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by杳杳一言

作者:杳杳一言  录入:07-12

箭势如风,白羽如芒,正中山匪的心脏。
山匪应声倒地。
林羡玉僵了一瞬,眼前全是山匪的死状,他从未见过死人,平日里割伤了手都要哭两天。此刻他已失了神没了主,只一个劲向南跑。他浑身都在发抖,这生死一线的胆寒之感远甚在广明殿听到自己要替嫁时的恐惧。
不知跑了多久,又听见有山匪追上来。
林羡玉不明白礼队里有那么多奇珍异宝,这些人为什么要追着自己不放。
他何曾跑过这么多路,渐渐没了力气。
在他累到瘫倒在地之前,有人纵马而来,拎起他的胳膊,将他拉到马上。
林羡玉横趴在马背上,好不容易忍过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半晌才怔怔地抬起头,只见马上坐着一个身穿玄色锦衣的异族男人。
林羡玉从未见过这样魁梧的男人,猿臂虎背,高大威猛,全身萦绕着肃杀的冷意。他的五官本就凌厉,右眼上方还有一道狰狞刀疤,一寸之长,正好截断他的剑眉,凝眸时更显野性难驯,仿佛苍生都匍匐在他脚下。他狠戾的目光透过漫天风沙,刚落在林羡玉的脸上——
林羡玉就吓哭了。
完了,一个更可怕的山匪。

林羡玉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羊羔,被男人横挂在马背上,胳膊和腿悬在半空,随着颠簸的马背荡啊荡,他的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黄沙之中,瞬间消弭不见。
林羡玉呜咽着说:“我要死掉了。”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像含了沙砾,他又艰难地说了一遍。
男人并不理睬他。
他以为男人听不见他的话,自觉死期将至,便一个劲咕哝:“娘亲,爹爹,我想回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脑袋充血导致神志不清,他竟觉得马背的颠簸缓和了些。
来不及细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逼近,打断了他的悲绪。
一记响亮的嘶鸣声划破尘沙,骏马昂首停立,林羡玉睁开朦胧泪眼,只见一个身穿藏青色翻领对襟劲装的少年翻身下马。这少年身手矫健如燕,高高束起的黑发随风飘逸,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五官稚气未脱,可右颊上却有一道从下眼睑至耳根的深红色刀疤,那股张狂乖戾,和男人如出一辙,叫人害怕。
林羡玉吓得连忙闭眼装死。
少年跨步上前,正欲说话,男人微微抬手,少年这才注意到马上挂着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看服饰绝非北境族人。
他瞬间敛眸噤声。
男人翻身下马,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压声说:“王爷,这里的山匪已经全部解决了,经查明,他们是叛将额尔古的后裔,近几年游走在阴山关一带。”
赫连洲望向不远处的山头,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仿佛能穿透黄沙。
他的声音很沉很冷,“那边。”
乌力罕循着赫连洲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山上看到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时不时还有弓弩探出,他竟全然没有察觉。
乌力罕立即说:“属下这就派人过来。”
“降者押回军营,违抗者不留活口。”
“是,将军。”
林羡玉依稀只听见一句“不留活口”,脸庞霎时间翻作煞白,吓得身子抖如筛糠。
少年飞驰而去,男人折返到马前。
林羡玉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起来,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支着胳膊,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他眼里含着怨愤的泪,看见赫连洲就咬牙切齿,仿佛有一肚子苦水亟待发泄。
“你这个——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咕咚一声掉到地上了。
赫连洲:“……”
林羡玉摔得迷迷糊糊,五脏六腑都错乱了位置。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腰胯如同被人砍成两截儿,疼得他五感都湮灭了一瞬,听不见声音也说不出话,良久才平复如初,随后呜咽的哭声细细弱弱地传出来,他又哭了。
这回除了惊恐,还有数不尽的委屈。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在家中时,爹爹和娘亲成日围着他转,嘘寒问暖,生怕他磕了碰了,哪怕小小风寒也要请京城里最好的郎中替他把脉问诊。
思家的情绪无限蔓延,几乎要将他吞没。
也不知哭了多久,林羡玉逐渐缓过神来,他抽噎着睁开眼,只觉眼前红茫茫一片。
他被自己的红色大氅盖住了,像是躲在一片龟壳之下。
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仔细地分辨大氅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自他摔下马后,男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四周静悄悄的。
难不成……已经走了?
以为他摔死了,便弃尸荒野?
