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按照约定,等下次再见着时,他该请裴怀恩吃蒸蟹。
而裴怀恩先前送给他的那枚玉扳指,早就已经被他换成了银两,更被拿去各处疏通,现下已所剩无几了。
是以李熙原本打算先攒钱,无论白天晚上,只要是不当值的时候,就多出去找点活做。
结果却没想到,这杂活才做了两天,银子没有攒多少,玄鹄的消息也没有等到,反而先等来了裴怀恩这尊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大佛。
隆冬天寒,李熙是在夜半子时才回来,离着家门老远,就见裴怀恩那顶奢侈到人神共愤的轿子正停在院里,顿时愁得小脸一皱。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起初不知裴怀恩今夜为什么来,只当对方是恼他最近没去献殷勤,上门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熙站在院里使劲搓了把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调整好面上神情,装作一派欢喜地进了屋。
屋内,小桌上一灯如豆,光影幽微。李熙在外跑了一整天,十根手指都被冻得有些麻,此刻骤然得了温暖,整个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凑在烛火旁餍足地眯起眼睛。
“可巧呢,我再有两天便该休息了,原本就也打算去叨扰厂公,没想厂公自个先屈尊来了。”
李熙背对着裴怀恩,一边与裴怀恩热络絮叨着,一边卸下腰间悬着的绣春刀,伸手去拢桌上那点暖,乍一眼看过去,倒真是个对裴怀恩全然信任,毫无防备的单纯模样。
第052章 分歧
李熙自认做得隐秘, 又没派人大张旗鼓的查,因为心里有底,就对裴怀恩没提防, 连张嘴胡扯也是轻松的, 只是说着说着, 又忽然觉出些不对味来。
裴怀恩今晚始终没接他的话, 这屋里太安静了。
光凭桌上那点亮, 压根就驱不散裹在身上的寒意。一片寂静中, 李熙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猛然回头去看。
然而——
靠墙那椅子里已空空如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就那么负着手, 闷不吭声地,站在离他仅有一步远的地方。
目光对上,李熙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惊出满身冷汗。
眨眼间,屋里只剩寒风撞门的吱嘎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的风渐渐停了。李熙屏息转过身来,看见裴怀恩又抬脚往他这边走近了一些, 温声问他:“听闻殿下近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
“……”
离得太近了,李熙本能往后退, 指尖碰到桌沿。
李熙张了张唇,说:“……是。”
声音很轻,听着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正在暗自蓄力, 以便使劲蹬他面前这只鹰。
裴怀恩眼里冰凉,闻言便若有所思地垂首打量他, 紧接着又问:“殿下在忙什么?”
这样柔腻的语调,让李熙在听了之后,倏尔想起舅母从前熬给他的蜜糖浆。
粘稠,甜蜜,滚烫,若是一不小心叫它在刚出锅时便沾了手,保准要脱一层皮。
来者不善。
李熙抬手拭汗,不敢再轻慢,一脸真心实意地对裴怀恩说:“厂公明鉴,我最近要忙的事情可多,我要干活,要想办法帮王二擦屁股,还要费劲攒出请厂公吃蒸蟹的钱。”
裴怀恩看着他笑了声,说:“一顿蒸蟹能值几个钱,我上回送给你的板指,究竟被你用到了哪里去?”
李熙沉默下来。
那扳指成色好,能卖好些钱,李熙在拿到它之后,几乎没犹豫,便把它押给了当铺,所得银两则被用于他在锦衣卫中的各处打点,以及玄鹄找人的本钱和路费。
裴怀恩今夜来,出口全是问句,语气虽温和,却总带了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惹得李熙不敢再轻易出声,生怕多说多错。
半晌,许是见李熙不答,裴怀恩又低低笑了声,犹自转回去坐下了。
“小殿下身旁那个玄鹄呢?主子拮据,做奴才的干什么去了?”裴怀恩转动戴在手上的新板指,“莫不是嫌你小气,不想跟你了?”
李熙一怔,谎话脱口就出,说:“他前两天回老家……”
越说声音越轻,因为看见裴怀恩一点一点地对他敛了笑。
“据我所知,你那护卫生在北边,好像不是云县人吧。”裴怀恩望着他,随手将装着密信的小筒向他抛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小殿下如此费心,教他悄悄地跑去云县仗义疏财?”
