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折想了想:“他们说,母亲在世时曾为我戴上长命锁,可后来锁坏了,只剩了这个铃铛,所以我一直带着它。但从前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大多数时候我都把它放在芥子袋里,不会取出来。”
哦?现在舍得放出来了?现在不怕被发现不怕死了?
柳闲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随口道:“长命锁, 长生玉,就连额带上都绣着长生的仙兽,他们真疼你。”
他们……应当是很疼我的。
想到自己毫无印象的母亲和常年不见最后自刎而死的父亲,谢玉折沉默了好半晌;而柳闲在看着那铃铛胡思乱想,琢磨着他那把长命锁好像是我给他打的吧。
就是那把在谢玉折满月宴上,他亲手打来,谢镇南却不要他亲自送上的那一把。
寂静许久后, 却见赵元修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
“我的剑。”他把腰间佩剑取下递给谢玉折,直着身体, 嘴角都快冷成一座硬拱桥。
谢玉折转而看向柳闲,看到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
他没有接下这柄通体纯黑的剑, 不失礼数地朝赵元修行了一礼:“仙君,你不必给我。”
他没有拿走别人剑的想法, 他手上和柳闲一同在遗冢得到的剑才是珍贵无比。答应决战时他只是想,若不能打败赵元修,便不能夺魁,不能夺魁,便拿不到菩萨针。他修剑就是为了达到柳闲的心愿,柳闲的心愿是拿到菩萨针,要是连这都不能实现,他还有什么留着剑的必要?更何况柳闲讨厌的人他也讨厌,不如破釜沉舟,全力一搏。
虽说不愿做懦夫亦不欲做莽夫,从不信直觉的他又一次依赖着自己的直觉。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并非毫无胜算,而后他胜了。
想到自己竟然被眼前这个青年威慑打败,自作自受地失了脸面,赵元修的脸更臭了,明显是不服气地说:“愿赌服输。”
柳闲道:“可我们家不需要切菜的刀。”
而后他又像没说过先前那句话似的,语重心长地说:“元修仙君,剑修的剑比人还重要,你的剑筑着你的道心,倘若失了道心,沦为残废都是轻的,而且实在显得太谨慎,下次用命也比用剑好;还有,身体大事不可儿戏,仙君,以后不要也乱吃断续散了。”
虽然不知道赵元修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要决战拿到谢玉折的剑,也不能确认究竟是谁让他吃了那一粒断续散,但顾长明对这场比试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赵元修半边脸上明晃晃的一道血红的巴掌印。
顷刻间赵元修如鲠在喉,可他无法反驳,阴沉的脸色如同置身冰窖:“我不认为自己面对谢玉折需要吃那种东西,主动服药,有辱宗门颜面。”
“不是你?”柳闲飞速地接了话:“那便是清水芙蓉般的纸意仙君不小心把药加进了你的饭食里。”
赵元修顿时怒了:“我和纸意一同长大,受礼义教导,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便是吧。”
伪君子最爱讲仁义礼智信,柳闲觉得自己多费一点口舌都是对光阴的极大浪费,他宁愿坐在地上数蚂蚁也不愿再和这种人说半句话,便牵着谢玉折,召出不周,化成寒镜,走进去之后蹭的一下就没影了,留赵元修一个人兄弟情深,还在原地为弟弟辩驳。
出了比武台,一旁便停着他们的马车。而方霁月撑着把油纸伞,亭亭玉立,见他们来此,便道:“兰亭。”
我只是想回个家,怎么一路上老是遇到人?
柳闲诧异地说:“方宗主,若我没有记错,您现在还应该在浮空台上。”
方霁月将垂落的红线绕着纤细的手指缠了好几圈,指节上下活动时,其上的红丝仿佛就牵动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白日短短,我不愿浪费在既定的事上。若在那高台上的不是人偶,那我此刻也无法等到你们了。”
刚才在镜湖玉宴比武场上操持一切的人,竟然只是一个人偶?她和方霁月完全一致,柳闲都没有看出半分差池。
方霁月是个聪明到危险的人,柳闲总觉得她比自己这个提前看过剧本的人知道的事情还要多。既然她说既定之事……难道她知道今日谢玉折能够夺魁?
