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训听得神情复杂,侧目道:“那你可真有担当。”
“咳,年少轻狂。”焦奕尴尬地说,“这不,我一走便杳无音讯,秦叔是个要面子的,没过多久就上门来退了婚。所以这婚约……多年前早就作废了。”
于思训语气淡然:“那日见你借酒浇愁,还道你情深如许,想不到是个逃婚的薄情郎。合着就是贪杯喝多了,为了少挨几棍,演给我看的?”
“不,我那是、那是……”
焦奕磕巴半天说不上话来,眼看着于思训冷下脸又要走,狠心往身上一掐,闭着眼就往地上摔。
于思训余光瞥见,回身眼明手快将人一捞,怒道:“又作什么妖!”
焦奕被拽得一个踉跄,下巴正磕在他肩上:“嘶……疼疼疼,疼死我了!于兄你别动,我这背上的伤好像裂开了……”
他咧着嘴直抽冷气,于思训一时辨不出这人是装的,还是真被自己那一下给扯着了。
他保持着这个半拥的姿势,按捺着火气做了个深呼吸:“你要如何。”
焦奕攥着他的胳膊稍动了两下,声音悲怆又虚弱:“不行,一动就牵扯着疼。劳烦于兄,背……替我喊个人,背我回去吧。”
说完就闭了嘴,竖起耳朵听他的反应。
两人默了须臾,焦奕听见耳旁落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呵。”
于思训抵着他的肩将他推开些许,睨着他道:“疼怎么不叫唤了。接着叫啊。”
焦奕眨了下眼,扯着嗓子呼嚎:“哎哟,疼死爷了——”
于思训头上青筋直跳:“闭嘴!”
焦奕扶着他的肩笑了起来,手指顺势在他胸口戳了两下:“还气呢?你跟我这没脸没皮的置气,多不值当。”
于思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滚。”
“你听我说完。”见他避过脸不理人,焦奕蹭上去好声好气地解释,“当年一走了之,是我对不起她家,但我是赶在提亲前逃的,聘书都没来得及下呢。这口头婚约一退,宛娘如愿嫁了心上人,没被我耽搁了好年岁,说起来我这也算成人之美,不欠她什么。”
于思训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焦奕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说,我与她并无旧情。买醉只是因为心里难受,同她没干系。”
于思训仍是板着脸,语气倒是缓了些:“为何难受。”
“我少时气盛,家里不让我从军,我就非要争那一口气。在朔西熬了那么多年没回过家,好不容易挣了军功混出点名堂,却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日在绣坊遇见宛娘,听她说了些往事。她说我阿弟……长到这般高,生得漂亮又乖巧,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打算盘。我爹娘被我整怕了,不敢逼他成亲,叫他自己相看姑娘。好在他比我争气,真的给自己寻着了一桩情投意合的良缘。家里本想托人往朔西带信叫我回去,可,终究迟了一步。”
焦奕捋了把垂在眼前的乱发,艰涩地扯了下嘴角。
“瓦丹人打来的时候,他们兴许还一心盼着,盼着我收到了信,能赶回去参加阿弟的婚仪。”
湍城是无数冤魂亡灵的噩梦,是屠刀,火光,哭号声与咆哮的凛风,也是活人心中永生抹不去的烙印。
焦奕摸着自己面上那道长疤。
他从不遮掩这丑陋的伤痕,这是他的功勋,是他在白头关拼死杀敌留下的功绩,也是他的罪证,是对他远走他乡,抛家弃故的惩罚。
他此生还有机会建功立业,但他想要护住的家已经不在了。
于思训看了他许久,终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近了稍许,几乎与出着神的焦奕呼吸相错,伸出手去,指尖抚过他鼻梁上蜿蜒的刀疤。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疼不疼。”
焦奕怔然地望着他。
“疼啊。”他喃喃答道,“浑身都……”
一阵细微的风忽然拂开了他额前的乱发,将那个“疼”字吹熄在战栗的眉睫间。
于思训吻上了他的疤痕。
揽青院内,德音正带着小羿在院子里扑麻雀玩。
易鸣步履匆匆,抱着一筐乱七八糟的麻绳铁索从他们身侧绕过,向紧闭的房门走去:“姓卫的开门!”
他空不出手来,在门前顿了顿,忍下踹门的冲动提高了声:“你要的破烂到了!”
