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道菜端上来之后,郁白几乎瞬间想起了刚才某个人在后厨默默折腾无辜食物的那一幕,嘴角忍不住上扬,主动给身边的男人夹了一块藕。
“喏,桂花糖藕。”他将藕片放进对方干净如新的碗里,小声问,“应该没有吃腻吧?”
“没有,不会腻。”谢无昉也轻声应他,“我喜欢甜味。”
“那就好。”
郁白见身边人终于动了筷子,索性又给他夹了一块。
该说不说,谢无昉在食物口味上有种奇特的专一,跟一般人类完全不一样。
似乎因为第一次尝到的食物是纯粹的甜味,从那以后,就只喜欢甜味,再也不想触碰别的味道。
面前满满一桌子菜,包揽各大菜系,卖相和味道都极佳,光是看着都让人垂涎欲滴,谢无昉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目光漠然地扫过,不曾停留。
这还让主座上的老人一度面露担心,以为他仍然病得严重,所以才毫无胃口,也不敢随便开口劝他多吃。
这会儿见谢无昉总算动了筷子,而且好像对这道菜颇为喜爱,特地关注着病人情况的张云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招来候在一旁的佣人,低声嘱咐道:“叫厨房再备一点。”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落到此刻餐厅中其他人的眼中,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在从常宝琴一家这里得知某个爆炸性消息后,一群人先是被惊得面色灰白魂飞魄散,目光直愣愣地追着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煞星转。
结果,他们很快被对方可怕的强大气场吓得直哆嗦,慌忙收回视线,只好又去看主座上的老爷子,想琢磨今天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看到,张云江在发现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对一桌佳肴无动于衷后,渐渐神情忧虑,直到对方尝了块糯米藕,才面露喜意。
坐在老人左侧的常宝琴一家,亲耳听见他叫人再去备点糯米藕的叮嘱,顿时满心妒忌加苦涩。
……这会儿他们一大帮人都食不下咽饭不知味的,怎么半点都没入他的眼啊!
这偏心偏得也太明显了!
一时间,餐厅里暗潮涌动,盛大宴席上那盘香甜软糯的糯米藕,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承受着作为一种无辜食物本不该面对的压力。
扎着麻花辫的清秀小姑娘盯着它,犹豫片刻,悄悄咽了咽口水,还是将筷子伸向别的冷盘,夹了一片甜咸交织的酱红熏鱼。
何西是货真价实的小朋友,爱吃甜食,所以当然会想吃桂花糖藕。
但她跟张爷爷一样,发现刚退烧的神明大哥哥好像什么都不想吃,除了这道菜。
原来神也会挑食呀。
好好玩。
刚才在厨房里明明还不高兴地猛戳它呢!
所以,何西想了想,自觉地调转了筷子的方向,稚气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小声感叹道:“桂花糖藕一定很好吃。”
隔了一位坐在她旁边的郁白没有听清,以为小姑娘在评价哪样菜的味道,便越过谢无昉看过去,应声道:“那你多吃点,够得着吗?你喜欢哪道菜,要不要我帮你夹?”
“不用啦,我能夹到的。”
小女孩仰起脸凑过去,颊边露出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笑着同他说悄悄话:“你要专心照顾大哥哥呀。”
见状,郁白微怔,被她的反应可爱到了,也跟着笑起来,温声道:“好,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哦。”
随着他目光一道望来的谢无昉,将全部对话都纳入耳畔,视线短暂停顿,便又静默地移开了。
“嗯!”
何西点点头,端起手边的冰可乐啜了一口,只觉得心情愈发暖洋洋的。
坐在她另一边的袁玉行因为高度接近,倒是听清了那句感叹。
本不嗜甜的老人,闻着浓浓的糯米藕香,再看一旁的郁白和谢无昉似乎吃得相当满意,倒也有几分馋,想夹一块尝尝。
只是小男孩刚伸长胳膊,要对那盘糯米藕落下筷子,就冷不丁地陷进了一片极具压迫感的深海。
那双灰蓝的眼眸隔了一个人望来,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却意图明确地是盯着他,冰冷湖泊里隐隐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就像他正意图明确地盯着那盘桂花糖藕一样。
袁玉行的动作霎时僵在了半空中,后背不知不觉间已冷汗涔涔。
不是,今天的谢无昉到底为什么这么恐怖啊!
