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顿了顿,神情一时间有些变换不定。
别人卫听澜不认得,但易鸣这张脸,他想忘记都难。前世祝予怀死后,这家伙不知道刺杀了自己多少次,跟块膏药似的赶不走甩不掉,烦不胜烦。
卫听澜无意跟这种死心眼的人计较前世的恩怨,反正那些刺杀没一次得手过——只是他现下看着易鸣站在祝予怀身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易鸣一手撑着伞,一手虚护在祝予怀身侧为他挡风雪,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这么大个人能被风刮跑了似的。
至于吗?
卫听澜微拧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祝予怀。
他这回留了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祝予怀瘦了。
不但瘦了,面色也浅淡苍白,站在那儿就像是山间的晨雾,还真有种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错觉。
别说是拿刀来捅自己,他看着竟像是连刀都提不动。
这是病了?
祝予怀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审视,却有点弄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这少年眼中看出了一丝莫名的不满。
祝予怀怀疑地低头扫了自己一眼。难道是自己穿得太素,没有穿金戴玉,对方嫌他不值得一抢?
怎么着,这难道还是个劫富济贫、看人下碟的山匪?
祝予怀心情复杂地顿了顿,继续道:“你方才说,你的同伴中有人中毒,需要大夫?”
“正是。”卫听澜回过神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为高邈解毒。
他飞速地思考着该怎样劝说祝予怀和自己一同前去救人,却听祝予怀向护卫吩咐:“去请方先生过来。”又转头向卫听澜解释道:“在下的师兄常年云游行医,见过不少怪病奇毒。他若愿与你同去,或许能帮上忙。”
卫听澜有些诧异,迟疑地答道:“那……多谢。”
祝予怀笑道:“不必客气。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卫听澜一噎。
他习惯了对不信任的陌生人隐瞒身份,可谁能想到车里的人就是祝予怀!
他的名字和朔西卫家绑在一起,现在才坦然相告,不就等于承认那方才说的什么行商是胡诌的?
以祝予怀谨慎的性子,怕是又要费不少时间叫他自证身份。
卫听澜灵机一动:“我叫陈莽。”
祝予怀和煦地点头:“陈小兄弟稍等片刻,我叫人去打点些可能用得上的药物。”
两个护卫领命而去,卫听澜道过谢,怕多说多错,静默地垂了眼。
祝予怀见稳住了他,嘴角噙着的微笑越发亲和,走近两步同他闲聊:“小兄弟的主家也是往澧京去?年节将至,是贩年货的么?”
说着,他又露出几分真诚的、恰到好处的疑惑:“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也出来走货了?这山高路远的,你们能赶得及在年前回乡过节吗?”
啊!我就知道。卫听澜在心里嚎叫,真是麻烦!
他一边在心里努力编造自幼与家人离散、被姓高的行商收养的凄惨身世,一边估量着越过那些护卫直接抢人的可能性。
还没等他酝酿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回答,铠甲颠簸的声音伴着马蹄声破开雪幕,远处马道上出现了几个策马赶来的士兵。
侯跃搓了搓冻僵的脸,瞧见远处那么一大群人,卫听澜安然无恙地立于其中,顿时激动地高声呼喊:“卫小郎君!卫小郎君!可是大夫找着了?”
祝予怀抬眼望向远处那些士兵,又回眸看了看僵在原地、耳根泛起可疑红色的少年。
与卫听澜身上的玄铁甲不同,那些士兵的盔甲是大烨戍边将士的常见形制。图南山好歹挨着澧京,盗匪再嚣张,应该、不至于能抢到这么多件吧……
“卫小郎君”的回声在山间回荡,祝予怀隐约觉得这个姓氏好像三天两头在他耳旁打转,好像,昨夜是不是刚讲了个话本子来着?
他的神情变得愈发微妙,据说朔西卫家的幺子月前领旨回京受赏,眼前这孩子自称是西北来的,身边的烈马怎么看怎么像战马,同伙疑似戍边将士……
所以,话本子里头那个力能扛鼎的怒目金刚——
原来是个个头还没他高的青稚少年?