话音未落,李熙伸手接着信筒,唇线紧抿着,心跳登时就漏了半拍。
裴怀恩……裴怀恩已经知晓他在干什么了,没准正是宁贵妃喊裴怀恩来的。
难怪他这两天左等右等,都等不来玄鹄的回信!
顾不得外人在场,李熙惊疑不定地低头看信,却听裴怀恩继续逗他,说:“好端端的,云县那么偏僻,小殿下怎会想起派人去那里,是谁教给你的?”
因为摸不透裴怀恩此行想要干什么,李熙狠咬一下舌尖,没吭声。
玄鹄在信中对他说,元氏改名换姓隐在云县,想找到她,还要小心谨慎地不惊动旁人,不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恐怕还得些时日。
看完信再抬头,裴怀恩仍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半分没有动,只是面色愈发冷了。
话赶话接到这份上,见着李熙发愣,裴怀恩倒也不再隐瞒了,而是直接捡干脆地同李熙说。
“先前倒是我小瞧殿下,竟叫殿下真的查去了云县。”裴怀恩一手支颌,随意地挑眉,“但殿下也不想想,若非我点头,殿下难道还进得去宫,看得见钦天监当年那些旧录么?”
裴怀恩提醒得明显,李熙不是傻子,只稍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以及他在这件事中正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不禁讶然道:“厂公……厂公那日没醉,厂公也想教训恩露殿。”
裴怀恩不置可否。
“什么教不教训的,话别说得这样难听,这都是小事。殿下年纪轻,我原本并不想与殿下说这些,以免殿下心中不忿,又要跑来与我闹。”裴怀恩抬手向李熙讨了茶,沉吟半晌,又说:“现如今,我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想必殿下再明白不过,而我也知殿下的苦楚,不会计较殿下此次的鲁莽之举,甚至还会补偿你,给你很多很多的钱,助你如寻常皇子那般开府、成家,让你在这活得很舒服。”
李熙沉默听着,在为裴怀恩送去茶水后,便又立刻走回桌边,两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抓紧桌沿。
良久,裴怀恩见李熙不说话,像是听进劝了,面上便又软和下来,宽慰似的朝李熙招手,示意李熙到他身边去。
“小殿下从前过得辛苦,对恩露殿那边有埋怨,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时局如此,也请小殿下.体谅我的苦心,往后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好么。”说到这又笑,循循善诱的,“小殿下听话,我知此事要查,可是具体该怎么查,该查什么,什么又是不该查到的,还望殿下心里能有个数,用心配合着我,否则……”
余下半句话没说,裴怀恩低了头,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威逼利诱得很熟练。
如这等事,裴怀恩从前已经做过很多次,想来如李熙这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只需稍加告诫便成了。
裴怀恩这样想着,慢条斯理地把茶水饮净了一碗,却不见李熙走近,心里颇惊讶。
“怎么,殿下莫非……”
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复,裴怀恩抬起眼来,但话说到这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李熙正一反常态,胆大地盯着他看,甚至还出言打断了他。
“……可厂公保下恩露殿,就是要我一辈子做这个祸星。”李熙抚着自己跳动不停的胸口,出声问,“厂公,你有没有做过祸星?”
裴怀恩一哂。
“殿下是孩子心性,不过就是一个名号么,有我在,往后谁也不会欺负你。”
夜凉如水,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李熙不免将桌沿抓的更紧。
裴怀恩开出的条件丰厚,若换在往常,他一定又会好脾气的答应下来。李熙想,可是今晚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感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愤怒。
晋王府不许动,因为要拿它换戎西的兵权,齐王府也不能动,因为要用它等承乾帝的立储旨意。细细想来,他从大沧回来这么些天,每日忙忙碌碌,竟是一直都在为旁人日后的泼天富贵在卖命,就连他的存在,也只不过是裴怀恩用来牵制恩露殿的筹码。
“……厂公,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了。”
说话间,李熙后背全湿透了,胸膛也因为勉强压抑着的情绪剧烈起伏。
“邵家军三万将士枉死,厂公说要徐徐图之,不许我现在就动晋王府,我因为相信厂公,暂且还可以忍,可是眼下这事却不同,眼下我若顺从厂公,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回京将近三月,李熙难得于人前表现得这样强硬,裴怀恩听得皱眉,面上显出一点怔然的神色来,像是完全没料到李熙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是下一刻,还不等裴怀恩多言,便听李熙继续道:
“厂公,恕我冒昧,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绝不肯与你妥协的,因为我已经受够了,这个狗屁祸星,我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借着微弱的烛光,李熙向前走,脚下是扭曲的影。
“厂公要保元氏,要包庇恩露殿,我没有办法改变厂公的决定,可是厂公也该知道,老话都讲纸包不住火,那元氏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厂公就是把她藏得再严实,我也会想办法找到她,把她带回京中,带到父皇的面前。”
李熙把话说得坚决,裴怀恩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平淡,听笑话一样。
一时无言。
约莫着又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李熙心里忐忑,终于听见裴怀恩咦了声,随手把已饮空了的茶碗往他这边递,眼带戏谑的调侃他,说:“啧啧,看来是我最近太宠你了,竟纵得你今夜如此威武,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再与我做,好歹也该如平常那般,捡两句好话儿说给我么。”
“不过……也罢了,我好言劝你,你若实在不听,我也没办法,横竖我今夜来见你,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来给你通个气,至于其他的……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查得着?”
