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竟也同意了,让一介权臣代养武将嫡子。
而后国师就将仅四岁的谢玉折领回了府,这一养就养了八年,直到谢玉折随父进军营。
谢玉折走后不久,国师就失踪了。他本就来去无踪,还深得皇帝信任,起初无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可直到谢小将军凯旋,他依旧没有出现,天下却传起了“国师与谢氏共灭雍”的预言。
皇帝这才在朝堂之上,亲自宣读了国师的七十二条重罪,以谢玉折知其情为由,要他领命诛杀养父。
众臣之前,谢玉折朗声领旨。
柳闲笑得蛊惑:“你不回答,因为这就是事实。不过是一国之君,你又何必乖乖听他的话呢?倒不如……”
柳闲还未说完,就已被打断,谢玉折铿锵道:“效忠天子是臣民之责。”
“好吧。可我听说那国师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实则有翻天覆地之能,而你不过区区凡人,这么多天了连我都杀不死。你的天子舅舅令你杀了国师,且先不说你该如何找到他,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动手?到头来你都是担不了这份责的。”
谢玉折如何不知,他根本做不到。他在国师府里住了七年,见多了那人弱柳残身下藏着的沁血獠牙。
这人心狠,手段也多,居然惑得皇帝对他数年深信,让他手握着滔天权柄谈笑风生,从未受过半点责罚,与其说是一人之下,可更像是皇帝在忌惮他。
让权臣抚养将军的嫡长子,若是文武勾结,权柄必然旁落。这样荒唐的事,国师提起当日,皇帝竟就答应了。
直到谣言四起皇帝才如梦初醒,想到谢家功高盖主,又觉得未归的国师有无边的威胁,于是想了这样一个法子。
一文一武之间,总得灭一个。
不想落得舌根,那便找个由头,让其巢里斗。若是他能杀了国师,谢家还能多活几年,若是不能,那就让谢家断了传承。
柳闲指尖轻点桌面,问:“可你真的想杀了他吗?还是想和团圆夜那日对我那般,激怒他对你动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他手中,用你一个人的命免了谢家之难再助他脱身,报答他八年养育之恩?”
谢玉折手掌紧攥得疼,太阳穴上的青筋鼓鼓跳动,却见柳闲收了笑意,隔着白绸看向他,神色极其认真。
醉梦长里的人早已逃了个干净,杨徵舟也不知去了哪,外头下起了彻白的雪,天地都静了。
他说:“不如跟了我,我保你不死,保你无限风光。”
杨徵舟携着几枝梅花回来之时,谢玉折已经不在了。
柳闲正趴着,遮眼的两条白绸长长地垂在桌上,就着桌上殷红的落梅,石林上霜而不寒的雪。
刚才主角被他惹恼,可他正直善良,执剑相对时又怕真伤了他,他蹭上去划断了衣袖,谢玉折怒得还没骂他就走了。
柳闲一下一下地戳着那块整齐断裂的布,心想不愧是皇族,真是把好剑,割出来的破洞都丝毫不印象衣服的美观。
他叹气问:“唉,你说他回京后死了怎么办?”
杨徵舟正控着寒泉清洗那几枝灵梅,以备后续酿茶用,闻言道:“过客而已,生死何妨。”
柳闲手支着头撑在桌上,鄙夷地往后仰:“你好冷血,那可是一条人命。”
没人吭声,显然懒得理他。
柳闲继续:“我不想他死。”
杨徵舟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你死。可你瘦了很多,往后留在楼里养身体吧。”
柳闲顿了顿:“我想杀了他。”
“……你不想他死,但你想杀了他?”杨徵舟语调怪异地复述。虽然他能猜出来柳闲没安好心,但没想到竟是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为花剪枝:“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哈?我明明看他很不顺眼。”
杨徵舟怜悯地摇摇头:“他只是一个凡人。”
柳闲冷笑:“和我要他的命不冲突。”
杨徵舟很少见到柳闲对一个人有这么坚定的杀意,他好奇问:“为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不杀了他,他以后就会杀了我。”柳闲扯了扯自己被斩断一截的袖子,淡声道:
“多少人花万金都找不到法子见我,他也快死了,让他跟着我,我护着他,这人居然还不乐意,太匪夷所思了。”
杨徵舟不清楚其中玄机,只道好像跟着柳闲等死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
可怜谢玉折刚还想拔剑救他,可怜可怜。他摇摇折扇,在脑海里臆想了一番这两人未来为何会你死我活。
不应该是过路人吗?可一个是连上修界都去不了的凡人,下修界的战功再赫赫又有什么用?
