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驷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坐下,盘起腿抱着胳膊,很不服气:“那公子你说,叫什么?”
“‘长林啸’。”卫临风早就想好了,把它举起来看了看,眼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它叫‘长林啸’。”
卫临风生来就是坚毅又可靠的人,像他父亲一样,是做将领的好料子。
常驷长年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数年如一日地追赶着父亲的脚步,在军营里一步一步地往上摸爬,看着他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从一个还不及马高的小少年,长到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出半头。
他终于如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而他珍而又重的长槊,也果真成了与“风夜吼”齐名的神武。
那是能令瓦丹骑兵闻风丧胆的“长林啸”。
如今却滚落在了污泥中。
——“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是笑着说的。
常驷带着玄晖营残余的部将,在雨夜中向着澧京的方向发狠地策马。
他带不回卫临风的尸体,也带不回那柄陷在泥中的长槊。
等卫临风身死的消息一递到京中,皇帝再无顾虑,势必会朝卫听澜动手。
常驷咬着牙,哽咽到几乎听不清耳旁的风声。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在那之前,替公子带着阿澜回家。
第040章 追踪
前世之事错综复杂,卫听澜身处其中,终究难以窥其全貌,只能靠着少而又少的线索拼凑出大致的脉络。
从瓦丹诈降开始,皇帝猜忌、瓦丹顺势挑拨离间,假扮的朔西突骑杀人劫囚栽赃嫁祸,到贪官污吏落井下石,一步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倘若这是一盘棋,父兄身死之后,大局就已定了。
绣娘命案这一步,在整桩谋逆案中显得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似乎是在卫家倾颓之势已定之时,拖住他们脱逃离京的步子。
这步棋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
按照那幕后之人缜密的行事风格,有没有可能,焦奕和这女子重逢,也是被计划好的呢?
卫听澜一面怀疑,一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对母子,身边行人渐少,逐渐到了远离街巷闹市的一片低矮民房。
白日百姓大多外出做工,民居附近稍显冷清。卫听澜谨慎地放轻了脚步,奈何巷道狭窄,又少了人群的掩护,那女子或许是察觉了身后有人,抱起孩子走得愈发快。
巷子七拐八绕,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卫听澜轻啧一声,跃上墙头抄近路追去,等瞧见那两人踪迹了,又寻着个有枯树遮掩的角落悄然落下。
却不想土墙疏松,被他一蹬就簌簌地往下掉沙石,砸在树干上噼里啪啦地响。
被撒了满身土的卫听澜:“……”
街巷寂静,只要不是聋子都该听见了。
女子显然也被这不容忽视的声响惊了一跳,站住了步。
她自知逃不过来人,咬牙抱着孩子转了身,紧盯着发出声响的枯树:“阁下一路跟来,究竟有何贵干?”
卫听澜默叹口气,索性从树后转了出来,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谁跟着你们了?”
在女子复杂的眼神中,他抱剑于怀,闲庭阔步地走了两步:“今日风和日丽,我闲步至此,看风景而已。”
女子稍显茫然地看了眼他满头的灰尘、脚边的破竹蔑和满地烂泥。
她后退了些许,勉强道:“民巷脏乱,郎君若要赏景,可往城外……”
“我觉得这儿挺好。”卫听澜面不改色地打断她,“我没事就爱在街巷里转悠,看看这些风土人情。”
女子见他油盐不进,颤声威胁道:“你不怕我喊人吗?”
“您太客气了。”卫听澜诚挚地说,“我出来散散心罢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小羿察觉到母亲抱着他的手在颤抖,也跟着害怕起来:“娘,他是坏人吗?”
卫听澜觉得这个走向似乎不太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学着祝予怀的口吻尽量温柔地笑道:“这可冤枉我了。夫人不是说家中有急事么?您自去便是。”
他这一笑,母子俩抖得更厉害了。
“不管郎君是为什么而来。”女子将孩子搂紧了一点,“只是求您……莫要跟着我们,将我们母子牵连进去。”
卫听澜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略微一顿,目光幽深地瞥了眼她身后的巷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强行跟过去,可能会给他们招致灾祸么?
或许祝予怀猜得不错,她是受人所制?
