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趣想了想,说想吃小黄鱼了。
钟邱沿傍晚下班,刘小英家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刘小英的四个儿女一起从沙发上转头看他。刘小英自己坐在餐桌边,朝钟邱沿努努嘴,说:“菜放厨房里吧。”
她又朝沙发上的四个人说:“我要做饭了,你们四个什么时候回去?”
刘小英的小女儿齐至秋撇了下嘴,说:“妈,你怎么不是说‘我要做饭了,你们四个要不要留下来吃点’。”
刘小英懒得理她,站起身要进厨房。齐兰香坐在人群中间,忽然幽幽地冷笑了一声:“你还能给他做一辈子饭?”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了。刘小英严肃地在餐桌上敲了一下,跟当年赶学生进教室一样,大骂:“都走!”
傍晚吃饭的时候,钟邱沿夹起一尾小黄鱼放进周存趣碗里,晃着尾巴说:“我挑了很久,挑最新鲜的。但是傍晚了,新鲜得少,你知道吧?”
刘小英把碗伸过去,骂道:“给我挑一个新鲜的。”
钟邱沿说:“老太太别吃鱼了,卡鱼刺。”他夹了一筷子上海小青菜在刘小英碗里。
周存趣笑出了声。
晚上周存趣抱着衣服进卫生间洗澡,钟邱沿也跟了进去。周存趣叹口气说:“你现在怎么变态到我洗澡都要跟着了。”
钟邱沿说:“刘小英出去散步了...”他问周存趣:“白天他们在客厅里说话,你都听到了?”
周存趣背对着他脱掉上衣,扔进了脏衣娄,说:“嗯,讨论在哪间酒店办酒,办几桌,回礼准备什么。酒店得早订早打算,所以他们急着讨论。”
钟邱沿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周存趣。他在周存趣肩头亲了一口,问:“你还好?”
周存趣说:“没事。”
他只是听到齐兰香的声音会有点应激反应,所以他在房间里用刘小英的磁带机放歌听。但齐兰香的声音还是蛮有穿透力的。周存趣说:“我妈以前是歌唱家,后来在音乐学院做声乐老师。爸爸呢,是个大学教授。”他忽然又想起了蒋朗语。从小到大周存趣唯一叛逆过的一下,就是小学自己背着琴盒出门上小提琴课,但他没去,他带满兴奋和恐惧地躲进家附近的一条弄堂里。他那天也没做其他的事,就只是坐在一把别人不要的椅子发呆,熬过小提琴课的时间。他百无聊赖地抱着自己的小提琴,仰头看别人晒在阳台上的黄桃干。
周存趣收回视线的时候,看到蒋朗语站在巷子口看他。他们对视了一眼,蒋朗语就走掉了。然后周存趣后来知道,他跑去告诉了齐兰香,周存趣没去上课。
钟邱沿啊了一声,嘟囔说他理解不了蒋朗语是什么心态。周存趣脱掉了自己的睡裤,叠好放在一边。他说:“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的友谊关系。”
钟邱沿问:“那他们打你了没?”