卫听澜杵在那儿,看见祝予怀先是恍然若悟,而后又一脸稀奇地朝他望来。那眼神盈盈有光,简直像瞧见了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奇珍异兽。
卫听澜恨不能现在就把自己埋进雪里。
祝予怀这人浑身上下最招人恨的便是那双眼睛。哪怕不经意地朝人一瞥,那流转的眸光都好似攒聚着星河,欲说还休地撩着人往里栽跟头。
卫听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想拔腿就走,可祝予怀的声音似一道细线在他脚下一勾,鬼使神差地把他绊住了:“那个,陈小兄弟。”
祝予怀似是觉得这个称谓颇有兴味,轻笑道:“方才的酒……有你们朔西的好喝么?”
卫听澜飞速地、近乎恼怒地掠了他一眼,低下头恨恨地盯着脚下的积雪。
祝予怀那一声带着鼻音的轻笑,像谁坏心眼地在他身上点了把火,在他浑身上下烧了起来。
第008章 我字濯青
几个士兵到了近前,下马打了照面,侯跃急冲冲地问道:“小郎君果真找着大夫了?”
卫听澜麻木地“嗯”了一声。
侯跃大喜过望:“老天庇佑!大夫在哪儿呢?”他眼睛往人群中一扫,略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带刀护卫,最像大夫的就是当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了。
好俊的大夫!
侯跃眼前一亮,上前几步问道:“先生贵姓?我们将军中了箭毒,先生若能施以援手,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们朔西汉子,向来有恩必报,言出必行!”
护卫们面面相觑,祝予怀心道果然,笑说:“先生二字不敢当,在下姓祝,只是略知医理,不敢误人。几位稍安勿躁,大夫我已着人去请了。”
易鸣在一旁听得急了:“公子,这些人来历不明,您真要让方大夫跟他们走?”
“哎,小兄弟话可要说清楚!”侯跃瞪起眼睛,“怎么就来历不明了?你不认得我不打紧,朔西突骑的环首刀总该听说过吧?你瞅瞅我这刀是不是货真价实!”
他将佩刀往地上重重一拄,易鸣瞟了一眼,也不惧他:“这不得问你们自己么?走货的行商配环首刀做什么?”
“行商?什么行商?”侯跃嚷起来,“你听哪个胡说八道老子是行商?”
祝予怀默默望天,有些不忍心去看卫听澜此刻的神情。侯跃还欲上前再辩,于思训拦了几下没拦住,咬着牙叫:“猴子!”
“训哥你老扒拉我干甚?”
“你快别说了!”于思训头皮发麻,“这情况不大对劲。”
“猴子,别回头。”焦奕在后头幽幽地说,“哥替你看了,小郎君那脸就像块从雪里刨出来的碑,眼看着就要掉冰碴子了……”
侯跃瞬间如芒在背,哆嗦地收回了刀,嗫嚅道:“咋回事啊,我啥也没说啊……”
祝予怀瞧他噤若寒蝉的模样,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笑。
他装作咳嗽抬袖遮了遮扬起的嘴角,余光朝卫听澜悄悄一瞥。谁知那一眼正撞上卫听澜幽深的目光,那目光凉凉地刮在他身上,比北地的风还要冻人。
这何止是掉冰碴子,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冰碴子吧!
祝予怀赶紧低头,欲盖弥彰地又咳了两声。
“公子咳得厉害,可是外头太冷了?”易鸣担忧地扶着他,“要不我在这儿看着,您先上车里去?”
“没、没事。”祝予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何,他觉得卫听澜的脸好像更黑了。
所幸方未艾终于跟着护卫赶了过来。祝予怀如释重负,赶紧迎上去道明了情况,方未艾听闻是朔西的将士前来求援,立马就应允了下来,收拾药箱要与他们同去。
祝予怀看他们的战马都受了伤,卫听澜的那匹伤得尤其严重,便叫人挑了几匹壮马给他们换乘,又吩咐几个能干的护卫与方未艾一同去西北脉帮忙。
几个将士千恩万谢地接受了,卫听澜看了看追影身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沉默半晌便也点了头。
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整顿着药材和马匹,卫听澜一声不吭地站在边缘,手掌一刻不歇地捋着追影的鬃毛,忽然转头看了祝予怀一眼。
一句“你为何如此消瘦”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可一对上祝予怀的眼睛,这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被他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祝予怀不解其意。
他瞧了眼不知哪天可能要被卫听澜摸秃的黑马,猜测像他们这样征战沙场的人,大约对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十分有感情,便安慰道:“卫小将军放心,我会让人好好为这些战马疗伤,等到了澧京,便叫人把它们送还你府上。”
卫听澜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道:“我还没有军职,称不得将军。”
很好,《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连题目都是乱写的。
出于照顾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祝予怀好脾气地改口道:“那,卫小郎君?”