李熙愣住一下,心里忽然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若说裴怀恩真与宁贵妃是一条心,那么他要为了宁贵妃杀元氏,也算情有可原,可如今的真实情况却是,裴怀恩把话与他说得这样明白,摆明了就与宁贵妃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裴怀恩还有什么理由狠心除掉元氏?
李熙对面,裴怀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见他不接茶碗,便随手将茶碗丢在了地上,不耐烦地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要带元氏回京,首先宁贵妃是决计不会帮你的。换句话说,你既然能绕过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就说明眼下已不只有你和宁贵妃这两股势力知晓了她的存在,已然见了光的暗棋,留着还有什么用?等着外人来把她磨成一把刺向我的刀么?”
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回头。
“再者从前再多再要紧的东西,我也是舍弃过的。不瞒小殿下说,小殿下今夜与我这样坦诚,反倒叫我放心了,因为就算小殿下真的打算在我这里阳奉阴违,也是没机会的。”
“更何况,其实仔细想来,整人的阴损法子有得是,一直以来都妄图用钦天监这样危险的把柄来拿捏恩露殿,倒是我的疏忽了……”
裴怀恩一身红袍立在门前,声音断断续续,彷如一只披了张漂亮人皮的枯骨艳妖。
“另外还有一件事,抛开旁的不提,我其实还挺喜欢小殿下你的。眼下拦着小殿下,不许小殿下为母报仇,说到底是我不对,是以就算元氏死后,小殿下已经对我没什么用了,我也会高高抬手,不会真的为难小殿下,但……”
“虽说我心里很感激小殿下的此番提醒,可这也的确已经是小殿下第二次对我不敬,给我惹麻烦了,听话,快快把你身边那个蠢笨如猪的护卫喊回来,叫他别再多事,否则我现在虽然有点舍不得动你,杀他却是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不……不对劲。
若裴怀恩当真有许多法子拿捏宁贵妃,便不会让他在元氏死后,还要装模作样的继续查。
换言之, 裴怀恩一定没有能拿捏宁贵妃的其他方法, 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才会教他帮忙拖延, 以便趁机另寻良策。
可事到如今, 他又该怎么办呢。
听裴怀恩的话, 顶着祸星名号浑噩一生吗?那不成的, 那是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一把随时会令他万劫不复的刀。
但若将元氏身死的消息透露给宁贵妃, 使宁贵妃与裴怀恩离心,进而彼此争斗,似乎也不大可行。
只因如此一来, 于裴怀恩而言,他便成了一名心怀城府的“叛徒”, 而于宁贵妃而言,他又是一个不受掌控的变数, 届时无论谁胜谁败,胜利一方都不会放过他。
地上的瓷片破碎,李熙弯腰去捡, 手指被割开一道细长的伤口,血珠圆如红豆。
裴怀恩到底需要什么?
一时间,李熙眉眼低垂,静静看那颗殷红血珠从指间滴落, 止不住的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裴怀恩需要什么,裴怀恩要怎样才会继续帮他。
或许掌握权力从来都不是目的, 然从古至今,一直也都只有掌握更大权力的人,才能做到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是了,是了,虽说以他这样的出身,入主东宫近乎妄谈,但是如果……如果裴怀恩只是需要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那他完全可以比齐王做得更好。
从前原是他的错,只因这京都就是个笼子,而他则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兽。
再说眼下之境况,挣脱钳制的想法并不现实,既然他这一生都注定要被锁在这个笼子里,那么他要活,就要争,他不能不争。李熙面无表情地想,口头上的承诺永远都无足轻重,若要裴怀恩真的帮他,并且是只帮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为了旁人放弃他,就得想想办法,赶快把裴怀恩跟他捆到一根绳上来。
毕竟只有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才心齐。
道理是没错,可这话却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而是该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忽然想到,否则,便会显得他心思太重,不堪结盟。
可是怎么才能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想到这种事?
