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祀从小就爱吃甜,可惜福利院里孩子多,就算有颗糖也轮不到他。长大以后,知道赚钱不容易,就更舍不得买了。
“谢谢福伯!”沈医生弯了弯眼睛。
一小碗糖酥酪很快下了肚,沈祀还有些意犹未尽,纪浮光将自己那碗推过去:“我不爱吃这个。”
“真的吗?”沈祀目光黏在糖酥酪上,嘴里假模假样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
纪浮光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淡笑:“不可惜。”
老管家也点点头:“少爷那碗本来就不是给他吃的。”
沈祀:?
沈医生一口气干完两碗酥酪,美得不得了。
几人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吃饭,外面却热闹起来,老宅里的人都出动了,男男女女排成一支长长的队伍,陶黎也捧着一个托盘混在其中。
“这是在做什么?”沈祀问张风开。
张风开也不知道,沈祀与纪浮光对视一眼:“跟去看看。”
陶大功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然后是陶黎的另外两名伯公,接着是壮年一辈的男丁,再是陶黎和其他小辈,女人们排在队伍末尾。
沈祀没想到老宅里竟然住了这么多人,他们就像一群常年生活在阴暗蚁穴中,不见天日的蚂蚁,浑身散发着行尸走肉般的沉沉死气。
“你们要去哪儿?”张风开一把拉住陶黎。
陶黎被他吓了一大跳,惊恐地望向不远处的陶大功,见后者并未注意到这边,才暗暗松了口气。
“祠堂。”陶黎压低声音,明显不想多言。
第21章 陷阱
随着队伍行进,不断有其他陶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无数双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啪嗒作响,和水浪拍打岸沿的声音合到一处,此起彼伏。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云层后面,天色阴下来,和昨晚一样,水面上浮起氤氤氲氲的薄雾,软绵绵的水草像是活了一般肆意生长,让人有种它们在不断舔舐自己脚底的错觉。
长长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水泽之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得仿佛阴兵过境。
陶庄的祠堂只有一个,位于水源的尽头。
有人说这一带是先有祠堂,再有的陶庄,而漫无边际的水泽则是从祠堂下的暗洞里流出来,再蔓延开的,最终成了孕育和吞噬一方生灵的温床。
几百年过去陶庄祠堂的白墙和屋瓦修缮过多次,依旧显出斑驳之色来,里面点着儿臂粗的蜡烛,火光下,数不清的牌位高低错落,宛如一片小小的森林。
陶大功跪在供桌前拜了三拜,又磕了三个响头,老头子祈求先祖庇佑的祷告遥遥传入沈祀耳中,他问张风开:“你进过祠堂吗?”
张风开按住自己的桃木剑:“只有历代陶庄主事人才有资格进入祠堂,其他人哪怕过年祭祖,也只能站在外面。你想进去?”
沈祀直觉陶庄的这个祠堂有古怪,苏七月指不定就在里面,他想了想说:“你等下跟着其他陶庄人,我和纪老师找机会溜进去看看。”
张风开原本不放心他们冒险,但想到沈医生要力气有力气,要玄学有力气,便点了点头。
陶大功的祷告持续了快一个小时,沈祀都替他觉得膝盖疼,终于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沈祀和纪浮光藏在大树后面,等人走光了才现身。不知道是陶大功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还是有意为之,祠堂门上的挂锁竟然并未完全插到底,很轻易便能拔出。
“这可能是个陷阱。”纪浮光轻挑一眉,“还要继续吗?”
沈祀仔细看了看那个锁,毫不犹豫地回答:“继续。”
两人推开门,游鱼一般消失在祠堂里。
供桌上的香已经彻底熄灭,沈祀经过时头顶黄色的魂幡互相碰撞,末端铜铃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好似有看不见的怨灵在喁喁低语。
沈医生不信鬼神,陶庄祠堂里摆满密密麻麻的牌位,再加上阴森的气氛,换个人估计早就吓得双腿发软了,他也不觉得害怕,目光一一扫过去。
陶清寒,陶贤明……最上面是陶家老祖宗的牌位,再往下依次是其他祖祖辈辈,最下面两排则是张风开和陶黎的父母辈,陶夏冬,陶筱纭,陶俊生……
沈祀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个牌位上,忽然砰——
祠堂门被大力关上,外头传来落锁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
纪浮光耸耸肩:“陷阱。”
沈祀:“……唔。”
关门时带起的风将蜡烛吹灭了一根,祠堂里的光线瞬间暗下来不少,纪浮光走过去准备将蜡烛点燃,沈祀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仔细听。
身体原因,纪浮光的皮肤温度比常人要低一些,沈祀却正好相反,他就像一个小太阳,暖融融的热意顺着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一点点爬上纪老师的脸颊。
“有声音。”沈祀用口型说。
纪浮光抓回逃离的思绪,侧耳倾听,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长长短短的敲击声让沈医生一下子振奋起来:“摩斯电码!”