难道是夺宝?柳闲不缺啊。
世仇?可柳闲祖辈只有他一人一世……啊有可能,毕竟柳闲手下那么多条人命,万一有几条是谢家祖宗的呢。
情仇?可柳闲被关了一百多年,也不至于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做情敌;难道……他看了一眼柳闲这张常年不见光,白得病态的脸。
这张脸曾妖孽得天妒人怨,如今蒙住了那双最标致的眼睛,反倒成了一副写意的水墨画。
不会吧?
柳闲无情道心大成,未曾听说过他喜欢过谁,虽然现在袖子断了,但应该不是断袖吧。
难道谢玉折未来是,然后因爱生恨?
哟,看不出来。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杨徵舟问:“死在京城也是死,不是正合你意吗?”
对一个古代土著解释自己穿书的苦逼经历也太复杂了些,柳闲言简意赅地无奈道:“必须我亲自动手,不然他还能因为各种丧尽天良的理由复活,然后让我倒连续的霉。”
他本想与主角死生不见,书中剧情不进展,也就没有烂尾一说。可如今他们不仅碰了面,主角还千方百计守他身边只为了取他性命,要不是他把人气走,还不知道要被烦多久。
既然因果已经种下,那便只能阻我者诛之了。
察觉到杨徵舟还要提问,柳闲率先开口:“别问我为什么不现在动手,问就是时候未到。”
杨徵舟被猜中,扬扬眉,合上了嘴。
柳闲在心中怒骂。
难道是他不想动手吗?可谢玉折这个“凡人”身上,怎么会有个还没结契的同心护身咒?这不是上古秘术,天下只有几个人会吗?哪位道友给这个凡人下的咒?!
要是在一百零七年前,他早已把这位高人揪出来打一架了;可现在是一百零七年后,他只是个崴了脚都要哭一哭的公子哥。
那夜团圆夜告别李女侠后,他强忍着恶心,捏着谢死敌的手腕走遍了半个上京,翻来覆去观察他手上法咒,明摆着就是同心护身咒。
结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
谢玉折身上是还没结契的同心护身咒。意思就是,倘若他要是把谢玉折打成重伤,他就会和他结契,再想动手,就是共赴黄泉。
所以结契之后,他不但杀不了,还要为了自己不死,尽心尽力保护弱小的谢玉折。
这种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干;他要解咒,他不干。
柳闲叹了一口时运不济的气,打开杨徵舟给的芥子袋,在里面翻翻找找,从中取出来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红绳,把袋子推回去说道:“这个我拿了,其他都不要。”
杨徵舟定睛一看,问:“那你还要找他吗?”
柳闲施施然把红绳系在左手腕,为自己沏了一杯茶,随口回道:“谢小将军被我气回了上京,估计过几周坟头就开始长草了。你找他干嘛?想研究怎么泡坟头草茶?”
杨徵舟无语凝噎:“不是谢玉折,是十七。”
“十七?”柳闲斜靠在玉椅软红之上,懒洋洋地拢着茶盏,他纳闷的尾音拖得很长:“这条绳子是我的,十七也没出现,你怎么突然想起他?”
瑟瑟飘雪,因际疏离,看着柳闲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杨徵舟知道是他失言了。再温顺的龙都有逆鳞,更何况是与温顺毫不沾边的这个人。
十七,记得上一次在柳闲——柳兰亭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人,当场就胸口就透风了。
但他不得不说:“当年……”
柳闲打断了他,不解皱眉道:“往事不可追,你何必为了和自己完全无关事情自责这么多年?”
“那你呢?你劝我不在意,可你却为了他三番两次都差点丢了命!我做的是经商的行当,不是给人收尸!”