他压根搞不懂原因,想反思都无从思起,只能归结为是某种人类尚不能理解的物种差异。
被一个平淡眼神吓住的小男孩抖了又抖,最终大汗淋漓地哆嗦着收回了筷子,假装刚才只是在看风景。
……他不吃还不行吗爸爸!!
郁白意外目睹了袁玉行握着筷子在空中打了套颤抖太极拳的古怪一幕,一脸茫然,又觉得好笑。
他收回目光时,身旁的谢无昉正眼眸微垂,安静地吃着糯米藕。
郁白想了想,也吃了一片,唇齿间顿时漾开浓郁的甜味。
他不禁觉得,以后自己再见到这道甜口冷菜,恐怕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黑发蓝眸的非人类了。
味道常常成为一种特殊又牢固的烙印,准确地为人们捎来那些与食物伴生的记忆或感觉。
有时是因为难忘的味道而铭记了某些人或事,有时是因为一些别的,才爱上一种味道。
深深喜欢着纯粹甜味的神明,在吃到甜食的时候,又会想起什么呢?
郁白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浅淡眼瞳里掠过身边男人深黑的发丝,最终落在周围正在说话的人们身上。
席间有人按捺不住,面色变幻半晌后,强装镇定地开口问:“爸,你请来的这几位客人,打算在家里住多久?”
老头子的姿态已经做足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几乎没有疑问,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究竟是借机敲打的下马威,还是铁了心要让后来者上位?
主座上的张云江闻言一愣,当即面露不满,厉声斥责道:“我请来的客人,轮得到你来问安排?”
当着客人的面问这种话,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平日里一贯慈眉善目的老人,此时眼神一冷,骤然显出了生意场上的那份不容置喙的威势来,令一群子女惶恐噤声,心里更加敲起了鼓。
郁白闻声,主动回应道:“小谢的烧已经退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告辞——”
他话没说完,张云江就急切地打断道:“不不不,你千万别听他们的话!”
老人很不高兴地瞪了子女们一眼,连声劝道:“你看小谢都没什么胃口,估计只是烧暂时退了,身体肯定没好呢,多住几天,这样我也放心些!”
郁白说:“我怕太打扰了。”
张云江立刻说:“什么打不打扰的,我巴不得你们一直在这住着呢,就怕你们不愿意!”
老人惦念着的仍是偷师学艺和久违热闹,但这话一出,一群人的脸色霎时都变了,仿佛听到了某种世界末日的宣判。
郁白琢磨了一下,隐约猜到这群人大概理解成了什么意思,眼里露出一抹笑,索性将错就错,顺势开了个玩笑:“一直住?那可太久了,哪怕我们愿意,您家人肯定也有意见呀。”
他话音一落,当即有人颤着声附和:“是啊爸,您再考虑考虑……”
张云江本来就对他们的失礼很不满,警告似的瞥过去一眼,堵住了所有将出未出的话语:“他们敢!这个家还没他们插话的份!”
接着,他对郁白认真道:“只要你们愿意,想在这住多久,想什么时候过来,我都欢迎,全听你们的!”
一贯包容忍耐的老人鲜少在子女们前露出强势严厉的一面,霎时间,一群人面面相觑,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竟都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却从灵魂深处涌出一种将要被人夺走一切的恐惧感。
而且,即将拥有一切的人,甚至还一副不甚热衷的模样,要靠老人反过来竭力相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郁白看着他们一个个宛如下一秒就要心脏病发的表情,心情格外的好,含笑道:“那我们就再打扰几天?”
“好好好!”张云江松了口气,重新笑起来,“中午那会儿,我还答应了小西要教她围棋呢,这下有机会了!”
郁白有点意外,问道:“你要教她下棋?”
他是记得张云江提过一句,何西对围棋颇有悟性。
“对呀,我水平虽然不够高,但教个基础还是可以的!”
老人目光里透出真切的欢喜:“她是真的有悟性,明明之前完全没接触过,但中午在棋室外面听小谢老师教你的时候,好几次脱口而出的反应,比屋里的你快得多呢!”
说着,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连忙改口道:“哎,小郁医生,我不是想说你笨——”
……好了,现在是真的说出来了。
郁白忍俊不禁道:“没关系,我对围棋确实没有什么天赋,是挺笨的。”
他刚说完,身旁却响起一道沉静笃定的声音。
谢无昉言简意赅地说:“不笨。”
非人类的安慰来得过于及时,郁白便笑得弯起了眼眸,侧眸看他,小声道:“不用安慰我,我不介意这个的,而且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学围棋的时候很笨。”
可男人却认真地说:“我不觉得。”
这下,郁白怔了怔,旋即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不太敢直视那么坦诚热烈的情绪。
流光溢彩的夜晚里,响起老人开怀的笑声:“你看,老师都不嫌你笨,那就是真的不笨嘛,要相信老师的话!”