门很快开了半边,卫听澜探出胳膊,顺走了他手中的东西,礼貌一笑:“有劳了易兄。”
“公子他……”没等易鸣探头往里瞧一眼,门又哐地一声飞速关上了。
可恶,一股子火。
易鸣恨恨地抓了下鸡窝似的乱发,又不好强闯进去打扰他们,只得盘腿在房门外席地坐下了。
屋内,尚在昏迷的歹人被扔在长凳上,祝予怀挽了衣袖,正垂眼替他把脉。
卫听澜搁下箩筐,挑了根最粗的锁链替换了原先用衣料拧成的绳索,将歹人连带着长凳一块儿捆了个扎实,这才拍拍手,放心地往祝予怀身边一蹲。
“秦夫人,”他向一旁的女子道,“您可想好如何开口了?”
秦宛看了眼那被捆得惨不忍睹的歹人,有些犹豫:“我想先请两位郎君给个准话,那‘百花僵’,你们真能找到解药?”
卫听澜笑了笑:“夫人不信我,也该信一信这位祝郎君。‘雁安白驹’,您听说过吧?”
他说着抬手往身边人肩上一拍:“喏,如假包换的白驹,他就是。”
祝予怀搭脉的手滑了滑,尴尬地咳了声:“濯青……”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弯起唇。
又要谦逊起来了是不是?
君子病,得治。
“您或许不认得他,不过雁安那位寒泉翁,您应当听说过吧?”卫听澜故意绘声绘色吹捧,“这位便是寒泉翁的亲外孙。像他们这样的贤士君子,家风清正,最是要脸面,他既然说了能解,那必然是十拿九……”
话到一半,卫听澜的脑袋忽地一仰,声音也拐了个调,转成了一声嘹亮的惊呼:“嗷!”
像只打鸣到一半冷不丁被人扯了冠的山鸡。
卫听澜捂着头震惊地转脸,就见祝予怀可疑地红了脸,正悄悄地把手往袖子里藏。
好一个掩耳盗铃。
卫听澜危险地凑近:“你薅我头皮做什么?”
祝予怀被他生动的措辞震惊了,下意识抬头反驳:“哪有,我就是轻轻扯了一下……”
扯了下你的发带。
祝予怀一抬眼,正对上卫听澜“果然如此”的谴责目光,立马闭上了嘴。
卫听澜幽幽道:“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你这轻轻一下,差点把我的魂吓出来。”
祝予怀有些心虚,小声辩解:“我叫了你好几声的。”
“行,我的错。”卫听澜压着声笑,“不就是夸了你几句,你紧张什么?我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祝予怀如坐针毡:“别的话倒罢了,可是,百花僵又不是毒,哪有解药啊。”
卫听澜嘴角的笑僵了一下。
他飞速瞄了眼一脸困惑的秦宛,捞着祝予怀的肩背过身,急道:“你真解不了?”
祝予怀无辜地点头。
饶是他这澄澈的目光很有几分摄人的迷惑性,卫听澜还是很想抓着他拼命摇晃。
祝九隅你睡醒了吗!
解不了你还把人带回来说能治?
你这正人君子怎么也诓骗人家孤儿寡母啊!!
秦宛迟疑地看着两人:“卫郎君,有何不妥吗?”
卫听澜哀怨地看着祝予怀:“我脸疼。”
秦宛茫然:“什么?”
祝予怀面露歉意:“夫人见谅,濯青心直口快,怪我没有将话说清楚。百花僵不同于寻常的毒药,虽过量服食会致人成瘾,但其本身并没有毒性,因此,并没有相应的解药。”
秦宛一怔,有些着急:“可您方才不是说……”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确有把握帮令郎克服药瘾,但方法并非服用某种一劳永逸的‘解药’那般简单。最有效的疗法便是断药,靠自身定力熬过药瘾发作时的苦楚,不过令郎年岁太小,戒断的过程也许会很漫长,少则几月,多则半年……”
秦宛怔然听着,眼眶不觉红了:“可小羿这般年幼,如何熬得住?没有别的法子吗?”
祝予怀忙安抚道:“您先听我说完。我师兄通晓医术,我会尽快给他去信商议此事,只是要寻到更温和的治疗方式,到底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我会以针灸药剂尽可能减轻令郎的痛楚,断不会叫他强行苦熬。我自幼患有心疾,对麻痹镇痛之法多有研究,您放心,那些法子,我都切身试过。”
卫听澜站在他身后,闻言霎时想起了那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他盯着祝予怀的发簪,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秦宛看了他许久,终是轻吸了几口气,下了决心:“好,我信两位。我愿将旧事悉数相告,只要小羿能好好的,什么样的恶果,我都愿意担。”
祝予怀见她情绪不稳,安慰道:“无需着急,先说说小羿的事吧,您可清楚给他用药的是什么人?”