方霁月手中一根细线缠上他的指尖,刺破他的手指后沾上了血,细线像有了生命一般骤然变得赤红。那红丝像是和方霁月血脉相连,她感受片刻,说话时都像在唱一首咏莲的曲,她不带偏颇地评价道:“用本命武器做赌注,那小弟子的确道心不坚。可是,兰亭,我的无情道心如今也快比你的坚定了。”
柳闲没想到旧友等他良久,却是来对他说这些的。他反问:“方宗主若是无情,为何不见他们姐弟?杨徵舟说他日日求见,百炼谷都闭门谢客,我看着实在可怜。”
方霁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如今要守护的,有比我自己的情感更重要的东西,知道他们安好,对我而言就足够,我们不必联系,我也无须旁人的理解。而你却犯了大忌。”
“是因为他吗?”她指着立在柳闲身后的俊郎青年,以一种堪比东风般和煦的神色,淡淡笑着,打量了谢玉折很久。
她说:“方才我见他笑起来和他母亲一个样,多漂亮的孩子。”
母亲?谢玉折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
方霁月笑着问他:“阿商一直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你和她很像。谢玉折你想见见——”
“方宗主。”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柳闲扬声打断:“如今群青宴已然结束,你我皆空闲。前几日您说想约上几位好友共游春色,不知此刻可否赏我个光,一同走走?”
“若能和你一起赏花,一定会是我十年来最高兴的事情。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你打断我,有些无礼了。”倒也不是当真怪罪的语气,但却莫名带有几分压迫感,方霁月无视了柳闲所有微表情可能传递的含义,继续笑着问谢玉折:
“所以你想见见她吗,谢玉折?”
谢玉折的瞳孔骤然震颤,他当然想见!可愣了几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母亲早就死去了,落寞地垂眸道:“我常去扫母亲的墓。”
“扫墓?一个土堆下面埋着个木头盒子,有什么好扫的?我是说——”她说到关键处时拖长了语调,手上的丝线灵巧地跳动,转眸扫了柳闲一眼,眼中秋水盈盈。
柳闲冷了眉眼:“方霁月。”
方霁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丝线编出了一个方块,牵过谢玉折的手,将它放在了他的手心。她拍了拍谢玉折的头:“这个给你。这是阿商最喜欢的东西。”
“多谢方宗主。”知道见母亲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谢玉折敛眉收下了这个丝线方块,盯了良久,而后疑惑地问:“只是晚辈不知道,这是什么?”
方霁月捂嘴笑了:“这是冰块,阿商喜欢不会融化的冰块。”
而后她又用丝线编出一把刀:“当然,她也喜欢冰做的刻刀。”
她把这把刀交到柳闲手里,说话如喝温水一样平静至极:“兰亭,我想说的,只是我这里有很多阿商的遗物,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看看而已,你想到什么了?”
“同我游春就不必了,我认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个黑屋子多念念经书吧,你的道心乱了,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方才自己说过了。”
方霁月踏着莲步款款离去,身上的香风沁人骨髓,留下的话里竟然带了几分哀怨:
“而且你从前再生气,都不会叫我的名字。”
方霁月走后,谢玉折急声问柳闲:“师尊,你的道心——”
柳闲的手蜷曲又张开,他不耐地打断了谢玉折的话:“坚定得很。方家人又不出剑修,你信她还是信我?”
方家是一个传承非常奇怪的家族。
最初,这个家族的祖先其实是修剑的,方家第一任家主是鼎鼎有名的一代剑道大能,当时修仙界的传奇人物。
结果这位宗师的子女挥不动剑。有人说是因为宗师的天赋太高,耗尽了子孙的所有福泽,后辈凋零,难以传承,于是方家迅速崛起又迅速落寞,像朵昙花。
可那位宗师子女甚多,身康体健,家族虽然落寞,却一直传到了第九代。在这第九代,突然,有个人就点亮了炼器的技能,名声大振,成立器宗百炼谷,由此传承至今,再也没有衰落过。
听柳闲笃定又轻佻的语气,谢玉折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真正准确的答案了,柳闲活了太久,身上有太多谜团,那些他不想说的、不能说的,他完全参不透,他知道自己只该念着能踏实陪在他身边就好,可心中难免酸涩。
柳闲无言地盯了方霁月窈窕的身影很久,微张了张嘴唇,似乎在想着恰当的措辞:“方宗主不常露面,自称大乘期,外人不常能听到她的名声。但我见过她动真格,是我见到最恐怖的法术。她能把天下人化作傀儡,我未必招架得住,要从她手下护住你更是希望渺茫。”
他按着谢玉折的肩,面色凝重又认真,朝他一字一句复述着多日前曾说过的那句话:“她和沈素商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倘若她私下约见你,不要去。”
谢玉折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一时没有回应。
他想,刚才方宗主几度想说却被柳闲严词打断的,到底是什么?她要给我看的当真只是母亲的遗物吗?
