向周围商铺禁闭的房门,遮住棚子的布在风中飘荡起来,而那本应该发出的飒飒声却消失不见。
原本相对宽阔的巷子在夜色笼罩下被黑暗吞了大半,显得越发狭窄闭塞。
风澈发梢被风吹得卷起,落在脸上有些发痒,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怀里的孩子感受到了他的紧张,拉住了他的衣领。
一道红光飞速穿行而过,风澈瞳孔一缩,神识立刻去追踪,足下坤字在巷内一闪而没。
那红光已经融合了三魄,变得如同一条红色的巨蟒,四周围绕着血腥杀戮之气,还在试图弹开风澈的神识追踪。
风澈的神识再一次被它撞开,趔趄了一步,那红蟒见状加速向前掠去。
风澈暗骂了一句,重新运转阵图追上。
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
风澈咬紧牙关,心里暗叫不好,匆匆忙忙寻到了尖叫所在巷中,一头扎了进去。
这一进去,天色忽然大亮,之前的黑暗像是错觉一般。
风澈怀里的女孩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风澈了然,这人有意拉自己入幻境么?
他拂了拂衣袖,施施然走进其中,他倒要看看,这幻境到底何种品阶,让人心甘情愿献上魂魄。
他抬眼看去,这此幻阵取景在姜家,恐怕这就是来取姜思昱的吞贼魄的。
姜家主修剑道,多山峦奇石,悬泉瀑布在山峰飞流而下,仙雾缭绕,自是一派风景奇绝。
姜家演武场。
姜思昱此时不过四五岁,拿着手里的木剑一下一下劈下去,到底是年纪太小,劈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蹲在那,抱着手里的剑,委屈巴巴地瘪嘴,缩成一团。
师兄师姐们围了过来,把他送回院里。
他一进院里,就看见了站在院中的高大身影。
那人转过身来。
风澈定睛一看,好家伙,姜启这厮竟然是姜思昱他爹,当初整日欺负姜临就是他带的头。
姜启虽容貌未变,却没了当年仗势欺人的骄横无理,反倒是阴沉桀虐,幽邃的目光落在姜思昱身上,吓得姜思昱直发抖。
他一把扣住姜思昱的肩,弯下腰盯着姜思昱的眼:
“你怎么不练剑?”
姜思昱怯懦地声音犹如蚊喃:“我……太累了……”
姜启依旧看着他,嘴里念叨着:“太累了……累?累?”他猛地推开姜思昱,力道太大让姜思昱跌坐在地上。
他表情逐渐变得歇斯底里,转过头看向姜思昱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球微微凸起,嘴角怪异地挑起一边,他歪着脑袋,缓缓说道:“你个废物东西!练一会剑就累了?就你这幅德行,一辈子也练不成剑骨!”
他拔出自己的剑,手指抹上剑尖,隐隐渗出血来:“就像你爹一样,一辈子被姜临踩在脚下!”
他看过来的眼神闪着无机质的光,麻木空洞失去了聚焦:“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呢?”
姜思昱眼前剑刃逼近,他吓得哭都忘了。
一把剑飞射而出,将姜启的剑打落在地,两道剑气相撞,四散的剑气激起强烈的气浪,割伤了姜思昱的脸颊。
姜临一把捞起姜思昱,瞥了一眼姜启癫狂的模样,森冷的剑尖逼近姜启的喉咙,他长身玉立,一双沉静的眸直直看向姜启,蕴藏着一丝怒意:“虎毒不食子,大哥,你做得过了。”
姜启哈哈大笑,往前慢慢走着,剑尖抵在喉咙流出丝丝血迹,姜临被迫跟着后撤。姜启收起笑容,弹开姜临的剑,拂袖离去。
场景随后转换,转眼姜思昱七岁了。
他被先生责罚,站在学堂门口,等着父亲过来处理。姜启御剑过来,从剑上跃下,黑色的瞳仁死死盯住他,姜思昱吓得泪流满面。姜启扬起手,扇了他一耳光,姜思昱直接被抽飞了出去,半张脸肿起来,嘴角渗出血来。
姜启盯着他的脸,语气幽幽:“小子,你找死吗?”