纪浮光惊讶:“你懂这个?”
沈祀很干脆地摇头:“不懂,但我看电视里都这么演。”
纪浮光好笑。
反正不管是不是摩斯电码都表明祠堂里有人。
沈祀用耳朵贴贴这面墙,又贴贴那面墙,纪浮光看他像只小仓鼠一样忙来忙去,指尖莫名又有点痒。他目光环视一圈四周,走过去掀起供桌的桌布。
“沈医生,这里。”
沈祀盯着面前黑黢黢的暗门,一脸震惊:“纪老师你怎么知道供桌有问题?”
纪浮光活学活用:“电视里都这么演。”
沈祀一愣,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戏谑,忍不住也笑了。
暗门上挂了铁锁,沈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回形针,把其中一头拉直,插进锁眼里,耐心捣鼓了两三分钟,只听咔嗒一声,挂锁的弹簧将锁芯顶开了。
“沈医生还有这一手?”纪浮光惊讶。
沈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大学的时候当过两个星期的锁匠学徒。”
纪浮光奇怪:“只做了两个星期?”
沈祀忿忿:“我过去没多久锁店就倒闭了,老板连夜带着小姨子跑了,连我的工资都没来得及发。”
纪浮光:……
他想起沈祀给自己当了十天保镖,也还一分钱没拿到,轻咳一声:“回去就给你打钱。”
沈医生羞赧一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暗门打开,底下黑黢黢一条暗道。
“我先下去。”沈祀利索地将T恤下摆系到腰间,纪浮光帮他举着手机电筒,叮嘱,“小心。”
沈祀掀开暗道的小门,霎时一股尘封许久的霉味儿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等味道稍稍散去后,猫着腰沿石砌的阶梯一点点往下走。
祠堂下面出乎意料的阔达,人工开凿的痕迹不多,更像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沈祀下去没多久,纪浮光也跟着下来了。地下洞穴里阴冷而潮湿,手电筒的光斑晃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洞顶的石笋,以及光秃秃的石壁……
沈祀一惊:“这是?!”
每隔一定距离,溶洞壁上都嵌着一个长方形的柜子,这些柜子外观一模一样,就是沈祀房间里的大衣柜。衣柜年份久远,表面的红漆大部分已经剥落,门上的锁头也烂掉了。
沈祀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的柜门,一具森白的人骨从里面掉了出来。
纪浮光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免去沈医生被骷髅架子抱个满怀的命运。
两人又开了附近的几个柜子,里面装的无一不是人骨。不知从哪里漏进来的风吹过骨与骨之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声,宛如死者怨愤的悲鸣。
沈祀灵光一闪:“这些是陶庄百年来,犯了错的男人们。”
男女的骨骼差异很大,他之前还觉得陶庄的刑罚只针对女人,而对于那些“犯错”的男人,陶黎一句轻飘飘的关祠堂,沈祀真以为关两天就给放出来了。
柜门上到处都是指甲刮擦留下的深刻抓痕和斑驳血迹,不难想象里面的人有多绝望痛苦。纪浮光捡起一块石片,小心扒拉其中一具人骨,结果发现不少骨头上布满细小的齿痕。
衣柜并非全然密闭,人关在里面不会窒息,但时间久了肯定会饿,地下溶洞没吃没喝,想要活下去只能啃食自己的血肉,而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这样活生生把人折磨死,还不如一刀杀了来得痛快。”沈祀皱眉。
纪浮光唇边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杀人不过头点地,陶庄历代的主事人想要震慑族人,树立威信,惨无人道的酷刑是最简单,也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溶洞里这样的柜子起码有上百个,而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死于私刑的陶庄人。沈祀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此刻心里也一阵憋闷。
他忽然朝纪浮光深深鞠了一躬,无比认真地说:“纪老师,请你们一定好好改造陶庄。”
这个腐朽发臭的蚁穴也该被翻出来暴晒在烈日之下了。
纪浮光看着青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轻声道:“好。”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原本已经停止的敲击声再次响了起来,并且比之前更加急促,似乎在提醒两人别对着一堆骨头架子慷慨激昂了,还有个活人等着被救呢!
