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欢身形一僵,茫然地抬起眼。他不敢相信,三更雪居然会这样提点他。
他反而还更怀疑是在江容那里还有什么圈套。
可是……三更雪说的也很有道理……现在阁主恐怕不想见他。
两相欢咬了咬牙,收刀走下楼梯。
三更雪从拐角的缝隙中冷眼睥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而在更高的楼层,九万里终于小心翼翼探出了脑袋:“三师兄……?”
三更雪对他歪了歪头,眼如月牙,竖起一指:“嘘。我没有怜悯他哦,只是不想被且去岛那个首徒记恨而已。”
“话虽如此……”
“好了,让两个‘二师弟’自己头疼去吧。转告师父,陛下传信来了。”
商别意正式上路的那个凌晨,凤曲终于赶完了那幅画作。
他有些庆幸自己在睦丰县的最后一晚没有随身带着画卷,才让它免于淹水,由莫饮剑保管,如今看上去还算完整无缺。
曾经一时兴起的长命锁,此时好像成了一个讽刺。
秦鹿也在一旁观赏一阵,目光落到长命锁上,表情起了一丝波澜。映珠和商别意则帮忙看着烛火,几人都一夜无眠。
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莫饮剑,倒是不知不觉就趴倒桌上,成了房间里唯一睡着的人。
将画像托付给即将启程的赶尸人,凤曲对着几人深深地行礼。
赶尸人也都了然他的身份,忙不迭回礼。
“我们来的路上,丐帮的笑哥听说目的地,托我们给您带话。”赶尸人道,“‘近来幽州异变迭起,贤弟若有途经,千万小心。’他是这么说的。”
凤曲默默记在心中,点了点头:“如果回程再遇到他,还请诸位代我道谢。”
寒暄之后,就到了出发的时机。
这是凤曲第一次见识海内的丧事,竟也不像想象中那样锣鼓沸天,而是静悄悄地,几个人、一口棺,就这样领走了一个身死异乡的客人。
莫饮剑难得换了肃穆的服色,看着凤曲神情悲恸,也有几分动容。
作为长辈送行的孔清兰更是不忍,和莫怜远相偕默送。满城百姓静静地走出门户,尽着白衣,仿佛一片不见边际的薄云,又如清晨四起的冷雾。
万籁俱寂,只有赶尸人轻灵的铃音摇散雾气,城门一开一合,众人就再看不见他们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城门正式开启的时辰。
灯玄转身,对着十步宗的众人行一记佛礼:“叨扰日久,承蒙诸位施主关照。经历濯缨阁那一战,小僧深明不足,今日决意拜别贵宗……”
莫怜远道:“大师还是再等几日吧!你师父和本宗主也有交情,这几天兵荒马乱,没能叫你好好歇息。至少给本宗主一点时间,筹备一场像样的宴会,慰劳各位救了千里县一回的侠士。”
孔清兰也道:“一则敝宗还未尽全地主之谊,实在惭愧;二则紫衣侯不过暂且蛰伏,只怕还有后乱,若他半路设伏,大师独行,恐有危险。”
灯玄却摇摇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僧云游八方,纵是被伏也即因果,不敢嗔怨——不过,凤曲少侠今后有需,随地若有佛宗,皆可传信。”
凤曲怔了一下,但见他唇角噙笑,就知道灯玄意指是未央留下的那枚舍利。
可他也已经决定要把舍利赠还觉恩寺,对此只是摇首,没有答应。
灯玄道:“少侠与觉恩寺亦有因果,小僧不会辜负。”
说罢,也不等十步宗再挽留,灯玄提上早就备好的包袱,再度一礼,便转身扬长而去。
莫怜远重叹一声:“罢了,他们小年轻都有自己的主意!”
接着,莫怜远看向凤曲:“不过灯玄跑了,你们可不许跑。尤其是你,伤那么重,我儿子还指着你做夫人,必须好好养着。什么考试,什么皇帝,都他娘的滚犊子!”
凤曲一噎,到了嘴边的告别最终没能出口。
在他身后,五十弦一直忧心忡忡地眺望天边,待到一丛黑鸦惊起,排成一行奇异的符号。
五十弦的表情变了一瞬,落到穆青娥的眼中,被她一拉:“怎么了?”
五十弦道:“……那好像是宗内的暗号。”
“是什么?”
“是召集人马,准备出发的意思。”
“出发去哪?”