“是瓦丹……”秦宛提起这事,心中仍不免害怕,“是他们的巫医。”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怔住,对视一眼。
刺客果真与瓦丹有关?
秦宛定了定神,伸手拉高自己的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来。
除却类似鞭笞留下的斑驳疤痕,更离奇是她上臂的血管颜色青黑,乍一看叫人触目惊心。
祝予怀愕然不已:“这是?”
“是药物留下的痕迹。”秦宛努力克制着恐惧,回忆道,“瓦丹多年来掳掠女子幼童不知凡几,七年前湍城城破,我全家都因此丧命,只剩我被他们抓了去。与我一起被掳掠的大烨女子,或被献给瓦丹的贵族,或锁在牲栏里供士兵随意虐杀取乐,只有少数人被选中,送到拓苍山给瓦丹的大巫试毒。”
听到“湍城”二字,祝予怀心里一跳,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卫听澜。
卫听澜果然变了神情。
拓苍山……那是瓦丹境内偏北的一处天险,是寒蝎族的领地。
他依稀记得,瓦丹王次子兀真在登上王位前,常年在拓苍山中休养。
瓦丹王格热木的儿子众多,最为器重的是大王子赛罕。前世格热木伤重而死,王位本应由赛罕继承。却不知为何,赛罕在一个深夜纵马出营,疯了似的冲向雪野,再也没能回来。
而其他几个稍有能耐的王子为了夺位咬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却接连遭了“天谴”。
到最后,适龄的王子只剩了常年在拓苍山抱病蛰居的兀真。
兀真……
卫听澜盯着秦宛胳膊上那脉络清晰的青黑色,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开。
秦宛仍在断断续续地讲述。
她被掳去瓦丹时已怀有身孕,在拓苍山受尽了折磨,为了腹中胎儿强忍苦熬,侥幸活了下来。
瓦丹人见她怯懦安分,又有孩子作为软肋,几年之后,将她送回了大烨。
“小羿口中的‘爹爹’,并非他的生父。”
秦宛说到这里,有些忍不住哽咽:“我夫君为了护住我,七年前便已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今占用着他的身份的,是瓦丹置于大烨境内的细作。”
“回到大烨之后,我无数次想过要逃,可我实在害怕。怕小羿出事,也怕旁人得知我曾为了活命向瓦丹屈服,要将我们母子赶出大烨。更怕被瓦丹人追杀,抓回去后定然生不如死。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听得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两人正无措着,却见秦宛忽然起身,向他们跪了下去。
卫听澜下意识迈了一步,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只是一瞬的迟疑,祝予怀已先他一步俯身去扶:“您这是做什么!”
秦宛向两个年轻人叩了一首,再抬头时,已满面是泪。
“我听闻寒泉翁苦民之苦,朔西卫家护国佑民,我信两位郎君,亦是心怀社稷黎民之人。我不通政事,只求两位,若有一日身居高位、封侯拜相,可否请君王登高远视,看一眼边疆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祝予怀声音喑哑道:“您先起来。”
秦宛摇了摇头,她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低声恳求道:“若是有朝一日,朔西突骑越过白头关,平北乱,灭瓦丹,大胜凯旋,途经拓苍山时,能不能……能不能将雪野下那些女子的尸骨带回来,或是至少,为她们立一座像样些的坟冢?”
祝予怀扶着秦宛的胳膊,喉间酸涩,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卫听澜抬起手来,有那么一瞬想要覆上祝予怀单薄的肩膀。
最终却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轻用了几分力,两人一起将泣不成声的秦宛扶了起来。
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是父亲,是大哥,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
纵然君王无德,奸佞祸国,但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仁人志士。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向两人说。
徐伯引着秦宛母子去收拾了住处,又带着德音一块儿去膳堂用膳。
易鸣仍不放心地守在门外,屋内只剩祝予怀和卫听澜,还有那没醒的歹人。
卫听澜在脑中梳理着秦宛讲述的讯息,神情有些凝重。却有一只不算温暖的手,轻轻拢住了他下意识蜷紧的手指。
卫听澜怔了下,转过眼。
祝予怀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总觉得卫听澜自方才起面色就不大好看,怕他回想起湍城旧事,心里难受。
卫听澜望着他蹙眉的模样,忽然觉得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些许,缓声答道:“我没事。”
祝予怀稍稍安心,只是仍然愁眉不展。他替秦宛搭过了脉,也仔细看了那青紫可怖的痕迹,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恼自己这副破身子。在落翮山时因为体弱,师父不敢轻易让他接触毒药,以至于他所习得的毒术十分粗浅,到了这种时候便一筹莫展。
祝予怀叹了口气:“我从前听闻瓦丹的巫医只会装神弄鬼,却没想到还如此丧心病狂。以人试毒,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卫听澜沉吟须臾,看向他:“我有个猜测。”
“什么?”
