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母亲既然在意他,即便因为什么缘故不肯和离,也不应当只因为多问了几句话就打骂孩子。
“你要管这闲事?”卫听澜看着他这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赞同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那女子宁可自己与孩子受着苛待也不肯和离,外人又如何能帮?到头来还要平白落人埋怨。”
祝予怀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能走也走不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有隐情,也许……”
卫听澜正想开口,却忽然听见人群中有人焦急地唤着“小羿”,这孩子便一个激灵转过了头,下意识应道:“娘!”
几人转眼看去,就见一个穿着俭朴的妇人挤开人群,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把孩子揽进了怀里。
她脸上尚有泪痕,又气又急道:“下回不许乱跑了,听见没有?”
卫听澜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拧。
眼看着她絮叨几句,低头牵着孩子就要走,他横剑一拦,不轻不重道:“这孩子是我们捡着的。您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带走,不合适吧?”
那妇人略微一惊,将孩子护到身后,垂头胆怯道:“谢过、谢过二位小郎君。我这孩子不懂事,冲撞二位了……”
“濯青,别吓着人家。”祝予怀按下他那把剑,和声问道,“夫人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妇人稍退了一步,摇头道:“没有。郎君若无事……”
“有事。”卫听澜没太多耐心绕弯子,“这孩子是挨了他父亲的虐打才逃了出来,您不会不知吧?”
妇人面色略变,看了眼孩子:“小羿,你跟人家胡说什么了?”
小羿瑟缩了一下,呐呐道:“没胡说。”
“还嘴硬!”妇人拍了下他的头,向两人为难一笑,“小儿顽劣,我夫君便教训了他几下,谁想到他赌气跑了出来,还学会了同旁人扯谎……贵人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我家中还要事要忙,就不耽误两位的时间了。”
她说着便拉扯着孩子匆匆离去,卫听澜这回没再阻拦,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
祝予怀辨不清母子俩的话孰真孰假,但见那女子提及夫君时言语多有维护,便也不打算追着人家自讨无趣。
“濯青,走吧。”
卫听澜忽然开口道:“这女子是个绣娘。”
祝予怀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出此一言。
卫听澜眼瞳一转,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担心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啊……是。”祝予怀迟疑道,“不过……”
卫听澜抱着剑挨近了些:“不如咱们偷偷跟上去瞧瞧。也免得你总悬着心,今夜睡不好觉。”
祝予怀讶异地看了卫听澜一眼,不知这人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
卫听澜抬指敲了敲剑柄:“我这行侠仗义的江湖瘾犯了,路见不平,就忍不住想探个究竟。”
祝予怀无奈一笑:“且不论那孩子的话是否过甚其实,看那女子方才言行,似乎对生人颇为戒备,不欲同你我多言。我们若纠缠不放,恐怕只会招人嫌恶。”
卫听澜望了眼那对母子的背影:“只悄悄地探一探,若真是那孩子信口胡诌,不打搅他们便是了。”
祝予怀觉得有理,颔首道:“也好。”
想了一想,他又有些迟疑:“悄悄地探……那我们是要跟踪他们吗?”
卫听澜转眼瞧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裳,咂摸了一下:“算了,听人墙角这种脏苦活,还是我一人去吧。九隅兄这一身正气的君子貌,蹲在人家墙角下多少有些扎眼。”
“这是夸我还是嫌弃我呢?”祝予怀好笑道,“你再拿我打趣,人都要走没影了。”
“哪儿敢嫌弃,这不是怕委屈了你么。”卫听澜一笑,朝不远处正探头张望的易鸣一勾手,“易兄,好生送你家公子回府,我先走一步。”
易鸣感觉自己就像条被呼来喝去的狗,当即开嗓骂道:“还需要你来多话?要走快走!”
卫听澜正欲举步,忽然一顿,凑在祝予怀耳旁轻笑道:“对了九隅兄。我要是被官差当作偷鸡摸狗的贼人给抓了,你可记得来牢里捞我啊。”
话音里带了几分调笑,祝予怀只觉耳畔一痒,抬眼时,卫听澜已优哉游哉地转身而去。
他的发尾在动作间轻晃,鸦青色的发带被风带起,轻佻地从祝予怀眼前拂过。
像条狡猾的小尾巴。
德音在一旁迷茫得很:“不是要做好事吗?为什么听起来鬼鬼祟祟的。”
祝予怀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这儿还有个不能教坏的小孩子。
他掩唇轻咳一声,斟酌道:“好事么……也可以偷偷地做,这叫深藏功与名。”
德音对他看了又看,实在没忍住道:“公子,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怕你承受不住,一直没敢说。”
祝予怀眨了眨眼:“什么?”