“……不知道。他们早就瞒着我了,这回连我外逃都没人抓我。不过现在出发,要么是情势紧急,要么就是父亲的伤势已经大好。反正不是好事。”
莫怜远接过话头:“不可能,那一剑刺在当胸,就算没刺中心脏,也够那老家伙喝上一壶。说不定根本不是他亲自出动,而是一刃瑕代劳。算了,谁管他们!先把你们的事情办好再说。”
接着他又笑盈盈转向凤曲:“说起来,商别意的尸体里好像还有东西吧?你们真的要自行保管吗?”
“……”
映珠惊叫一声:“不要碰我!”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两名十步宗人将她双臂反剪,吓得映珠花容失色,含泪看向凤曲:“凤曲少侠,救救我!”
凤曲蓦地色变:“莫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来得莫名,进城时也没有交上文书。虽然她说自己是商别意的贴身侍女,可是口说无凭、死无对证,为了千里县的安危着想,本宗主只能先把她关押起来,检查了再说。”
商吹玉和五十弦已然动手,和两名宗人相持不下。映珠夹在其中,又哭又叫,凤曲忙道:“我给她作证!我在瑶城就认识她,她确实是别意的人,吹玉也能作证!”
莫怜远抚摸胡须,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可你们只是认得这张脸吧?曲相和诡计多端,‘鸦’的门人都精通易容之术,万一是个假的怎么办?”
“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就连记忆也都对得上,曾经我救过她,我们彼此都有印象。”
“好吧。”莫怜远说,“那请倾少侠解释一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女,是怎么从中元夜那样的混乱里,打跑‘鸦’的人手,独自带回了商别意呢?”
凤曲猛地僵住,冷汗淌了下来。
“我们的人后来去过,只看到一地杀手的尸/体。这小姑娘可不简单呐。少侠想要怎么解释?”
凤曲不自觉看向了孔清兰。
可孔清兰只是偏过头——凤曲不知道她是不想掺和,还是这本来就是她的主意。
半晌,凤曲讷讷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说得对,我不能让映珠给千里县带来危险,所以,莫宗主让我们现在就离开千里县吧。我保证会一路看好她,绝不许她再回千里县。”
莫怜远眯起了眼:“你说什么?”
十步宗人齐刷刷地围拢上前,一个个面冷似铁,好像筹备已久。
莫饮剑终于察觉异样,急忙护在凤曲身前:“爹你干嘛这就黑脸了!夫……凤曲说得对啊,这女的危险,就把她赶出去好了。不过、不过凤曲他们不用走吧,咱们还得设宴款待他们不是?”
“退下!”莫怜远一声厉喝,吼得莫饮剑两肩一缩,却梗着脖子没有闪躲:“你至少不能对千里县的恩人这么凶!娘,你看爹他现在像什么样子!”
然而孔清兰竟然没有制止莫怜远,而是蹙眉道:“饮剑,不要插话。”
“娘!”
凤曲却适时地伸手推开了他: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莫宗主想要的无非就是‘白虎’。难道您现在知道了皇帝二桃杀三士的手段,还想把它献给朝都吗?”
“献给朝都,让皇帝用它来围杀玉城?本宗主没这么蠢。”
“……那您就是想私藏了?”
莫怜远冷冷道:“是又如何!我宗保管着‘君子不悔’,是最有本领镇守‘神恩’的势力之一。今天我只要‘白虎’,没有趁人之危杀你取蛊,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秦鹿似是嘲讽地笑了一声,顿时踩了莫怜远的痛脚,莫怜远转向骂道:“你笑什么?一天天装模作样。说句不入耳的,你们一伙人除了倾凤曲有点本事,本宗主看他算个苗子,余下三个丧家之犬,一个绣花枕头,还没资格来本宗主眼前耍横!难不成你又要抬出金书玉令?老子不当朝廷的狗,可不怵那东西!”
“怜远。”眼见他越说越过界,孔清兰这才出声制止。
莫怜远回了神,平息怒气道:“不扯那些了,倾凤曲,这妮子今天你给也是给,不给也得给。我说了,我看重你,也尊重你娘你师父,今天我给你面子,交出‘白虎’,你们照旧是十步宗的贵客。不过你也得给我面子,我们十步宗的确不是什么正道,但要守住玉城这片地,就请你多多包涵了!”
“……”
莫饮剑还根本弄不清什么白虎黑虎,听得一头雾水,但能看出自己父母都没有说笑。
他已经劝不动家人,只好劝解凤曲:“夫人,你不要冲动,那什么东西不然你就交出来吧?我们就是帮你保管,好不好?”