林羡玉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大氅一角,不见男人的身影。他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天可怜见,终于有可趁之机离开此地。于是他敛声屏息,缩在大氅里,偷偷地、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行。
一旁的赫连洲就看着眼前这只红毛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前挪动。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羡玉爬着爬着,忽然感觉到一束寒光掠过头顶,刹那之间,一个混铁精钢制成的尖锐枪头精准无误地插在他的两手之间,枪头刺破棉氅,深陷黄沙,拦住了他的逃窜之路。
那枪头离他的手只有一寸距离!
林羡玉吓得一动不动,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最后尽数化作惊恐的泪水。
他刚要哇声大哭,旁边传来一声冷冷的:
“不许哭。”
林羡玉立马收住。
收着收着,最后还是收不住。
“呜……”细碎的呜咽声从大氅里冒出来。
林羡玉攥紧拳头。
这简直不是委屈了,是耻辱。
他即使不是嘉屏公主,好歹也是沐皇恩袭爵位的世子殿下,京城里谁见了他不得拜揖行礼,敬之如宾?如今在这荒无人烟的漫漫黄沙之中,他竟像只蝼蚁,被人肆意凌辱。
士可杀不可辱!
林羡玉再也忍不住,霍然掀开大氅,正对上赫连洲打量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怕到极点反而有了点视死如归的气势,两只手紧紧抓着錾金枪,仰面望向赫连洲,破罐破摔地喊:“你这个山匪,你要是敢把我杀了,祁国不会饶过你的。”说罢,眼泪又哗啦啦下来。
赫连洲不自觉移开视线。
虽然他常年待在军营与男人为伍,但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草原女子都是飒爽刚烈、有泪不轻弹的,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爱哭的人。
还哭得梨花带雨,让赫连洲心烦。
他欲伸手去拿錾金长枪,林羡玉以为他要杀自己,慌乱中紧紧抱住长枪杆,一边魂飞胆颤,一边装腔作势地吼:“你别过来!”
明明是对方的兵器,此刻却莫名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简直胡搅蛮缠。
赫连洲眸色一凛,威压之感瞬间袭来。
林羡玉止不住哆嗦,却还要回瞪他,可眼角和鼻尖都是通红的,装不出凶,却在手忙脚乱中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
“嘶——”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指尖末梢炸开,他呆了一瞬,眼里迅速盈满眼泪。
赫连洲瞥见他的泪,低头看了一眼他指尖的伤,那创口不细看根本看不见。
赫连洲不耐烦地说:“不许哭。”
“凭什么不让我哭!”林羡玉背对着赫连洲,一屁股坐下,抱着长枪不撒手。
赫连洲抓住錾金枪就要往外抽,林羡玉大惊失色,再次用力抱住,就是不撒手,还用两只脚交替地蹬赫连洲的腿。赫连洲愈发不耐,一低头却看到狼刻枪头已经划破林羡玉的大氅,刺啦一声,接着又划破他的衣裳,露出他肩头小片如羊脂玉般的皮肤,白得晃眼。
赫连洲愣了一下,倏然松开枪杆。
林羡玉自以为大获全胜,忙朝着反方向爬了几步,对男人的反常毫无察觉。
他找了个小土坑坐下,抱着长枪发抖。
过了一会儿,见男人没动静,他也累了,就开始怔怔发呆,他想:阿南还活着吗?他能找到我吗?我得和阿南一起离开这片大漠。
好饿啊,我的体力快用尽了。
他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将马牵到一边拴好,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窄袖锦衣,仍能看出魁梧的身形。林羡玉从没在京城里见过这样壮硕的人,身躯里几乎能塞下两个他,哪怕是祁国最骁勇善战的骠骑将军,也远不及这人。
林羡玉看得阵阵发怵。
这人抓着他,和雄鹰抓着小鼠有何区别?
他紧绷着身子,等着男人来夺枪。
可是许久没听见脚步声。
男人拿出一卷舆图,正低着头查看,片刻之后,他将袖子挽在肘上,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从马背上拿了一物,抬手朝空中射去。
砰的一声。
林羡玉仰头望。
那响箭登时破雾穿云,又在半空炸开。
火光渐消,响声回荡在大漠上。
十几里开外的乌力罕听到动静,忙催促一旁的纳雷:“殿下喊我们过去,快点快点。”
作为怀陵王麾下的左右持令将,乌力罕和纳雷已经追随赫连洲多年。
“急不得,你可知这群叛奴劫的是什么人?”纳雷还在清点死伤人数。
乌力罕疑惑:“不是商队?”