“苏助理!”
沈祀循着声音摸过去,敲击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终于十来分钟后,两人在溶洞深处看到了一个簇新的衣柜,而有节奏的敲击声正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沈祀如法炮制用回形针打开挂锁,白胖的苏助理咕噜噜滚了出来。
“沈先生,老板,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呜!”苏七月哭得像个两百斤的狗子。
纪浮光嫌弃地蹙起眉:“先出去再说。”
地下溶洞空气稀薄,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骨,沈祀也不想多待,他边往外走边问苏七月:“苏助理学过摩斯电码?”
苏七月一脸茫然:“没有啊。”
沈祀吃惊:“那你刚才敲的是什么?”
苏七月恍然:“你说那个啊,我老家的著名小调。”
“什么?”
苏七月得意:“茉莉花。”
沈祀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听到的敲击声,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确实,这不比摩斯电码流传广泛啊?是他狭隘了!
溶洞里光线昏暗,地形崎岖,沈祀的手机没电了,三人靠着纪浮光手里的电筒亮光往回走。
“苏助理,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吗?”沈祀问。
一提起这事,苏七月就恨得牙痒痒:“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刚进卫生间就被一个黑影打晕了。我还以为是张风开,但张医生身上一股香烛味儿,那人身上没有。”
“陶庄人想用你的失踪把我们吓走。”纪浮光一语道破。
说是陶庄人,但沈祀知道他指的就是陶大功。
“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不见吗?”苏七月掏出手帕擦脸和脖子。
“有,陶黎的小姑陶晓蕴。”沈祀怕他不知道,补充说,“她之前一直住在三楼。”
苏七月小眼睛微微睁大:“就是张医生口中的那个疯女人?”
沈祀摇摇头:“陶晓蕴没疯,她是装出来的。”
这下不止苏七月惊讶,纪浮光也颇为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沈祀是精神病医生,对方真疯还是假疯,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陶晓蕴应该是在躲什么人,或者东西。”
三人边说边走,渐渐的,沈祀察觉出不对劲,低声问纪浮光:“我们刚才下来的时候有花这么长时间吗?”
纪浮光抿了抿唇:“没有。”
苏七月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咱们,咱们不会是遇到鬼打墙了吧?”
相信科学的沈医生严肃纠正:“世界上没有鬼,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溶洞因为长时间封闭,可能存在某些致幻气体或者真菌,干扰了我们的判断……”
话音未落,苏七月感觉脸颊一凉,一滴无色透明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他缓缓抬起头:“卧槽!”
沈祀和纪浮光同时向上望去,原本光秃秃的溶洞顶部不知何时爬满了鬼面人身的水娘娘。它们像大蜘蛛般牢牢吸附在岩石上,其中一只的口水滴下来,打湿了苏七月的脸颊。
“跑!”沈祀低喝一声。
短短一个字不仅惊醒了苏七月,也惊醒了暗中蛰伏的水娘娘们,数不尽的鬼脸朝三人扑来。
沈祀抽出撬棍,狠狠抽向离得最近的那只鬼脸,后者惨叫一声,被抽得斜飞出去。
“卧槽,牛逼!”苏七月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沈祀接连抽飞五六只鬼脸,替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纪浮光因为有珠串护身,水娘娘本能地避开了他,一窝蜂地往另外两人身上涌。
“快走!”沈祀应对得还算轻松,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里别说四手,四百手都有了!
苏七月也不想拖累他,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嘴里不住念叨:“电梯鬼爷爷保佑,等出去了孙儿给您烧元宝!”
就在这时,沈祀余光无意中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被密密麻麻的鬼脸夹在其中。
是一个人。
隔着层层叠叠的水娘娘,沈祀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隐约分辨出是一名瘦削的少年。
溶洞里怎么会有少年?
是和苏七月一样被绑来的吗?
沈祀顾不得多想,朝他大喊:“过来,我带你出去!”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先是愣了愣,然后努力拨开周围的鬼脸,沈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人从水娘娘堆里拔了出来。
短暂的停留让他们陷入新的包围圈,沈祀挥舞手中的撬棍,冲鬼脸低吼:“滚开!”
