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确定道:“这样能行吗?”
卫听澜对那刺客的耐心早已告罄,冷笑道:“管他能不能行,让他知道死期将至,能激出点什么来最好,不行也无所谓。瓦丹的一条狗罢了,他还真当我为了点狗屁线索舍不得杀他?扒了他的皮也未尝不可……”
祝予怀在一旁听着两人交谈,没有出声打断。
卫听澜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空气有些过于安静,止了声慢慢抬眼,就见祝予怀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卫听澜的心不安地一跳,唇边的冷笑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记了,哪怕是在前世,祝予怀也从来都不喜太过血腥暴力的行径,更别说他如今还是个刀都没摸过的病秧子。
卫听澜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行。一时没收住,什么“往死里折磨”“扒了他的皮”之类的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该、该不会吓着他了吧。
卫听澜局促地抬了下手,又不敢贸然去碰他,只得小声唤:“九隅兄?”
祝予怀迅速抬起头:“嗯?”
卫听澜细细看过他的神色,不像是有什么异常,便小心试探:“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闪躲,“我就是想问,你……”
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卫听澜的心紧张得悬了起来。不等他张口狡辩,祝予怀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几日不回府,准备住哪?”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卫听澜没反应过来,呆愣地问:“什……什么?”
祝予怀飞速瞄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母亲说过,你若是无事,可以常来我家。便是歇下了……也无妨。”
说完这句,祝予怀的视线飘忽地往一旁偏移开去。卫听澜哑然站着,悬着的心动了动,不稳当地乱跳了起来。
见他怔愣不答,祝予怀不禁懊悔起自己的唐突:“没关系,你若另有打算……”
谁料卫听澜同时开了口:“好。”
祝予怀话音顿住,轻轻抬眼。
“咳,我是说……正好。”卫听澜握拳抵了下唇,声音有点飘,“我刚记起,那套剑法我还没教你。”
一旁的侯跃看着莫名拧巴起来的两个人,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蠢蠢欲动。
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跳窗爬墙。
几人商议了不多时,推门出来准备离开时,却没见着谢幼旻。
易鸣一直守在门口,一言难尽地解释道:“那姑娘本是来问罪的,说咱们吓着了楼里的客人。可聊了没几句,她又转了话头,说遮月楼的厨子新创了些好菜式,缺个见多识广的客人品鉴,若世子能替她寻来,这事儿便一笔勾销。”
祝予怀隐约有种离谱的猜测:“所以幼旻他……”
易鸣会心地点头:“世子听了很高兴,当即自告奋勇跟着她走了。”
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祝予怀一时不该如何评价:“他……走前没留什么话?”
“噢,世子说不必等他,待他摸清了遮月楼的隐藏菜谱,下回再来时定请公子吃顿满汉全席。”
一旁的侯跃不禁咋舌:有些人虽然不太聪明,但是有钱是真的有钱。
卫听澜瞥了眼他向往的神情,完全不想说话。
几人无言须臾,祝予怀略叹了口气:“罢了,幼旻也算遮月楼的常客,那姑娘不至于为难他。既如此,咱们先走吧。”
他们的雅间本就是谢幼旻常年包的,茶水也都是免费供应,无需结账。一行人下了楼正要往外走,一个伙计拿着速记的账册出现在他们面前:“贵客请留步。”
那账册径直举到了卫听澜眼前。
在伙计礼貌的微笑和众人的注视中,卫听澜心情复杂地摸出钱袋,付清了被自己碾成碎渣的香料钱,几人这才被放出遮月楼。
侯跃转道回卫府,卫听澜则直接坐上了马车,准备随祝予怀一道去祝府。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行得很慢。
驶出烟花巷后,卫听澜忽然低声道:“方才那伙计会武。看虎口的薄茧,他使双刀。”
祝予怀闻言并不意外:“遮月楼应当藏了些玄机。我总觉得,他们是有意引我们注意。”
卫听澜“哎”了声,往车壁上一靠:“最烦这些绕弯子的人。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打哑谜?头疼。”
祝予怀笑了:“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吧。”
车中间仍搁着暖炉,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祝予怀将帷帽拿在手里,手上一点一点捻着帽檐。卫听澜的视线往他那儿飘了几回,才看明白他是在数那帷帽上头的纹路。
满腹的心事因为他这游离的小动作顿了须臾,卫听澜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正出着神的祝予怀耳尖一动,朝他望来。
卫听澜已神情自若地看向了窗外。
祝予怀以为是窗外有什么好玩的引他发笑,顺着瞟了一眼,正瞧见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首饰摊子前说话。其中一个娇俏些的拿起簪子要往另一个头上戳,被对方笑着拿帕子追打。
祝予怀不曾这样直白地盯着姑娘看过,只一瞬便心慌意乱地收回眼来。马车掠过那货摊,卫听澜也懒懒地转回了头。
祝予怀把锥帽转了一转,装模做样地重新数起来,脑子里却忍不住胡乱发散。
那两个姑娘,一个明眸善睐,一个顾盼生辉,也难怪濯青看得入神。
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个……
祝予怀数着数着,整个人都纠结了起来。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见祝予怀抱着帷帽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一种迷茫又自责的困境,怎么看怎么像是数串了数,在犯愁。
更想笑了。
卫听澜轻声道:“九隅兄?”
