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严文卿的角度,依旧不能理解这些,而此时的他,或许也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了。
刺出那一刀前,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心静如水。可是我失败了,刀出手的瞬间我就已经后悔。
即使是这样的伤害,我也忍受不了。思念、懊悔、心痛……谢昀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越了契约。
朔月认输般叹息:“是的……我的契约已经崩塌了。”
辞别前,严文卿旧事重提:“我看看你的伤。”
朔月拢了拢衣裳,谨慎地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严文卿冷哼:“我不会说谎,你最好小心。”
“……”朔月没话说,“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作者有话说】
剖析了一下朔月的心理。——对不起大家(鞠躬×1000),最近实在太忙了,每天都忙得头晕晕的。下周三前会更六千,然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84章 春夜和伤疤
日子循着去年、前年乃至百年前的足迹,一丝不苟地前行着。过了春猎,很快又是谢昀的生辰,谢从清的祭礼。
外头草木萌芽,玉兰花大片大片的开,绿树上飘着白云一般。恍惚中朔月想起,这已然是他认识谢昀的第三年了。
手边的草编小龙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他反反复复编了好几个,最后都不满意。不过也无妨,毕竟这礼物既拿不出手也送不出去,慢慢编着就是了。
宫城巍峨,掩在夜色之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愈发显得城下人影渺小。
夜风掀开兜帽一角,赫然正是谢昀。
已经入夜,庆元宫灯火未熄。
谢从澜正亲手扶起跪拜之人:“朕岂当得起夫人大礼。”
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与林氏、林遐有关的消息。慧云夫人静声道:“只愿了结罪人时,能帮到陛下。”
“夫人所说,朕已知晓。”谢从澜温声道,“只是朕尚有一事不明。”
“昔日谢昀在位,一心与您修好,若您开口,由处理这些事情,想来比朕更容易些。”
听到谢昀的名字,慧云夫人神情微滞,眼角一层薄薄的皱纹亦凝固了片刻。
她没有忘记这个儿子,但不能相信他。
“我不仅要林遐死,更要太皇太后付出代价。”二十年一幕幕掠过眼前,她平静开口,“他是念旧情的人,被太皇太后教导多年,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名声,也不会放下一切替我报仇。”
至亲之人亦可相疑至此。
谢从澜颔首不语,吩咐人仔细送慧云夫人回去。
外头脚步声渐远,谢从澜却看向帘后之人:“慧云夫人在此,你又难得入宫,何不见一面?”
谢昀踏出层层帷幔。
看着昔日皇宫的主人,谢从澜抚掌感叹:“朕说合作,你便敢来,也不怕是借机取你性命吗?”
铲除林氏,谢昀是最好的助力。
自己注定不会重回皇位,不会威胁到皇位,又愿意帮他扫清林氏这个障碍,他还有什么不情愿合作的?况且,再怎么与自己接触,他也不会失去朔月,何乐而不为?
种种回复,谢昀却都懒得说,答得干脆:“我人就在这儿,没有后手,要杀便杀。”
谢从澜凝视他许久,谢昀亦两手空空地回望,脊梁挺得很直——他的脊梁一直挺得很直,但内里似乎已经死了,撑着他脊骨的只剩习惯。
这世间似乎没有东西能牵绊住他,甚至方才慧云夫人的猜疑也没有让他泛起丝毫波澜。
对于谢昀,谢从澜的观感确实复杂。
一面,他年长谢昀近十岁,确确实实是看着这个孩子自无人问津之地挣扎向皇位,确实有几分交集和感情,不然谢昀也不会在知晓真相后写下将皇位传给他的遗诏。
但另一面来说,自己的一切却又尽数来自这个比自己年少的人,这多少令他觉得挫败,因此时时试探磋磨。
但见他如此,却又生出几分廉价的同情和叹息。
人心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的生辰?”谢从澜最终叹道,“难得相见,坐下喝一杯吧。”
照月堂,月光静谧,隐有酒香。朔月正喝酒。
这酒还是去年剩下的。
他过去极少喝酒,一面是谢昀不许,一面是他喝酒实在喝不出趣味——常人都是借酒消愁,靠着醉意躲避现实,但他是剧毒也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酒液如何令他迷醉。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伤口恢复慢了,这些酒啊药啊,也慢慢起了作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迷醉的滋味。朔月晃了晃脑袋,走出了照月堂。
不远处就是千鲤池。
池水边坐着一个人。
不久前,谢昀从庆元宫离开。谢从澜问他要不要见朔月,他说没必要。但曲折的宫道却不听话,将他殷勤送到了照月堂附近的千鲤池。
酒意上涌,他坐在池水边醒神,身前却覆盖下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踌躇着开口:“……谢昀?”