是熟悉的味道。
喜欢……
少年耸了耸鼻尖,任由对方抓着自己,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一张鬼脸贴上来,视线被迫中断,少年眼底闪过一抹不悦,趁沈祀忙着对付其他水娘娘,悄悄朝鬼脸龇了龇牙。庞大的威压迅速蔓延开去,溶洞里温度骤降,沈祀感觉抓住少年胳膊的手像握了一根冰棍,下意识松开了。
周遭的水娘娘似是被什么东西吓到,僵在原地,后面的水娘娘不明所以,踩着同伴的脑壳上来,沈祀瞅准机会一鼓作气冲出去,又转头招呼少年:“跟上。”
少年瞅了瞅自己的胳膊,默默跟了上去。
纪浮光已经找到出口,打着手电筒接应他们。
沈祀三两步爬出暗道,等少年也出来后,立即将暗道门关上。
水娘娘尖利的指甲挠在上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沈祀却顾不得它们,他闻到了浓烈的桐油味儿。
和老宅一样,祠堂的框架是全木结构,天气好的时候,一颗火星子就能让整座房子烧起来,更不用说还被人故意浇了桐油。
火舌舔过垂下来的魂幡,迅速蔓延至那一大片牌位,不断有烧裂的木头砖块砸下来,劈啪作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原本被锁上的大门大喇喇开着,放火的人显然并不准备要他们的命,对方的目标就是烧祠堂。
苏七月冲在最前面,用肥硕的身躯替他们开路,沈祀护着纪浮光紧随其后。
等四人终于出了祠堂,外头天已经彻底黑了。沈祀吐出一口烟灰气,纪浮光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少年身上,淡声问:“他是谁?”
沈祀摸摸还有些灼热的脸颊:“哦,刚才在洞里顺手救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最后一句问的少年。
刚才场面太过混乱,沈祀没顾得上细看,此时才发现他生得非常漂亮,四肢修长,细眉凤眼,有种雌雄莫辩的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实在太瘦了,脸色苍白,两颊微微凹陷,明显营养不良。
“殍。”
少年的声音十分低哑,像缺了松油润滑的琴弦。
作为一名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沈祀敏锐地觉察到这孩子有轻微的自闭倾向。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任谁经历这一连串糟心事,恐怕都开朗不起来。
“飘?那我就叫你阿飘吧。”沈医生和和气气地说。
少年:……
苏七月:……
纪浮光没忍住轻咳一声,压下喉底溢出的一丝笑意。
老宅里。
因为沈祀他们一直没回来,张风开急得不得了,娃娃脸上满是寒霜:“我要进祠堂,陶黎你去给我把门打开!”
陶黎简直快哭了,丢一个苏七月已经够糟心的,结果现在连纪浮光这尊金光闪闪的大佛也没了踪影,陶庄还要不要开发了?
陶黎一个头两个大:“小叔公,你知道祠堂除了主事人谁都进不去……再说,我也没钥匙啊!”
钥匙在谁身上不言而喻,张风开噔噔噔跑上楼,与正巧从房间里出来的陶大功打了个照面,张小天师手一伸:“钥匙,我要进祠堂。”
陶大功大怒:“胡闹,祠堂岂是你随随便便能进的?”
张风开冷笑:“当初要不是我那恋爱脑的爹跟着我不靠谱的妈跑了,如今陶庄这个主事人的位置,还不定是谁的呢?”
陶大功听他提起往事,脸上挂不住,正欲斥责,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他下意识扭头,张风开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卧室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地,鬼脸人身的水娘娘从破开的缺口里爬进来,獠牙外翻,笑得诡异。
张风开一惊,一脚踹过去,将才露了个头的鬼脸重新踹回水里。他透过窗户望出去,一张张鬼脸土豆似的从水泽中冒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老宅。
这一幕陶大功也看到了,老头子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晕过去,哪还有半分昨晚的痴迷。
“水娘娘发怒了,水娘娘发怒了!”
老宅里乱起来,年长的婆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祈求水娘娘息怒。胆子大的男人从厨房里拿出生肉丢给离得最近的鬼脸,希望后者吃饱了能放过他们。
陶黎自出生起还没见过这么多水娘娘,密密麻麻,起码有几百只,它们像一群被食欲支配的丧尸,试图将庄子里仅剩的生机之地彻底吞噬。獠牙撕开生肉结实的肌肉组织,猩红的血水顺着碧青色的下巴流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血腥气。
陶黎忍住呕吐的欲望,搬起石头,砸中了一只水娘娘的脑袋,后者丢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肉食,将贪婪的目光转向他。
陶黎仿佛被某种凶狠的猛兽盯住一般,近距离接触鬼脸的恐惧让他浑身肌肉僵硬,动弹不得。张风开抽出桃木剑,一剑逼退近在咫尺的水娘娘,将呆立在原地的大侄孙拉到身后:“傻站着干什么?”