“就是……”她指了指祝予怀抬起的袖子,“你每回心虚的时候,都会这样拿袖子挡着半张脸,假装咳嗽。”
祝予怀正虚着的心略微一哽。
这也能看出来?
德音还在嘀嘀咕咕地补刀:“可是在雁安的时候老夫人叮嘱过,说你面皮薄,叫我们看破别说破,装作没看出来便好。可是……”
她的目光里露出几分同情:“公子,你的演技真的越来越差了。”
祝予怀:“……”
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卫听澜隔了一段距离,走得不紧不慢。
那叫小羿的孩子被母亲牵扯着,小小的背影一抽一抽,似乎抗拒着不想回去。那妇人低头数落了几句,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得越发着急。
方才看见这女子的第一眼,卫听澜就隐约觉得眼熟。等到她把孩子揽进怀里,无意间露出那双光滑细腻的双手时,他才想了过来。
贫民百姓不会费心养护皮肤,能有这样的双手的,除了高门贵女,便只有绣娘。为了避免粗茧勾坏了丝绸,她们会定期剔除茧子,不少绣坊还会专门给她们配制养手的膏药。
他在前世曾见过这绣娘一面——确切地说,是在大理寺的停尸间见过她的尸体。
卫家被卷入谋逆案的前夕,这女子在家中被人凌虐致死,尸体手中,紧攥着一支朔西突骑所用的响箭。
她的丈夫一口咬定有个刀疤脸的士兵纠缠妻子已久,甚至还登门恐吓威胁过自己,凶手定是此人无疑。
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焦奕,且命案发生的那一夜,焦奕恰巧酗酒未归,无人能证明他去过哪里。
官府将他作为嫌犯收押候审,还没等审出个结果,卫家便先出了事。
卫听澜理着思绪,目色逐渐深沉。
他后来反复推敲过数次,都觉得这绣娘的命案,与卫家被诬谋逆一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时机实在太巧了。
前世卫家沦为逆贼,是因两桩罪名——卫昭窃据兵权、通敌叛国,卫临风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
这罪名定得草率又荒唐,甚至根本没经过调查审讯的流程。父亲与大哥,都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遭人暗算,死于非命。
用一桩桩真伪难辨的罪证,给已经无法开口的死者定罪,哪还有容他辩驳的余地?
在看到大哥麾下残部拼死送来的消息时,卫听澜便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只有逃。
可其他人尚有机会脱身,牢里的焦奕作为逆贼同党,无论如何都必死无疑。
如果他们要劫狱救人,就势必会耽搁逃离出京的计划。就算狠得下心来断尾求生,凭他们那么点人手,少了一个得用的助力,蒙混出城的希望就更渺茫几分。
除此之外,他后来还听闻,皇城营来卫府抄家拿人时,竟从府中当场搜出了卫家意图聚兵谋反的信件。
若猜得不错,那些伪造的书信,应当也是有人趁着官府来卫府探查绣娘命案时,提前偷放进去的。
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把卫家往绝路上逼的机会。从父兄被人暗害开始,每一个细节都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压得他没有分毫喘息的余地。
要么反,要么死。
卫听澜逃往朔西后,费尽周折多方查探,才勉强拼凑出整个阴谋的冰山一角。
那样的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布成。也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一张细织密布的大网在暗中收紧,意图将困于其中的所有人一网打尽。
前世家国动乱的那一年,是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开始的。
在那堪载史册的一仗中,卫临风带着磨砺多年的玄晖营精兵,头一回绕过了白头关防线。这支速度极快的轻骑千里奔袭,横扫了瓦丹十二族后方的薄弱驻点,打了一场迂回纵深的大合围战。
那一战中,瓦丹后方补给断裂,主力也遭到重创,瓦丹王格热木被弩箭重伤,不治而亡。
瓦丹王次子兀真即位后,十二族再一次显出了分裂的倾向,瓦丹汗国内乱外患,不得已向大烨献了降书。
边疆战事初定,明安帝感念卫家劳苦功高,大加封赏,特许负伤在身的卫昭卸甲荣归,又封卫临风为抚西将军,并命其带兵清剿境内匪患,抚定内乱。
卫昭卸任前连番上书,直谏瓦丹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若无重将戍边,恐会卷土重来。
