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洗个澡,梳洗一下,人可能会……”
听到“梳洗”二字,凤曲便想起那个人影在他床边梳头的景象。
连他的头皮也一瞬间感到了被人揪扯的剧痛。
“不不不——我不要,别管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凤曲大声反驳,心有余悸,闭眼许久,才扶着椅子坐下。
商吹玉把灯烛放在一边,又把窗户拢上,避免夜风吹伤了凤曲。
这时,凤曲便捕捉到,房里再次出现了在平安村里闻过的臭味。
甚至已经不是模模糊糊的“臭”,而是能够辨认出来的,像是动物死后腐坏,又酸又苦、难以形容的腐臭。
——污水依然是从门缝里渗入进来,木门被泡成了极深的颜色。
商吹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从污水里捞起了不少的断发、皮屑甚至指甲,这一切都侧证着今晚并非凤曲多心或者噩梦,而是他们的房间真的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
倘若他们再粗心一点,被那家伙直接暗杀……也不是毫无可能。
凤曲看清了污水里的东西,又叫:“不、不行,我得洗。吹玉,我要洗澡,我们先把这些水清理出去。还有青娥,青娥他们……”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竭力平复心情,撑着发软的腿强行站起:“我要去看看青娥他们。秦鹿还是一个人住的,他那边更危险了,得去看看。”
商吹玉过来搀扶:“我陪您。”
但不等二人走近门口,震天响的撞门声已经闯了进来。
门被某人砰砰激撞,凤曲刚刚压下去的心跳又腾地窜起,一下子抓紧了商吹玉的衣袖。
商吹玉厉声喝问:“谁?”
门外人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boss大人、主角大人,救救人命——!!!”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商吹玉沉脸上前,一把拨开门锁,五十弦就如一支飞箭一般窜了进来。
但在半路一滞,她也闻到了凤曲房间中更加刺鼻的腐臭,顿时“呕”地一声弯下腰去。
穆青娥正在敲秦鹿的房门,因为她们的动静太响,其他客房也纷纷开门来看,接着都被走廊里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在原地。
只见二楼走廊已经淤积起一寸深的脏水,人们走在水里,都是哗啦作响。
水面漂浮着各种头发、皮肤、指甲、断骨乃至碎肉,众人不敢深想它们来自何处,个个铁青着脸,本想教训五十弦的人们也都收敛架势,暂且沉默下去。
一楼,客栈大门紧紧关闭。
这晚乌云虬结,就在人们死寂之时,天幕豁出一条巨口,刺眼的电光亮了一瞬。
随后惊雷滚滚,瓢泼暴雨轰地砸了下来。
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反应,暴风雨就这样冲向了客栈。
像一双暴躁的手,拼命要把大堂的两扇孤门拆毁似的。“砰”地巨响之后,大门应声崩碎,二楼的住客面面相觑,直面着奔灌入内、呼啸嘶吼的暴风,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哀鸣:
“掌柜的和小二他们呢……?”
凤曲可没时间管外人的死活。
穆青娥敲了好一阵都没敲开秦鹿的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五十弦把两人一起拉到秦鹿那边,急得踩水,又不好再惊动其他客人,只好小声碎碎念:“白毛哥别是死了吧?怎么会闹鬼呢?恐怖片里一个人住,不是主角就是尸体啊!佛祖保佑玉帝保佑耶和华保佑……”
“别说那种话!”凤曲也急出了额汗。
五十弦带着哭腔:“可是、可是白毛他……我虽然很控白毛,但白毛都很脆的,很容易死掉,总不能我们还要走什么人鬼情未了的剧本吧……”
她已经越说越怪,凤曲不想再听,眼见就要拔剑拆门,却被穆青娥一把按住。
商吹玉道:“我去找小二拿钥匙。”
接着便穿过一众瑟瑟发抖的客人,独自走下楼去。
剩下凤曲和两个姑娘原地不安,又等一会儿,商吹玉从客栈伙计住的大通铺里钻了出来,手上拿着两支断香:“老师,有人在一楼燃了安神香,掌柜的和伙计都被迷晕在里头了。”
众皆哗然:“是谁这么大的狗胆?!”
商吹玉不理他们,继续说:“但是叫不醒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把钥匙藏在哪里,老师,您看……”
话音未落,凤曲已经从白布里抽出自己的剑。
电光照彻客栈的刹那,剑光如雪闪过。
凤曲一剑挑落门锁,抬腿飞踢,秦鹿的房门应声而开。
三人着急地挤了进去,凤曲大喊:“秦……姐姐!”