卫听澜思索片刻,在心中记下了这条巷子的位置,向她略点了下头。
听墙角这种事,果然还是得等月黑风高时偷摸着来比较好。
女子见他提步转了身,正要劫后余生地松口气,卫听澜踏出的步子突然一顿,凝神望向巷口。
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轻盈迅疾,不似寻常百姓。
女子见他止步,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道:“郎君怎么……”
巷口忽有人影一晃,话未说完她便睁大双眼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巷口的男子。
那男子乍见巷中有人,疾行的脚步猛然一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卫听澜确信没有看错,在与自己目光相接的一刹那,那人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认得自己?
巷中静了片刻,男子重又垂下眼,步履匆匆地要与卫听澜擦肩而过。
卫听澜在他行至身侧时抬剑一拦:“站住。”
那人止了步,声音低哑难听:“何事。”
卫听澜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过于瘦削的身形:“兄台有些眼熟啊……我们见过?”
他嘴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却一磕剑柄,剑刃才出鞘几许,那人眸光一寒,骤然屈身从靴中拔出两把短刀,白光一闪,径直朝他胸口劈去。
卫听澜后仰避过,左手以剑鞘隔挡,右手已拔剑反身向他袭去,冷笑道:“还真经不起诈。”
兵刃铮然相撞,刀戈嗡鸣声在凄清的窄巷中格外扎耳。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低矮的民居前。
祝予怀才撩起车帘,就被灌进的冷风呛得轻咳两声:“到了么?”
易鸣四下看了看:“公子,这地方道路坑洼,路又窄,马车只能到这儿了。这街巷九曲八弯的,他怕是早跑没影儿了。”
祝予怀拢紧了大氅,欲要下车:“那便步行吧。”
易鸣没办法,只得扶他下来:“公子这又是何苦,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本来说好了回府,行了没多远祝予怀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怕卫听澜一个人出了什么岔子,愣是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了。
也不知那姓卫的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倒不是怕人走丢了,只是越想卫听澜临行前那句话越觉得不安,担心他真被官差当贼人给逮了。
易鸣不放心让他独行,也不放心让德音一个小丫头独自守马车,正纠结着,就听不远处似有兵刃交接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喊声。
祝予怀心头一跳。
这声音像是那个叫小羿的孩子!
易鸣震惊了:“那家伙不至于连小孩儿都欺负吧?”
德音的眼睛发起了亮:“也没准是官差来抓人了呢!”
三人也顾不上马车了,拔步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窄巷中,男子一击不成,肩颈反被剑锋划出道血线,猛退了两步。一横眸瞥见不远处抱着孩子慌忙要逃的女子,他闪身避过卫听澜刺来的一剑,擦着墙缘朝那母子二人飞掠而去。
小羿被母亲用力推开,摔倒在一旁发出声惊叫:“娘!”
转瞬之间,那人已钳住女子的肩膀,扣在自己身前,手中短刀抵着她的咽喉,转身厉喝道:“别动!”
卫听澜提剑在手,嗤笑一声,慢慢向他走去:“我当是要做什么,威胁我啊?”
男子的短刀迫近几分,逼得女子痛苦地仰起头来:“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
“我与她素不相识。”卫听澜盯着她脖颈渗出的细血,漫不经心地站定了步,“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小羿摔得龇牙咧嘴,刚爬起来就看见母亲的脖颈在流血,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哭嚎着踢打那人的腿:“你放开娘!放开她!坏人——”
男子不胜其烦,一脚踹翻了他,足尖踩住他的喉咙:“闭嘴!再叫一声我现在就叫你没了娘!”
卫听澜的脸迅速阴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男子踏着孩子的那只脚上,握剑的手暴起了青筋:“放开他。”
小羿双手拼命捂着喉咙,在男子脚下艰难地挣扎:“娘……救、救我!好疼啊……”
女子眼中溢出泪来,可被刀锋抵着喉咙,一开口血就顺着脖颈的伤口蜿蜒着往下流:“求郎君……救救小羿。”
卫听澜眼中是森然的阴寒,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放、开。”
那人被他这阎罗似的可怖眼神看得脊背生寒,强作镇定地命令道:“你先把剑扔了,退后!”