场景再次迁跃,姜思昱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不敢和父亲说话了,甚至见到姜启时,吓到浑身发抖,软软地跪下来。
姜启举起剑鞘抽在他身上,嘴里嫌恶而又极其恶毒地骂:“你是残废吗?你只会跪!”
姜思昱眼泪汹涌,他趴在地上,闭眼睛承受父亲的暴怒。
姜启一把拎起他,看他满眼泪水:“只会哭!哭!你给我憋回去!”他一剑刺穿了姜思昱的肩膀。
风澈皱着眉,心里把姜启这个犊子玩意骂了千万遍。这幻阵,是以姜思昱的记忆为基础的,所有让他惧怕的场景一一列出,这难道要进行一场心理的凌迟,让他不堪重负献出吞贼魄吗?
风澈知道此时姜思昱还在幻镜的某个角落看着眼前的回忆,他暂时还未找到幻阵阵眼,必须在幻阵吸取吞贼魄之时一击得手,才能救出姜思昱。
他回过神来,见场景中姜临已经带走了姜思昱,留姜启跪坐在地笑得癫狂。
姜启的暴行还在继续,姜思昱被打得一次比一次惨,然而不是每一次姜临都会出现。只有他自己在面对来自父亲无休止的酷刑折磨。
他太过怯懦自卑,对外口口声声说的姜家嫡子意气风发不过是安慰自己的方式。他胆小到不敢说出父亲的暴行,隐瞒至今;卑微到跪在尘埃里,乞求原谅;懦弱到自己默默流泪,不敢出声……
风澈看着一桩桩一件件往事过去,沉默地看着姜思昱一边哭着一边抽自己耳光,咒骂自己的胆怯。
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姜启既然是造成姜思昱恐惧的根源,那么令其消失将是破解幻阵的关键。
可是他心底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幻阵不是这么简单。
姜思昱小兽一般的呜咽远远地传来,伴随着姜启歇斯底里的咒骂声,风澈终于忍无可忍地一道灵诀甩出,直接将姜启碎得彻底。
幻境破碎成万千光点,四周再次黑了下来。
风澈匆匆奔向前方目光呆滞的众人,姜思昱站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他静寂无声地转过头,对着风澈的焦急无动于衷。
风澈心底一惊,神识探上他的灵府,灵魂在其中死寂,对外界的侵入没有一点反应。
吞贼魄已失。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三年前丢尸狗魄,三月前丢伏矢魄,正探查时正好三日,雀阴魄已经在被抽取完成了,所以风澈推测出来,他能阻止的是第四魄吞贼魄的丢失
第10章 红蟒所踪
夜色吞噬了边城的喧嚣与温度,留下的黑暗与冰冷尽数笼罩过来,使风澈如坠冰窟。
设下幻阵之人道行颇深,风澈只是击碎了幻阵,并未成功寻到阵眼,姜思昱还是失了魄,而那道似巨蟒的红光早已不知所踪,气息难寻。
风澈将手指含在口中,尖利的虎牙咬破指尖,生生逼出几滴精血。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极其熟练地在地上勾勒出简易的八卦阵图。
铜钱四散,空灵的脆响留在巷中还未消散,风澈匆忙扫了一眼,足下黄褐色的五芒星飞速旋转,阵图明灭交织,“缩地成寸”运转到极致,他从原地立刻消失。
卦象显示,那红蟒一直向东南方窜行,风澈一路追踪到靠近城门的巷口。
察觉到四周氛围不对,风澈下意识地在巷口停下,他将身形藏在阴影里,收敛了气息。
城墙高耸,半轮明月洒下溶溶月光,衬得朱红的城门愈发厚重庄严,其上镶嵌的高阶灵石散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竟是这夜里唯一的暖意。
风澈仰头看去,才发现城墙墙头立了一个人。
风澈一贯自诩神识强大,竟未察觉此人,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城墙上朔风更盛,那人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半长的马尾卷着飘带,与散在后面的墨发纷纷扬扬散在风里,他右手倾向斜下方,稳稳地执着一把剑,银亮的剑身在月光反射下裹挟着寒凉冷意。他居高临下地向下看去,纵身跃下城墙。
距离那日边城兽潮被救已经过了半月,风澈对二百年后的姜临的记忆只存在于模糊的视线里,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更习惯当年那个不争不抢甘愿泯于众人的姜临。