周存趣说,他们不会打人的。他们只会在往后的许多年指着周存趣的鼻子反复提起,他小提琴学坏了,都是因为他逃掉的那一节课。
周存趣开了淋浴头,水浇了钟邱沿一脸。钟邱沿叫了声,在周存趣手臂上咬了口,说:“欺负我,哥哥欺负我。”
周存趣笑了。钟邱沿也不管衣服湿没湿,搂着周存趣就开始亲他。他们在水汽里面接吻,钟邱沿第一次握住了周存趣下面。周存趣靠到了他身上,在钟邱沿耳边呻吟。周存趣刚闭着眼睛释放完,刘小英在外面打了个喷嚏。浴室里的两个人僵在了原地。
钟邱沿小声叫起来:“我靠我靠...她怎么回来这么快。”
周存趣立刻做出了指示:“待会我先出去,就说刚洗完澡,然后和外婆聊会儿天,你慢慢溜出来。”
钟邱沿小声说:“好的,长官。”
钟邱沿换回晚班的那段时间,凌晨下了班就直接回亲亲家园了。周存趣会给他留好门,然后靠在床头边看书边等他。钟邱沿推门进去,艰难地跋涉过几堆书,嘟嘴说:“亲亲老公。”
周存趣说自己鸡皮疙瘩又起来了。钟邱沿在他嘴上狠狠亲一口,骂道:“你真的对浪漫过敏。”骂完,转来转去,在周存趣的衣柜里找他留下的换洗衣裤,凑到床头柜边喝一口周存趣的水,蹑手蹑脚地出门洗澡,然后带满水汽地又滚回来。
他们会在刘小英出门上书法课的时间再下楼散步。九月初有一阵子,又开始连绵地下雨。他们散完步,坐在钟邱沿的车里听雨。周存趣说他以前没察觉过,雨落到伞上、落到车顶听起来有种甜滋滋的声音。晚上钟邱沿的拖鞋和他的拖鞋并排放在一起。窗外还在下雨。周存趣说他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是家里的金鱼晚上会趁人类睡着了,穿上人类的拖鞋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钟邱沿接话说:“它看《小鱼如何成功跃龙门》。”周存趣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钟邱沿打着哈欠从周存趣房间里出来,正碰上早锻炼回来的刘小英。刘小英抓着自己的擦汗巾,狐疑地望着他问:“不是,你怎么最近好像无时不刻在我家?”
钟邱沿打着哈哈说:“我每天上班的好不好。”他溜到边上给周存趣倒温水。刘小英叉着腰在一边说:“不对,不是的。你不是最近上晚班吗?白天在我家,晚上上班,白天又在我家....”
钟邱沿推着她,说:“老太太快去洗澡吧,你身上都是汗味。你家不就是我家,你不就是我二外婆....”
钟邱沿闪身逃回了周存趣房间里,吐着舌头说:“真完蛋。”
刘小英在门外愣站着,过了会儿,又说了句:“我还是觉得不对...”
第15章 豆浆油条(三)
为了防止刘小英再多察觉一点,钟邱沿还是多数时间开始回自己那里住了。清早周存趣试着在没有钟邱沿陪着的情况下,站在了屋外。他鼓励自己下去买趟早饭试试。周存趣在门外抠了半天墙皮,听着楼道窗外边世界慢慢热闹起来的声音。
那天他就那么站了半天,从四楼忽然蹿上来一个小孩,跑到四楼和五楼中间的地方停住了。周存趣看看他,他看看周存趣。小孩胖乎乎一个,手里捏着半个糯米饭团,嘴角不知道是沾了肉松粒还是什么,看着周存趣叫了一声:“姐姐。”
周存趣后来走到楼下,“双黄蛋”爷爷撅着屁股一起站在宣传栏那里读今天刚放进去的早报。一个挠挠头,一个就会跟着挠挠头。周存趣路过他们,到常去的那间早餐店买早餐。小孩妈妈骑着自行车经过,小孩反坐在车后座,一直开心地朝他挥手。
周存趣接过早饭,在单元楼底下碰到了早锻炼回来的刘小英。周存趣说:“外婆,我买了早饭。”他提了下手里的袋子给刘小英看,然后开了防盗门走进去。就好像他每天都是这样做的一样自然。刘小英跟在他身后进门。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非常普通的场景,但这场景上一次发生,还是在两年多以前了。那时刘小英走在周存趣身后,周存趣一路走,身上的水珠就一路淌下来,淌到楼梯上。他整个人像刚从湖里打捞出来,放到这几节楼梯上的。
走到五楼,他们还没进门的时候,周存趣就掏出了自己的银行卡放在刘小英手里,面无表情地说:“外婆,我把我的房子车子都卖了,钱在卡里。”
刘小英握着那几张湿漉漉的银行卡,抬头看着周存趣。她那时仿佛有某种预感一般,忽然一把拽住周存趣的手把他拉进了家里。刘小英紧紧抱住周存趣,颤抖着语无伦次地不停说:“外婆需要你,外婆需要你....”