只见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
外界喧嚣充耳不闻,风雨飘摇他独善其身。
凤曲捏着门把的手微微颤抖,穆青娥入内上前,在秦鹿鼻尖试了片刻。
“活的。”她说,“睡得挺香。”
在她身后,五十弦和凤曲嗷地抱作一团,谢天谢地。
什么佛祖、菩萨、玉帝、耶和华都被谢了一通,五十弦鼻涕眼泪双颊流,正想继续感恩阎王老爷,却听楼下又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
接着,就是一声格外响亮的问好:
“外边雨太大,小的们只想讨个避雨的地方。求求各位老爷不要计较,天亮雨停,小的们麻溜地就滚啦!”
凤曲原本没对那几个突然造访的花子怎么上心。
他急着把秦鹿摇醒,教训这厮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许睡这么死。
而穆青娥和商吹玉去了一楼,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把吸饱了安神香的一众伙计从睡梦里弄醒,又借后厨要给凤曲等人熬几碗姜汤。
眼见着满客栈的风雨和污水,掌柜的头晕眼花,急忙嘱人查看有无财物损失,又亲自去给客人们道歉。至于前来避雨的花子,大概都是宣州本地人士,掌柜的扫他们两眼,耳语几句,也竟没有驱赶。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啊!”凤曲训着秦鹿,反而把自己训得眼泪汪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头发那——么长!皮肤那——么白!我问他话,他不吭声!他还跳楼!我去看,他就、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街上密密麻麻全是穿白衣的尸鬼,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儿声响,速度却快得不得了,一眨眼,全没了!”
凤曲说得绘声绘色,五十弦听得啃起了指甲,声线颤颤:“我、我是没看到这么吓人的,可我看到那些水,我就要吓死了。”
“水也很吓人!那个气味臭得很奇怪!”
“对对对,像没人处理的死老鼠的味道……啊啊啊,我不想回忆了,白毛哥你还能睡这么熟,佩服佩服。”
二人说得快哭了,唯一的听众却倚着床靠懵懵懂懂,不等说完,阖目又要昏睡过去。
五十弦急得尖叫,抓住秦鹿的肩膀摇晃一阵:“秦娘子!!秦姐姐!!你是我亲姐啊,我求你别睡了,要死了,别睡了!!!”
秦鹿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很有一种江湖气质。
悍不畏死、舍生求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他睡觉的正事。
凤曲旁观一会儿,终于自认不如,拉住了声嘶力竭的五十弦:“让他睡吧。”
“还睡?睡死了谁来收尸?”
“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boss,一看你就不懂管理,你不能总这么惯着他。”
凤曲摇摇脑袋,彻底放弃和秦鹿讲理。
他的手一松,五十弦一个人拉不住,秦鹿自然而然又倒了回去,含糊不清地道:“好啦,等本座睡好再来驱鬼,去吧、去吧。”
一顿折腾下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凤曲当然不可能真指望秦鹿睡醒驱鬼,他和五十弦盘算一阵,觉得先和穆青娥、商吹玉二人商量一下也不错。
正嘀咕着,穆青娥端了两碗姜汤上楼,用脚把房门一踢:“端汤去。”
五十弦喜滋滋从穆青娥手里接过一碗:“谢谢小穆姑娘……”
穆青娥尚未落地的脚便在她膝弯处一拐,五十弦一个趔趄,听见穆青娥冷冷道:“这是秦鹿的,你的自己下楼去端。”
五十弦大声抗议:“他都懒成这样了你们还惯他?!”