祝予怀手指一顿,应道:“……嗯。”
一副竖起耳朵等着他开口的模样。
卫听澜的脑海中不觉又浮起方才遮月楼中,祝予怀邀请他回府小住时的神情。
飘忽,紧张,像是生怕这邀约太过冒昧,刚说完就绷紧了神经,等着他开口回答。
看着就像是……在意极了他似的。
卫听澜被这个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烫,心里好似点着了一簇小火苗,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地燎个不停。
祝予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抬眼看来:“怎么了?”
卫听澜心里那簇火更猛烈地窜动了一下,眼也不眨地信口胡编:“我忽然想起,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得叫侯跃送一趟,不然之后几日……”
嘴比脑子更快,祝予怀闷声说:“可以穿我的。”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祝予怀蓦地抓紧了帷帽:“我是说,府里有……有不少新衣裳,过年刚裁的。”
卫听澜握拳抵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噢,那就好。”
他放下手,又恢复了平常逗弄人时游刃有余的状态:“今天没有红豆糕么?”
话题跳得太快,祝予怀疑惑转头:“什么?”
马车轻晃了一下,两人险些互相磕着头。祝予怀忙扶着车壁坐稳,几缕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颈旁招摇。
卫听澜觉着自己的手蠢蠢欲动,有些痒。
“红豆糕。”他放轻了声,“上回不是说,要多给我备一些吗?”
祝予怀背抵着车壁一怔,望着卫听澜蓦然睁大了眼睛。
今日出来得匆忙,谢幼旻又咋咋呼呼地拉着他说个不停,他脑子嗡鸣了半日,竟把承诺过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卫听澜见他五雷轰顶一般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是忘了。
祝予怀的心怦怦直跳,果然见卫听澜瞬间耷拉了嘴角:“啊,没有也没关系的。”
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委屈中带着几分善解人意,卫听澜说完后细品了品,觉得自己的情绪拿捏得很到位。
祝予怀慌张起来:“厨房应当做了……一会儿回府后,我叫阿鸣去问问。”
卫听澜心中暗笑,面上乖顺道:“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这般挂心。”
祝予怀愈发良心不安:“不妨事,总归府里每日都做点心,没有红豆糕也有别的。”停了一停,他又愧疚道:“我平日吃得清淡,这几日……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同厨房说或是同我说都可以。我让人多做些。”
“这么好啊。”卫听澜扬眉凑近了些,“白白让我蹭吃蹭住,这我可怎么报答。不如让易兄歇两天,我来做你的近身侍卫?”
马车空间狭小,祝予怀无处可躲,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蜷紧了。“近身侍卫”几字咬得清晰,被他这样调笑着吐露在耳畔,好像就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祝予怀觉得自己八成是叫马车给晃晕了,晃出了点奇怪的错觉。
“不必报答。”他忽然偏开脸,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况且你不是说要教我习剑么,就当是——就当是束脩了。”
卫听澜顿了一下。
祝予怀说完这句便心虚起来,低头揪着帷帽的薄纱不说话了。
车帘轻晃,窗外人声鼎沸,光线在祝予怀眼下投下一小片不明显的阴影。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那微颤的鬓发下露出的耳垂,莹润无暇得像一小块白玉,不带半分微红。
如此情态,不像羞赧,更像是被吓着了。
卫听澜心里略微一紧。
他们此世相识的这月余,在他看来熟稔、契合、亲密无间,但在祝予怀那里,两人似乎只是寻常好友。
是方才言行没把握好分寸,冒犯到他了吗?