谢昀好似没听见,兀自静对池水。
这可是皇宫。朔月顾不得什么,匆匆上前:“你怎么在这?”
靠近的瞬间,他闻到了酒气。
谢昀撩起眼皮看他,清凌凌的月光落在面庞上,一双眼珠像是浸在水里。
他从朔月身上移开目光,又低头望向水中月。
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却还有些昔日记忆。谢昀挣开朔月,却脚下一滑,两人一起跌入千鲤池。
春天的夜晚还很凉。
所幸池塘不深,照月堂又在眼前。朔月把谢昀背进内殿浴房,长松了一口气。
照月堂素来没什么人伺候,这时辰众人也都歇下了,正方便藏人。热水咕嘟咕嘟烧着,湿漉漉的朔月拧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又蹲下来去看湿漉漉的谢昀。
这人酒品倒好,自打被朔月扶进来,便一直静坐,不吵不闹,只低垂着眼睛,那股无所谓死活的劲儿、挺得笔直的脊梁骨被水一洗,只剩下水淋淋乱蓬蓬的一团。……应该不会是专门来皇宫喝酒的,是与谢从澜商议了什么吗?
浴房水汽蒸腾,大约是酒意上涌,他有些头重脚轻,转身时带倒了架子。
一包落灰的东西从最高处落进浴盆,溅起一片小水花。
朔月手忙脚乱地去捞,但不知不觉间,密闭温暖的浴房内却已经荡起一股甜香。
朔月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体验酒醉的感觉,好像有浪花摇晃着他催眠,也想不起这尘封的纸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自诩尝过百种毒药,仅凭气味便可分辨各类药物,如今却糊涂起来,总是想不起那股奇异的甜香代表着什么。
反倒被勾起一丝异样的冲动。
热气氤氲,屏风后头,谢昀靠墙坐着,苍白的脸庞泛上潮红。湿透的头发和衣衫滴滴答答地淌水,浸湿了身下柔软的兽皮毯子。
鬼使神差,朔月轻轻拨开屏风。
是醉了……是睡着了,现在没有意识了吧?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越靠越近,最终触碰了谢昀的双唇。
柔软的触觉却好似惊雷落地。
谢昀猝然睁开眼睛,正迎上朔月热切的目光。
保持神志清醒是身为皇帝的基本修养——尽管他现在已经与那皇位毫无关系了,但这份谨慎和冷静还是保留了下来。
腻人的甜香入鼻,勾起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谢昀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药。
朔月无知无觉地凑近,眼神迷蒙,神情可称虔诚。但谢昀清楚地知道都是假象。
他当自己会忘记,他是不死之身?
封喉剧毒都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一点情药怎么可能令他迷醉。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因显而易见。
谢昀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他认识的朔月皎洁干净,即使站在谢从澜身边也是出于世上最纯粹的契约,不该用这种下作手段达成目的。但……他看着朔月。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用那样天真而虔诚的目光恳求着自己,不死的心脏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该生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却搂过他的腰身,回应了这个亲吻。
混沌中朔月想起那包东西的来源。
那时候谢昀不愿意自己留在宫里,让严文卿带他出去见识大千世界。在热闹奇异的鬼市上,无知无觉的他从摊贩手里买下这包东西,而后又是画像和不由僧人,自此初初触碰了长明族人诅咒般的宿命。
随着时间流逝,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不料会被扔在浴房的杂物里,出现在二人之中。
缭绕不觉的甜香中,朔月突兀被唤醒了神志,明白了谢昀的意思。
他匆忙辩驳:“我没有……”
但他此刻还困在谢昀的怀里,两具灼热的身体紧紧相贴,让他现在说任何话都没有说服力。而且那摊贩似乎没骗他,药是好药,时隔数年依旧甜香腻人。
嘴唇上传来刺痛。
朔月下意识挣扎,却被重重掼在地板上,柔软的兽皮毯子捱不过这样的胡闹,在角落里团成潮湿的一团。
甜香丝丝缕缕,沁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热气蒸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朔月凭着本能去靠近去拥抱,恍惚中却听得冷冰冰的一句:“这是你想要的?”