卫听澜气极反笑。他在男子惊惧的目光中笑得浑身发颤,抬起一只手来,用力按住了刺痛的太阳穴。
女子脖颈的血和孩童的哀泣扎着他的神经,某些模糊而血腥的记忆浮了上来,让他听见了脑中不正常的嗡鸣声。
“我想不明白。”他自语道,“为什么总有人要找死?”
男子察觉到他身上骤涨的杀意,看着他这阴郁又瘆人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你敢过来,我现在就……”
卫听澜已经动了。
他看不清那男子惊恐扭曲的脸,也听不清他口齿张合间说的是什么。只有一股熟悉的、嗜血的暴戾像尖锥似的扎着他的头脑,驱使着他举起剑来——
“住手!”
一道清厉的声音好似冲破迷障的利箭,让他混乱的神智陡然清明了些许。
卫听澜下意识转头望去,就见祝予怀奋不顾身地朝自己冲来。他的大氅不知落在了哪里,墨色的长发在奔跑间散开,映着一身的月白和细碎的红。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骤然睁大,带着万分的恐慌:“濯青!!”
一道极细的银线带着星点的光,从眼前倏然飞过。
卫听澜被飞扑上来的祝予怀撞倒在地,摔出一声闷哼。两人身后举刀欲砍的男子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摇晃了两下,向后砰地倒地。
被挟持的女子瘫软跪地,摸爬着把孩子揽进了自己怀里,哭道:“小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变故太快,晚了一步的易鸣握着剑在几人跟前急刹住步,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这……”易鸣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他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听澜费力地支起身来,也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抬手拢住怀中战栗着的人:“九隅?”
祝予怀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埋首在他怀中迟迟没有应答。
卫听澜看不见他低垂的脸,只瞧见他散乱的头发滑落到襟前,手上紧攥着一支发簪,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青。
看着像是他常用来绾发的竹木簪子。
发簪端口的竹叶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芒,卫听澜一怔,霎时想起方才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讶异地回头一望,瞧见那昏死的男子咽喉处扎着的细物。
那是……长针?
易鸣抬脚警惕地踢了踢那男子,确认真的昏死过去了,才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银针,虽也诧异于祝予怀的发簪还有这用处,但比起惊讶,更多的还是后怕。
再转过头看向卫听澜,脸上就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打架打到一半把后背留给敌人,你脑子是不是有坑?”
卫听澜略显懵然地坐在地上,看着怀里的人:“我听见‘住手’,就……”
“哎哟我天。”易鸣被他气得头疼,几乎跳起来叫道,“公子是叫这歹人住手!你打我的时候不是挺精的吗?这人手里拿的是刀,是刀啊!你就站在原地让他砍?你这脑瓜子能有刀硬?要不是公子推开你,现在躺这儿的就是你了你知道吧?”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脊背生寒,痛心疾首道:“就差那么一点点,公子就要替你挨上那刀了!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你知道吗?”
卫听澜被骂得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只能手足无措地抱紧了祝予怀。
“阿鸣……”祝予怀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来,“你们先、先扶我一把。”
易鸣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一头扎进卫听澜怀里还没爬起来,赶忙蹲下来去扶:“还不赶紧的撒手!公子都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祝予怀被几人搀扶着缓慢直起身,蹙眉定了片刻,又自暴自弃地倒回了卫听澜肩上。
“算了,还是让我瘫着吧……”
卫听澜稍动了动,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得舒服些。德音抱着他掉落在半道的大氅往他身上披,见他气息不稳,担忧道:“公子很难受吗?”
祝予怀眉睫轻颤,抬手按住了胸口。
卫听澜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可是心疾又犯了?”
“没……”祝予怀努力喘匀了气,“就是心跳得有点快。”
易鸣有些紧张:“不是心疾,怎会心跳得快?”
“跑的。”祝予怀闭着眼生无可恋道,“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他说着又颤着手捂住了头,易鸣惊慌道:“头也开始痛了?”
“有点。”祝予怀气若游丝,“濯青这身板像铁打的,撞晕了。”
卫听澜在易鸣飞速甩来的一记眼刀中,难得显出了几分委屈。
习武之人,身板硬实些他也控制不了啊。
感觉到怀里的人软趴趴的像团要化掉的雪,卫听澜努力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又拉起大氅把祝予怀整个人卷得密不透风。
祝予怀有气无力地睁眼:“你在做什么?”