眼见凤曲无动于衷,莫饮剑又悄悄凑了过去:“你先给嘛,等老头子死了我继位了就原封不动还给你。”
莫怜远听得清清楚楚:“莫饮剑,你给老子滚回来!”
莫饮剑浑身一抖,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去,一步三回头地对凤曲挤眼:“夫人,快给啊!”
凤曲这才开了口:“秦鹿刚才笑您,不是装模作样。他只是替我表态,那一声笑就是我的意思。”
“……看来你们是要为了一个丫头,和十步宗作对了?”
“我们不是要和十步宗作对,也不单单是为了映珠。莫宗主,您尊重我,我都明白,也很感激这段时日的关照。可您也只是尊重我们,而非了解我们。
“如果您了解我就会知道,倘若杀死老祖,或者要对无辜的百姓动手的人是十步宗,那天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拔剑。所以我从来不是要帮十步宗,或者要和‘鸦’作对。”
“………”
“我不肯把子蛊交给天子,是因为他有用子蛊作乱的嫌疑,而不是我和天子有什么恩怨,让我决定和朝廷作对。所以,如今十步宗也有这个嫌疑的话,晚辈只能向您道歉,这个面子,晚辈无论如何都给不了。”
数不清的铁衣同时一震。
十步宗甲胄林立,不觉间已经将六人围入笼中。
孔清兰遗憾地合上眼眸,莫怜远怒极反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看来你觉得自己才是唯一的正义,任何人拿到子蛊你都不放心。”
“……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看到了别意当时的情状,难道都这样了,还想要那等凶器吗?”
“还轮不到你来给老子说教。够了,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通通拿下,关到地牢里去!”
凤曲面色陡变,纵功就想脱离人群。
然而心口一阵刺痛,强运的气力顷刻一消,整个人腾空半尺便摔倒下来,惊得商吹玉连忙过来搀扶。
十步宗人趁机将映珠拽了过去,连带着五十弦都脚下踉跄,刚想施展,又让莫怜远内功一震,膝腿发软。
莫怜远惊怕极了,大叫道:“爹,不要啊!凤曲他还有伤,地牢那种地方他受不了的,爹——”
“省了你的力气!别人都不拿正眼看你,你倒死心塌地,像什么话!”
“不行啊爹,凤曲至少是千里县的恩人,为了千里县才受重伤。你看,这么多人看着这里呢,爹,不要让大家心寒,不要让大家看轻了十步宗啊!”
“你这个逆子!”
“怜远!”孔清兰开了口,她的眉间隐有不忍,似乎也在权衡,“……饮剑说得不错,凤曲少侠有伤在身,不宜苛待。你把他的同伴抓了,他也不会一个人逃脱,先让他养好身子再谈吧。”
凤曲冷声说:“要抓就把我们都抓了吧,虚与委蛇的照顾我也不需要了。”
五十弦骂道:“我呸!我就说你们十步宗从上到下烂成一团,跟‘鸦’无非是狗咬狗,装什么英雄好汉!装你大爷呢,混蛋!等老娘攒够积分换了天品武器,你莫怜远算什么东西,把你们全砍了!砍了!!”
莫怜远面色冷寒,但听进了妻儿的劝告:“好,倾凤曲,我留着你。我不但不抓你,我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你,早晚让你心甘情愿送上‘白虎’。”
说罢,他大手一挥:“把倾少侠送回他的院子,其他的人,就全部拉下去!”
在十步宗外的那一次施展,凤曲刚长合的伤口又渗出了丝丝点点的鲜血。
穆青娥已经被押去地牢,十步宗的医师都不受凤曲欢迎,黄昏时分,一道纤影随着莫饮剑走入院中。
“夫……凤曲,我带了你的熟人过来,至少让她看看你的伤吧。”
“……”
凤曲独坐窗边,听到他的话音,默默扭开了头。
看着他因为失血和气虚而泛白的唇色,莫饮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转身绕去中庭:“那你们治伤,我先回避。”
他带来的正是阿绫。
阿绫将药箱放到一旁,凤曲仍偏着头,执拗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傀偶林立,铁衣森寒,无数双眼睛共同注视着凤曲和他所在的屋舍,仿佛诡谲的上古阵法,将凤曲牢牢地束缚在此,不得解脱。
“血出了很多,你先坐好。”阿绫叹息一声,蹲下来拉住凤曲手臂,试图把他的身体扳正。
凤曲却忧心忡忡地问:“他们怎么样?秦鹿不是一直在喝药吗,他是不是也有伤,现在被关起来怎么办?”
