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传言说,恶龙正是吞噬了岁无神君尸身的野兽所化,但时代久远资料不全,真相已经无从考证。
玄学界众人在云槐镇住了数日,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安的气息,甚至从此次事件的结果看,“祂”的存在还救了不少人。
但是,众人并不能因此放松警惕,也必须要进行更深入地调查。
恶龙和岁无君的传说都很赤崖山有关,人们的重点也就放在了赤崖山上,还在山顶安营扎寨。
山下的镇民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还提醒过这些人,听到有人喊名字别回头,别被小山神抓走做朋友。
就在大家快把赤崖山以及附近山头翻个底儿朝天了的时候,有一对儿提着灯笼、拿着铃铛的童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明月高悬,夜色深沉,雾气浓重,人皮灯笼泛着红光,人骨铃铛在一走一晃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两位童子忽然出现在了调查局众人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惊慌的众人。
“我们家小殿下说来者是客,邀请诸位去我们那儿喝茶。”童子们笑着说道。
为什么?他们的行动,真的引起了“祂”的注意!那样的存在怎么会注意到他们这些小虫子啊?!
还没从学院毕业的学生们吓得呆愣在原地不会动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场景顶多算是诡异,但两个童子身上还沾染了从未体会过的危险气息。
只是看到了他们,就好像已经看到了深渊,每个人脑子里都响起各种乐器奏出的狂想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更不要提,这对儿童子还只是来邀请众人去做客的,他们身后还不知有怎样可怖的存在。
了尘道长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拱手,轻声问道:“您二位家的小殿下是?”
“是岁无君。”一个童子答道,“你们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虽说普通人听多了这个称呼都会疯,但感天司的后人天天都在疯掉的边缘来回试探,听一听已经不要紧了。
调查局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那位“祂”还真是传说中的岁无神君。
对于人世而言,祂的故事已经太过遥远。
现在的祟物多是对人无害的,普通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就算建立了连接,也大概率不会伤害别人。
会危害到人性命的祟物也不是没有,但是能造成云槐镇这个状况的,必定已经是“神”这一级别的存在。
在惊骇过后,他们面临着更严峻的问题——
传说中的不可名状要请你喝茶,你去不去?
不管去还是不去,现在都已经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结的事情了,他们已经被祂看到了,调查局,乃至整个人世都已经在祂的感知范围之内。
可以说,自打那头恶龙被镇压在了赤崖山的地下,千余年间,人世就再未出现过这种级别的祟物。
更何况,传说那恶龙是吞噬了岁无君的尸身所化,而岁无君本身又会多么令人难以想象。
玄学界众人早在童子们出现的瞬间,就用了各种方法在暗中将消息传递回了调查局。
但就算如今的调查局和当年的感天司一样全员出动,不怕死地来到这里,也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人类的武器对祂有用吗?核武器炸得了地球,炸得到超越了人世的存在吗?众人心底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光是想一想,要被混乱的旋涡撕裂。
这可是关系到人世存亡的重大事件啊!