谢玉折不知道,但看到柳闲极其难看的脸色,那应该是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总觉得方宗主意有所指,但又似乎并非真的想要告诉他,反倒仅仅是想借此试探柳闲的态度。所以,在探知到柳闲的想法之后,她目的达成,就换了个措辞收尾,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若是方宗主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为什么又会有母亲的……那是遗物?
师尊,您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这次没有直接道“好”,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在厨房里翻翻找找。
柳闲问他:“你在找什么?”
“药罐。”他乖巧地笑着:“师尊不是为我熬了药吗?可是我还没有找到。”
我和你说的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你却在这里着急一副养生的汤药。
柳闲无语片刻,眨眨眼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小玉啊,其实我只是帮你配好了药。”
他把一个装满药材的布袋子和一张写着医师名字的药单扔给谢玉折:
“药这种东西,还是自己熬着安心。”
第078章 菩萨有剑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翻看着手上的药单, 字迹凌厉似剑,一看便知出自柳闲之手。其上写着每一味药的名字和计量,涂涂改改画了许多的黑叉, 仿佛下笔者曾思考了无数次;上面还工工整整地写着拿药的医馆地址,像是要随时以备核对似的。
见他眼里的茫然太明显,柳闲轻咳两声, 难为情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为师只是觉得你这半个月辛苦,弄了点……养生的药,我有不帮人熬药的习惯,你自己熬吧。这是药单,你可以看看,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应当?谢玉折抚过纸上有力的字迹,记录得详细又严谨,柳闲似乎不允许这副药有任何一点的问题, 这要是还能出错,那正确的条件也太严苛了点。
这像是柳闲自己写的药方,他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呢?仅仅是一副养生的药,为何还需要纠结这么多次呢?谢玉折不通药理,陌生的药材组合在一起,他看不明白。
他站在比武台上半个月,日日往下看, 除去今日之外,没有一日在台下看到柳闲。
每日他早早醒来去比武场, 柳闲的卧房仍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还在梦乡之中;傍晚归家时, 柳闲已经不在家中,只有被子还散在床上, 烛蜡未变,一点余温都没有,家中一切还仍维持着他去百炼谷前的模样。见如此便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柳闲一顿热饭都没有吃过,每天一睁眼,就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了。
谢玉折轻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些责备的意味:“师尊,您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他知道柳闲是神仙,早就没有凡人的需求,根本不用吃饭睡觉。可或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即使明知如此,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在他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是天上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柳闲虽然是神仙,却也是一个生机勃勃,且顾盼生辉的活人。
先前他白日还在家的时候,柳闲就算起的晚了些,一日三餐也同他一起,从不落下。
他有许许多多自己的小癖好,他爱吃烤得微焦的肉,爱喝微烫的茶;他爱吃辣但不能太辣,因为一被辣就止不住眼泪,他说这样有损他的威严;他不爱吃糖但喜欢糖葫芦,他说有“科学研究”表明酸甜的味道会让人心情很好;他闻到苦的东西都会皱眉,说自己好脆弱,一点苦都吃不了。
他会在院子里种不知名的花,和他一起扫院门口的雪,用胡萝卜和旧衣服堆丑丑的雪人,给雪人画上笑脸,再在它手上插两根带花的枝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头里买小吃,明明怕辣却仍要尝试,而后红着眼眶一边朝自己扇风一边流眼泪,一边吵着谢玉折快给我递杯水;平日里连清洁咒都不会用,他会蹲在河边浣衣,和浣纱男女一起唱悠远的歌谣;他会每日站在铜镜之前把自己穿得五彩缤纷,特意挑一条和自己衣服相配的眼绸;明明轻功炉火纯青,可他仍旧选择攀高爬树上房顶,只为了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还会爬上梯子,帮邻家的奶奶修漏水的房顶;捻捻手指就能生出火焰,可他却仍用柴火烧水,用火折子点烛,下雨了和他一起收衣服,出太阳和他一起去郊游……
这是他们这三个月的生活。
柳闲的确是人间唯一的上仙,可这样的他,不可能不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食三餐过四季。所以他不在身边的这半个月,他究竟在忙什么,才会昼夜颠倒,连饭都来不及吃了?