周存趣站在楼梯上回头看她的时候,刘小英回过神,擦了下自己的眼睛,问他:“买了什么早饭?”
周存趣笑笑说:“买了油条。给外婆买了小米粥。”
他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吃早餐。刘小英说着最近江边健步道一早就很热闹,好多人锻炼。周存趣听着,偶尔会回应她一句。刘小英看着餐桌布上一个小小的油渍,忽然笑了下,说:“没有钟邱沿那个贫嘴在,突然感觉这房子这么安静。”周存趣低头笑起来。
钟邱沿站在自家花圃里打了一串喷嚏。邱雪梅在一边帮他把一株“果汁阳台”月季移栽进花盆里。今天轮休,昨晚下了班钟邱沿就回村里了。他给周存趣发短信说:今天回来带礼物给我们家宝贝。
下午,钟邱沿抱着两盆“果汁阳台”挤进屋。然后抱着两盆花到处找周存趣。刘小英坐在客厅沙发上幽幽地说:“你搁那练杂技还是怎么。要不就把花放下。”
钟邱沿疑惑道:“我哥呢,居然不在家。”
刘小英喝着什么奇怪的补汤,仰头一口干了之后说:“和朋友玩去了。”
周存趣新认识的好朋友,四楼的小胖子幼儿园放了学就跑到五楼约他去楼顶天台玩了。钟邱沿追上去的时候,周存趣坐在一张不知道谁扔在那儿的露营椅上。小胖子趴在一边听周存趣读绘本。他读:“一个下雨天,宇宙中一个星球的一块大陆上,一个国家某座城市的一个街区,一座房子的窗户后面,站着一个小姑娘。她叫玛德琳卡。有一天,玛德琳卡的一颗牙齿要掉啦...”
于是玛德琳卡飞跑出家门,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街区里的其他邻居。她的邻居们来自世界各地,有意大利人,有拉丁美洲人...小胖子经常要停下来打断周存趣问什么是“比萨斜塔”,什么是“美洲豹”。他后来特别兴奋地张开嘴给周存趣看,他的一颗门牙上周也掉啦,现在只要一咧嘴笑,就会有点凉飕飕的。
他为了演示给周存趣看,就一直嘿嘿嘿笑。周存趣也忍不住笑起来。钟邱沿拿手机把那一幕拍了下来。他把那张照片设成了壁纸。
小胖子的妈妈上来喊他下去吃饭。小胖子捏着周存趣的手问:“你明天还带绘本给我看不?”
周存趣点点头。他回身的时候,看到钟邱沿站在一边看他。
钟邱沿跑过去,坐到另一张露营椅上,双手托腮说:“哥哥,我也要听故事。”他本来只是开开玩笑。但那天周存趣忽然伸开手脚,躺在露营椅上,笑说:“来找外婆那天,我是打算再看她一眼就走。那段时间我攒了一大堆没吃的药片,打算一口气吃下去。但是外婆没让我走,她没让我走...”
周存趣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刚才突然感觉蛮庆幸的。我今天有男朋友,还有好朋友了哎。”
钟邱沿没说话,把他搂了过来。
他们下去的时候,钟邱沿跟献宝一样把两盆月季拿给周存趣看。他凑到周存趣耳边说:“送给你的,不是送给刘小英的。网上说多送花比较容易增进恋人之间的感情。”
周存趣凑到他耳边回他说:“看成异性恋恋爱指南了吧,笨蛋。”
但周存趣其实很喜欢花。两盆橙粉色的月季放在阳台上,一直开到九月末。周存趣到阳台上看到了,就会很开心。
傍晚太阳下山前,他把干了的衣服拿下来收起来。刘小英在厨房里一边骂厨房风扇没一点用一边炒菜。钟邱沿帮忙端菜出来,朝阳台喊:“哥,吃饭了。”
周存趣把收下来的衣服扔在沙发上,说自己洗个手。他走进卫生间要洗手,钟邱沿跟进去在他脸上迅速亲了一下,然后从背后搂着他说:“一起洗一起洗。”
他们打打闹闹地洗完手,转头的时候,发现刘小英站在卫生间门口。钟邱沿吓得差点蹿到洗手台上。他叫道:“你这老太太怎么走过来也不出声啊。”
刘小英看着他们两个,来来回回看。周存趣嘟囔了句:“外婆...”