思及此,卫听澜心里的小火苗蔫了大半。
也是,祝予怀待谁都一样的好,对刚认识的小孩子都会温声细语地拿红豆糕哄一路。脸皮又那么薄,只是被夸了几句都要坐立不安地红了脸。
他对自己的好,大约也只是待人接物时习惯性的善意,而非独一无二的热忱。
卫听澜垂下眼,后撤些许坐直了身:“本来那剑法就是为了还你替我讲文试的恩情。怎么还有束脩?”
这话平静无澜,祝予怀却莫名听出了点落寞的意味。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话和仓皇避开的姿态,就像是不欲亏欠人情、急着划清关系似的。
祝予怀顿时不安,忙转回身道:“我并非……”
卫听澜望着他笑道:“罢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便教得再尽心些,包你学会了在文人间横着走。”
他稀松平常地开着玩笑,仿佛并未把祝予怀刚才的反应放在心上。
祝予怀动了动唇,咽下未尽的话:“……好。”
心里更禁不住有些恼自己。
濯青分明为人坦荡,自己方才是在慌什么?躲什么?
卫听澜望着他越发矛盾和纠结的神情,抱着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时不慎亲近了些,竟把人吓成这样。
兵法说的果然不错,逼则反兵啊……
卫听澜收回眼,没敢再开口,只在心中默背起兵法,试图洗涤自己受伤的心灵。
那日之后,卫听澜就在祝予怀那间种满青竹的院落里住下了。
祝东旭与温眠雨得知两人是要一块儿研讨文试和剑法,自是没有不允的。乔姑姑头一日就来问了卫听澜的饮食喜好,又专门叫人给他备齐了洗漱用具和床铺被褥。
倒是卫听澜被这过分细致的关照弄得有些无措,站在祝予怀身后磕巴地答着,像个被捡回来的小可怜似的。
他不仅如愿吃到了红豆糕,连换洗的衣裳都是祝予怀亲自给他挑的。
易鸣把挑好的衣裳打包给他送去时,心情十分复杂。
这些衣料都是卫听澜年前送的,同一匹料子裁了两三件,有宽松些的广袖文士服,也有方便行动的短领窄袖衫。
祝予怀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全给卫听澜送过来了。
易鸣抱着盛放衣物的托盘,想象了一下两人穿着纹饰一样的衣衫招摇过市的场景,总感觉不大对劲。
卫听澜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托盘,拽了一下,没拽动。
易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卫听澜抬了下眼皮,指着那几件衣裳幽幽点评:“取之于澜,用之于澜。算起来你家公子不亏。”
易鸣:“……”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环起胳膊:“易兄你这一副要割肉的表情,我很困惑啊……你牙疼?”
易鸣嘴角抽了抽,一把将托盘拍他怀里,转头就走。
到了门口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转回来指着他撂狠话:“这几日我会盯紧你的。你要是再敢半夜翻墙越瓦地干坏事,休怪我不客气!”
卫听澜抱着满怀的新衣挑眉:“噢,那你多虑了。我哪儿舍得脏了你家公子的好衣裳。”
易鸣被他噎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猛地推开门走了。
之后几日,易鸣还真就一刻不歇地扎根在院里盯梢。
卫听澜每天早上推开门,都能看到顶着黑眼圈的易鸣全副武装地守在祝予怀门外,刷地抬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跟防家贼似的。
祝东旭天不亮便要上朝,温眠雨身体不好,作息比不得年轻人,因此祝府的用膳时间经常是错开的。
卫听澜住的厢房与祝予怀的主屋挨得很近,两人每日晨起后,一道在正屋用早膳,稍歇片刻后,便一人拣一截竹子练剑。
卫听澜所创的那套剑法初始招式柔和,他慢悠悠地教,祝予怀也就慢悠悠地学,一套剑法愣是整得像个养生操。
易鸣生怕卫听澜趁机动手动脚占便宜,每到这个时候精神都高度紧绷。
可看了几天下来,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至少在祝予怀跟前,卫听澜就像是忽然转了性,那些轻浮佻达的小毛病全都收了起来,教人时一板一眼,甚至刻意保持了肢体距离。
在看到卫听澜颇有风度地拿竹子压低祝予怀的手腕,一脸正经地示范讲解时,易鸣的眼神堪称狐疑。
他忍不住向一旁观摩的德音嘀咕:“你说,一条又黏人、又爱狂吠的犬,忽然有一天变成人了,这正常吗?”