了尘道长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行了一礼:“请带路吧。”
善思大师也往前一步,站在了他身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只有你们两个吗?”童子们有些不解。
了尘道长闭上了眼睛,语气沉重:“是。”
调查学院的校长为两位准备赴死的同伴送上注目礼。
这里还有这么多学生,等下也需要有人来传递信息,她选择留在原地,随时策应。
调查员就是这样,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是修行者还是灵感高的普通人,一旦走上调查员的道路,随时随地就要面临意想不到的危险,死亡如影随形。
自己的力量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如此渺小。
可那位不可名状的存在意外地和善,没有因为受到了打扰就将他们这些小虫子全都碾死,甚至还发出了邀请。
善思大师和了尘道长决定抓住这次的机会,尽量多地搜集情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一去凶多吉少,而自己也未必能在这次的事件中幸存,气氛一下子沉重下来。
而两位前辈简单交代了几句接下来的事,就跟众人道了别,仿佛真的只是去朋友家做客一般,跟在两位童子身后走入了月色下的山林间。
眨眼工夫,一僧一道已经来到了槐中世界。
此时他们还能看到一地残垣断壁,那是倒塌的工厂与居民小区留下的废墟。
原来那个消失的小镇是来到了这里,一僧一道看到了一些残留的血迹与还未来得及收敛的遗骸,念起了度人往生的经文。
童子们带着两位客人穿过废墟,来到了赤崖山顶的那棵大树前。
刚才,调查局众人就是在阳面的这里挖土,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把这棵怎么看都很诡异的大树也挖出来看看,还没商量出个结果,童子们就出现了。
一僧一道屏住了呼吸,雾一点点散去,他们渐渐看清了树下有一个盘腿坐着的小孩子。
那是个漂亮到不像活人的孩子,一双深色的眼睛安静注视着来者,唇角微弯,带着一丝笑意,和山下神庙中的小山神十足地相似。
但有着丰富经历的两位老年调查员知道,这具好看的皮囊只是表象,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大脑在受到巨大冲击下产生的幻觉。
皮囊之下,是深渊,是世界的暗面,是不可名状的存在,是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直视的神秘。
祂强大而美丽,鲜少沾染凡尘,人于他而言与一花、一草、一片落叶无异,可只是祂随意的一瞥,就能对人世造成无法挽救的伤害。
走得近了,哪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调查员们也感受到了自己从骨子里散发的阵阵寒意。
那是刻进基因的本能在告诫他们不要接近,赶快离开,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他们不能那么做。
整个人世还在他们身后,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僧一道看到祂抬了抬手,像是在示意他们坐下,果然下一秒两人面前的地上就升起了两个石墩。
两人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强忍着身体本能的恐惧,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失礼,可大颗大颗的汗珠还是不受控地从额角滑落。
两人不敢抬头去看祂的眼睛,还在心里预演着该如何开口,就先听到祂的声音。
“要不要喝奶茶?”那分分钟就能毁灭世界的不可名状,声音甜甜地问道,“黑糖珍珠还是杨枝甘露?”
善思大师:“???”
了尘道长:“???”
两杯还冒着热气的奶茶被放在了一僧一道面前,一杯黑糖珍珠,一杯杨枝甘露。
了尘道长拿起其中一杯,仔细看了看塑料杯里那呈现浅棕色的液体,还有杯底黑色的珍珠,这看起来就像一杯普普通通的奶茶。
他闻了闻,确实是奶茶的味道,又拿起吸管嘬了一口,瞬间双眼圆睁,这这这——
这就是一杯货真价实的珍珠奶茶啊!
有那么一瞬间,了尘道长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见到树下那个孩子的瞬间就已经疯了,他现在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尝到的都是幻觉。
为什么不可名状说请他们喝茶还真的就是喝茶,喝的还是奶茶啊,而且是拿奶茶粉冲泡的那种?!
这经历,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吧!