他忙了半个月,没有来看我比武,就是为了亲自给我开一副养生的药吗?谢玉折心头一酸,使劲咬了咬唇,眼眶差点都红了。
看到他不赞同的神色,柳闲解释道:“我最近很忙,几乎不在家里。”
谢玉折诚挚地捧着手里的药袋子,满眼感激地说:“我的身体,哪有您的重要。”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除了担忧之外,雀跃也是藏不住的。
柳闲非常自然地摇了摇头:“我和杨徵舟在一起,有空的时候他就请我吃饭喝酒看花灯,一点都不累。”
“……原来您是和他在一起。”话说出口都是苦的,谢玉折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锦盒在手中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片刻后他又松开,努力放松身体,把盒子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风景很美,杨徵——”
“师尊,我拿到它了。”
柳闲兴致勃勃地正要讲下去,却被谢玉折横插一句打断,他捧出一个盒子,抿唇笑着递给他。
谢玉折知道无礼之人才会打断别人的话,更别提眼前人是他师尊,但他不想再听柳闲说下去了。
“什么?”
柳闲疑惑地问。而后他垂眸一看,一个模样熟悉的锦盒就呈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有片刻凝固了,打开锦盒的那一刻,周围空气里的水雾都瞬间凝成了冰晶,迅速坠落下来,三根半指宽的针静静地躺在其中,剔透玉质,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菩萨针。
诡谲古怪之极针。
他还记得——
菩萨针做成的那一日正是大好春光,日头明媚,却突然听得轰隆一声,而后天地色变,晴空骤然漆黑如死墨,只有三道凌凌的白光悬在高空之上,形如三柄宏大到能将人间夷为平地的剑!
彼时众人都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天降异象,毕竟能修仙的世界怪事多一些也实属正常,只需驻足片刻惊叹两句,便可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了。此时有新事忙活的无非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小木屋里写话本为生的穷书生,和上修界那群永远都见不到人、只有名头阵阵作响的大能。
只有柳闲立在无人踏足的高山之上,在漆黑的洞口之外,看方霁月踱步而出。她仅随意用了一根木钗束起散乱的头发,没有身着平日喜好穿的鹅黄衣裙,反倒一身宽大白袍白袖,上印黑色符印,一贯柔情的眼神比剑还锋利,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对他勾起了唇角:
“兰亭!此针名为菩萨针,我为你而做——”
她手一抬,天上轰轰隆隆响起激雷,狂风卷起树干,天上突然下起暴雪迅速覆盖了地面,在天上纷纷乱乱好像谁人无情的眼泪,耳边传来猛兽的吼叫,黑云中庞大的剑影迅速缩紧汇聚朝山顶刺来,长剑云影破空来到方霁月张开的手心,渐渐缩小,汇聚成三根有实体的利器!
而后她仰天一笑,每吐出一字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她说:
“菩萨有神剑,我借一缕化为针,斩千年痴妄,断一切长生!”
“上仙,敬请笑纳——”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剑形针已经划破了她手臂的肌肤,血液如线般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红线缠绕在她的指尖,末端控着那三根针,每一击都带着决绝的狠劲,想要将其刺入柳闲的身体!
柳闲召出剑来与之对抗,剑针却带着天威逼得他连连后退三步,他以剑气御风浮空,斩红线破山河,与之僵持不下,直至三日之后!
人间有三日的永夜。
最后,方霁月面色苍白,手中红线赤色褪去已经变成薄粉,在永夜的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之前,她问他:“柳闲,长生是个诅咒,你为何执意如此?”