其实差点在围棋课上偷偷梦会周公的郁白,被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作势动起了筷子,佯装淡定从容。
纤细筷尖夹起一片塞满糯米的糖藕,熟悉的甜味立刻在唇齿间复现。
对许多事都浑然不知的郁白咬了一口藕片,被甜美滋味包裹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怪现象。
这盘香甜诱人的桂花糖藕,怎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呢?
他搞不懂原因,所以又咬了一口,心间就只剩下纯粹的甜味了。
……多好吃呀!
第069章 异时35
被两个年轻人包圆的可口冷盘渐渐见了底,郁白一边纳闷着大家为什么不吃,一边又顺手把最后一块糯米藕夹给了谢无昉。
等菜盘一空,候在一旁的佣人就迅速撤下了碟子,送上一盘早已备好的桂花糖藕,份量比先前那盘要大,馥郁甜香依旧。
郁白见状有些惊讶,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张云江,听见老人满含笑意的声音同时响起:“难得你们爱吃,多吃点!”
然后,郁白就看见今夜始终透着一股生人勿进气场的谢无昉,看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眼,第一次对其他人主动开口道:“谢谢。”
他话音平淡,张云江却愈发开怀:“哎,客气什么,你们能吃得高兴最重要!对了,要不要换点热的饮料喝?厨房都准备好了,牛奶、黄酒、红枣茶,哦,还有热的巧克力,我看年轻人爱喝这个……”
一旁的小男孩一听到热黄酒,心头就忍不住发痒,脱口而出道:“我想喝黄酒!”
但话音出口,他嗅着周围只可远观不可品尝的桂花糖藕香气,又有点发自灵魂的瑟缩,本能地去问谢无昉:“……那个,我、我能喝吗?”
与其等端上来了才发现不能喝,还是早点征求这位祖宗的意见,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唉,吃顿饭怎么都这么心惊胆战!
闻言,年轻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一旁的郁白倒笑了,主动接过话,“我也喝这个吧,一会儿给你倒一点尝尝。”
他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一心要帮老友出气的袁叔叔,真是铆足了劲要演好父子戏码,效果非常自然和逼真。
冷漠严厉的“父亲”当然是不会接茬的,还得他这个叔叔出马。
“好啊!天冷的时候喝点热黄酒,最舒服了。”
本来就想喝酒的张云江顿时有了伴,更加高兴,主动帮面露忐忑的小朋友说话:“小孩子喝一点点酒没事的,今天机会难得,给小航也倒一点!”
他想,这实在是个美丽珍贵的夜晚,只可惜还少了一个老朋友。
坐在张云江另一边的管家阿伯很快拿来了一壶温好的酒,笑眯眯地往杯子里斟酒,再挨个递给他们。
清冽醇厚的黄酒香气里,比张云江还年长的老人白发苍苍,也想起了什么,轻叹道:“要是富贵在就好了。”
阿伯注视着周围罕见齐聚又不吵闹的一大家子人,眼角皱纹里漾开几缕感慨的笑:“云江肯定觉得,这顿饭就缺一个富贵了,哎,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哦?”
“不知道啊。”被说中心事的张云江也笑呵呵的,下意识摸了摸放在胸口袋子里的纸条,“等过两天琢磨够了,肯定就来找我下棋了,他憋不住的。”
阿伯弯腰将盛着热酒的瓷杯递给客人们,应声道:“是啊,富贵性子最急,我倒盼着过两天寒潮别褪——”
张云江就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到时候再温一壶酒!”
两个老人交谈的时候,郁白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那个其实没有缺席的人,阿伯口中的富贵。
小男孩双手接过了老人递来的酒杯,小声说:“谢谢阿伯。”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将橙黄熏然的热酒一饮而尽。
霎时引来老人们无奈的笑声:“哎哟,黄酒不是这么喝的呀,一会儿醉了可怎么办!”
小男孩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把酒杯递向握着酒壶的阿伯,看上去眼巴巴的。
阿伯一愣,笑得眼角皱纹愈深,连忙给他再斟一杯:“还是个小酒鬼呢!”
热闹的宴席间,大约只有紧挨着袁玉行坐的何西,听清了那声被淹没在酒香里的低语。
他说:“醉了就醉了,永远不醒才好呢!”