“这是祁国的和亲礼队。”
乌力罕陡然睁大双眼:“什么?”
纳雷敛容肃然道:“公主不见了。”
乌力罕拍掌:“那不正好?反正殿下也不想娶那什么破公主,殿下最恨祁国人了!”
“休要浑说,现在是我们北境的贼匪劫了祁国送亲的礼队,公主还下落不明,我们不占理,你快去汇报殿下,让殿下定夺。”
乌力罕虽然知晓了事情的严重,但还是不屑:“殿下抓了一个祁国人,正盘问呢,那个祁国人又瘦又小,有气无力,活像只羊羔。”
“那又如何?”
乌力罕说:“正好让殿下泄愤!殿下本就厌恶祁人,还被太子逼得娶了祁国的公主,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指不定此刻正拿着狼头錾金枪往那个祁国人身上捅血窟窿呢!”
话音刚落,自踏马扬长而去。
纳雷无奈,想了想还是随他一同去。
两人赶在日落之前找到了赫连洲,只见黄沙之中有一立一卧两个身影。
乌力罕挑眉道:“你看,我就说吧,那祁国人已经被殿下杀了。”
“殿下什么时候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可不是平头百姓,是祁国和亲礼队的人,说不定还是公主身边的人!瞧他瘦弱的样子,用錾金枪杀他真是大材小——”
乌力罕愣在原地。
“他他他——”
“他抱着錾金枪睡着了!”
乌力罕瞪大眼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立即快马加鞭赶过去,来不及停就飞身下马,只见这个披着红色棉氅头发散乱也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正抱着威风凛凛的红缨狼头錾金枪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他竟然用两腿夹着枪头,脸颊抵着金枪杆,口水都流到上面了!
乌力罕气得发抖。
那可是北境最好的工匠耗时十年锻造出来的神器,玄铁枪身坚固不屈,錾凿出的狼形金枪头更是锐利无比,在所有怀陵将士心里,狼头錾金枪就象征着无往不胜。
乌力罕六岁便跟着赫连洲,从习武到冲锋陷阵,鞍前马后从未懈怠,连他都没摸过几回的狼头錾金枪,竟然被这人玷辱至此!
这回连一向淡定的纳雷都愣住了。
乌力罕火冒三丈,刚要伸手去夺枪,赫连洲忽然开口:“纳雷。”
乌力罕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赫连洲。
他下意识停了动作。
赫连洲站在高处,背对着溶金似火的落日,手里拿着一张羊皮舆图,此刻抬起头来,问纳雷:“都解决了?”
纳雷走到赫连洲面前,握拳至胸前行礼:“今日在苍门关附近作乱的贼匪已全部抓获,死伤共四十九人,六人投降,其中一人是叛将额尔古的嫡孙,末将试探地问了几句,只见他神色慌张,似有事隐瞒,末将已派人将他们押往军营,由殿下处置决断,只是……”
纳雷欲言又止。
“他们劫的是祁国的和亲礼队,是吗?”
纳雷微怔:“是。”
乌力罕顿生好奇,“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赫连洲望向地上的人。
一旁的两人也再度把目光投向地上的人。
这明显是一个祁国人。
林羡玉迷迷糊糊听见男人的说话声,脑中警钟忽鸣,他慢吞吞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少年脸上狰狞的刀疤,吓得尖叫出声。
“啊——”
乌力罕更生气了:“你喊什么喊,快把錾金枪还给我!”
林羡玉回过神来,连忙环顾四周寻找男人的身影,可是乌力罕没给他求助的机会,直接揪住他的大氅,将他从地上薅了起来,林羡玉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挣扎不过,原本散乱的头发落到耳后,露出整张脸来。
乌力罕毫无征兆地僵住。
竟然是个女人。
这张脸似乎不该出现在茫茫大漠上,五官柔和小巧,肤色如雪,泪涟涟的眸子像是初春时檐下化开的冰棱,泪珠滴答滴答往下落。
乌力罕心里一惊,急忙丢开他,“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羡玉还不确定这几个人和山匪是什么关系,出于谨慎,他壮着胆子说:“我……我是祁国和亲礼队的副将,护送公主前往北境。”
“副将?怎么可能?”乌力罕根本不信,上下打量道:“你怎么可能是男人,再细皮嫩肉的男人也长不出你这副模样!”
这话像根毒针深深刺进林羡玉心里。
他怎么可能是男人?