陶黎这才回过神,衣服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了。
沈祀四人赶来的时候,成群的水娘娘距离老宅只一步之遥,苏七月看着密密麻麻的鬼脸头皮都快炸了:“走走走,咱赶紧回沪城吧,我去开车!”
“不行,张医生和老管家还在里面。”沈祀一撬棍抽飞一张试图靠近的鬼脸。
“那,那怎么办?”苏七月的手帕都快被他擦烂了。
沈祀看向纪浮光:“纪老师,你的大奔能借我开开吗?”
纪浮光有些意外:“你会开车?”
沈祀点头:“会的,我大学时候当过一阵子代驾。”
纪浮光没有多想,把车钥匙给他。
沈祀坐进驾驶位,纪浮光在他旁边系好安全带,苏七月还犹豫,眼见连阿飘都膝盖并拢,乖乖待在后座上,咬咬牙也上了车。
沈医生启动车子,提醒一句:“大家坐稳了。”
下一秒,SUV便如炮弹般发射出去。
油门踩到底,刻度盘指针飞速旋转,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砰,砰,砰——
最外围的一圈鬼脸接二连三被撞飞,苏七月跟大饼似的贴在真皮靠背上,阿飘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变得更白了,纪浮光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意思很清楚:别吐我车上。
阿飘深吸一口气,按下车窗,水娘娘尖利的指甲贴上他细嫩的皮肤,少年面无表情地拗断了伸过来的手指,放进嘴里。
沈祀专注开车,并未注意到这一幕。纪浮光收回视线,车子继续加速,一个漂移摆尾,又将几只鬼脸撞进水里。
除了沈祀自己,其余三人都感觉被抛上了云端,又掼入了地底,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沈医生,你以前~当代驾~的时候,有~接到过~回头客~生意~吗?”苏七月被颠出了波浪音。
沈祀把着方向盘,一脸惊讶:“苏助理,你怎么知道我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
苏七月缓缓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挣扎着掏出手机,对准车外挤挤挨挨的鬼脸——他得把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儿拍下来,等回去以后,够在狐朋狗友中间吹好一阵子了。
陶庄除了石板路就是黄泥路,不一会儿车头上便溅满了泥巴和从水娘娘身体里流出来的腥臭液体。
沈祀撞飞一只鬼脸,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对纪浮光歉意一笑:“纪老师,等回沪城了,我帮你洗车。”
纪浮光刚想说没关系,沈医生一个加速,让他嘴里的话重新吞进了肚子里。
老宅里乱作一团,陶大功被族人们护着,又惊又怒:“水娘娘为什么会突然暴动?”
人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指着窗外惊叫:“祠堂起火了!”
西边血红一片,熊熊火光照亮了天际。
陶大功膝盖一软,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终于露出惧怕之色,对其余人大吼:“快,快去救火!”
“可是外面这么多水娘娘,我们出不去啊!”有人小声嘀咕。
陶大功气极:“蠢货,祠堂如果被毁,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压制住水娘娘了,全部人都得死!”
张风开倒不觉得陶大功是在危言耸听,水娘娘由沉塘女人的怨气所化,她们生前遭受封建礼教迫害,死后对那座供奉了历代陶庄主事人的祠堂同样充满恐惧。现在祠堂被烧,水娘娘没了压制,才会无所畏惧地上岸。
陶庄人面面相觑,几个年轻男丁壮着胆子攻击,却被水娘娘一把抓住了用来当做武器的木棍,乌黑尖锐的指甲划破皮肤,伤口周围迅速肿胀起来,流出乌紫的脓水。
“啊啊啊啊!!!”
一个陶庄人的脖子被鬼脸咬住,他惊恐地歪着脑袋,甚至能听到血液汩汩流出和被吞咽下肚的声音。
骇人的一幕让老宅里安静一瞬,随即彻底乱了起来,人们拥挤着四散奔逃,有意无意地把身边的人推向水娘娘,以换取自己活命,哭声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张风开一面对付层出不穷的水娘娘,一面还要防备自己人的暗箭,简直疲于奔命,陶黎劝众人冷静,然而根本没人听他的,就在这时——
砰砰砰——
轰轰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