左手热牛奶,右手热巧克力的小女孩眨眨眼睛,没有听懂。
但旁边的小白哥哥,隔着神明大哥哥朝她望来,轻声安抚道:“不要害怕,大家只是喝一点酒,不会发生什么的。”
何西顿时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小白哥哥怎么知道她害怕喝酒的人?
“这个酒闻起来和爸爸喝的酒不一样。”她小声说,“我……我不怕,没关系的。”
何西说着说着,刺鼻酒气和眼泪痛呼交织在一起的无数刻骨记忆,好像渐渐被周围醇厚的酒香和温暖的景象所覆盖,竟真的不怕了。
她主动说:“小白哥哥,你快喝吧,闻起来很香呢!”
忽然被小朋友劝了酒的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真的把杯里的热黄酒全喝掉了。
微苦带甜的酒液入喉,他不自觉地皱起了脸。
其实郁白的酒量很一般,也不常喝酒,刚才只是为了接袁玉行的话,才主动要了酒。
他更想喝热巧克力的。
不过,喝都喝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正,他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喝醉酒,醒过来基本都断了片,但从来没人抱怨过他喝醉后会发酒疯之类的,都是笑着说没什么,挺好的。
所以,应该没关系吧,喝醉后大不了倒头就睡。
郁白想,这样特别的夜晚,的确适合喝一点酒。
看到他和小男孩如出一辙的豪迈动作,旁边的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道:“小航倒是像他叔叔。”
热酒下肚,心情便蓦地轻盈起来,像攀上了一朵停泊的云。
郁白不再顾忌那么多,起身去接阿伯手里的酒壶:“阿伯,我来倒吧,你坐。”
“好好好。”阿伯也不同他客气,松开了酒壶,笑眯眯道,“放松点最好了,就当自己家一样!”
郁白主动向两个老人敬完酒,又帮他们斟满酒杯,才坐回去。
坐下时,他抬眸对上了身边男人的目光。
那道灰蓝的视线似乎从他微红的脸颊掠过,又落在他手中酒液轻晃的瓷杯上。
郁白想了想,像是读懂了什么,便弯起眉眼笑了,凑过去小声说:“病人不可以喝酒,所以不能给你倒。”
温热的呼吸挥洒在本该体温冰凉的耳畔,仍比那股尚未褪尽的高烧温度还要热。
谢无昉蓦地移开了目光,微微停顿后,不太自然地应声道:“我不喝。”
郁白琢磨了一下,觉得对方这个反应绝对是在撒谎。
如果放在平常,他大概不会指出来,只会在心里偷笑。
但现在,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他尝试忍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
“你撒谎。”犹带笑意的声音再度拂过耳畔,“太明显了。”
“……”注视着其他地方的男人闻声一怔,因而重新看向他,同时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病人不能——”
他没有说完,话音仿佛被浸没在了眼前的风景中,身边人那双颜色浅淡的温暖眼眸此刻像揽尽繁星,倒映在手中递过来的瓷杯酒液里。
郁白决定大方地满足非人类的小小要求,随手递上了自己的酒杯:“只能喝一点点。”
生病的人不可以喝酒。
但生病的神却不一定。
谢无昉罕有地表现出了对某样食物的兴趣,他当然不想让对方失望。
不能输给细心安排了第二盘桂花糖藕的张云江!
带着诡异的攀比之心,郁白满脸期待地盯着接过了酒杯的谢无昉,好奇他的反应。
暖黄灯光勾勒出锐利深邃的侧脸线条,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雪白瓷杯,他犹豫片刻,垂眸啜了一口。
本该是美丽却疏离的一幕。
直到男人的喉结轻轻滚动,醇厚酒液入喉,掩在深黑碎发后的浓眉很快蹙了起来,透出浓浓的排斥。
仿佛一个被迫喝下苦涩中药的普通人类。
郁白很努力地在憋笑:“是不是有点苦?”
“……嗯。”谢无昉丝毫不留恋地把酒杯还给了他,“原来苦是这样的。”
“跟甜是完全相反的味道。”男人低声说,“闻起来明明是香的。”
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还带一点茫然的困惑,郁白实在憋不住,单手捂住脸,受不了地笑起来。
旁边注意到两人动静的张云江,本想劝阻郁白让病人喝酒的行为,但陡然见到谢无昉皱眉的反应,讶异之余,跟着笑出了声。
就坐在谢无昉右边的何西也偷偷笑了,立刻递上自己手边那杯满满的热巧克力。
“这个甜!”她说,“我没喝过的!刚才只喝了牛奶。”
苦涩微辛的味道在唇齿间挥之不去,高大的神明哥哥闻言有些意动,垂眸望来,似乎正要接过去。
坐在他左边的小白哥哥却冷不丁地说:“巧克力也是苦的。”
清澈的声音里有柔软活泼的笑意:“热巧克力应该算是……甜苦甜苦的?”