他不是男人是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爹娘,为了大祁的百姓,他何苦顶着一头金钗、穿着厚重不便的女裙,既要将手帕围在脖子上遮挡喉结,还要时时刻刻压着声音说话?三个多月了,如果没有阿南在他身边偶尔喊一声“世子殿下”,他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模样了。命运如此也就罢了,还要遭人打量讥讽,林羡玉实在气不过。
他直起身子,死死盯着乌力罕:“我怎么不是男人?就凭我细皮嫩肉?”
乌力罕觉得这人简直无理,刚要发狠,纳雷连忙制止。
纳雷注意到这女子腰间的金镶玉腰佩,尽显贵气,绝非凡物。他略一思忖,俯身对林羡玉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羡玉迅速回忆和亲礼队的名单,想到谢仲勤时常提起的下属名字,连忙道:“我叫程远霖,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
“原来是程大人,失敬。”纳雷笑吟吟道,并未揭穿他。
见此人认可了他的身份,林羡玉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些,怒火也消了许多。
他忽然又想到赫连洲,那个无人不晓的活阎罗,他莫名生出几分底气,抱着比他高出许多的錾金长枪,抬起下巴,扬声问:“你们知道祁国公主要嫁给谁吗?”
纳雷忍着笑,“谁?”
林羡玉立即说:“我们公主是要嫁给北境二皇子赫连洲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纳雷朝后看了一眼,“赫连洲?”
“对,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赫连洲!”林羡玉挺起腰板,冷哼一声,吓唬他们:“你们要是误了他的婚事,后果不堪设想!”

乌力罕想:你大抵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刚把手放到鞭把上,准备替赫连洲处置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可赫连洲竟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眉头都没皱一下。
乌力罕愣住。
他用力眨了两下眼,还是愣住。
王爷今天是怎么了?
不仅王爷奇怪,一向聪明睿智的纳雷今天也很奇怪。乌力罕把纳雷扯到一边,怒道:“她在说谎!她分明是女人,只是声音比一般女人哑些,你怎么信了她的话?”
纳雷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就是嘉屏公主?”
“什么?”乌力罕大惊失色。
“瞧她的容貌,通身的气派,还有她腰间的金镶玉,也就你个眼拙的,看不出她的身份。”
公主……那不就是要和王爷成婚的人?
乌力罕下意识望向赫连洲。
赫连洲似乎对此毫不关心,低头看舆图。
一旁的林羡玉不忘自己和亲副使的身份,见没人搭理他,又扬声道:“我们奉圣上之命,千里迢迢送嘉屏公主前往北境和亲,现在公主不知所踪,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乌力罕最沉不住气,怒不可遏:“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山匪!”
林羡玉一愣:“那你是什么人?”
乌力罕抬起下巴,倨傲道:“我乃怀陵——”
话说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严肃而冷峻的声音:“纳雷,你现在就去调查阴山关叛匪一事,明晚之前给我一个结果。”
纳雷领命道:“是。”
林羡玉听了,心里不禁泛起嘀咕:阴山关叛匪?是今天劫礼队的那群人吗?
赫连洲又说:“乌力罕,去各郡抽调些人手,在苍门关至羌西郡之间寻找和亲礼队的下落。”
乌力罕瞬间收敛神色,“是。”
林羡玉想到阿南,刚刚的冲突全丢在一边,他仰头对乌力罕说:“乌、乌将军,我有一个书童,今年十七,穿着蓝袍黑靴,瘦高个子,模样清秀,他叫阿南,求您帮我找到他!”
乌力罕嗤了一声,“我可记不住。”
林羡玉泫然欲泣,纳雷看了赫连洲一眼,然后朝林羡玉笑了笑,说:“程大人,他面冷心热,定会好好找的,你放心。”
“你!”乌力罕一脸不耐。
还没吵两句,二人同时翻身上马。
训练有素,没有片刻停留。
林羡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沙尘扬起,马蹄声远去,两个人已经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林羡玉眨眨眼,转头问男人:“那我呢?”
“你随我回军营。”赫连洲说。
“啊?”