听着柳闲自欺欺人的话术,杨徵舟强按下心中怒火,沉声道:“刚才还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大红麻袋、小火慢炖,收尸又不是做菜,我又不是厨子。”
“那叫骨灰……我家乡人都是死后都那样……如果你嫌麻烦,在我死之后随意给上修界长老们捎个信,他们之间总有一个发誓过要把我挫骨扬灰。”
其实说话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谢玉折,柳闲低低地笑了一声:“都是正道人士,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可杨徵舟面无喜色,反而不悦地盯着他,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看你不高兴,想讲个冷笑话。上仙与天同寿,杨老板放宽心。”
他穿书成了一个原必死的炮灰,自有一套有活法。书上说我没用,剧情定我必死,仇人巴不得我死,我就偏要好好活着,让所有人难受。
就好像那天团圆夜,灯火在宿敌的眼里跃动,他一见,便知道他们是棋盘两方,楚河汉界,各为将帅,破局之法,必死其一。
而且汉军只剩了他一名孤帅,谢玉折却是气运之子如有神助,那他便以己为棋,胜天半子。
不就是你死我活吗,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没那么难。
预料到诲人不倦的杨徵舟又要对着他一顿教育了,为了避免旧耳朵长新茧子,还想去迷花岛卖掉鬼骷髅,柳闲起身:“外边下雪了,我想去看看。等你制好了茶,再把我叫回来喝吧。”
看来柳闲是想找个生硬的借口离开了。杨徵舟早知道他不会好好待着,却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快。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凝视着柳闲单薄的背影,最终只说了一句:“先药宗主周在颐已仙逝了。”
“……哦。”柳闲停了脚步,他背对着杨徵舟随意算了下,漫不经心道:“他能活四百岁,已是上上好。迷花岛新任宗主是哪位英才?”
“容恙,”这两字脱口而出,又怕柳闲不记得这个人,杨徵舟补充道:“先宗主的亲传弟子,周容恙。”
醉梦长里亭台楼阁,淙淙流水绕过花团锦簇,楼外却天地一色,落了许久的雪,不由得叫人从心底生出一抹冷意。
杨徵舟制茶向来需要月余,而柳闲已经撑起了一把伞,融进了那片白里,不知他要去哪,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回过头,隔着万千风雪朝杨徵舟微微一笑:“是你的好友,我知道他。”
第009章 祈平之镇
上修界宗门盘踞,原有剑药器三大宗。自从柳兰亭以剑升仙后,彼时的剑宗天不生为了避剑仙的讳,渐渐地便不再以剑宗自称,反倒称他一声剑宗,隆重得柳闲不想也得应,于是这三大宗便变成了剑宗柳兰亭、药宗迷花岛和器宗百炼谷。
柳闲一个人和俩大宗排在一起,颇有种以一当万的意味,这让他这个身上连半个子儿都没有的小剑修颇有压力。
还好药宗宗主周在颐是个实验狂人,号称各类怪物皆可入药,各城内外的布告栏上,都贴满了来自巨富之宗迷花岛的悬赏单。
天下药源皆迷花,那个长了脚似的小岛便是药宗的落脚处。外人只知道他如天外楼阁浮于绿水之上,通常却见不着他的身影。
可只要手上有稀奇的物件,揭下悬赏单,单子就会化作神行玉令落在手里,直接连人带东西送入岛内。
周在颐的座右铭是:您愿意卖,我开高价钱买;您不愿意,我请您绕岛环游。
遇到这么良心的买家,搁谁都卖了。
难道神行令不要钱吗?柳闲第一次尝试这东西的时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果然不论在哪,搞医药的都很有钱啊。
他原想牵着新抓的小妖怪,狠狠敲周药疯子一笔,可既然定了这条规矩的周在颐死了,新宗主不发话,这也就没用了。
活人是不能从死人兜里掏出金银的,原想去岛内小坐一番的柳闲,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意走走,最后他决定先去见一个……“故人”。
他走到和雍国的边陲小镇,掉漆的镇门头上挂着一块古朴生朽的匾额,其上写着游云惊龙的三个字——祈平镇。
这儿正在落雪,却并不冷,但雪也没有融化,压在翠绿的枝条上,怪异又好看。
宅子高低错落,像极了他很多年前在手机上玩“我是市长”小游戏时,把最初荒芜的小镇逐步建设而成的模样,不过这地方可比游戏里的奇怪多了。
怎么路上一个年轻女子也没有?男人也有,小孩也有,老婆婆也有,就是没有二八年华的姑娘,且走在路上的人实在是少,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愁云惨淡之中,和雪中生机勃勃的绿意截然相反。
柳闲正纳闷着,忽然一位半老徐娘拄着木杖,身后跟着条汪汪叫的狗,哭得梨花带雨,一瘸一拐地朝他袭来。
我只是觉得人少了,没有要他们朝我涌过来的意思啊!
“大娘,您先冷静!”柳闲急忙侧开一步,同时用手虚虚挡住了大娘想要扯住他衣袖的手,避开了想咬住他衣摆往前拖的狗嘴。
大娘用僵在原地的手执起拐杖重重捶地,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喊:“上仙您大恩大德,求您救救我家小女!”
