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作者:卧底猫  录入:10-19

祝予怀心中愧疚不已,他那时怎么只记得送酒送马,都没叫人坐下好好歇一歇、拿些吃食给他垫垫肚子呢!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难道还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怕不是也被德音的话本子给带得昏了头了!
祝予怀的思绪越飘越远,连带后头谢幼旻说起的京中趣闻都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到了澧京,把追影送还的时候,该带些什么礼物顺便去探望探望卫听澜。

第012章 竹不输梅
因为军中有不少人受伤,卫听澜命众人在图南山中整顿停歇了两日,其间遇到了负责京畿巡查的阳羽营。
阳羽营的校场离图南山最近,也最先得到了求援消息,在消息还未送进澧京城门时,便召集了人手赶来搜山。
带头的阳羽营统领也姓高,叫高凭鹗。这人细眉长眼,身量短胖,阳羽营的皮甲盔缨在他身上不见英武,只显得花里胡哨。他一张嘴说话,不像个带兵的,倒更像个笑容可掬的土财主。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看着高凭鹗同高邈强行攀扯了一番莫须有的本家情谊,又相见恨晚似的拉着自己,把朔西卫家好一阵吹捧恭维,说到激动时,整个人活像只滚圆的鹦鹉。
“两位此番受难,皆因那狡诈匪徒不长眼,竟犯到了我边陲将士的头上,我阳羽营中也都是大烨的好男儿,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高凭鹗说着,亲亲热热地拍着卫听澜的肩,好似两人是多年旧友,“卫贤弟莫忧心,只管同我讲讲那夜的情形,那刺客作何打扮?使的什么兵器?我等按图索骥,把图南山翻个底朝天,不怕拿不住人!”
卫听澜听着那套近乎的一声“卫贤弟”,便想起了祝予怀。
这人人都能叫的难听称谓,还是早些敦促着祝予怀改了为好。
卫听澜唇边一笑,反过来搭着高凭鹗的肩:“高统领够仗义。不过耳闻不如亲见,我这儿有几具刺客尸体,索性都送给统领,也好让阳羽营的兄弟们照着样抓人?”
高凭鹗被他一拍,头盔上的翎缨也跟着一哆嗦。
大约是没想到卫听澜这么好说话,他愣了片刻,打着哈哈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卫贤弟果真是个爽快人。”
卫听澜也跟着笑:“那我便等着高兄早日擒住贼寇,为我朔西将士报仇雪恨了。”
高邈在一旁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卫听澜几句话就把手头筹码送出去了,两人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谈笑风生地出了营帐。
听动静,卫听澜真的叫人把尸体、连同刺客用的兵器军械都运了过来,打包送给了阳羽营,然后称兄道弟地把高凭鹗送走了。
卫听澜一回到营帐,高邈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当真把全部尸体都交出去了?一具都没留?”
“是啊。”卫听澜摊手,“一具没留。”
高邈现下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你真的信他?那些人……看着都是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什么?”
“不交给他们,也早晚得交到禁卫手里。”卫听澜轻嗤,“我在澧京就是笼中困兽,即便垂驯乖觉,也要被忌惮提防。我出事,牵扯的是澧京与朔西两端,若死了残了便罢了——可现下我全身而退。”
他隔着雪幕看向澧京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若此时手里还捏着什么把柄不肯放,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都变成了对澧京的胁迫。”
高邈怔了怔:“可是……你把尸体给了他们,若他们轻拿轻放不肯往深了查,这一案便成了悬案。那幕后之人一日不除,你在澧京就好比头悬利剑,不知哪日还要再遭了他们的暗算。”
卫听澜摊开掌心看了一看,他的手常年握剑,虎口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
他摩梭着那粗糙的茧子,无所谓地笑道:“天塌下来有皇帝老儿顶着,他要拿我做拿捏爹和大哥的棋子,可不就得护好我?那些尸体强留在我手里没意思,看他们抢功才好玩儿。我就做一个乖巧懂事的质子,等着皇恩浩荡,垂怜我这个无辜受难的功臣吧。毕竟我这次进京,可是来受赏的。”
高邈被他脸上那抹自嘲的笑刺得一痛,一时喉咙酸涩,说不出话来。
两日后,全军整顿妥当,卫听澜把马车让给了高邈,里面处处垫上了缓冲的软布,自己则骑上祝予怀借他的马,启程继续前行。
他猜想得不错,没走多久,他们就遇上了奉皇令而来的左骁卫,随行的甚至还有几名太医。
澧京有三营八卫,三营负责京城治安,八卫则负责宫城治安。
八卫之中,左右骁卫算是皇帝的亲卫,两卫之中又以左为尊。能派左骁卫前来接应他们回京,足见皇帝很重视此事。
左骁卫统领沈阔倒是个直性子,一见到卫听澜和高邈,头一句便问起了遇刺一事。听说刺客的尸体已全被阳羽营带走,沈阔果然变了脸色。
“沈统领为何神色有异?”卫听澜故作不解,“我看阳羽营的大人们有心查案,想着那些尸体或许是个线索,便给了他们。可是此举不妥?”