然而此时,城墙上跃下的那人容颜不改,一如当年的他,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姜临手中利剑出鞘,剑骨大成与手中铮然利剑共鸣的威压为他添上锋芒毕露之感,此时四处无人,他人前的通透温润尽数隐去,只留下那一身的肃杀。
姜临幽邃的眸子凝视着前方,薄唇抿着一条浅淡的弧度,似乎在寻着什么东西。
那条红蟒风驰电掣一般闪到姜临面前,红色的蟒身竟然四散开去,化为了一团红色的雾。
雾中缓缓幻化出一个人形。
那人一身红衣似火,眼尾透着魅惑的薄红,潋滟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姜临,眉心血红的细线望之惊心。
风澈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的脸,急促的呼吸使胸腔起伏得厉害,他浑身发抖,脑中翻江倒海。
那张脸,分明与他别无二致。
有人凝聚七魄,竟然是为了复活自己。
假风澈凑近到姜临身侧,红唇靠着他的耳边一开一合,不知说着什么,风澈这张脸,稍稍流露出魅惑之感便会与人充斥着极度暧昧的氛围,风澈自己看着都觉得羞耻非常。
姜临手中的剑缓缓垂落身侧,一身剑意敛去锋芒,连瞳孔散发的幽深都化作了沉寂。
姜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灵府大敞闪着金色的流光,假风澈笑嘻嘻地勾住他的颈,马上就要用唇吻到他额头上的灵府抽取魂魄。
风澈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红蟒吸收四魄便化为人形,三盏茶后吸收的第五魄掌爱的非毒,居然是选择从姜临身上抽取。
风澈没来由地心里腾出一股怒气,顾不上隐藏身形,一个闪身挡在了姜临的面前。
他不知自己此时什么心情,一巴掌拍在假风澈脸上的那一刻才回过神来。
风澈与假风澈对视,均是愣了半晌。
风澈心底一惊,看懂了对方眼底的情绪。不同于姬水月当年的失败品,这仅仅一个虚幻的影子,竟然没有极端的情绪切换,而是揉杂了几种情绪,露出了一丝轻蔑和愤怒。
那假风澈理直气壮地斜睨过来,甚至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冷哼一声:“你这张脸也配看我?”
风澈:“……”什么东西啊这人?狂的要死,和谁这么像啊?
他手中阵图亮起绛蓝色,乾位飞速构架凝结出光幕,欲困住假风澈。
假风澈双手藤蔓一般绕上来,直逼风澈灵府。
一时灵力相撞,气浪翻涌。
风澈稳住身形,眉头愈发紧缩,这不仅仅是情绪拟人那么简单,“它”,不,“他”甚至拥有了自我意识,懂得趋利避害,懂得自己现在需要什么。
假风澈一击未果,脚下步法游离,化作红色的流光,作势要遁逃。
风澈自然不能让“他”溜走,不然那无辜的几人都会从此灵魂残缺。
他足尖一点,“缩地成寸”阵图浮现,右手震位电光闪烁,交织成网就要缠上红蟒的七寸。
谁知那红蟒飞掠而去,又极速折返,头尾呈对折状骤然冲刺,分裂出一缕红光,猛地朝风澈撞了过来。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目的性太强,任谁都不会反应过来加固灵府,加之风澈重生不久,灵府尚未稳固,竟被“他”生生撞了进去。
风澈起初一直在纳闷,究竟这咒法进阶到了什么境地,完备到让未成型的赝品如此拟人。
但他更加疑惑的是,当年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到底是什么沾染了他如此浓郁的灵魂气息,才能在吸收了四魄之后就凝聚出形态,口吐人语。
然而此刻,撞进灵府的一缕红光早已失去了刚刚不可一世的姿态,它瑟缩在风澈灵府角落,连声都不敢吱。
风澈灵府内部生息吞吐,节奏规律地蕴养着神识,灵魂在此栖息,而那缕红光,与此地同频共振,连吸取灵气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感受到交相呼应的共振,以及面前这位看似不识,却从灵府透出灭顶的压迫感,使原本在外打算占领对方灵府乃至身体的本体停下了飘忽不定的身法,僵直在原地,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爬上了“他”的脸。
风澈用神识镇压住灵府内入侵进来的那团红光,冷声低呵:“尘念,多年不见,长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