想必是这大娘的女儿遇到了麻烦,柳闲点头,正想迈步去日行一善时,猛地顿下脚步,他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位大娘为什么能在见到他第一眼,就精确地叫出“上仙”这个称谓?他已经一百零七年没见过除了秃驴之外的人了啊。
柳闲狐疑片刻,拱拱手,惶恐不安地否认了这个称呼:“大娘您认错人了,在下不过是一闲云野鹤,何德何能同上仙相提并论?”
远方银铃声动,清脆又明显。
大娘细细打量着柳闲的脸,惹得他摸了摸自己眼上的绸缎,没掉啊。
而大娘哭得更伤心了,她吼:“上仙,我怎么可能认错您?虽然您以前戴着面具,现在蒙着眼睛,但您的身姿,您的声音,我杜云娥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啊!”
我被关在鬼玩意儿山上的日子可能是你年龄的两三倍,你确定你真的见过我?
柳闲正想琢磨着如今年岁几何的大娘才会认识从前戴着面具的他,大娘又道:“上仙维护小镇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又怎么敢认错呢?”
银铃声越发近了,像是正朝他的方向走近。
大娘的恳切言辞夸得柳闲面红耳热,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娘,上仙正在水云身吃好喝好,和我这个没饭吃的散修可不同。您可别抬举我,要是被上仙知道了,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上修界有座仙山叫不周,不周山上建了个宗门叫天不生,山腰上一处大殿叫无悲殿,山顶一处仙宅叫水云身。
不周山是上仙飞升之地,无悲殿是大能集会之处,水云身是上仙栖身之所。很少人能见到他本尊,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位超脱生死的第一仙还活着,上修界就有足够的底气俯瞰凡尘。
因此,多数人只知道,上仙在水云身静修百年,未曾露面,但其实柳闲是下了一百年大狱,每天的活动范围连个被栓了绳的狗都比不上。
所以他又怎么在这些年可能来过祈平镇?
“可是,前些年您还在还在——”
女人显然是认定了他就是柳兰亭,想要继续说,却被柳闲一拍脑袋给打断了:“不过我虽然不是上仙,但也会几分皮毛本事,或许您带我去看看令爱,我试试能不能帮到您?”
他自谦:“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称我一声柳仙君就好。”
上仙名叫柳兰亭,所以才是柳仙君嘛。原来他是想微服私访,她眼中无所不能、无善不作、无人可比的上仙虽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上仙,却依旧怀有上仙的美好品质!
杜云娥了然点头:“柳上、仙君,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拜托您看看小女了!”
不告诉别人……难道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吗?
见到杜云娥浮出“我都懂”的眼神,被“柳上仙君”这种奇奇怪怪的称呼着的柳闲无可辩解地跟着飘走了。
不过在到了一处转角,银铃声如小泉击石,在他不到三尺处响起。
柳闲又被一柄剑给抵住了。
他垂眸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剑尖,鄙夷道:“这就是你们和雍国人和朋友打招呼的方式?看来你我家乡的文化差异还挺大的。”
而且谢玉折刺杀一个人,居然不把身上的铃铛摘下来?没穿书的时候,哪次体检医生不夸他耳聪目明,他这是想侮辱强大的现代科学吗?
柳闲懒得理他,正想轻轻弹开那柄剑,谁曾想身旁的大娘却生气了。
杜云娥把手上的拐杖用力一扔,一把抹掉脸上泪痕,双眼被泪水蒙糊还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已精准地避开剑尖把柳闲扯到自己身后,厉声质问来人:“你要做什么?你想伤害仙君?”
“我告诉你,没门!只要老妇我在这里,就算我死十次,都不会让你碰到他的一根寒毛!”
为我死十次!
柳闲心头一震,那一瞬间柳闲感动得鼻子都怨酸了,一旁的破铃铛声也终于停了。仔仔细细地在脑袋里检索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多大的好事,居然积了这样一个德,有人愿为他死十次??
自信心起,他躲在大娘身后对谢玉折做了个鬼脸,用口型骄傲道:“我有靠山,你伤不到我,嘻嘻。”
谢玉折皱眉看着他,难道这人又在招摇撞骗?在远处还隐约听到他自称“上仙”,不过好在杜大娘还是叫他“仙君”,看来是没忽悠成功。
也说,上仙遥遥如月,怎么可能出现在下修界的边陲小镇?
而柳仙君站得笔挺,义正词严道:“谢小将军请回吧,请你不要误事,妨碍在下济世救人。”
大娘闻言,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向前朝谢玉折看去,半晌没出声。
而后她“啊”了一声,略惊恐地说:“上仙,这是谢小将军?”
杜云娥隔着泪花看向眼前人。
谢玉折朝她点点头,抱拳道:“杜大娘。”
杜云娥睁眼,看到麒麟银纹黑额带,寒光轻铠,腰佩玉剑,可不就是他!