阿绫道:“你就放心吧,他才不会让自己难过。”
“但还有吹玉和五十弦,他们两个总是冲动,说不定又要和十步宗的人起冲突,万一发展成斗殴……”
阿绫伸出手掌制止了他:“当街和莫宗主吵起来的你没资格说别人冲动。”
凤曲:“……”
“阿绫,”凤曲压低了声音,央求道,“你帮帮我吧。”
阿绫拆开他的衣带,表情没有变化:“怎么帮?”
凤曲问:“你知道地牢在哪吗?哪怕只是给我指条路也好。”
阿绫反问:“以你现在的身体,就算知道地牢的位置,又要怎么带走他们?”
这句话实在戳中了他的痛处。
凤曲虽然受伤颇重,但只要养息几日,他还算有自信冲出院内傀偶的包围。然而商吹玉等人落在莫怜远的手上,就让他不得不回归谨慎。
要让他独身甩开十步宗不算难事,可为难的是,他要怎么从地牢带走商吹玉他们?
凤曲抿了抿唇,愁眉不解,又忘了配合阿绫的治疗。阿绫费力地脱他上衣,好半天不得其解,长呼一声:“凤、曲、少、侠。”
凤曲回过神来:“是!”
“手臂,抬起来。”阿绫说,“从今天起,莫少主每晚会给你送药,你都要按时吃。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至少要把这身伤给养好。”
“……唔。”
“别不高兴,他至少不会下毒。”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凤曲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莫饮剑了。
莫饮剑冒险从莫怜远的盛怒之下解救了他,却变相把他推进了更加为难的囹圄。
他不会怀疑莫饮剑的好心,但一想到莫饮剑毕竟是莫怜远的儿子、十步宗的少主,要让他毫无芥蒂,也实在太难。
阿绫打量一会儿,忽然道:“你要不要和莫少主聊聊?”
凤曲一怔,半晌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但见阿绫眨了眨右眼,一副颇有深意的表情,凤曲一头雾水地僵了数息,忽而灵光乍现:“啊!”
阿绫就知他是猜到了,转头对中庭唤道:“莫少主,我已换过纱布和绷带,凤曲现在好多了。”
莫饮剑的声音从外传来,似乎有些仓皇,说得小心翼翼:“啊、哦!那你就出来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进来看看情况吗?”
“不用、不用。”
阿绫咳嗽两声,余光斜了一眼凤曲。
凤曲还有些茫茫然的,不禁小声发问:“你认真的?”
“那不然呢?他对你情根深种,你还放着不用,不是傻么?”
“不行不行,那可是他亲生父亲……”
“就因为是亲生父子,就算他帮了你,莫怜远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蓦地歇了声,阿绫问:“怎么样,只是让你稍微出卖一下色相。”
“……”
“你真不用?”阿绫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又朝外喊道,“少主还是进来瞧瞧吧!他这会儿心情好多了,你们正好可以聊聊。”
凤曲猛地拉住阿绫的袖角,连连摇头。
阿绫哪里管他愿不愿意,用眼神威胁了一眼,便接着蛊惑中庭里明显心动不已的莫饮剑。
阿绫说的道理,凤曲自然都懂。
甚至都用不了所谓的“出卖色相”,莫饮剑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如今根本不明局势,也不可能知道他爹为何这么追求“白虎”——只要自己开口求助,以莫饮剑重情重义、又轻率莽撞的个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但那之后呢?
莫饮剑对“白虎”都一无所知,说明孔清兰和莫怜远并没有将这些阴私和盘托出,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不希望莫饮剑和自己再接触才对。
——但莫饮剑还是来到了这里,这大概是莫饮剑自己求来的结果。
这对父母强人所难的行径固然可憎,可莫饮剑一路待他的确百依百顺,难道现在要把这份赤诚的友谊变成教唆和挑拨吗?
莫饮剑只是单纯,又不是傻,察觉到他的用意,即使嘴上不说,心里真的不会受伤吗?
凤曲恨透了自己犹犹豫豫的性格,他猜阿绫也是这样。
阿绫已经对他不抱希望,有些愤慨地丢下药膏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凤曲倾近了细听,阿绫果然没有放弃:
“药都上好了,他现在也开口说话了。”
莫饮剑低头踢着石子:“你怎么不多陪他聊聊?”