想要什么?他听不懂,也不回答,兀自迷蒙着双眼,攀上谢昀的颈项,去寻找能给自己带来慰藉的东西。……
谢昀循着本能、循着内心所愿去触碰那双唇,泄愤般重重咬下。
血珠迸裂,染红苍白的唇色。
他说不清是恼恨多,还是爱意多。又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被情药驱使着野兽般行事。
但情药或许不会让他落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爱着朔月,却也清楚地知道朔月永远不属于自己。朔月为他哭泣,为他悲恸,但最关键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让朔月重新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也很简单,但他不会去做。
他生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只要独一无二,要清醒死去不要糊涂过活,要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要得到的每一份爱都纯粹源于他本人而不掺杂一丝杂质。
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皇祖母、慧云夫人、乃至严文卿这样的至交,他亦不敢如此奢求,只是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对着明月卑微祈祷。
彼时朔月在侧,他听到自己心里小鹿乱撞,期盼这就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哪怕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火焰一经燃起便难以熄灭。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放任一切发生,放任自己不问来日,只问今宵。
理智在此刻消亡,松垮的衣衫脱落大半。满地水痕,热气蒸腾。
亲吻变得炙热,全然脱离了最初的轨道。胸腔肺腑热得要烧起来,却又空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唯有紧紧贴着对方才能得到稍许慰藉。
直到一道疤痕映入眼帘。
好像衔尾蛇浮出生死的浪潮,脱离了永生的宿命,嵌在皮肉中的模样粗粝而丑陋。
那是不该与不死之身扯上关系的事物。
下一刻,黑夜陡至。
谢昀尚未反应过来,朔月已猝然起身。
房间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浴房,只留下一地狼藉水渍和缭绕不去的异香。
烛台自高台跌落,孤零零倒在地上。谢昀望向那慌乱离去的背影,一时无措。
照月堂寂静如死。
地上水痕未干,兽皮毯子蜷成湿漉漉的一团。清爽夜风带走了一室甜香,却没抚平一身躁动。
谢昀原地怔愣片刻,顾不得衣裳头发未干,起身去追。
几步踏出浴房,他迎头撞上明月一轮。
明月皎皎,星斗阑干。凉风自远方而来,奔涌着穿过湿发湿衣,瑟瑟冷意穿透胸腔,唤回了些许神智。
他扶着门框,默然望向对面的寝殿。
谢昀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刀下去,旧怨已清,他们应该两不相欠,不再见面。但他又想起谢从澜酒后的叹息,说人心啊,情啊恨啊爱啊——哪有那么轻易可以一刀两断,再漫长的时间也没办法冲淡一切。
从秋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到春天。草木枯萎又复苏,被雪和雨滋润过的泥土焕然一新。
可是心上那道伤疤没有痊愈,日复一日地腐烂衰败,变成一个狰狞的填不满的黑洞。
他还是想念朔月。
自窗外望去,寝殿里一片漆黑。他知道朔月在里面。但……
谢昀咬了咬牙,指甲嵌进掌心。
深夜的皇宫如同蜷缩着的巨兽,依附它生存的仆从们有的睡了,有的还强忍着倦意守夜巡视,楼阁飞檐层层拦住月光,最终落进这深宫中的光芒只有零星几许,而落到他手中的更少。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他却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朔月离开得那样决绝,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自己又要拿什么身份去问,站在什么立场去问?
就算有伤疤,就算有什么隐秘,那又与自己何干?何况,自己问了,他就会说吗?如果他想说,为什么方才走得那么快?说不定是谢从澜的计划,是不能告诉自己的谋算,朔月在遵从契约配合谢从澜,所以才会离去得那么仓皇……
谢从澜那样喜欢朔月,自然会替自己好好看着他,根本不劳自己费心。
心里乱麻一般堆叠了几百条理由,每一条都是不回头的铁证。谢昀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宫门走去。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整日纠缠这些微末小事——尽管胸腔里的那个黑洞隐秘而剧烈地抽痛着,跳跃着。
——那样玄妙的不死之身,能出什么事?