明安帝深以为然,擢选了两个京官替了都护长史之职。
卫临风被调离边防后不久,瓦丹果然借着向大烨上贡赔款之机,在两境交界处发动突袭。
瓦丹赤鹿族的首领巴图尔,是与朔西突骑抗衡多年的劲敌。新上任的京官被此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紧要关头,卫昭重披战甲,操着重刀强闯帅帐,夺了号令三军的帅旗,硬是力挽狂澜扛住了这场硬仗。
可这才只是阴谋的开始。
瓦丹此战一败,瓦丹王兀真立即亲斩了巴图尔的首级献给大烨,只道是赤鹿族自作主张挑起的战事。他承诺将剿灭赤鹿族全族,以告慰战死的大烨将士,且往后三年进贡之物再涨三成,以示歉意。
可旁人并不知晓,跟随着巴图尔的首级一起被送到澧京的,还有几封密信。
瓦丹使者称,他们在叛贼巴图尔的帐中搜出了他与原朔西都护使卫昭的来往书信,此二人暗中勾结,意图毁坏邦交、重兴战事。瓦丹甘愿向大烨俯首称臣,望大烨国主切勿偏听偏信,误解了瓦丹的一片诚心。
明安帝本就对卫昭私返前线一事颇为不满,得知卫昭为了谋取被收回的兵权,竟不惜勾结外敌,当即大发雷霆,急召卫昭回京受审。
旨意中没有明说通敌之事,卫昭只当明安帝是要问自己越权领兵之罪,便拆甲卸刀,任由传旨官吏给他戴上镣铐,关进了囚车。
一行人却在回京途中遭了刺客的伏击。
刺客身着朔西突骑的甲胄,似是为救卫昭而来,却丝毫不理会卫昭的怒声斥喝。他们手中的环首刀在这场虐杀中泛着残忍的冷光,劈风饮血,肆意收割着人命。
押送卫昭的官吏力不能敌,有几人勉强放出了求援的响箭,可下一瞬便被砍翻在地。
卫昭在囚车内目眦欲裂,朝尚存的几名官吏声嘶力竭地吼,要他们快逃,快回京禀明圣上。
却有一支利箭呼啸而来,骤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周遭的喊杀与惨叫声里,卫昭跪倒在地,怎么也咽不尽喉中的血。
一生叱咤沙场的老将,纵然早生华发,身着囚衣,也不曾显露过半分衰弱和无力。
可他跪倒在车中,额头用力抵着车壁,头一回狼狈得佝偻了下去。
四处都是迸溅的血光。
卫昭咬着血,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在囚车上,想要撞开枷锁,眼泪却从满是风霜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在那刀光血色中,他几乎已经看见了卫家的末路。
“昭、绝无不臣之心。”他艰难地吞咽着血,声泪俱下,“替我求圣上……我、我那两个孩子……”
他徒劳地挣扎着,辩解着,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涌出的鲜血中,和眼泪一起滴落在囚禁他的牢笼里。
无人听清。
随着环首刀捅穿皮肉的声响,押送他的官吏们接连倒在了血泊中。滚烫的血溅在卫昭努力伸出的双手上,溅得他浑浊的双眼中只剩了猩红的一片。
远处,临近州府的官兵听见了求援的响箭声,正匆忙赶来。
那假扮朔西突骑的刺客忽然劈开了囚车,背起卫昭就要走。
他推不开、躲不掉。
他的腕上系着一条亡妻编的彩绳,上头缀着两个小小的青玉坠子,被他珍重地戴了许多年。
彩绳在挣扎中断裂开来,两个刻了字的青玉坠子砸在血泊中,发出叮当的轻响。
一个是“风”,一个是“澜”。
他的两个孩子。
“放、放开……放开!”
卫昭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狠命捏紧了那刺客的咽喉。
四面八方的官兵涌了上来。
刺客咬牙吃痛,恨然松手弃了他,哀声呼号:“将军有令,勿要受他所累,撤——”
卫昭滚落在地,半白的发浸染了血。
迟了一步的官兵们惊魂不定地望着满地尸体,出鞘的刀剑犹疑地对准了他。
“我那二子……不能……”
卫昭抬起手来,似想抓住什么。可他瞪视的眼瞳中光华渐散,倒映着晦暗的天空,终是沉寂了下去。
没有一人听清他破碎的未尽之言。
卫昭死了。
饶是不愿相信,可众多眼睛都看得清楚,朔西突骑屠戮朝廷命官,欲救卫昭脱逃而未遂,此举几与谋反无异。兹事体大,当地官员不敢擅作主张,立即封锁了消息,遣人快马加鞭往京中递急报。
而那时卫临风领了剿匪的差事,率领轻骑刚行到泾水一带。秋雨涨水,几处决堤淹了良田,路面泥泞难行,马蹄踏起的都是腥臭的烂泥。
一行人好不容易寻到干净的水源,停下来暂作整顿。
卫临风坐在树下闭目养神,身边搁着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槊,看着沉肃又煞人。他的面容其实生得很俊雅,只是被战场打磨得久了,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冷冽锋芒。
一个青年披着残破的战甲,提着刚汲满的水囊回来,向他道:“大公子,您也喝点水?”