他身无长物,又不得承乾帝的青眼,除了这身弱不禁风的皮囊……
……且慢,皮囊?
怔愣间,李熙捡起碎瓷的动作一顿,募的抬眼。
怎么就忘了,裴怀恩似乎很喜欢他的这身皮囊,只是因为他姓李,方才对他有所收敛。
只要裴怀恩想要,宁贵妃与齐王能给裴怀恩的,他一个人就都能给——他可还记着坊间那传闻,记着玄鹄给他讲过裴怀恩为何会去恩露殿。
换句话说,既然宁贵妃可以,他又为什么不可以?
或许……或许该适时提醒裴怀恩恩露殿那边的危险,该让裴怀恩看清谁才是最好的人选。
但又不能如当年传言中的宁贵妃那般,主动低头示好。
因为皇子与妃嫔终究不同,一个为达目的,连尊严脸面都愿意放弃的皇子,于布局之人而言实在太可怕,必须得想出其他的法子来,必须得想出一个……既能让裴怀恩变得胆大包天,又能将他自己放在被动接受位置上的法子来。
况且裴怀恩与那个大沧太后的侄子不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为今之计,截杀元氏的密令才发出不久,不能再拖了,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这里,李熙忽然起身,头一回任由自己心中的无边愤怒蔓延,没有再加掩饰,而是跑过去扯住裴怀恩的袖。
只要激怒眼前这个人,只要恰到好处的激怒眼前这个人。
月光洒下来,李熙心如擂鼓,仰脸说:“……裴怀恩。”
裴怀恩闻言回头,眼里一点惊讶转瞬即逝,轻声说:“殿下喊我什么?”
李熙使劲攥了下拳。
“裴怀恩,你以为你是谁。”李熙装作一副色厉内荏,却又坚持着虚张声势的模样,皱眉说:“我回来这么些天,一直都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敬重着你,可是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我们李家的一个奴才,你……你一个奴才,凭何插手我家的事?又凭何教我怎样做?”
对……就要像现在这样莽撞,冒犯,没有耐心,孩子心性。
果不其然,李熙这边话音一落,裴怀恩便转回身来。
“小殿下疯了么。”裴怀恩眉心紧锁,一寸一寸的将自己袖角从李熙手里拽出来,冷然道,“我这只是在给你指一条明路,教你安分。”
李熙对此很不赞同,执拗地说:“裴怀恩,你不要再拿我当傻子耍,我若真的没用,你今夜便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将你要除掉元氏的决定坦诚告知于我,却还命我继续查。你……你想把一切变数都攥在手里,你怕我查着元氏死了,再不当心把此事泄露出去,引得宁贵妃与你翻脸,因为除去此事之外,你、你压根就没办法拿捏宁贵妃!宁贵妃于你并不安全!”
裴怀恩终于变色,面上晦暗地说:“殿下既然能看穿我的打算,难道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殿下现在与我这般闹,倒让我一时不知该夸你聪明,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李熙眼皮一跳。
“裴怀恩,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动恩露殿?”李熙紧紧地咬着牙,似是恨极了,“你以为宁贵妃真的与你是一条心?我告诉你裴怀恩,她与齐王才是至亲,她想杀你!她背地里一定恨不得杀了你!她就算现在不想杀你,以后也会想杀你!”
裴怀恩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恩露殿的野心,从来都不需要旁人来提醒他。
偏偏李熙还不肯住口,继续步步紧逼道:“裴怀恩,不……不对,或许我不该喊你裴怀恩,而是该称你一声裴菩萨,你明知贵妃厌你,齐王恼你,却还能这么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卖命,你图什么?莫不是真的喜欢上那女人了?”