三个人僵在卫生间门口。刘小英说:“赶紧出来吃饭。以为你俩洗个手还洗出什么难题来了...”
作者有话说:
《玛德琳卡》是目前看过最喜欢的绘本之一,在儿童节这一天推荐给好朋友们。
第16章 豆浆油条(四)
那天吃过饭之后刘小英没说什么,也没什么态度上的变化。这弄得钟邱沿反而有点惴惴不安的。他想留在周存趣房间里睡,又不知道刘小英看到会不会介意。钟邱沿搂着周存趣在床上打滚,叫着:“还不如让刘小英打我一顿,然后对我说‘离开我外孙,你这个拱白菜的猪’。然后我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周存趣的,除非我死’。然后刘小英说‘我偏要拆散你们’....”
周存趣打断他说:“以后少看点八点档电视剧。”
钟邱沿在周存趣锁骨上嘬了半天,种了颗草莓印出来之后,边端详边问:“刘小英到底什么意思?”
周存趣说,其实外婆是个很直性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她如果什么都没说,那应该就是真的没什么可说。可能是没话说,也可能是不知道怎么说。
总之刘小英真的没说什么,对钟邱沿的态度也一直没什么变化。
十月初某天,钟邱沿调回白班,开完最后一趟车是六点多。他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出驾驶位,打算把记录表拿给调度员。钟邱沿那天走进公交总站大厅的时候就看到刘小英抱着自己的小手袋坐在大厅沙发上。
钟邱沿顿了下,走过去问:“刘小英女士,你怎么不联系我一声就过来找我了?”
刘小英说:“本来没想今天来,突然又想今天来。”
钟邱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走到饮水机边给她接了杯热水,又走到刘小英身边坐下了。大厅里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刘小英抬头看了眼墙面的时钟,问钟邱沿:“你和周存趣,是那种‘同性恋’吗?”
钟邱沿看着她。刘小英低头说:“我老太婆虽然老了,但不傻。之前也感觉你们两个不对劲。”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零几年那会儿,城东凤山公园被人放过一把火,当时纵火的、公园里被火赶出来的人,一股脑都抓进去了。我还有印象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个男老师,也进去了。那年我刚退休,听新闻听说,那些都是同性恋。那男老师后来就辞职了。我不太懂这个事。这两天吧,我跑图书馆去查书去了,也不太看得懂。我确实已经老了,要让我接受这件事特别困难。”
钟邱沿刚要开口说什么,他的手机叮了一声,周存趣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下班了吗?