人类食物的滋味,就是这么矛盾又复杂。
他话音落下,眼前那双曾执着黑白棋子冷厉落定的手,便瞬间停在了半空中,犹豫着没有去接那杯深棕色的热巧克力。
见状,张云江笑得连连抹自己眼角,招呼道:“来来来,吃糖藕!还是那个最甜!”
管家阿伯也笑得直摇头:“吃了那么多甜食,再喝酒,肯定觉得太苦啦!”
一时间,餐桌这一头充满了欢声笑语,与另一头的沉重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
全程看着老人百般关照这一家子,也听到他们部分对话的家属们,这会儿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连开口插话的心思都没了。
“你们吃得高兴最重要”、“小航倒是像他叔叔”、“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爷子看来是铁了心要扶这个自己藏了很久的私生子,已经在他们面前把态度都摆明了。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心愤懑怨怼,却没有一个人敢当众说出来。
画着精致妆容的常宝琴先是看看自己面色难看的丈夫,又看看抖如筛糠的儿子,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但凡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私生子是像她丈夫这样的货色,或者,像任何一个老人的子女那样,她都不可能让对方好端端地吃完这顿饭。
可男人就静静坐在那里,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却叫每一个人都从骨子里生出了浓重森寒的畏惧。
没有当场哆嗦露怯,已经算是用尽了力气在克制。
直到这会儿,她才算是理解自己平日里尚算胆大的儿子,为什么会被吓得尿裤子了。
无论是形象、气势、还是老人私下里爱好的围棋……对方都赢得彻彻底底。
常宝琴想,他们这些人唯一的优势,可能只在于时间。
告诉他们有人来访的女佣说了,这几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家里,结合张云江先前的态度,的确像是不太熟,再加上又有这么个医生在,说不定是刚认回来的儿子和孙子。
而他们已经同老人相处了那么多年,哪怕中间颇多不愉快,总有几分感情在,是与老人相处时间很短的私生子替代不了的。
常宝琴觉得,只要他们好好表现,还是有机会将老人的心从其他子孙那里夺回来的。
她在心中暗暗下了决断,神情一凛,揪着儿子的耳朵嘱咐道:“等会儿就说你也要跟爷爷学围棋,跟那个小姑娘一起,听见没有?”
张一哲满心不情愿,又不敢反抗母亲,正要哭丧着脸点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小狗叫声,连忙循声看过去。
常宝琴也一道望去,看见模样可爱的柯基犬迈着小短腿跑进了餐厅,后面还有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肌肉男追着。
“张伟你别跑了。”那人喊,“这屋里在吃饭呢!”
主座上的张云江立刻道:“没事没事,刚好你也来了,胃是不是缓过来了?一起坐下吃啊!”
被张云江唤作小郁医生的棕发青年,则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张伟想来餐厅,还是你想来?”
“哈哈,当然是张伟。”肌肉男面不改色道,“我都撑得吃了半盒健胃消食片了,怎么可能继续吃晚饭嘛!”
话虽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在佣人新加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惊叹道:“我遛狗遛累了,坐下休息会儿,晚餐真丰盛啊——嘶,小白你居然在喝酒!”
热闹的声音里,柯基张伟圆溜溜的眼珠子在映出某道身影时,明显掠过了难以自制的惊恐。
它连忙向在场最熟悉的张云江奔去,作势要扑进他怀里。
很讲礼仪的张云江却只是弯腰摸摸它的头,安抚道:“你又在害怕什么呀?但我现在不能抱你啊,在吃饭,你去旁边玩好不好?”
小狗当即呜咽一声,很失落地停下了动作,透亮的目光扫向餐厅里的其他人,隐隐像是在寻找下一个依靠。
不远处的常宝琴觉得表现的机会来了,在其他子女尚未作出反应之前,头一个指挥儿子:“快,你去跟张伟玩,好好哄它,这次千万别欺负它啊!”
张一哲这次倒答应得很快,骨碌碌地跳下椅子,语气故作欢快:“爷爷,我陪张伟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