柳闲收剑敛锋,胸口因喘气而大大起伏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像是有预料,方霁月将手中的剑针收进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之中,往其上画了好多道符咒。她又恢复了拈花盈盈笑的模样,朝柳闲叠手躬身一礼:
“上仙大义。菩萨针,霁月便就此封存了,只待来日,再为君开。”
针收之后,辉光尽敛,只是两位当世大能身上剑气与灵力的余威尚在,天色仍暗,又过十日才天光破晓。而传言里对此事并无记载,只写着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手持枯荣剑劈开了永夜,凛凛寒光冠绝了人间十八大洲。
柳闲常常吐槽,凭什么明明是我和方霁月累得要死要活,最终却给顾长明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顾宗主那一身功夫和名头,到底有多少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而一直到镜湖玉宴开始筹划的那一日,百炼谷才透露出宗门有个名为“菩萨针”的至宝的风声。介绍说它的功效与菩萨鼎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能接骨治伤续筋脉。但只有方柳二人才知道,它被做出来那日,真正的功效。
谢玉折在身侧满眼希冀地忘着他,柳闲摩挲着盒内软布,怅然地叹了口气。
当时与人战了三天三夜差点死在泥潭里也要推拒的东西,如今竟也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了,世事无常并非说说而已。他再一次感叹方霁月的全知全能,她知道的太多,才会在这个关头,让菩萨针重新现世,万幸的是,她似乎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
百炼谷将此宝物作为群青宴魁首奖品,于是他报了名。
柳闲抬头一看,天色渐晚。朝思暮想许久的东西正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多兴奋,平日里损人夸人的话能说个不带停的,此时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只接过了锦盒,哑口无言良久,最终对谢玉折道:“多谢你,今日太晚了,你也早些回房吧。”
谢玉折原以为,在看到菩萨针的那一刻,柳闲会很高兴,可此时他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他身上连一丝被掩藏住的欣喜都见不到,倒不如说……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可既然柳闲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再在待在这儿让他心烦,便按捺住心中的疑虑,点头告退了。
可在他离开的前一刻,柳闲又叫住了他,问:“谢玉折,你相信我吗?”
谢玉折回头道:“信。”
“好。”只是听了这一个字,柳闲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根针,谢玉折连反应都来不及,刚抬起手,就见柳闲已经把针直直扎进了自己的眉心!
脑袋里好像有寒冰正在被他的体温融化,冰凉到让大脑麻木的触感让柳闲咬紧了牙关。
他嘶了一声,双眼不适眯起,他往前倒了半步,张开双臂抱住谢玉折,弯着腰,把头搭在他的肩上,身体因寒冷轻轻地颤抖着,笑着说:“果然有点冷。”
“现在不冷了。”像是抱了一下就感受到了谢玉折的体温似的,他又掀起一阵风把谢玉折推出门外,将门关上后设了碰都碰不得的禁制,独留下一句温柔的言语:
“晚安,小玉。”
今夜有间卧房内灯火不熄。
翌日清晨,天将蒙蒙亮,屋舍外连鸟叫都听不得一声,柳闲就已经醒了过来。他挺直脊背靠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比天光黯淡的夜明珠,眸中一片清明,唯有冷色。
他在一件一件物品,一个一个角落,细细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碧色的枕头,白蓝的青花瓷,苍白的手指,红棕的门框……
如此良久,他终于眨了眨眼,抬手束起散落的长发,换了身常服,拢起宽大的衣襟,起身踏出了卧房。
果然无论何时谢玉折都会比他起得早,他脚还没踏出房门,就看到谢玉折在仅距他门口两步的地方打坐。他挑眉问:“已经夺魁了,怎么还这么勤苦?”
像是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似的,谢玉折立即睁开了眼,他站起身来绕了柳闲好几圈,焦急地反问道:“师尊,身体还有不适吗?”
“怎么可能有?”柳闲骄傲地摇了摇头,闲庭信步而去,从树上摘下一枝花已谢的梅枝:
“春天都到了,我还没有给你看过,我真正的剑法。”
耳朵仍在听柳闲说话,可谢玉折已然愣了。这是重逢后的头一次,他从柳闲的眼睛里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不再无光破碎,反倒微波晃荡,眉间朱砂,眼尾上挑,勾着一池粼粼的春水。
他差点被在柳闲眼中荡漾的秋水吸进去,而柳闲已经侧过身去,对他说:“看好了——”
善剑者无需执好剑,善舞者原地亦起舞,话音刚落,仅仅是挥动着一截梅枝,刺骨寒意铺天盖地从柳闲手下涌出!柳闲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专注,磅礴的灵力与剑意交融,小院里草木萧瑟,晓色苍白,狂风呼啸,晨露都快凝成坚冰,却半点吹不起他身上松散的衣饰,他斩断了一切的风声。
卸月点星,天地尽碎;
惊鸿霜天,万剑破春。
冷厉,绝情,不可挡。
这就是柳兰亭的剑。
明明是好霸道的剑气,收锋入鞘时却又恰到好处,敛然若静水,没有任何一片叶子受到他的影响,蚂蚁仍在地上搬来搬去,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