了尘道长看了看旁边的善思大师,发现对方的表情同样迷茫,像是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震惊到都没注意自己嘴里还叼着吸管。
后来,事实证明不可名状的存在不仅会请人喝奶茶,还会跟人沟通交流。
了尘道长说明了自己一行人的来意,又询问了云槐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本来战战兢兢,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就感觉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平静。
虽然是平静到诡异的地步,但更有利于沟通。
他们在祂的面前也隐瞒不了任何事,还把差点儿就要用导弹轰赤崖山的事儿也笑呵呵地说了出来,像是脑子成了摆设。
说完,他们都以为自己要成为全人类的罪人了。
可没想到,祂依旧笑得十分温和,好像没有感到半点儿被冒犯的不悦,也没追究那些对祂来说过于可笑的小心思,转而又问了很多人世相关的问题。
茶喝了很久,就这样,在天快亮的时候,一僧一道又被童子们送了回去。
此时,调查局能来的人都已经赶到了赤崖山附近,官方也在云槐镇建立了临时指挥部,全世界玄学侧的相关人员都盯着这里。
人们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也许,下一秒那不可名状的存在就会对人世失去兴趣,像过去千百年那样又不知在哪里沉睡过去,再也不会关心地上生活的这帮小虫子。
也许,下一秒人世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人类所有的反抗都相当于无声的呐喊,未来的再也不会到来。
人不可能理解祂的存在,也不可能猜到祂的想法,面对这样难以揣测却又强大到不可撼动的存在,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此刻,他们终于明白了千万年前藏身在山洞里的先祖面对未知的黑暗时的恐惧。
所有人屏气凝神,静静等待着宣告自己结局的那一刻。
然后,在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刻,人们看到赤崖山的小径上走来了一僧一道。
被不可名状请去喝茶的两人居然回来了,活生生的,理智尚在,四肢健全,安然无恙。
他们不仅自己回来了,还一人手里拿了一个奶茶杯,这是把没喝完的都打包带回来了。
众人:“……”
调查局众人纷纷围了上去,询问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见到不可名状,现在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一僧一道心情也很复杂,但那种诡异的平静感还没有过去,仍能有条理地说话。
于是,在简单讲述了自己此行的所见所闻后,一僧一道把跟那位神秘存在的沟通结果告诉了等待结果的大家:
“祂说,想去人世过暑假。”
众人:“……”
众人:“???”
不仅是灾难,工业小镇里所有的东西,也在阴阳翻转的时候被带入了槐中世界。
原本住在槐中世界的大家,在回来后就开始整理那些看上去还能用的东西,就当是重建槐花乡的物资。
于是,郁棠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了冲泡奶茶,觉得还行,就拿出来招待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刚开始,没人知道这些鬼鬼祟祟地在山上刨地的人是要干嘛,反正看着不太像正常人,谁家正常人精神天天在理智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
后来,大家听说这些都是调查局的人,而调查局的前身就是千年前的感天司。
那这些在山里扭曲、尖叫、阴暗爬行、翻滚蠕动的行为忽然就解释得通了,毕竟他们千年前的老祖宗也这样。
槐中世界生活的大家偶尔会出去看看,但没尝试过与人世建立过多的联系。
但如今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大家一商量,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这才有了郁棠的邀请人去喝茶的事儿。
也不知调查局的内部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与多方博弈,他们又进了槐花乡好几次,一步步试探,最后真的与槐花乡达成了友好合作。
双方并不存在任何交流障碍,也都十分真诚,或者被迫十分真诚,沟通进行得很顺利。
调查局知道了云槐镇上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了郁棠这些年来都在赤崖山附近活动,并没有出去过。
为了更进一步的友好合作,官方提出了要援建槐花乡,最好把槐中世界改造得更加舒适惬意,让这里的祟物都不愿意离开。
而对于主动提出想去人世看看的这位不可名状的存在,众人也很为难。
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祂,现在都开学一周了,暑假早就过去了。
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还是让众人不想违背祂的意愿。
在又协商了一段时间后,调查局众人表示可以带着祂先了解一下如今的人世,但可能需要祂提前了解一下人世的常识。
郁棠同意了,还亲自去接回了调查局给他找的老师。
这位肩负了无数同事期待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就是培养了无数调查员的调查员学院校长。
给不可名状的存在上课,调查学院的校长表示自己这辈子值了,这次经历够她被载入史册的。
而等她真正开始教学后,更是感动到潸然泪下。
这位存在简直比她的学生还要谦逊礼貌、勤勉好学、乖巧听话多了啊!
要知道,多少人都听不懂人话啊!
面对自己最乖的学生,校长热泪盈眶:“你是我教过最好的一届!”