卫听澜说:“瓦丹人有个传说,说是天神会向手足相残的罪人降下诅咒,将他的血液变成黑色。他们称之为‘天谴’。”
“将血液变成黑色……”祝予怀逐渐反应过来,“你是想说,或许有人在研制能够伪装成‘天谴’的毒药?”
“没错。”卫听澜说,“只有瓦丹人相信这个传说,所以我姑且认为,试毒的人是想对他们自己人下手。”
祝予怀思索片刻:“瓦丹有十二族。拓苍山是谁的领地?”
“寒蝎族。”卫听澜笃定地说,“瓦丹王次子兀真的母族。”
“瓦丹王次子……”祝予怀察觉到他声音中的冷意,“为何似乎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声名?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
正是这人一手策划了卫家通敌案,借刀杀人,害死了父亲和大哥。
也正是这人,前世与自己在西北边境僵持数年。
前世,在与瓦丹的最后一战中,他与兀真在缠斗中都坠下了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起来,一剑捅穿了兀真的胸腔,而兀真也将一把乌黑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腰腹。
卫听澜依稀记得剧痛袭来时,兀真在他耳旁疯狂又扭曲的笑。
——“尝一尝吧……‘天谴’的滋味。”
渗人的血腥味仿佛至今还萦绕不散。
卫听澜闭了下眼,缓缓吐出口浊气。
“他是一条相当棘手的毒蛇。”
第045章 花楼
刺客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卫听澜着急要审他,又怕军中拷问的手段吓着祝予怀,犹豫几番,便劝祝予怀早些回去,免得大病初愈又累着。
祝予怀自是领了他的好意,刚才绕着院子胡闹了一阵也确实有些乏,便带着易鸣和德音早早辞了行。
卫听澜将他们送出府门,临走前,祝予怀将车里的一小提食盒递了下来,塞到了卫听澜手里。
卫听澜低头望着食盒,面露茫然。
祝予怀微微一笑:“这一笼红豆糕尚未动过,你留着尝尝吧。”
方才他在车上拿着红豆糕哄小羿时,总觉得卫听澜时不时地朝自己看,现下想来,大约他是馋了,又不好意思说吧。
“可惜有些凉了。”祝予怀摸了摸食盒,“待你忙完了手头的事,下回见时,多给你备些。”
毕竟是一口气能吃十几碗饺子的人,少了怕是不够。
卫听澜受宠若惊地抱着食盒,也不禁笑了:“好啊。我近日要费些功夫料理刺客的事,等忙完了,还得去找你讨教功课呢。”
祝予怀笑道:“那便说定了。”
易鸣在一旁盯着他们道别,等祝予怀也上了马车,立刻挥鞭驱马,避灾神似地绝尘而去。
侯跃被马蹄糊了一脸尘土,看着卫听澜抱着食盒傻笑的模样,完全想不通他在乐什么。
“小郎君,您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谁说我不爱吃了?”卫听澜压着上扬的嘴角,佯装不在意道,“九隅兄好甜食,自己喜欢的总忍不住与我分享,我早就吃习惯了。”
侯跃:“……”
所以,到底是谁吩咐府里购置枣花蜜,然后只尝了一口就开始呸呸呸说太甜的?