是的,那样玄妙的不死之身,所有人都无法解释的奇迹,不会出任何意外。他曾在自己眼前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新生,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他的生命。
谢昀一遍遍在心里念着这些话,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这是无可更改的金科玉律,是他此生信奉不渝的法则。谢昀离开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今夜也不至于太过荒谬。望着谢昀离开的背影,朔月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落寞,像阴湿角落里的苔藓。
能瞒过谢昀自然是好,这也是他从一开始便确定的想法。但或许他也在期望着,期望谢昀能追过来。
询问责备也好,冷眼相待也罢,哪怕再在旧伤疤上刺一刀也好——什么都好,只要让他再见谢昀一面。
宫道蜿蜒而漫长,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尽。谢昀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或许期望身后能有人踏着月光前来,喊他的名字,对他坦白一切的来龙去脉。可是没有。
他不曾停下脚步。
在他没有去看的地方,漆黑一片的寝殿里推开了窗,目光默默跟随他的步伐,越向遥远的苍穹。
几日后,严文卿来访,与谢昀商议合作要事。事情谈了一半,谢昀却忽地沉默下来,借着喝茶的动作随口发问:“最近宫里怎么样?”
严文卿被他问得愣了一下:“我近日不曾进宫。”
谢昀几乎是脱口而出:“……也可以去看看。”
严文卿又是一愣:“频频进宫,恐怕引起林遐疑心。”
“……你说的是。”谢昀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刚刚我们说到哪了?继续吧。”
他这幅模样实在古怪。严文卿知道他不久前进宫见了谢从澜,见此情景更是疑心,上下打量道:“你没事吧?”
谢昀摇摇头,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已经消失不见:“继续吧。”
郊野的月光比深宫明亮。他眺望着满院如水月光,对自己说,再等等吧。
等到自己的愁怨了结,等到一切水到渠成,自己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梳理一切乱麻。
时间总是有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
日落西山。
太皇太后养病的寝宫中,林群玉素衣素裙跪坐在榻前。病榻之上,昔日端庄雍容的贵妇人双眸紧闭,皱纹和斑点悄然爬上不再年轻的面庞。
她清醒的时间很少,近一年来只是沉睡。林群玉偶尔会听见她呼唤谁的名字,只是那呼唤粘在唇齿间,分辨不清。
她照常将熬好的药放在床头,舀起一勺喂到太皇太后嘴边。一年的近身服侍,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这些已经做得很熟练。
汤勺靠近太皇太后唇边时,她却察觉到什么,突然一顿。
不……林群玉强忍着慌乱,将汤勺和药碗重新安置在床头,再度探上太皇太后的鼻息。
不多时,太皇太后垂危的消息如风一般洒遍长安城。……
消息传来不久,朔月收到了林遐的信。
彼时山林别院中,他被谢从澜带走,林遐也知道谋划已然败露,谨慎起见,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联系他。
被迫与咫尺之遥的长生之法告辞,于他而言大概是再严苛不过的酷刑,眼见太皇太后病重,便忙不迭派了人递了信,在字里行间欲盖弥彰地透露“找到了长明族人踪迹”,约他行宫见面。
谢从澜看着他,点点头。于是朔月应允了。
京中的消息传得比风快,当夜,各家高门大户便派人去各大布行抢了白布,生怕届时准备不及。
太阳刚刚落下,黑暗尚未全然笼罩,太皇太后所居的宫殿已经灯火通明。殿前空地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俱是形容哀戚,啜泣不已。
朔月轻扫了一眼,看见林遐跪在首位,哀哀切切的模样再真挚不过。
他是重臣,又是太皇太后亲侄,这种场合必然要做足忠孝节义的。
朔月跟着谢从澜走进寝殿。
越过重重叠叠的幔帐,林群玉素衣素裙,垂首跪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看见来人,她要起身行礼,被谢从澜轻轻按下:“你服侍太皇太后辛苦,不必拘礼。”
他看向朔月和林群玉:“你们去吧,朕陪太皇太后说会儿话。”
隔着几步的距离,朔月听见太皇太后在念着什么。那个名字自年迈的唇齿间挣扎而出,漂浮过沉重哀凉的空气,落入朔月耳中。——昀儿。
朔月一时恍惚。
如果谢昀知道,他的皇祖母在不省人事时还记得自己,会有些欣慰吗?