“我……”卫听澜耳根子有点烫,“我怕我太硬硌着你。”
祝予怀看着被打包得像个蚕茧的自己,半晌无言。
倒也不必如此。
他正缓着劲的这一会儿,一旁的女子抱着孩子忧心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几位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易鸣犹豫道:“那这歹人该当如何?”
祝予怀从大氅中探出头来:“那针上的药能麻痹人的肢体五感,但药效有限,他若是体质好,约莫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不如趁现在将人捆了送去报官……”
“不必。”卫听澜开口道,“这人的身手同图南山中那些刺客如出一辙,我要亲自审他。”
祝予怀一顿,抬眼看他。
卫听澜察觉到他的视线,垂下眼来:“你可会怪我不遵律法,滥用私刑?”
祝予怀靠在他身上,目光所及只有一小片下颌和微乱的领口。他的视线落在卫听澜轻微滑动的喉结上,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些紧张。
祝予怀问:“这人的身份,你有几成把握?”
“近十成。”卫听澜告状似的凑近些说,“你没看到,我方才只稍作试探,摸了下剑柄的功夫,他便骤然暴起要取我性命,显然是认得我。这人必定有问题。”
可他没有证据。倘若将人送去官府,只要这人装傻充愣咬死不认,再有皇帝暗中压着刺杀案一事,约莫最后只能按寻衅滋事、故意伤人来论罪。
到时候人往牢里一关,再被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便束手无策了。
卫听澜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高邈之毒至今未解,这人口中没准能撬出些线索,我不想放过。”
祝予怀听着,又回想起初见时卫听澜憔悴狼狈的模样。他没有亲眼见过图南山中的刀光剑影,却也想象得出那夜是何等凶险。
祝予怀轻声道:“那便不放过。”
卫听澜低头看他:“你不阻我?”
祝予怀与他视线相触,笑了笑:“我又不是不知变通的陈腐迂人。明知道报官不能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也不能将违律之人按罪论处,还要去做那无意义的事,那不是犯傻吗。”
“更何况……图南山一案事关边疆安定,也关乎你的安危。于情于理,我都不该阻你。”
卫听澜眼睫微动,揽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那便好。”
易鸣见祝予怀都这般说了,便利落地撕了那人的衣角拧成绳,将人捆缚起来。
德音在一旁左右看看,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女子:“夫人的脖子还在流血,先拿帕子按一按吧。”
女子微怔,接过来道了声谢。小羿还在哭哭啼啼,德音便蹲近了一点摸了摸他的头:“我听小羿说他的爹爹总是打人,你们要不要同我们一起走?”
女子犹豫着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歹人,纠结几番,道:“我不能走。小羿每月都要用药,那药唯有他们手中才有。这人今日便是来送药的,他回不去,那些人应当还会遣别人来……只要我装作不知情,兴许还能再蒙混些时日。”
祝予怀与卫听澜敏锐地对视一眼,易鸣不解道:“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别处弄不来药吗?”
女子捂住了小羿的耳朵,黯然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小羿害怕,才一直瞒着他。他并未生病,是被喂了毒。”
几人俱是一惊。
女子哀切地说:“这毒每隔一月左右便要发作一次,初始只是惊惧不定、坐卧不宁,若没有及时用解药,几日后便会骨痛如虫噬,若不缚着他的手脚,他甚至会将浑身都抓出血痕……我、我实在没办法……”
小羿被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楚,抬起头迷茫地打着哭嗝。
祝予怀语气有些凝重:“阿鸣,找找那人身上的解药。”
易鸣在男子的身上摸寻一阵,从衣襟里搜出个纸包来,打开一看,是些破碎干枯的植物茎叶。
他不明所以,将药包递到几人眼前:“公子认得吗?”
祝予怀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眼熟。他皱眉凑近了些许,就着易鸣的手轻轻嗅了嗅,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易鸣也严肃起来,屏息看着他。
祝予怀谨慎地往后退了些许,在几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中,忽地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卫听澜跟着浑身一震。
众人:“……”
空气沉寂了片刻,祝予怀整个人埋在大氅里,露出的耳尖飞速染上了红。
卫听澜看着像只猫似的窝在自己怀里的人,有些想笑:“可闻出什么来了?”