穆青娥睬也不睬:“他付的房费。”
五十弦便蔫蔫的不再做声了。
五十弦的前车之鉴,自是让凤曲乖乖闭嘴。
下着大雨,不仅仅是穆青娥,客栈也给其他客人准备了姜汤,只是穆青娥大概更刁钻些,听说还使唤了商吹玉去买什么专门的药材,只加进他们五个人的碗里。
凤曲不懂养生之道,但明白穆青娥总不至于坑害他们,赔了个笑,便下楼照着穆青娥的吩咐去端汤。
推门出去,伙计们正协力扫走过道的脏水,还给他们换了干净房间。
此刻客栈外虽是风雨大作,可一楼后厨烧着旺火,刺鼻的姜味儿直往上冲,闻一口,却像真的驱散了大半寒意,连带着凤曲尚余惊悸的心情也平复不少。
他一边下楼,一边寻找商吹玉的踪迹,偏在这时,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飘了过来。
从楼梯的缝隙间,凤曲隐约瞥见了那几个避雨的花子,正缩在地上颤抖不止。
下楼才看得更清晰,倒在地上的两个花子瘦骨嶙峋、衣着褴褛,哀叫中伴着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把心肺都咳呕出来似的。
花子,也就是乞丐,师弟在岛上就对他强调多次,江湖上最高深莫测的就是丐帮这支神秘的帮派。
他们可怜之余,又有诸多的可恨和可怕之处。
一旦成为花子的目标,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将人抽筋剥皮、敲骨吸髓。
所以三个花子刚进客栈时,四周客人环视一眼,都默默避开,不肯和花子对上眼去。
而此刻,这两个花子就用他们瘦削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衣摆,呻/吟着哀求:“公子、公子,您好人有好报,就再赏我们一口吃的……”
被抓着的少年,赫然就是凤曲正在找的商吹玉。
走下楼,凤曲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摸向钱袋。
商吹玉留意到他过来,却伸手把凤曲一拦,面色铁青:“老师,我已经给过钱了。”
凤曲怔住:“给过钱了?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花子本就被商吹玉阴沉沉的脸色吓得不轻,只是不肯松手。
这会儿看到更为面善的凤曲,二人立即掉头爬向了他,一把揪住凤曲的衣角,嘶声恳求:“公子、公子……您就帮帮我们吧,我们帮里还有十几个老头,还有小孩,我们难得很哪,公子……”
凤曲吓一大跳,一时间掏钱也不是,挣扎也不是。
商吹玉更是黑了脸,作势就要动手:“松开!”
这时,突然从后厨冲回了一道黑影。
他还拖着一身的泥水,黑发一绺绺地糊在病白的脸上,这人膝腿跪地,几乎是一路滑行似的掠到商吹玉和两个花子之间。
脏兮兮的兽皮坎肩包裹着他瘦到肋骨尽显的身躯,凤曲只一打眼,却暗自心惊——这个新来的少年,看着瘦弱,可骨架长得极好,看着干瘪的四肢,实际上却藏着一层极薄的肌肉。
凤曲辨认出来,这个少年就是刚才带着两个花子进来,高声说要避雨的小头头。
“二毛!大莽!你们糊涂啊,怎么能冲撞这样金贵的老爷们——”少年先声夺人,爆出一声嘹亮的怒斥。
商吹玉皱了皱眉,但少年已经开骂,他也姑且没有动手。
跟着少年出来的伙计愣在原地,过了好几息,他为难地擦擦手,加入到凤曲二人和花子之间。
伙计叹气说:“笑哥,你说你避雨就是了,怎么又来招惹我们客官呢?”
“是是,真不好意思,吓到老爷们了。”笑哥一边说着,一边拍拍两个花子紧抓凤曲的手,“快松开,别再冒犯老爷,给老爷赔礼道歉,快!”
两个花子哀哀叫作一团,却出奇温顺地爬了起来,跛着脚给凤曲赔礼。
笑哥作势要给两人各一巴掌,凤曲急忙叫住:“不用演这个,我们不追究就是了。”
被他戳破,笑哥也不害羞,余光倒往二楼瞟了瞟,咧开嘴:“老爷们住的是上房啊,真好真好,我这帮兄弟没开过眼,好不容易见到这么阔绰的老爷,您别计较。”
商吹玉道:“既然是你的人,平日就仔细管教。”
“是是是,小的记得了,绝对不敢再招惹您几位瞧着就了不得的老爷。”笑哥笑嘻嘻说着,目光落到了凤曲身上,“这位老爷也别生气,外边雨小多了,我们这就滚蛋。”
说罢,他便强拽起两个落汤鸡似的花子要出客栈。
伙计堪堪松一口气,正想赔个笑脸把几位客官哄好,却听凤曲出声:“你身体好,但他俩是真扛不住了,外边雨又没停。你们坐下来喝碗姜汤,吃点东西再走吧。”
一边说,凤曲一边把一枚铜板放到柜台,叮嘱伙计:“辛苦你再热三碗汤来。”
伙计收了小费,自是喜笑颜开,笑哥却打断道:“两碗足矣,我要喝酒。”
商吹玉眉宇一皱:“老师心慈给你一碗汤喝,你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凤曲拉住他,摇摇头:“喝汤是帮忙驱寒的,但我不能请你喝酒。”
“喝酒不是一样可以驱寒?那你要怎么样才请人喝酒?”