德音惊讶地仰头:“阿鸣哥哥,你昨晚也熬夜看志怪话本了?”
易鸣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默了一息。
德音好奇死了,小声催促:“哎呀说说嘛,什么话本?讲犬妖的?”
不远处示范剑招的卫听澜听得眼皮直跳。
一招毕,他微笑着收手转身,手中青竹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掌心:“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德音生怕自己熬夜偷看话本的事被祝予怀知道,忙道:“我们……说这剑法好看呢!就跟厨子杀犬似的!”
易鸣头疼地捂了下眼:“是厨子宰牛。”
卫听澜的笑容越发深了:“想学的话,我不介意多教两个人。”
易鸣当然不上当:“免了,我还得给德音讲故事。”
祝予怀从卫听澜身后探头:“什么故事?”
易鸣:“犬妖化人报恩的故事。”
卫听澜意味难明地看着他,手中竹子发出“咔”的一声响。
易鸣一瞬警觉:“怎么,你有意见?”
在祝予怀疑惑的目光中,卫听澜笑得温良无害:“只是觉得这故事闻所未闻,一时惊奇罢了。”
易鸣将信将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这都不怒,这家伙真转性了?
祝予怀总觉得小小的院落里中充斥着他看不见的交锋。
他收了竹子,挥散空气中莫名其妙的杀气:“就先练到这儿吧。濯青,阿鸣,你们两个都歇歇。”
卫听澜无视了易鸣怀疑的目光,转身随祝予怀一同往屋内走。
两道背影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卫听澜偏头看他:“今日还要研究医书么?算算日子,小羿药瘾发作的时间也快了。”
祝予怀“嗯”了声:“镇痛的方剂和药材我昨日已甄选妥当,一会儿理好了,让阿鸣送去。”
卫听澜颔首,又问:“你若要施针,可需提前去看看那孩子?”
“还是先用药物比较稳妥,针灸之法我得再想想。小孩子最怕针,我又学艺不精,要是挣扎起来我担心伤着他。”
“那小哭包是挺娇气。”卫听澜浅笑了下,“你不去也好。但愿那百花僵别太折腾人,动静若是太大,保不齐要被那些瓦丹细作察觉。”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回府,就是故意要诱他们上钩。”
“的确有这个打算。”卫听澜说,“但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他们若是趁着小羿药瘾发作时前来,总会有些棘手。”
祝予怀无奈道:“早劝你将秦夫人和小羿托付与我照看。既然担心他们,不如……”
卫听澜停了步,轻声打断:“若是将他们交给你,我要担心的人便是你了。”
祝予怀怔了怔。
“只要秦宛母子还在澧京内,他们的行踪被查到是早晚的事。留在我府上,好歹有机关陷阱、有焦奕他们拦着。”
卫听澜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一阵晨风穿堂而过,祝予怀的心绪轻动了动,望向他沉静的瞳底。
卫听澜忽然走近一步,抬起手来,像是要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祝予怀的心惊诧地一跳,不远处的易鸣看见这一幕,噌地站起来:“卫——”
卫听澜的手却轻掠过祝予怀的发顶,只一瞬就收了回来。
易鸣勉强刹住即将脱口的吉祥话。
祝予怀有些恍神地垂下眼,才见卫听澜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再抬头时,正对上他眼中慵懒的笑意。
脑袋里第一时间晃过的念头,无关方才的交谈,而是——这人好像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眉目的轮廓也更趋锋锐,衬得那眉眼越发恣意疏朗。
卫听澜将那竹叶捏在指间掸了掸,若无其事地浅笑:“九隅兄怎么呆住了?”
他的神情太过自然,仿佛替人挡一片叶子只是随手之举。
祝予怀轻飘飘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咳,忽然有些感慨。”祝予怀笑了,抬指轻轻比划了一下,“我还记得初见时,你比我矮了半头。不想如今竟已同我差不多高了。”
卫听澜把玩竹叶的手指微顿,不露声色地稍稍挺直了背:“……是吗?”