刘小英看着钟邱沿的手机壁纸,屏幕上周存趣拿着绘本,开心地笑着。她和钟邱沿两个人并排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公交大厅里偶尔走过的人。刘小英叹口气说:“但是我很爱周存趣,肯定比你爱。”
钟邱沿说:“你这老太太,你现在要比这个是吧。”
刘小英说:“就比你爱。”
她笑了下,继续说:“但是我可以爱周存趣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虽然我弄不懂‘同性爱’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蛮好的人,周存趣是个蛮好的人。那你们要是相爱,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刘小英喝了口手里的热水,手有点微微颤抖地和钟邱沿说:“哪天二外婆到天上去了,会保佑你们俩的,外婆这个人,说到做到。”
清早,周存趣送完钟邱沿上班,开始站在楼底和“双黄蛋”爷爷一起看早报。那天的早报上说地铁七号线今日全线通车。岩山野生动物园的小老虎突然逃走,请市民注意生命安全。蓝色多瑙河小区七岁小朋友梦梦的头卡进了小区游乐设施里,施救半小时后成功取出。
周存趣看得饶有兴趣。他是从社会中逃出来的人,现在看社会新闻,突然有种新奇又有趣的感觉。他甚至蛮有兴致地看了一下地铁七号线是途经哪些地方。周存趣看到七号线也会穿过月湖公园。傍晚吃完饭下楼散步的时候,周存趣就拉着钟邱沿去看线路图。钟邱沿牵着他的手一晃一晃地说:“小笨笨,我在手机新闻里早看到了。”
周存趣继续研究着七号线的线路图,突然说:“下次什么时候,我要去坐你开的公交。”
他们对视了一眼。
周存趣这段时间白天下楼,和人简单交流都完全没有问题了。他们试着在傍晚正喧嚷热闹的时候在面包树街上散步。一开始,周存趣稍微走一会儿就不行了,迎面碰到谁都想躲开。后来,小胖子吃完饭见他们在楼底散步一定要加入。于是周存趣左边一个钟邱沿,右手拉一个小孩,两个人夹着他在街上走。小胖子一直和周存趣叨叨幼儿园里的事,话密的钟邱沿都插不进去。小胖子把周存趣拉得到处走的时候,钟邱沿在后面怒骂:“妈的,还给我,还给我。”
天气凉起来之后,晚上散完步回来,周存趣和钟邱沿就坐在沙发上陪刘小英一起泡脚。阳台上的晚风吹过来凉丝丝的,钟邱沿玩着周存趣的发丝。刘小英在一边看着看着电视就开始打瞌睡。周存趣也抚了下自己的头发,突然问说:“我现在一直要走出去,这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于是那周的某个午后,在进修理发课程两个多月后,大鱼突然被邀请到了刘小英家为周存趣理发。大鱼清了下嗓子,说:“首先感谢趣哥认可我,但是我有点害怕。”
钟邱沿说:“没关系,剪坏了,也就是这辈子走不出这个门而已。”
周存趣笑起来。他说:“就简单剪短就好,没事的。”
大鱼煞有介事地准备了全套工具,从洗头到剪发、刮胡子,全套服务。周存趣看着镜子里慢慢往地上落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也没做事。就那么站着,安静地看着大鱼把周存趣的头发剪短。
剪完的时候,大鱼揉了下自己的脑门,有点紧张地问周存趣:“怎么样?”
周存趣朝镜子里的大鱼笑笑,说:“特别好。”
周存趣转头问钟邱沿:“怎么样?”
钟邱沿摸了下他的头发,说:“感觉换了个男朋友,真好啊。”周存趣笑着在他胸口打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钟邱沿他们桑葚园三兄弟聚会经常去的街边大排档。钟邱沿捏着周存趣的手问他要不要紧。周存趣摇摇头。大排档到晚上八九点钟坐得满满当当。周存趣朝前后望过去,人头仿佛在海面上浮起落下。阿山过来得晚一点,特别实干地开了一瓶啤酒碰了下周存趣的果汁杯说:“来,恭喜趣哥从头开始。我一口干了。”
周存趣笑着举起来喝了半杯。之后他就一直静静靠在椅背上,听着钟邱沿和阿山、大鱼插科打诨。钟邱沿喝多了酒,脖子也会红成一片。他说到好笑的地方,揽过周存趣一定要说给他听。
周存趣安静听着,心里想起在那之前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兀自失眠读书的七百多个夜晚。那些夜晚像某座井底一声很长很长的回声。很长很长。长到他以为会永远困在那里。
钟邱沿突然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装那种可爱地语调问:“我们家宝宝是不是困了?”
大鱼啊了声,大叫:“恶心死了钟邱沿。”
钟邱沿敲了下桌子,也叫道:“又不跟你说。”
阿山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哎哎,别真打起来。好了,钟邱...哥,你赶紧拴一下他的狗绳。”
第17章 豆浆油条(五)
早上,早饭店老板看到周存趣都会条件反射地问了:“豆浆油条小笼包?”周存趣点点头。老板麻利地装好,递给他说:“你也不换换。”
钟邱沿都终于说:“哥,你能给我换两样早饭吗?”