“还不能断定。”祝予怀耳廓更红了一点,强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不过有个猜测……请问夫人,这药的用法如何?”
女子如实答道:“按照他们所说的法子,研磨之后以火熏烧,待温凉后兑水饮服。”
祝予怀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以火熏烧时,可有异香?”
“有。”
“可是类似于花果将腐未腐时的甜腻气味?”
女子一怔:“正是。郎君如何知晓?”
祝予怀的面色难看起来:“我曾在师父的手札中看到过相似的图绘,是一种长在苦寒之地的药材,名为‘百花僵’……”
卫听澜察觉到他气息不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慢慢说。”
祝予怀勉强定了定神,撑着身坐正了些:“百花僵根茎碾碎后,外敷能阵痛,可若是烧融内服,却会令人成瘾。一旦成瘾,断药时便会痛不欲生。”
女子面色霎时一白:“郎君是说……”
祝予怀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羿,有些不忍:“若我猜的不错,令郎也许并非中毒,而是染上了药瘾。”
一个时辰后。一辆稍显沉重的马车驶过卫府正门,绕了半圈,拐进僻静些的后巷。
卫听澜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易兄辛苦,就停这儿吧。”
坐在车前的易鸣哼了一声,控着缰绳停稳了马车。
“动作快些。”他嘟囔着转头去掀车帘,“万一被人看见了还当我们绑架……姓卫的你又做什么!”
祝予怀坐在车里,原本正拿着块红豆糕安抚哭鼻子的小羿。他温声细语地哄了一路,眼看着就要诱哄成功,然而卫听澜一个俯身,径直把他连人带糕端了起来。
莫名悬空了的祝予怀:“?”
小羿被母亲抱着,眼巴巴地看着红豆糕在眼前打了个转离他远去,瘪起嘴又要哭:“红豆糕……”
祝予怀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一声,忙搭着卫听澜的肩探头看他:“别哭别哭,案上还有,德音,你快给他拿两块……”
卫听澜就着这个姿势半扛着人下了车,一脸云淡风轻地望向拦在自己身前的易鸣。
“怎么,易兄有话要说?”
“你还抱上瘾了是不是?”易鸣拿着马鞭威胁地点了点地,“给你三个数,马上把公子撂这儿。”
卫听澜无辜道:“事急从权,不是你说的动作要快些?九隅兄方才撞得头晕眼花的,你忍心叫他自己走路?”
易鸣气得发抖:“你还好意思说,你但凡多长几两肉,都不至于把公子撞得头晕!”
“正是如此。”卫听澜面露愧疚,“九隅兄因我遭了大罪,若不许我补偿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你说呢九隅兄?”
祝予怀几度张口,都被两人的唇枪舌剑打断,眼下突然有了说话的机会,愣是捏着红豆糕没反应过来。
卫听澜趁机一锤定音:“你看,你家公子并没有异议。”
祝予怀:“……你等会儿。”
“事不宜迟。”卫听澜抬脚就走,步子迈得十分迅疾,“大恩不言谢,车里那贼人就拜托你了易兄!”
易鸣:“……”
好样儿的,真是好样儿的。
拱白菜的猪见过不少,头一回见着这么猖狂的!
他面目狰狞地撩起车帘,拖起角落里捆得扎扎实实的歹人往肩上一抗,气势汹汹地追着那头绑架自家白菜的野猪去了。
第042章 箭亭
焦奕背上的伤还未好,在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侯跃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劈着柴,抬起袖子擦把汗的功夫,隐约觉得哪里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老焦。”他抓了抓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焦奕半眯的眼皮略抬了一下,忽然见了鬼似的地望向他身后。侯跃刚要回头,就见一团黑白相间的残影从他身侧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带着木屑的狂风。
侯跃稳住险些脱手的斧子,惊恐地转头看了一眼。
什么玩意儿过去了?
焦奕搭着手望了望,啧啧称奇:“真行,是咱们的小主子偷了个人回来。”
话音刚落,易鸣扛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噔噔噔地出现在两人面前,虎着脸扫视一圈。
焦奕更稀奇了:“哟,还有同伙。”
侯跃认出易鸣是除夕夜时给自己开门的祝府侍卫,然而瞧他这通身凶神恶煞的气度,怎么都不大像是来做客的。
侯跃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