卫临风听见声音,睁开眼看向青年:“要我说几回你才记得住?叫将军。”
卫昭早年定下的规矩,家事与军中事不可混淆。朔西突骑是大烨的将士,而非卫家一家的家将,军中向来不认什么大公子二公子,只认军职和功勋。
青年名叫常驷,是在卫府里头养大的战场遗孤,从小到大“公子公子”的喊惯了,参军以后总也改不过来。
他摸了摸下巴,讪笑道:“一时嘴瓢,一时嘴瓢。将军大人有大量,饶了属下这回吧。”
卫临风接了水囊却没喝。他的眼底布着细微的血丝,揉了下眉心问道:“人都清点完了?”
常驷面上笑意淡去,低声禀道:“除却个别负隅顽抗的亡命之徒已就地正法,余下共计四百一十五人,都是走投无路才聚起来闹事的百姓。将军,这些人……”
“他们不是匪寇,是家里遭了灾的难民。”卫临风提着长槊站起身,“走,去借粮。”
“将军。”常驷跟着走了几步,实在忍不住道,“我知道您不耐烦听牢骚话,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泾水水患连年,朝廷拨的赈灾银不知进了谁的肚子,分明是贪官污吏不干人事,逼得民怨载道,流寇屡禁不止!现在倒好,叫我们来收拾这烂摊子,还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们,圣上……”
卫临风沉声打断:“说完了吗?”
他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压不住的火气:“无凭无据,就凭你一张嘴,我就能将刀架在那些贪官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把吞下去的钱粮吐出来了?”
常驷心里憋屈得很,可看着卫临风面上掩不住的疲色,终是恨恨叹了一声,没能说下去。
皇帝委以此任,说得好听是信任倚重他们,可一旦这事摆不平,该问的罪一条都不会少。
剿匪这差事何其棘手,若真是寡廉鲜耻的匪寇,痛痛快快杀了也干净。可到了地方,满目尽是骨瘦如柴的百姓,不用他们拔刀就先跪倒了一片,甚至有老妪认出他们的军旗,抱着濒死的孩童就扑上来哭着求卫将军救命。
这算哪门子的匪患?这能怎么剿?
卫家战功显赫,本就立在风口浪尖上。不久前卫老将军越权带兵同巴图尔打了一仗,虽是逼不得已,却也犯了皇帝的大忌,还不知道要怎么论罪呢。
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卫临风,盼着他行差踏错,好趁机奉迎着圣心,狠命再往卫家头上踩几脚。
卫家得的封赏转手就填进了朔西边防的窟窿里,他们那点军粮自己都还不够分。难民安置完一批还有一批,好好一个抚西将军被逼得四处打秋风,偏偏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狐狸算准了他们不敢动粗,个个都敢居高临下拿鼻孔看人。
想救人却没有钱粮,撒手不管吧,这“匪患”就不能平。朝廷就像是巴不得他们被逼到绝路,黑了心肝闭眼将这些百姓给屠了。
届时既甩脱了这烫手山芋,又能让言官拿唾沫星子淹了他们。卫临风即便不褪层皮,最轻也要落个凶戾残暴的恶名,替朝廷背黑锅。
常驷咬了下牙,恨声道:“不给钱不给粮,以剿匪的名义叫咱们来赈灾,折子上了多少封也没个音讯。将军,这摆明了就是个坑,逼着咱们往下跳呢。”
“总有办法的。”卫临风勒紧臂缚,提步向战马走去,“启程,去河阴借粮。”
常驷紧跟着他:“若是河阴也不肯给呢?”
“不给也得给。”卫临风握着长槊的手紧了紧,“到时候你带人留在河阴城外,出了什么事,我来担。”
常驷张了下嘴,着急道:“将军这是何意!”