卫听澜不说话。
“卫贤弟?”祝予怀试探道。
卫听澜看起来不大高兴。
祝予怀轻咳一声,机智地转移了话题:“这匹马,它可有名字?”
“追影。”
说话间,方未艾等人已收拾妥当,几个士兵也上马准备返程。
卫听澜不欲再多耽搁,走到祝予怀借给他的马前,利索地翻身而上,看起来像是受够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毕竟是脸皮薄的少年人啊。祝予怀心里一笑,也不计较,抬起脸来想要道声别,却听卫听澜闷闷地说了句:“……濯青。”
“什么?”
“别叫什么郎君贤弟,难听。”卫听澜说,“祝兄有字么?”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无礼,他又坐在马上,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惹得易鸣拧眉瞪了他一眼。祝予怀倒是神色自如,按了按易鸣的手腕,浅笑道:“在下表字九隅。”
卫听澜略一点头,控着绳缰掉转马头,绕过他身侧时,忽地倾身过来,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祝予怀心下一惊,毫无防备地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易鸣眼明手快地抬手一拦,警惕道:“你做什么?”
“向你家公子道声谢罢了。”卫听澜嘴上答着话,眼睛却只紧盯着祝予怀看。
虽被人这样唐突放肆地打量着,祝予怀面上仍一片坦荡,只那双明霞流转的眼睛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
这人的眼睛委实是个祸害。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九隅兄今日之恩,我记着了。”
祝予怀见他浑身莫名的正气凛然,迟疑道:“呃,不用谢?”
“我字濯青。”卫听澜不再看他,驱马上前汇入返程的队伍中,唯有同他那人一样桀骜沉郁的声音在空中荡开,“来日再见,九隅兄可别唤错了。”
“濯、青。”祝予怀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策马踏雪远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字倒是和人一般耿介。”
卫听澜带人行出没多远的路,雪愈发大了。即便有了祝予怀借给他们的蓑衣,那雪也打着旋覆面而来,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雪天路面情况难以辨别,不能纵马快行,焦躁也是无用。方未艾同几个护卫不是常年征战的人,又带了药材拴在马背上,冒雪前行难免有些慢。卫听澜看了又看,停马将那些药材解了下来交给士兵们扛,自己也揽了方未艾的药箱,掂了一掂,忍不住问道:“方先生,为何你们出门在外,要备这么多的药物?”
这个问题他其实憋了好一会儿了。
一个护卫随口接了话:“公子身子不好,雁安往澧京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多备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个答案卫听澜猜到了。他们拾掇药材的时候,他便瞥见那车药装得满满当当,可究竟什么样的病,值得这么严阵以待?
卫听澜有点不自在地问:“他患的什么病?很严重吗?”
此事本也不是秘密,方未艾想了想,祝家多年来找遍了据说能治先天之疾的大夫,也没一个能治好祝予怀的。卫听澜的父亲卫昭早年南征北战,数次化险为夷,认识些奇人异士也未可知。
他索性也不作隐瞒,答道:“九隅生来体弱,自幼有心悸之症。”
“生来体弱……”卫听澜懵了片刻,重复道,“心悸之症?”
“是啊。”另一个护卫说,“这心疾磨人得很,公子在雁安养了十来年也没好全。虽说没刚到雁安时那么严重了,只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一年到头药就没断过。”
“唉,公子命苦呢。”
卫听澜的思绪混乱而迷茫地飞旋着,耳边那些叹惋声仿佛磐石一块又一块地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呼吸滞涩,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祝予怀有心疾?
他怎么会有心疾?
前世的祝予怀,即便身上带伤,也能率兵急行追杀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能在百步之外一箭射散他束发的发带。
这样的人,怎会数十年缠绵病榻,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卫听澜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演武场上熠熠生辉的祝予怀,一会儿是策马飞驰时恣意张扬的祝予怀,一会儿是图南山的大雪中,昏沉间看见的那个朝自己走来的月白色影子。
还有前世祝予怀死时,那双从来都只是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露出的悲凉又释然的神情。
卫听澜的心底泛起一阵绵密的慌乱和刺痛。他记起了祝予怀胸前那刺目的血迹,还有自己手中染血的剑。
心疾……为什么偏偏是心疾?