祝予怀点点头,由衷地赞叹:“你长得很快。”
卫听澜站得愈发端正,谦虚道:“是你府上伙食太好。”
祝予怀忍俊不禁:“先进屋吧。一会儿厨房就送点心来了。”
两人便一前一后迈上廊阶,易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半晌,一脸苦大仇深地蹲了下去。
德音颇为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总这么愁做什么,卫小郎君又不会跟公子抢吃的。”
易鸣愁得头秃:“他是不会抢吃的,他会直接把公子连人带糕点一块儿端走。”
就他们公子这软和的性子,到时候跟糕点一起被吃干抹净了,没准还要劝人家“多吃些长得快”。
真愁哇。
德音闻言,却回想起那日他们仨在卫府里飞檐走壁的奇景,乐出了声:“公子喜欢被人端着跑,你防也没用啊。”
易鸣愈发沉痛地抱头叹气。
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那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家伙,到底是哪儿好了?
屋内药香清浅,书案上堆叠着不少书籍纸笔。
祝予怀落座后随手翻了翻,抽出一沓略显散乱的草稿,执笔誊抄起来。
卫听澜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剑。
两个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平淡如水的相处方式,祝予怀心无旁骛地思索什么时,卫听澜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从不出声打搅。
他能做的事也不少。佯装擦剑,佯装看书,佯装品茶,佯装……不经意地看一眼对面的人。
以至于祝予怀每回坐累了起身活动时,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忙碌且充实的卫听澜。
今日却不大一样。
祝予怀誊抄好药方,放下笔活动微酸的胳膊时,就见卫听澜一手攥着绢布,眼睛直直盯着手中的剑发呆。
他迟疑道:“濯青?”
卫听澜一下子回了神,转头望来。
窗外的天光倾泻了一半在他肩头,祝予怀从他乌黑得如同幽潭般的眼瞳中,隐约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情绪。
只一瞬卫听澜又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重新擦起剑,斟酌着开口:“有件事还没同你说……我打算今夜回府。”
祝予怀一怔:“这么快?”
卫听澜轻点了下头:“我有预感。那些瓦丹细作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了。”
祝予怀望着他稍显凝重的神色,心底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约惶惶不安起来。
尽管早在遮月楼时,他们就已初步分析过幕后之人的意图,推演过此事可能发展的走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
祝予怀看着卫听澜初显锋芒的面庞。
他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自那日在遮月楼中,收到侯跃送来的“阳羽营急报”之后,朔西军将在在图南山中再度遇刺一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澧京城。
左骁卫才刚剿除“流寇”不久,竟又出了这样的传闻,百姓人人自危,来往商贩宁可绕路也不敢靠近图南山一带,私下里对朝廷剿匪失利一事更是颇有微词。
有刺杀案在前,根本没人留心去探究事情的真假。因此短短几日里,流言愈演愈烈,甚至逐渐转了风向。
有人开始议论朝廷对刺杀一事不作为,是故意冷待朔西劳苦功高的将士,战乱未平就想着鸟尽弓藏了。
易鸣将街头巷尾的传言讲给他们听时,祝予怀便知道,这事是冲着卫听澜来的。
流言的指向性太过明确,处处维护朔西、贬踩朝廷,怎么看都是有人刻意引导。
卫听澜听了只是笑:“这传言骂得还挺动听,句句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幕后之人这法子直白又粗暴,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撂在地上踩,明安帝哪怕不疑心卫家,心里也难免得留个疙瘩。
卫听澜在祝府短住的这几日里,梳理了手头仅有的线索,对幕后之人的动机作了许多种猜测。
借流言扰乱人心,进一步挑拨澧京和朔西的关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令人不解的,还是那封所谓的“阳羽营急报”。
这耸人听闻的密信,就像是这场骚乱的预告。
“三人成虎。”祝予怀思来想去,只能这样猜测,“一封真假莫辨的信尚可以让人保持理智,但当满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任谁心中都会惊疑不定。一旦你冲动之下做出逾矩之事,或私自出城,或拿着密信向禁卫求证、甚至向圣上讨要说法,便很可能落入圈套。”
“若高将军安然无恙,此举就是无理取闹;要真出了事,思及城中过早爆出的流言,圣上恐会疑心这是朔西有意做戏……万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你又不能自证,这事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