在一个阶段的教学结束后,郁棠坐上了开往某个不知名小镇的大巴车。
不知名小镇是调查局众人临时搭建的,一比一还原某个最近成了旅游热门景点的古镇,镇上居民全部由调查局和抽调来的官方人员扮演。
大家演得要多卖力有多卖力,力求打造一个和谐友爱的烟火人间,在展示特色文化的同时,还要让唯一的游客有宾至如归的体验。
郁棠在小镇上生活了半个月,按照调查学院校长教的那样逛街、买东西、跟人打招呼、解决一日三餐。
要是再穿上校服,那他就真的跟普通小学生没什么两样了。
校长的课程里,不仅有这些在人世生活的基本常识,还夹带了很多私货,例如八荣八耻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校长也不求祂能有多遵纪守法,主要是写教案写习惯了。
人世的规则对祂来说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东西,那生活在人世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管又管不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反正祂也没表现出对人世的恶意,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在那种诡异平静的影响下,调查局众人已经完全接纳了祂在人世晃悠的事实。
但很快,郁棠就对这个人造的小镇失去了兴趣,也没提出要去别的城市看看。
郁棠跟调查局的大家打了一声招呼,就自己回到了槐花乡。
此时的槐花乡还在建设中,调查局众人把人世里有的东西都搬了进来,还给拉了网线,往常那些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祟都开始宅家了。
郁棠则又回到了自己的树中,闭目浅眠,像是已经对现如今的人世失去了兴趣。
他这一觉睡睡醒醒,不太安稳,经常能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只是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也没有回应。
直到有一天,一个被人骗来了云槐镇、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走进了赤崖山下的山神庙。
他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对小山神许下愿望:
真想回家啊。
真想逃离那个家。
两个截然不同的愿望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少年的心里,半梦半醒的小山神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睡梦中,郁棠经常忘记曾经发生的事,每次睁开眼都会陷入茫然。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来着?
过去那些记忆总会被他放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也许有一天会被某种气味、某种声音、某种颜色唤醒。
这次一觉醒来,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跟自己在山上玩儿的小伙伴。
直到今天,他来到二十年前的破碎时空,再次见到了幼年版的林修竹。
二十年的光阴过去,当年不到十岁的小学生如今已经大步流星奔三了,一开始郁棠完全没认出来。
现在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忽然就有点儿开心,也有点儿难过。
怪谈领域内仍重复着二十年前那一天的灾难,被当成了闯入者困在这里的林修竹混在四散而逃的人群中。
下一秒,天地已经完成了翻转。
吞噬生灵的灾难与原本的工业小镇不知所踪,站在小桥流水旁的大家茫然无措。
林修竹依旧紧盯着赤崖山的方向,可是眨眼工夫已经不见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就在林修竹愣神的时候,怪谈领域内的时间好像暂停了,身边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连飘落的槐花都定在了半空中。
几个穿着红肚兜的童子光着脚丫走过来,大白天的手里还拎着灯笼。
童子们瞧见了此时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林修竹,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说要带他出去。
林修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在童子们中间发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童子,直奔队伍最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而去。
下一秒,郁棠忽然被人握住了双手,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就看到年少版林修竹朝自己傻乐的脸。
林修竹把郁棠装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记忆复苏,当年自己说的那些话也都被他回想了起来。
盛夏,微风,蓝天,白云,他在山神庙里对小伙伴许下承诺。
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年少版的林修竹给了守望人间数千载却从未被记住的小山神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说到做到,我找到你了!”林修竹说,“你可不准再消失了啊!”