“卫小郎君?”方未艾一直观察着卫听澜,觉得他这神思不属的反应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连唤了好几声,卫听澜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
方未艾试探地问:“小郎君这是……是在想九隅的病?”
卫听澜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微闭上眼抚了把脸,似乎是想拂开眼前飘扬的飞雪。
“他……他与我素不相识,能如此仗义相助,这样的深恩大德我还不清。”卫听澜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若有可能,我会遍寻良医,直到找到能治愈他的法子为止。”
祝予怀这样的人,不该一生困于病榻之上。
卫听澜不再说话,打马上前,抽剑劈砍除去被雪压倒的枯枝残木。
方未艾被他这莫名的一番剖白搞得有些迷茫,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少年埋头清理路障的背影。
那样毫不惜力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开路,倒更像是心绪杂乱,在借力宣泄。
未等方未艾想明白缘由,雪幕之外隐隐传来轻微的震颤声。
几个将士在卫听澜的示意下立即停马,挡在方未艾及几个护卫身前,扶刀戒备。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他们眼下势单力薄,四周又都是萧疏残林,根本无处遮掩,免不了要正面迎上了。
于思训不欲让无辜之人牵扯进来,转头道:“方大夫,你们几位先后撤一段距离,若有万一,不必管我们的死活,只管往回跑,替我等转告祝郎君——图南山中仍有刺客流窜,勿再前行。”
几个护卫闻言面色微变,想想公子还在后头,趟不得这浑水,便点了头,护着方未艾往回走了些,紧张地观望着这边的动静。
雪幕之外的马蹄声逐渐清晰,一队从澧京方向而来的人马露出了身形。卫听澜看见领头那人一身红得扎眼的锦袍,眉头微微一挑。
是个熟人。
于思训从前曾随卫听澜的兄长一道回京述职,见过的人多。他望了一阵,松了口气,提醒道:“小郎君,来人并非刺客,我们……”
“管他是谁。”卫听澜低声下令,“拔刀,把他们的路堵严实了。”
于思训惊道:“不可!那是寿宁侯府的……”
“装不认识。”卫听澜抽剑出鞘,“时间紧急,没空跟他们好好寒暄。都记着,我们昨夜遇袭,险些全军覆没,故而眼下风声鹤唳,神志不清,看谁都像刺客。”
“全、全军?”侯跃陷入了自我怀疑,“昨夜走得太急,天又黑,我都没细看伤了多少兄弟……训哥,真有这么严重?”
几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焦奕却忽地一声轻嗤,好似忍俊不禁。于思训不明所以,还欲再劝,被他一把拉住。
“于兄是正人君子,怕是不懂。”焦奕拔出刀来,冲着他露齿一笑,“小郎君这招,叫趁病耍流氓。”
第009章 何人阻道
卫听澜带人拔刀明目张胆地横在路中,排场比劫匪还要嚣张三分,对方还未走到近前,就察觉了异常。
一阵勒马声后,有人高声呵斥:“前方何人阻道?意欲何为?”
“这话该是我问。”卫听澜回道,“尔等形迹可疑,在图南山中意欲何为?”
对面静了片刻,当中那穿绯红骑装的少年打马上前几步,犹疑地问:“我见诸位身上所着,似是大烨边将的盔甲,不知隶属哪位将军麾下?”
卫听澜不作答,只将剑锋偏移几许指着他:“别乱动。”
少年身边的侍卫被他明晃晃的挑衅姿态激怒了:“大胆!你可知自己在同什么人说话?”
“不巧,我没兴趣知道。”卫听澜慢悠悠地说,“我这人最烦与人动口舌,只爱用刀剑说话。”
于思训隐约看出来了,他这是故意挑事,想激对方同自己动手。
原因倒也不难猜,卫家在京中没什么根基,图南山遇刺一事,幕后之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光凭他们自己怕是查不出什么,只能倚仗皇帝。
到时候皇帝若想大事化小,随便编个由头糊弄结案,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如果卫听澜借着遇刺一事胡搅蛮缠、把寿宁侯府的人给打了,寿宁侯不愿家里人白白受这无妄之灾,必定要讨个说法。皇帝看在寿宁侯的面子上,多少也会装装样子往深了查。
但是、但是……于思训想起临行前卫老将军的千般叮嘱,要他在澧京时时敦促卫听澜“谨言慎行、勿惹是非”——眼下他们这都还没到澧京呢,就要跟寿宁侯府结梁子了吗?