赫连洲扫了他一眼。
林羡玉吓得吞声,捣蒜般点头:“哦。”
他尝试着往前走一步,却定在原地,空腹的痛感在无声无息地扩散,胃里似有一股凉气穿过五脏六腑,搅得他无法呼吸。他眼看着男人收起舆图,缓步走向高大强健的银鬃马。
他张了张嘴,却不敢出声。
赫连洲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本不想管,但上马之前还是多提了一句:“有事就说。”
“我……我……”林羡玉小声说:“我饿了。”
林羡玉真的饿了,遇到山匪时还不到日中,现在已经夜色渐深,他足足饿了四个时辰,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虽说他平日里吃得不多,还总是挑嘴,但真到了没东西吃的地步,他竟是一点饿都捱不了,快痛死了。
他捂着肚子,嘴角一点点往下撇。
赫连洲微微皱眉,眉间半指长的刀疤也跟着往下压,他觉得这人简直太麻烦了。
僵持良久,赫连洲都没回应他。
林羡玉都要放弃了,袖子里的指头绞得发疼,他想着要不就听天由命,饿死了之。
可男人忽然走过来,一把拿过他怀里的錾金枪,随后翻身上马。银鬃马欢快地抬首嘶鸣,紧接着俯冲而下,不知看到了什么,赫连洲倏然用力将錾金枪朝远处掷去,枪势汹涌,红缨飞旋,如风似火,骤然划破苍门关黑沉沉的夜色。林羡玉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兽叫,再几声濒死的挣扎,然后一切都销声平息。
林羡玉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赫连洲朝着长枪的方向骑去,过了会儿他骑马折返,把一只刚咽气不久的沙狐扔到林羡玉面前。
林羡玉吓得尖叫出声,摔倒在地。
他脸色惨白:“这是……是什么意思?”
那沙狐腹部被刺穿,血还没流尽,眼睛正死死盯着林羡玉,仿佛在诉说冤屈。
林羡玉吓得大气不敢出,眼泪差点又要决堤。这到底是什么人间炼狱?无尽的黄沙,目之所及不见人影,没有清泉河流没有鸟语花香,只有呼啸料峭的北风。林羡玉原以为他一路以来已经习惯,直到看见这只血淋淋的死狐狸,他才意识到他永远都习惯不了。
“你不是饿吗?”
赫连洲的声音把林羡玉从恐惧中抽出来,林羡玉愣了一下,“啊?”
赫连洲朝林羡玉走过来。
林羡玉看着男人从马背的囊袋里抽出一把弯刃匕首,然后拿着匕首,熟练地划开狐狸的肚肠,鲜红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林羡玉吓得连忙捂住眼睛,瑟瑟发抖。
片刻后,赫连洲用匕首插了一块肉,递给林羡玉,冷声道:“拿着。”
林羡玉睁开眼再次愣住:“生、生吃啊?”
赫连洲皱起眉头。
“真、真的要生吃吗?你们这边都是吃生肉的吗?我……”林羡玉说话都不利索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洲,表情甚至比那天接到替嫁命令时更惊恐,北境真是蛮荒未开、茹毛饮血的地方,他真的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吗?
他看着血淋淋带着浓重膻腥味的肉,胃里翻涌,差点儿就要吐出来。
就在这时,赫连洲起身去捡枯荆棘枝,放在地上拢到一起,又随手拿了一只火折子点上,那火苗由小渐盛,一晃眼就变成火堆模样。赫连洲不置一词,全程只是沉默,他拿过林羡玉手里插着肉的匕首,放到火上烤。
“……”林羡玉噎住。
原来不是让他生吃,只是让他拿着。
只要不吃生肉就好,林羡玉松了口气。
赫连洲割的是沙狐腹部靠近肋骨处的一截肉,相较于其他部位来说,这块肉最是鲜嫩,肥瘦均匀,没过多久,林羡玉忽地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是油脂滴进火苗里发出的声音。
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偷偷抬起头,正好撞上男人的视线,男人说:“过来吃。”
林羡玉很是纠结。
要不要受嗟来之食?
不受,饿死;受之,屈辱!
林羡玉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人命大过天,其嗟也可食。
他慢吞吞地挪到火堆边。
赫连洲把肉递过来,这里没有其他工具,他直接用匕首替作树枝烤肉,刀尖上那块原本血淋淋的肉已经变成黑红色。
看着还……还行?
林羡玉又咽了一下口水,还没接过匕首,只碰了一下刀柄,就“啊”的一声喊出来。
“烫、烫烫!”他根本拿不住。
赫连洲强压着不耐烦接了过来,待刀柄凉了些,再递给林羡玉,林羡玉委屈巴巴地接过来,赫连洲想,这回她应该能安生吃肉了吧?
少顷,又听见一声惊叫:“肉里有血!”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把匕首还给赫连洲,自己扑到另一边吐了起来,看着痛苦万分。可他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也只是吐些酸水,小脸吐得涨红,嘴唇惨白,良久都没缓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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