他望了一眼谢从澜,缓步退出寝宫。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他们原本计划,由朔月以长生之法将林遐引诱进宫,再行瓮中捉鳖。不料缠绵病榻多日的太皇太后会在此刻垂危,逼得谢从澜出宫相见,更不知林遐此刻打的什么算盘。
朔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望向跪在寝宫外的人群。
——林遐不见了。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低声细气地汇报:“娘娘病危,林大人伤心难抑,又有旧病在身,已然哭晕过去了,此刻大约在后殿休息。”
朔月扯扯嘴角,说不出话。
朔月没让小太监引路,自己往后殿走去。
林遐要见他,自然为着长生之法。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长生之身,大约是遂不了林遐的愿了。
此刻众人都在寝宫前守着太皇太后,后殿没什么人,只亮着两盏蜡烛。朔月远远站在门前,望向被烛火映亮的窗。……没有人影。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颈项后却被重重一击。
蜡烛照不到的地方,一只扁扁的草编小龙滚落进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朔月再度醒来时,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只有一根蜡烛独自燃烧着。
借着这根蜡烛的光,他四下环视。
这大概是一处废弃的宫殿,桌椅床榻皆覆幔帐,灰尘遍布。
无需费力寻找,一地奇诡图案率先映入眼帘。那条衔尾蛇盘旋在地上,金色的身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易命阵法。
双手被缚在身后,颈后钝痛犹在。至于那个随身携带的药包,已经不见了。
林遐或许已经怀疑自己了,朔月心里有数。
但再有怀疑,也抵不过想要长生的欲望。
这也是他一切举动的根本。
朔月望向款步朝自己而来的身影,冷淡道:“林大人想得长生,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只怕是公子不肯来呢,只得出此下策。”
多日未见的林遐笑吟吟的,哪有方才殿前凄凄切切的模样。
他为朔月解开捆绑的绳索:“冒犯了。”
远远传来连绵悲泣,夜色里白布飘扬如云,千百烛火彻夜长燃,哀痛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将逝的生命。
而在几步之遥的殿宇里,短刃在烛火下亮得晃眼,象征不死之身的衔尾蛇有灵般闪烁,即将见证永恒寿命的诞生。
血滴入蛇头蛇尾,不死的阵法开始缓慢地运行。
“昀儿……”
寝宫中,太皇太后含糊的声音却清晰起来。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回光返照,谢从澜静静望着太皇太后泛红的面庞,并不作回应。
太皇太后非他生母,亦不曾抚育他,他们之间感情淡薄,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皇帝的身份。
原本该在此的人,被她亲手驱逐了。
谢从澜缓缓思量着。
林遐此刻应该与朔月见面,困在长生欲念之中了。有慧云夫人和谢昀相助,林遐豢养的私兵已经被摸查干净,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目光掠过高矮错落的烛台,他朝殿外静立着的人微微颔首:“动手吧。”
夜色里,一场清洗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林遐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在意。
尽管权力是他所求,但永生才是他毕生不可熄灭的欲念。
不久前,他又与容凤声通了信。
容凤声似乎对这一切无所不知,他因此知道了上次失败的原因,知道了有可能让这阵法失败的方法,因此提前绑了朔月来此,将他佩戴着的东西尽数掳去。
身为权臣,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林遐不会考虑第二种。
遐者,远也。他会比林迩走得更远。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白蛇当道,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千年呦呦。
古来无知之人信奉异象,以此托付,但只要能得长生,那些所有荒谬传闻,都抵不过自己货真价实的不死之身。
届时自己便是降世的神明,万民敬仰,天子之位自然属于自己,谢从澜岂能不让位?富贵、权力……岂不是手到擒来?
林遐对自己有信心。
血已经滴落,目光紧紧锁定金色的蛇眼,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笼罩了他。
在转动吗?蛇头吞吃了蛇尾吗?自己获得了长生吗?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林遐一向自诩年轻,能看清一切景象和人心,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
烛火晃啊晃,林遐一双眼睛眨了又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