“抱歉啊,我没钱请人喝酒。”
“……哈!”笑哥噗地笑了出来,一拍大腿:“你这老爷真有意思,我记得你了,现在起你就欠我一顿酒了。不过,我不信你是真的没钱,你没钱,你朋友里总有人有,你不请我,无非是看不上我。”
这江湖本就鱼龙混杂,哪怕是凤曲这会儿也看明白了。
那两个花子多半是看他们出手大方,就把商吹玉当作了一条大鱼。而这个笑哥,极大可能就是当地丐帮的小头目,说不定本就是他差遣这两个花子过来,但看这边人多势众,不能再讹出更多,所以出面唱个白脸,就要把事就此揭过。
刚才伙计叫他“笑哥”,还流露出些许敬畏的意思,可见这家伙看着年轻,却在这里很有一番名气。
总之,不管怎么看,这个“笑哥”都不是好惹的家伙。
如果不能立威,只怕他们住在这间客栈也会成为这帮花子垂涎的猎物。
如此想着,凤曲索性在大堂空闲的一处桌椅一坐,并对三人微微示礼:“等姜汤送过来,大家坐下慢慢喝吧。”
等待时,商吹玉被穆青娥叫上二楼收拾,只留下凤曲在楼下招待。
不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厨端了姜汤过来,往三个花子面前一放。
凤曲正低头啜汤,却见身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在他碗边深深嗅了一口:“老爷这碗好像比我们的更好啊。”
凤曲:“?”
他不懂,他只会喝。
伙计道:“客官那碗是他朋友亲手熬的,多加了药材,你们能喝点姜汤也该谢谢客官了。”
“是这个理,我懂我懂。”笑哥一笑,反问伙计,“老爷不是给了你一枚铜板吗?让我瞧瞧。”
伙计不明所以,犹豫一会儿还是递了过去。
只见笑哥接过铜板,在掌心抛了一抛,对凤曲道:“老爷,多谢你这救命的姜汤,小的来给你变个戏法。”
“……嗯?”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指灵活地翻飞起来,那枚铜板在他手里扑腾转移,就像在跳一支舞。
伙计也和凤曲一样看得眼花缭乱,完全不能理解笑哥的用意。
这时,笑哥把铜板往半空中一丢,接着拿手握住,合掌做法一般,朝掌心吹一口气。
他分握两拳,看向伙计:“猜猜铜板在哪儿?”
伙计怔怔地指指左手:“这儿?”
笑哥哈哈一笑,松开手,没有铜板。
他又对凤曲微抬下巴:“老爷,你猜。”
“那就是……”凤曲正想指他右手,余光却瞟到笑哥笑嘻嘻的脸庞,“……伙计挣的也是辛苦钱,你就别捉弄他了吧?”
笑哥歪一歪头:“哦?这是什么话?”
凤曲叹息一声,颇为无奈地喝一口汤。
但也只是刹那,他的右手即刻向笑哥的腿间捕去——笑哥双手都没有铜板,那枚铜板早就被他的“戏法”掩护着掉进了双腿中间,因为裤腿肥大,才能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曾引起注意。
笑哥笑容更盛,反手捉住凤曲手腕,露出空空如也的右手。
凤曲另一只手也飞快扑去,但被笑哥横臂一挡,只听见闷闷几声响,两人已经于呼吸之间过手数招。
直到凤曲以脚勾住笑哥小腿,笑哥起身扯步来挡之际,那枚铜板倏地落地,在地上弹出一声脆响。
伙计正要弓身去捡,笑哥又一翘脚尖,把那铜板再次掂上半空。
凤曲则一挡击开笑哥双膊,将肘微抬,抢在笑哥之前拦过铜板,笑哥却笑吟吟地一踩长凳,长凳另一端自然翘起,凳腿往凤曲的方向一扑,直直拍向凤曲的正脸。
不得已之下,凤曲只得矮身避过。
但他也不甘心就让笑哥得逞,转首之时,以发簪一触,正抬手将接的笑哥和铜板相擦而过,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无比的碰撞。
——铜板落进了笑哥的那碗姜汤。
“哎呀哎呀,”笑哥颇为遗憾地搓搓手掌,“老爷,你弄脏了我的汤,这回说什么也得赔我一顿酒啦!”
凤曲:“……”
师弟说得对,这帮花子真的很可怕。
笑哥却像看不出他的情绪,还嘻嘻笑着靠近过来,也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会不会惹凤曲反感:“你会赔的吧?老爷,你可是连一枚铜板也要帮伙计争抢到底的大善人呐?”
伙计满是愧疚地端过那碗姜汤,插话道:“笑哥,我再请你一碗,你不要为难客官。”
“你请我?你请我什么?”
“我请你姜汤。再不济,我请你一碗酒就是了!”
笑哥长长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上木桌,翘起二郎腿来,又伸手去抬凤曲的下巴。
凤曲侧脸躲过,见他把脚踩在凳子上,只能出声劝道:“你别踩人家要坐的地方。”
“本人可不是什么酒都喝的,我非要你请我不可。”笑哥说,“老爷,你到底请是不请?”