盛夏山野,神庙之中,小山神听到小伙伴对自己这样承诺道。
即使当时完全跟不上小伙伴的脑回路,但郁棠还是点了点头,收下了这个承诺。
时至今日,哪怕相隔了遥远的时间,哪怕刚刚重逢时并未认出彼此,林修竹也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小山神版的郁棠在年少版的林修竹怀里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推开了紧抱着自己的小孩儿,后退了两步,直勾勾盯着林修竹。
“我可没答应过你不会离开。”郁棠说,“而且是你先离开的。”
林修竹想起来,郁棠还在气自己居然“擅自死掉”,害他丧偶这件事儿。
但林修竹也知道,郁棠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接受爱人所有的模样。
林修竹正想解释,却看到郁棠的这副身躯忽地长高了许多,变回了在人世活动时的青年模样。
可变化还在继续,转眼间红颜枯骨,漂亮青年的半边身体变作了森森白骨,一根根肋骨随着呼吸开开合合,无数黑色丝线缠绕在枯骨之上,有生命一般舞动着。
这是跟新婚夜郁棠对林修竹敞开心扉时差不多的模样,只是这次,连他的半边面容都跟着一起化作了白骨。
黑色的丝线缠绕成漆黑的藤蔓,向四周生长,越来越高,像是要通天彻地。
童子们早在瞧见郁棠脱离了小山神的模样时就赶紧跑了,小镇居民的虚影也一点点消散,整个怪谈领域都开始不安地晃动起来,像是随时就会散架。
随着怪谈本身出现裂缝,通向外界的出口已经打开,林修竹也变回了二十年后的模样。
直面如此巨大的压迫感,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明明身体已经烧成了一堆骨灰,也没有了大脑的防御机制和刻进基因的本能,但他还是会恐惧、战栗、想要立刻逃离。
但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走了,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郁棠了。
漆黑的藤蔓张牙舞爪,像是随时都可以掀起毁灭世界的灾祸。
林修竹顶着威压向前一步又一步,像是在台风天里逆风而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郁棠平静地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人,释放的威压并没有因为对方看上去越来越狼狈的模样而停止。
要把自己的气场控制在一个不会真的把人搅碎,又可以将人吓走的区间,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明明连自己真实模样都不能直视的人,明明强忍着恐惧带来的本能,男人还是没有停下接近自己的脚步。
郁棠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过去的千百年间,他栖居在山顶的树上,看着云起云落,兔走乌飞,向来平静随和,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好像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欢喜,也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悲伤,更是从未有过愤怒与焦虑。
人世间可以形容人情感的词语数不胜数,他却从未深刻地拥有过哪一个。
但是看着男人顶着压力不断向自己靠近,哪怕站都站不起来,匍匐在地也要爬向自己,郁棠忽然感受到了焦躁。
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刚才应该让童子们跑的时候把这个人也带上的。
但是郁棠的心里又很矛盾。
他希望这个人赶紧离开,又不希望这个人就这样走掉。
郁棠见过这样矛盾的愿望,就和郁宁当年的愿望差不多,想回家和想逃离的愿望同样浓烈至极。
当年,他可以代替于家的孩子回家,以这样的方式同时实现两个矛盾的愿望。
但如今,他要怎样实现自己这两个矛盾的想法?
郁棠走神间,林修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直到自己的一根藤蔓被男人紧攥在手里,郁棠才察觉到这件事。
林修竹直起了腰板,先是单膝下跪的姿势,然后撑着自己那条踩在地上的腿,很费力地站了起来。
郁棠不再后退,他把拧在一起的藤蔓散开,变回了无数的丝线,可怖的压迫感随着黑色细线如发丝般轻盈落地而消失。
林修竹乘胜追击,再次走到郁棠面前,紧紧抱住了对方此刻形态可怖的身躯。
噗咚——噗咚——噗咚——
林修竹感觉到自己早该化成灰了的心脏在快速跳动着。
噗咚——噗咚——噗咚——
郁棠感受到了自己的核心跟上了对方心跳的节奏,也在有规律地膨胀又收缩。
两颗“心”步调一致,胸膛紧贴着胸膛,心也紧贴在一起,达成了共鸣。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也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接受。”林修竹将郁棠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这件事我也会说到做到。”
感受到怀中人有些僵硬,也可能是露出来的肋骨比较硬,林修竹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郁棠的情绪。
抱了很久,他都没听到郁棠的回应。
他松开怀抱,想看看怀里的人怎么了,一低头就瞧见郁棠仍保留着皮肉的那半边脸上有着斑斑泪痕。
男人比自己这个骨架高太多,郁棠抬眼去看林修竹,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没有情绪,可饱含着委屈的眼泪一颗颗掉个不停。
林修竹呼吸一滞,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下一刻他再次将人拥入怀中,明明自己怀里的是半边美人半边骷髅的诡异模样,他却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