卫临风纵身上马:“无非是想要个能拿捏我的把柄,给他们便是了。”
要么剿匪不力,要么残杀难民,反正总要有一个罪名扣到他头上。
既然如此,还不如他自己来挑个喜欢的。
威逼贪官这罪名听着就不错。
“这也没什么。”他对常驷说,“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罢了我的官,罢就罢,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少时初入军营那会儿急着要服众,总学他爹端着冷肃的一张脸,装作不动如山的沉稳模样。一年又一年的,就把自己养成了个不苟言笑的面瘫。
到了这会儿,想起许久未见的弟弟,卫临风面上却罕见地浮起个笑来。
那小子在芝兰台里拘了那么久,若能回家,肯定得高兴坏了。
他这样想着,没奈何地摇了下头,调转马头道:“走吧。”
一行人便改道前往河阴。卫临风预备先礼后兵,在城下自报了家门道明来意,对方却出乎意料地没磨蹭推阻,爽快地放下了吊桥。
卫临风带领十余轻骑才入城门,带人等在城外的常驷就听见了转动的机括声。
他搭手往门楼上望了望,等到仔细看清了那些弓.弩摆放的方位,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纵马急冲往前,近乎声嘶力竭:“公子快回来!”
卫临风在踏入城中马道后,也立时察觉到不对,正要调马转回,城头的重门却在他面前轰隆一声坠下了。
众人面色骤变,几乎顷刻间,城内万箭齐发之声与喊杀声四起。
城内有伏兵!
常驷整个人如坠冰窟,急策着战马就往城门冲去:“开城门!你们要做什么!”
还未到近前,一支利箭自门楼上射来,正中他的右臂,将他整个人带下了马来。
后方跟来的将士面露惊愕,忙扶拽着常驷往后退:“常副将!城头有强弩,去不得!”
常驷咬牙捂着伤口,冲城头嘶声高喊:“卫将军是圣上亲封的抚西将军!尔等岂敢!”
城头守将面容冷厉,扬声反问:“为何不敢?卫临风勾结匪寇,以权谋私,名为剿匪,实则向沿途州府威逼胁迫,讹诈敛财,图谋不小!”
常驷从地上爬起来,拔刀出鞘,一双眼红得骇人:“休要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开城门!”
“好大的口气!尔等此刻兵聚城下,是要跟着卫贼一道做乱臣贼子,攻城造反吗?”
两厢僵持之间,城中的箭弩声停了。
这片刻的死寂中,一阵彻骨的寒意涌入了常驷的五脏六腑。
城楼上的是能以一敌百的强弩。
卫临风带入城内的,仅有十余人而已。
重兵器刮擦地面的声响一阵一阵从城内传来,刺得人耳膜生疼。一名士兵拖着一杆乌黑的长槊,稍显费力地上了城楼。
常驷紧咬的牙关在战栗,死死盯着被那守将接在手中掂量的兵器。
那是卫临风几乎从不离身的长槊。
守将随意地瞥了一眼,抬手一扬,长槊直直从城头坠下,砸在被雨水泡软的烂泥中,发出震耳的巨声。
“朔西卫家狼子野心。”
冷然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隔空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好似尖刺扎着人心。
“逆贼卫昭、卫临风,意图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九族。”
常驷好似被人当头砸了一棒,下意识地攥着刀柄要往前冲去,却被人死死拖住。
“常副将!”拦抱着他的将士几乎哽咽,“卫小郎君尚在京中!我们只带了这五百余人,耗不得,耗不得呀!”
城楼之下,长槊的嗡鸣声仍在哀泣不止。
城头的机弩调转了方向,对准城下。
“诸位若识时务,”守将的声音几乎带了几分怜悯,“尽早降了吧。”
常驷一直记得。
卫临风初立战功那年,卫老将军寻来朔西最好的军匠,专门给他量身锻了一把兵器。
那时的卫临风锋芒初绽,拿到等了许久的长槊,纵然还要绷着脸装作喜怒不形于色,手上却跟着了迷似的,坐在马场的栅栏上,一遍又一遍把槊身擦得锃亮。
他擦够了这新得的心肝宝贝,实在按耐不住心头的雀跃,跳下来把学过的所有招式都挨个演练了一遍。
槊杆微沉,槊锋冷厉,舞起来呼呼生风,好似朔风过千山,惹得万林飒响不绝。
卫听澜和常驷听着消息赶来瞧热闹,趴在栅栏边看得目不转睛。
常驷羡慕得两眼冒绿光,唧唧呱呱地拉着卫听澜商量,要给这长槊起个荡气回肠的响亮名字。
什么“霹雳火花棍”啊,“霸道无敌枪”啊,年幼的卫听澜还没有觉醒毒舌的技能,只将眉头皱得死紧,半个字都不想搭理他。常驷却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让全军营都来听听他多有文采。
然后他就被长槊的主人忍无可忍地撂了个过肩摔。
“我爹的斩'马刀名为‘风夜吼’。”卫临风板着脸认真地教训他,“我这柄长槊,将来是要同‘风夜吼’齐名的。霹雳霸道什么的,你一个字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