伙计怒骂:“终归都是让你喝酒了,你还挑三拣四!”
“我当然挑三拣四,我只喝朋友的酒,你这小子给的,指不定还要往里头吐口水,不喝不喝。”
“朋友”。
凤曲心尖微动,抬眸视他。
笑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吟吟地抬抬左眉:“老爷,玩笑一场,你还真生气了?出门在外,这江湖本就是不打不相识嘛。”
不过,经此“玩笑”,凤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的肤色、微陷的眼窝,眼底下聚着两团不甚健康的微青,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笑哥动手时力道不小,说起话时却显得气虚,散乱的碎发遮着眉眼,以至于看不清晰他的长相。
此刻出了些汗,笑哥才把额发撩开,而他的头发黑得惊人,都在脑后扎作一个小团,但又有些散乱,看上去汗津津、脏兮兮,和那张苍白的脸对比得异常鲜明。
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至多十七/八岁,声音都还略带稚气。
总的来说,其实是张相当俊朗的少年面孔。
叹息一声,凤曲却莫名笑了出来,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
花游笑耸了耸眉,特意把手在兽皮坎肩上擦了擦——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像能显得他更庄重一点,接着,他也伸出手和凤曲相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①”少年大笑着说,“小的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宣州花游笑。说起来,难怪小的会对老爷一见如故,这‘凤曲法酒’可是出了名的好酒,老爷不如就请我这个?”
“……说这么多,还是想喝酒啊?”
“老爷多多谅解,小的也不会白吃白喝,这宣州地界您有什么好奇的,大可以问我。就算我现在不知道,不出几日,也会给您把消息搜罗过来——您信不信?”
二人默然对视,凤曲从那双眼中看不见半点花子行乞的卑微,正相反,花游笑的眼睛里满是精明,好像打定主意,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屈服。
“总觉得很不舒服。”凤曲在心中嘀咕。
一直没有动静的阿珉才开了口:「问吧。」
“你也觉得应该问吗?”
「问他总比问观天楼好。」
……那倒也是,花游笑再怎么过分,总不至于要他一根手指。
下定决心,凤曲便对伙计点一点头:“上酒吧。”
这花子赌对了,他真的有事要问。
花游笑应声弯了眼睛:“老爷大度。”
在等伙计送酒过来的间隙,凤曲压低声线问:“……既然你都‘落花踏尽’,那么宣州的事,想必也都会传进你的耳朵?”
花游笑却似笑非笑地耸了耸眉,反问:“老爷是想问什么?”
“最近盟主大比不是正热闹么?还有……宣州境内,有没有什么闹鬼的传闻?”
“鬼?”花游笑目光上瞟,问,“您说的是不是那个白衣服的女鬼?”
凤曲吓了一跳,急忙循声回头往二楼看。
看了一圈,哪里有什么女鬼,反而是五十弦和穆青娥齐心协力,刚刚把秦鹿挖了下来,这会儿秦鹿睡眼惺忪,一身金丝牙白锦纱罩着长裙,正被两个姑娘拖着拽着下楼。
商吹玉在他们之后,正关切地打量这边——不过一眼看去,凤曲实在没看出来他们哪里像鬼。
不过顺着花游笑的视线,凤曲才品出来,他说的似乎是秦鹿。
凤曲道:“那不是鬼,那是我姐姐。”
“姐姐?”花游笑眯起眼眸,笑意重了些许,忽然便扬高声线,“哎呀呀,原来老爷您是盟主大比的考生呐,那何必再问我呢,这客栈里应当住着不少和您志趣相投的知己才是啊!”
这一声喊,直喊开了二楼的好几扇门。
刚才鸦雀无声的众人,此刻都开了门,齐齐往下看。没开门的,指不定也有不少贴到了门边偷听。
凤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花游笑拍拍头顶,这厮还不自觉,继续笑道:“不过,您该是从瑶城过来的?比起宣州的考试,还是瑶城的更有趣嘛,是不是,老爷?”
这花游笑究竟是何方神圣?
凤曲这会儿懊悔极了,而且火冒三丈,恨不得把汤碗往花游笑的脸上猛扣。
他自忖带着秦鹿,队中还有两位姑娘,一路不得不低调缄默,唯恐引起他人注意。
可花游笑这一嗓门,非但把他们的身份叫破了不说,还以“瑶城考试”惹得这么多人的侧目——要知道,赶在这会儿进城,又住客栈的外客,至少也有三四成是奔着盟主大比而去。
说好听了是同道知己,说不好听了,那是注定要打得头破血流的竞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