她不可置信道:“小将军,你也回来了啊?”
谢玉折说:“京中无事,我便提前回来了。”
柳闲冷笑。没事?小骗子。
你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跟着我,再把我——这个你自以为的国师杀了。
而且,谢玉折怎么会出现在这种不见外人的镇子里?是哪个没开天眼的把祈平镇的入镇令给了他的毕生死敌?
柳闲问:“没事不如在家待着,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澄澈的瞳孔里竟罕见地有几分晦涩,他未曾放下剑,一字一句说:“大人行迹难测,臣,奉皇命而来。”
第010章 阿兰
“皇命?”柳闲无语地扶着额:“你对你的皇帝舅舅忠心耿耿,你知道他要怎么对你吗?想听我告诉你吗?”
谢玉折淡淡地摇了摇头,依旧固执地说着那句相同的话:“效忠天子,是——”
“少担你的责了。小骗子,你要是真想杀我,早动手了。”柳闲施施然打断了他的话,半点没因谢玉折刻意的挑衅动怒。
祈平镇地处边关,无战事之时,和雍国的将士们常常来这里歇脚,淳朴之人总是很容易拿到入镇令。他们帮邻里百姓做做工,百姓也会拿出好酒好菜,热情招待这些无计归家之人。
杜云娥也一样,她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更别说这位骁勇又没人疼的小将军了。
她刚才救女心切,被泪水蒙了眼,突然撞见上仙又太过激动,竟没注意到眼前人是谢玉折。
“柳仙君,小将军,你们怎么了?”她惊疑不定地问。
谢玉折两岁没了娘,常年见不到爹,从小寄人篱下,稍大一点就去打仗,吃了太多苦,还半点没架子。下地帮忙耕地除草,爬树上帮小孩摘风筝,下河替人捞碗盆,都是他常做之事。
上仙的恩情更是绵延百载,几日几夜都讲不完。唉,两人于她都有恩有情,刚才真是太冲动没想出个好措辞,冲动了,冲动了。
“误会而已,你说呢?”
柳闲侧低下头盯着谢玉折,盯着直到谢玉折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拨开宿敌横在中间的手:“大娘,事不宜迟,我们先走吧。”
还没到见故人的时候,在那之前,顺手帮这好心大娘一个忙也未尝不可。
杜云娥鼻头一酸,抖声说:“好,我这就带仙君去。”
柳闲跟着她往前,斜睨着跟在一旁的黑色额带,质疑道:“小将军事务繁忙,跟着我们做什么?”
“京、中、无、事。”谢玉折把这四个字咬得很紧,复述一通。
柳闲隔着绸缎给了他一记眼刀。
杀了我或被我杀是你家活命的唯一门路,跟着我的确是最优解。使劲作吧,作得只留一条残命,死在我手上就好。
他无所谓道:“那就辛苦小玉了。”
听到这个称呼,谢玉折的脚步微微一顿,转瞬又恢复了平常。
空气静默良久,柳闲终于闲不住,他好奇地凑近谢玉折,小声问:“谁给你的入镇令?”
胸口的令牌在躁动,谢玉折偏过头看着柳闲微翘的唇角,灼灼目光中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笃定道:“是你给的。你的呢?”
“怎么可能是我!?”柳闲大惊失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扯着嗓子道:“我可没有这种东西,我想去哪儿,才不需要别人批准。”
二人耳语之间,大娘终于一瘸一拐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气派的府邸。进内向东走有一间偏房,开门前她提醒道:“阿兰生了怪病,放在别处都会淌一地水,只有在柴房才好些,可能屋里的味道有些呛鼻。”
“无妨。”
杜云娥轻轻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阴潮味和刺鼻的腐臭腥味便交杂着扑面而来,刺得谢玉折直想咳嗽,他往身旁一看,却见柳闲面不改色,一片轻松。
他只好咬紧牙关,小口呼吸着,免得成了他的笑话。
角落竖着大大小小许多根木头,靠窗的地方铺着一张草席,其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全身浮肿,四肢全都腐烂肿起,像变成了个巨人似的,撑得比柳闲还长了一个头,应该是在水里泡了许久。长发胡乱缠在一起,皮肤却没有溃烂,只是青黑发紫,味道刺鼻,惨不忍睹,上面好像还有鳞片的微痕。
谢玉折终究也只是个在下修界活了十七年的凡人,他离这古怪尸体最近,心中陡然升起不适感,他紧握着剑柄,眉心蹙起,却并没有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