“……”
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稀罕事,下一刻,裴怀恩微微睁大了眼。
裴怀恩说:“……李熙,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莫非一定要我与你翻脸才甘心?听话乖一些,不要再多言了,说到底,我这也只是见你可怜,给你的优待已经够多了。”
李熙红着眼咬紧嘴唇。
“你还要我怎么听话,裴怀恩,你还想要我怎么听话?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元氏!”见裴怀恩不松口,李熙索性扑上去使劲拽住裴怀恩,不许裴怀恩走,端的一个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心放弃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的半大孩子样,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裴怀恩,你不能走,你帮宁贵妃就是在养虎为患,她永远都不会感激你。”
“还是说……”
李熙喉结滚动,不准痕迹朝裴怀恩仰起他纤细脆弱的颈,面上却是在冷笑。
“我明白了,裴怀恩,我全都明白了。”李熙微微地笑着说:“你舍不得动宁贵妃,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而是因为只有在她身上,你才能暂时去做一做你心里那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也不……呃!”
话未说完,裴怀恩的眼神陡然变厉,已然对他出了手。
颈子一瞬被扣住,李熙喘息艰难,能感受到裴怀恩掌心冰凉,正狠狠压在他的喉骨上。
“我叫你别再胡言乱语了,李熙,你听不明白么……?”裴怀恩阴着脸,柔声细语地问他,“谁说我看上那蠢女人了?你以为我会喜欢她那种跋扈愚笨的性子吗?”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大,李熙被迫踮起脚尖,苍白面颊因窒息晕了层红,竟令他此时莫名其妙的生出来一些,摄人心魄的媚态。
“哈……哈哈。”望着裴怀恩怒意滔天的眼,李熙挑衅勾唇,断断续续地轻声说:“婊.子、婊.子身上充男人,裴怀恩,你好、好可怜。”
这话说得冒犯,裴怀恩难得失了态,险些没有收住自己手下的力气。
……但当真可恨!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更没人敢这样触他的逆鳞!
有那么一瞬间,裴怀恩只觉自己快被李熙气的疯了,脸色却出乎意料地重又变得温和下来。
昔日龌龊事皆在眼前,是在手底下的人渐渐失了挣扎后,裴怀恩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怔怔松了手。
“……好得很,你可真是好得很啊,李熙,你敢说我不是男人?”
没有外力支撑,裴怀恩淡漠地看着李熙跌坐在地,连声咳嗽不止。
清冷月华下,李熙就这么在裴怀恩靴旁蜷缩着,颤抖着,肩膀下塌,头颅低垂,后背向上拱出一道小小的,勾人的弯,像只无家可归的败犬。
裴怀恩静默着垂首看他,看了许久,而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好,好啊,小殿下果然生的一张好口舌。”裴怀恩啧了声,一把扯住李熙的发,把他往门外拖,一直拖到院里那口被买来压风水的水缸前,偏偏说话语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也罢,殿下今日是不清醒了,奴婢来帮您清醒。”裴怀恩这样说着,一只手已是狠狠压在李熙的脑后。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骤然使力,只听哗啦一声,已将李熙的整个脑袋都摁在了掺着冰碴的冷水里。
“我的殿下啊。”裴怀恩慢慢地,一根一根掰开李熙抓在缸沿的手指,然后顺势攥住李熙的腕,将其双臂反剪压后,狭促地说:“想来是那屋里太闷热,使您不能再保持冷静。不过也无妨,因为正如您所言,奴婢身为你们李家的奴婢,无论于公于私,这会都该尽忠职守,想法子劝您重新冷静下来,教您不要再说这些令人讨厌的疯话。”
第054章 长夜
冰凉的水灌进鼻腔, 李熙奋力挣扎,可裴怀恩用软鞭将他的双手绑在背后,使他无论再如何努力, 也只能徒劳的抓到一片虚无。
裴怀恩怒极了, 懒得与他解释那些坊间传闻。
但也就是在这种生死关头, 李熙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只因李熙有一个从没与旁人说起过的秘密——他的这具躯壳, 其实早已习惯了与极致的痛苦相伴相生。
俘虏不是那么好做的, 在长澹处于劣势的那些日子里, 李熙受过大沧人的许多磋磨, 诸如断骨挨饿此等尚是小事,有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命。
再加上他为了隐藏内劲, 从小便在偷偷服一种伤身的药。他的骨血已被腐蚀,这让他每每在发作时,不仅头痛欲裂, 五脏更似有火在烧。
已经好久了,从起初的难过煎熬到欣然接受, 再到如今难以言喻的渴望,这种近乎濒死的痛苦能让他清醒, 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正真切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