他目送着卫听澜脚步飘然地离去。
年轻人,真矛盾啊。
祝予怀心中记挂着小羿的事,回府后,就给方未艾写了信,随后一头扎进了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开始琢磨缓解药瘾的法子。
卫听澜也得抓紧审问刺客,两人各自忙碌起来,连着好些日子,都没能抽出时间见上一面。
又是一日清晨,微凉的晨光透过窗,倾下一方薄霜似的影。
卫听澜立在盥漱架前,漫不经心地就着木盆搓洗自己的手指。细微的殷红顺着他的指尖淌下,在水中慢慢晕散。
他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审讯的过程熬人,不止熬那刺客,也熬他自己。各种折磨人的法子都用上了,睁眼闭眼都是萦绕不散的血腥味,那刺客还是没吐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据秦宛说,冒用她亡夫身份的细作多日前就已不曾露面,怕是又得了什么差事,但更多的情报她也无从知晓。
卫听澜闭上略显疲惫的眼,在脑中粗略过了遍目前所有的线索。
湍城,江敬衡,拓苍山,天谴,百花僵,秋思坊,观音像……
他能推测出的事只有一件——大烨内部的瓦丹细作,定与兀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兀真此人天生跛足,在强者为尊的瓦丹,无疑是自幼饱受轻视的存在。他的母族并不显赫,寒蝎族若没有拓苍山作为天险,恐怕早就被其他十一族吞并了。
格热木也并不喜爱他,从未带他上过战场,甚至还未等他成年,便以足疾为由直接将他打发回了拓苍山休养。
格热木属意的始终是长子。
前世,玄晖营越过白头关千里奔袭,横扫十二族后方薄弱驻地,本可以与前线大军里外包抄,将瓦丹的主力彻底剿灭。
格热木的长子赛罕却带着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的骑兵,硬是用他的弯刀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包围。
卫听澜没和此人交过手,但也听常驷说起过,赛罕有着堪比野兽的直觉,足够果决,命也够硬。
他能在败局已定时果断抽身,利用雪原的恶劣天气甩掉玄晖营的追兵,在暴风雪中背着他的父亲,拼着口气爬回王帐。
可到最后,他竟然因为格热木伤重逝世,悲痛过度而醉酒发疯,纵马消失在了雪野中。
怎么听怎么荒唐。
赛罕是格热木最骄傲的儿子,也是瓦丹上下都认可的王位继承人。而兀真……没有战功,没有权势和人脉,没有父亲的宠爱,与赛罕堪称天壤之别。
赛罕失踪,其他的王子在夺位中先后遭了“天谴”,十二族面临分裂之时,兀真却忽然从拓苍山回到了王帐,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继承了王位。
这简直不可思议。
有赛罕那样的强者珠玉在前,谁会觉得一个跛子有资格坐王位?更别提兀真刚一登位就向大烨递降书。十二族中那些自诩勇士的将领,如何能忍受这样怯懦无能的王?
除非兀真手中有足够诱人的筹码。
什么筹码,能让十二族各自的领袖都放弃成为瓦丹霸主的机会,甘愿俯首称臣呢……
卫听澜伫立良久,思绪飘远,眼神逐渐有些放空。
冷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他才察觉盆中的水已经冰凉。
他动了下微酸的脖子,随手抽下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走到窗前正欲关上,却忽然瞧见屋外枯木上的积雪已消融不见了。
虬曲的树枝滴着雪水,空气裹挟着潮湿的凉意。他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自那日一别,祝予怀连书信也未曾来过一封。
几日没见了啊……
他倚窗发了会儿呆,伸手往怀里探了探,摸出块叠得齐整的霜白帕子来,百无聊赖地举起来对着光看。
这帕子还是他雕刻玉韘那会儿伤了手,祝予怀给他包扎用的。沾了些微的血渍,回来后便被他仔细洗干净了。
祝予怀身上有雪后竹林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帕子上本也沾了些许,只是被洗过之后,已经淡到几不可闻。
卫听澜不禁有些懊恼。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穿过院廊,虚掩的门忽地被推开。
骤然对流的风吹得帕子的边角翻卷起来,卫听澜连忙收回了手,将帕子攥紧了些:“谁?”
侯跃扶着门,慌里慌张地喊道:“小郎君,大事不好!那个谁……”
“急什么,那刺客又寻死了?”卫听澜镇定地将帕子往怀里一塞,“反正嘴里撬不出东西,真死了也无妨。”
“不是。”侯跃喘匀了气,“是祝郎君,还、还有寿宁侯府那世子爷……说来约您一块儿去逛花楼!”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一卡。
他匪夷所思地站直了身,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说谁要逛花楼?”
“祝郎君和谢世子。”侯跃恨铁不成钢地一指,“还有您!”
卫听澜:“……”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卫听澜额角抽搐:“他们现在在哪。”
侯跃警惕道:“就在正厅。您该不会要跟他们……”
不等他说完,卫听澜一把捞起自己的剑,步履匆匆地卷起一阵风夺门而出。
谢幼旻这个混球,自己浪天浪地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竟敢带着祝予怀一块儿鬼混?
不要脸的登徒子,简直找死!
侯跃在后面一脸的痛心疾首。
果然,一听花楼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怕是早约好了。
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