他斟酌着语句,想委婉地劝上一劝,就被一旁的焦奕拿刀鞘杵了下后背。
“于兄,你直接上。”焦奕低声催促,“我看这流氓也耍得差不多了,你再不开口就真打起来了!”
于思训:“……”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场合,好像被推出来当和事佬的都是自己。
于思训实在演不出那种后知后觉认出了对方的吃惊样,只能木着张脸,赶在卫听澜继续拱火之前高声道:“诸位且慢。我见郎君似曾相识,敢问可是寿宁侯府世子?”
“你认得我?”谢幼旻愣了愣,打量他一眼,“我想起来了,去年卫长史入京述职时我见过你。你叫于……于什么来着?”
卫听澜看到这骤然缓和的情形,颇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
“末将于思训。”于思训公事公办地抱拳施礼,“冒犯世子了。我等奉长史君之命,护送卫小郎君入京,昨夜在图南山中遇袭,方才是有些杯弓蛇影,误将各位当成了刺客。事出有因,还望世子……”
话未说完,就听侯跃一声惊呼:“卫小郎君!”
于思训心头一跳,转眼就见卫听澜手中的剑坠了地,整个人也脱力一般往后倒去。焦奕眼明手快地搀了一把,周围人慌乱地喊着“卫小郎君”,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下了马。
“怎么回事?”谢幼旻驱马近前,翻身而下,“这位就是卫家二郎?他脸色怎么这般差?”
卫听澜现下的身体只有十五岁,冒雪奔了一路,难免冻得脸色青白。他被几人扶着站稳,哑声说:“我没事。”
谢幼旻离得近了才看清楚他潦草的模样,惊得声音劈叉:“这叫没事?你瞧你这一身,又是泥又是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荒山里逃出来的野人!”
“你……”野人卫听澜磨了磨牙,“聒噪!”
于思训看着卫听澜隐忍地攥着拳,恨不得给对方当胸一击的模样,感觉有哪里不对。
这难不成是……装的?
“世子见谅。”于思训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插进两人之间,“我们昨夜遇袭,那些刺客手段狠辣,高将军身负重伤,命垂一线,卫小郎君为寻大夫冒雪奔波一夜,现下有些……有些体力不支了。”
“原来如此。”谢幼旻同情地看了卫听澜一眼,见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自己,更是有些嘘唏——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这人看起来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图南山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贼寇,敢刺杀我大烨的边关将士?”谢幼旻凝重起来,“这事非同小可,我这就遣人往澧京送急报。来人,取纸笔给我!”
卫听澜心中冷呵,算这个傻子还有点用处。
侯府侍卫很快取了纸笔跑过来,一边递给他,一边担忧地提醒:“世子,刺客如此穷凶极恶,连朔西的将士都敢刺杀,那祝郎君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祝郎君’?”侯跃嘀咕了一声,插嘴道,“巧了,我们方才也遇到位姓祝的郎君。年轻俊俏,长得跟天仙似的,就是看着有些体弱。他是从南边过来的,会不会是你们要寻的人?”
谢幼旻一听,忙拽住侯跃的胳膊:“想来是他了!你们见过阿怀?他现在可还好?”
“阿怀”这个称呼在卫听澜耳旁打了个转,他嘴角轻抽,道:“世子放宽心吧,他好得很。”
“那便好。”谢幼旻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再三确认,“你当真看仔细了?阿怀从小身子就不好,这一路我可担心死了!他气色如何?精神如何?这天寒地冻的,他带的衣物够吗?炭火够吗?他没被风吹着吧?”
卫听澜一言不发,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于思训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人应当是头一回见面,卫小郎君这副要吃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路上这一耽搁,一行人紧赶慢赶,约莫未时,卫听澜才带着人回到了营地。
临时支起的帐子里,一群人正急得团团转。高邈的伤势不便躺卧,被人扶坐着,军医多次尝试取箭皆不成功,慌张得满头冒冷汗。
卫听澜一下马就带着人直奔帐内,几步上前,替换下扶着高邈的那名将士:“你们都去外边候着,我来扶他。方先生,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叫人去找。”
方未艾点点头,搁下药箱,小心揭开高邈肩上被血液浸透的纱布,看清伤口的腐烂情形时,他瞳孔一缩,险些跌坐到地上。
卫听澜看着他这般情态,直觉不好:“方先生?”
“这竟是……”方未艾心神震颤,“这毒、这是‘当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