“我和凤曲没什么好聊的,你不如自己进去看看。”
“不,我就不去了。”
“为何?他心情好了很多,不会对你摆脸色的。”
“……不要。”
微凉的西风一卷,银杏叶簌簌飘落,一枚拂过莫饮剑的鼻端,刺激得他打了一个喷嚏,双臂将束天剑抱得更紧。
少年的背影远远看去,萧索又瑟缩,完全看不出平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莫饮剑道:“我进去了,他心情又该坏了。我不想让他为难,我们走吧。”
“……”阿绫无可奈何地一默,“走罢。”
就像莫饮剑说的那样,就连夜间送药的时候,他也只是把药碗放在门外,瞧一瞧门,自己便乖觉地躲到墙角阴影或者银杏树后。
凤曲能感受到他胆战心惊的目光,总是在自己开门端药的一须臾里极尽贪婪地看他。那份锐利和执着,简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杀手。
就像他不忍破坏和莫饮剑的缘分一样,莫饮剑也是如履薄冰。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五日之久。
阿绫每天过来帮他换药,夜间内服的药汤则是莫饮剑来送。凤曲嘴上不说,心里却越发的焦虑,因为这两人都对他守口如瓶,有关同伴的安危,接连几天都是杳无音讯。
“我等不了了,我要去找他们。”凤曲暗暗说。
阿珉嘲道:「阿绫不是教过你么?」
“……停止气我。”
「是你在气我。」
阿珉不会理解他的优柔寡断,不过凤曲明白,阿珉不是真的想利用莫饮剑。
就算不论感情,他也觉得那样太过丢人。
今日份的药汤又送到了,莫饮剑敲响门扉,凤曲端走了药,仍没放弃和阿珉讨论:“你说,我们现在恢复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晚上偷偷溜走?”
阿珉:「嗯,明天再溜回来给其他人收尸。」
凤曲:“你说话非得这么悲观吗?”
阿珉:「莫怜远大慈大悲,一定会亲自送他们和你团聚。」
“………”
凤曲垂头丧气地喝药,脑内继续思考要怎么反驳阿珉。
“我们不能内讧,至少你和我要团结才行!”
「啧。」
“你除了‘啧’能不能给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是泼我冷水啊!”
「交出‘白虎’,留也没用。」
“可万一十步宗利用‘白虎’作恶呢!现在已经没有空山老祖能限制他们,再等我们解决了曲相和,十步宗岂不是一家独大?”
「关你什么事?皇帝自己收拾。」
“但是……”
情急之下,凤曲的脚步猛一踉跄。
他的意识刹那间清醒,一把扶住了木桌,摇摇头试图稳住身体。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凤曲软在椅上,勉力拍响窗户:“小莫——!”
一道人影应声从暗处奔了过来,透过窗纱遮挡的朦胧的光线,还能窥见他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
凤曲心里不知为何安定了些——至少,不是莫饮剑在有心算计。
“凤曲!”莫饮剑大声叫着赶了过来。
然而最后一刻,凤曲也只看见一双匆匆跑动的丝履,上攒金珠白玉,闯进眼帘的一霎时,和周遭灰扑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这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少年,终于也卷进这场无法回头的灾难。
凤曲眼睑闭合,残余的一丝意识使他道出了最后一句:“对不起……放了他们……好不好?”
“凤曲!”莫饮剑的呼唤濒临破音,他难过至极,忙不迭地把他托了起来,“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做,你不要睡……凤曲!!”
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明白的。
阿绫一路虽然低调,自从穆青娥露面就不再出现……可是,她毕竟是十方会的一员,是康戟派来如曹瑜和明雪昭一样接近他们的人。
“哟,醒得这么巧,阿绫的药量果然把控得刚刚好啊。”
那张暌违日久,却让人记忆深刻的脸近在眼前。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丧服,头上还戴了一只孝帽。
满室灯火映出康戟汗涔涔的脸颊,他稍微远离了些,让凤曲得以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间逼仄的地窖,没有杂物,只有照明的火把。
曹瑜和明雪昭默默守在一旁,见他转醒,都不自觉别开了头,面上似有愧色。
凤曲的脑袋还有些许隐痛,困在这里不见天日,过去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我不是在十步宗么……我睡了多久?”
康戟笑眯眯答:“只有半个晚上,这会儿天还没亮。十步宗么,当然已经出来了。我让阿绫给你下了一点点可以睡得踏实的药,那个少主就吓得六神无主,我说那是毒药,只有我们才有解药,他立刻就乖乖把你送出来了。”
“……”
“怎么不高兴?是干爹救了你啊。”
谁会想要这种救法啊!!!
但现在还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凤曲一手拉住他,迫切地问:“我出来了,那他们怎么办?莫宗主找不到我,肯定会拿吹玉他们撒气,还有小莫,他也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