周存趣喝了口豆浆,说他之前上班的时候感觉工作室楼下那间咖啡馆的可颂味道不错,于是每天早上都吃可颂吃了八个月。钟邱沿坐在驾驶位上,拍了下方向盘说:“小周啊,买早饭的任务你就做到今天吧。以后这件事总裁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他刚要启动车子,副驾驶位的车窗玻璃上贴过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周存趣和钟邱沿都吓了一跳。一个爷爷说:“今天的早报来了。”“刚来了。”
另一个爷爷问:“你怎么不下来看报?”“下来看报啊。”
周存趣说:“我今天要去坐早班公交车。”
三分钟后,钟邱沿开车出亲亲家园大门,后座上还坐了两位爷爷,也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要去坐早班公交。
钟邱沿做完开车前的准备之后,走到车厢后排的位置边上,看着夹在大黄爷爷和二黄爷爷中间的周存趣笑说:“我开这车都开了两三年了,今天又有点激动。因为家属来检查工作来了。”
大黄爷爷说:“别紧张。”二黄爷爷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邱沿无语,让他们两个老人家坐好扶牢不要摔出去。
“双黄蛋”爷爷跟着周存趣来回坐了两趟车,在早高峰开始前就提前在月湖公园下车了。二黄爷爷还趴在后车门问周存趣:“你不去公园走走啊?”
周存趣笑着摇摇头。
那天一整天,周存趣都特别耐心地坐在钟邱沿开的几班188路车的后排,手里拿了本杂志。早高峰的时候,车上人挤人,市中心十字路口车子又像头发丝一样缠成一团,半天挪一下。周存趣被过道上几个小学生挤得差点站起来。他一下子非常不适应,感觉头皮都开始发麻。熬完那一趟到终点站之后,钟邱沿跳下车去买了瓶饮料给他。
周存趣说已经好久没见过满车厢疲惫的人。大家一大早坐上公车,日日周而复始,这段奔忙结束了,就换辆公车换段路程继续。
钟邱沿说他一开始上班的时候碰到早晚高峰期也特别不耐烦。但是他的母亲,钟家村著名思想家邱雪梅女士说:“早晚大家都有地方可去不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吗?”
一般开到午后,走一路就不会上来几个人了。快到末站的时候,车上只有做司机的钟邱沿和唯一的乘客周存趣了。他们一个在车头开车,一个坐在车尾看着杂志。车上的手拉环寂寂地左右摇晃。报站音响一下,车子靠站台停下,车门开合,再启动。一场小型的仪式。
傍晚最后一趟车的时候,上来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纸箱子坐到周存趣身边。钟邱沿刚启动车子,又突然停下来,推开驾驶位的挡板走过来,跟抱纸箱的男人说:“齐老师,你今天怎么带了一箱兔子坐车啊?公车上不能带家禽宠物,怕有味道。”
老齐说:“电视台边上的草丛里捡的,都蔫耷耷了,你看。”一窝兔子和老齐眼睛圆溜溜地看着钟邱沿。钟邱沿一时语塞。周存趣在边上说:“有没有人能来接你一下?坐公车的话,兔子很容易晕车的。”
周存趣帮着他把一箱子兔子带了下去。两个人站在站台上等人来接。蛮快就有辆黑色轿车急匆匆过来,车里的男人降下车窗,皱眉问道:“你又哪里捡的兔子?”
周存趣帮忙开车门。老齐抱着一箱兔子艰难又笨拙地挤进了轿车的副驾驶位,边说着:“电视大楼边上...”
驾驶位上的人无奈地帮着他把安全带系好。老齐嘟囔着:“开慢点,兔子晕车。”
驾驶位上的人应了声,和周存趣道了声谢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