“确实不妥……不过这也怪不得郎君。”沈阔也没同他们藏着掖着,“依圣上的意思,此事该由大理寺和左骁卫联手缉查。阳羽营……恕我直言,阳羽营中贪腐之风极盛,这次他们搜山,恐要借机敛财,甚至敲诈普通的过路百姓。”
如今尸体在高凭鹗手里,阳羽营就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搅和进此事。这些兵痞惯会贪功冒赏,得叫人去敲打敲打,让他们醒醒脑子,知道这次事关重大,容不得人在里头浑水摸鱼。
沈阔面色凝重,即刻吩咐了人前往阳羽营交涉,回头看见卫听澜孤零零地站着出神,不禁有些怜悯。
那些刺客是冲着要这少年的命来的,可澧京恐怕没人想要为他讨个公道,不是隔岸观火,就是想着趁机捞功了。
几个太医为高邈看了诊,见那伤口包扎得妥帖精妙,用的药也无可指摘,得知是一个雁安的乡野大夫做的,一时起了胜负心,都去找方未艾研讨清毒之法。结果没和方未艾说上几句话,太医们凑着头嘀嘀咕咕,自己先争执了起来。
沈阔顺耳听了几句,眼看着他们要扯对方胡子动起手来,忙上前劝道:“老大人们各具慧眼,一时解不出来便放一放,莫要起争执。”
“那不成,不成!”一个白须老太医摆着手,咳道,“我们奉皇命而来,不能闲着不做事!”
带伤的将士们全被军医和方未艾包扎好了,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眼下就差这一个中了毒的,绝不能放过!
沈阔常年行走宫中,自是了解这几个太医的性子,他委婉道:“不如老大人也抽空替卫郎君瞧一瞧,我看他脸色差得很。圣上不也叮嘱了,要照看好他么?”
毕竟从寿宁侯世子送回来的急报看,卫听澜可是受了大惊吓,站都站不住了。
几个太医目光如炬地朝不远处的年轻人看去,那白须的老太医捋了捋胡子,瞪眼道:“我看他好得很。”
“老李年纪大了,眼神怕是不好使了。”另一个太医抢白道,“我看那小郎君情志不舒,气郁失畅,要补补!”
几人谁也不服谁地互相对视几眼,呼啦啦冲着卫听澜一拥而上,争着给他诊脉去了。
沈阔失笑摇头,刚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忽然被搁在药箱上的一枚箭矢吸引了。方才太医们围着讨论的,似乎就是这枚箭矢。
方未艾看他驻足凝视,疑惑道:“沈统领可是认得此箭?”
“噢,不认得。”沈阔抽回目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箭的样式有些稀奇罢了。”
方未艾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入京那日,难得是晴天。雪落了几日,满城砖瓦尽白,城内却不显萧瑟,反而热闹得惊人。
离除夕还有小半月,沿街店铺就已参差地挂起了灯笼,街市上到处都是推车提篮的商贩,空气里充斥着肉食果品的香气,孩童追着卖竹马小鼓各色玩具的小贩跑。
卫听澜牵着祝予怀借他的马,站在澧京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出神。
这般热闹,比朔西的年市要热闹得多了,可他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烟火气,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诞感。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方未艾及祝府护卫刚进城,便辞别他们往祝府而去,沈阔把卫听澜送到府门前,也带人回宫复命去了。
高邈麾下的士兵驻扎在京畿,预备年后启程返回朔西,因而和卫听澜一同进京的,只有他兄长从玄晖营调出来的十余人,加一个毒素未清的高邈。
卫听澜站着不动,于思训等人在后头也就不好擅动,踟蹰着不知该不该搬卸行李进府。
高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催他道:“你杵风口做什么?都到门口了,进去啊。”
卫听澜本能地不大想进去。
这宅子是多年前他老爹立了功,先帝赏下的,多年来只有些守府的老人长住着。
以往每年年底,他大哥卫临风代朔西都护府回京述职恭贺时,会在这里住上几日。今年朔西局势紧张,卫临风脱不开身,便派了高邈来,顺带把卫听澜也送了来。但是年后,高邈是要走的。
卫听澜在朔西出生长大,对这府邸并无感情。眼下望着这冰冷的门楣,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个深渊巨口要把他吞下去。门外热热闹闹,关了门就寂寥无声,这就是澧京。
卫听澜鬼使神差地忆起祝予怀那间绿竹成荫的院子。
前世他受了重伤,被带回京后便在祝府养着,在那院子里一直养到来年开春,住的还是祝予怀的卧房——祝予怀说那间屋子向阳,适合伤患。
那时,高邈死了,随他来京的将士所剩无几,玄晖营的十余人中,有两人伤重,熬了几日便没了,剩下的人都被就近安置在阳羽营养伤。
卫听澜孤身在祝府,身边有关朔西的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只剩下了一把剑。他执意要把那剑搁在床头,整日整日地盯着它。他那时的样子大约很可怕,偶尔把目光挪到照顾他的仆役身上时,那些人都战战兢兢,好似他不是个伤患,而是一只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也只有祝予怀不怕他。每到天晴时,祝予怀就让人在窗边置张竹榻,强行把他挪过去晒太阳,还会顺手把他的剑也搁在窗台上。
好似不多晒晒,哪天他和他的剑就会一起发霉似的。
从那窗子往外能看见丛丛淡竹,清瘦孤高。北方竹子难养,雪一落,夜里总闻折竹声。祝予怀闲来无事,就爱在廊下置个小案画竹。
“这般爱竹,”有一日,卫听澜哑着嗓子开了口,“怎么不叫人清了枝叶上的雪。”
祝予怀听得声音,似有些诧异。他回首望了望,置笔走到檐下,隔着窗看他:“你方才说话了?”
这还是卫听澜在祝府醒来后,头一回开口。若不是回京报官后知道了他的身份,祝予怀都要以为自己捡回了个哑巴。
卫听澜浑身动弹不得,不想被人看。他神情恹恹道:“走开些,你挡了我看竹。”
“别吧。”祝予怀倚在窗缘,笑了,“住我的屋睡我的榻,现在为了看我的竹,要赶我走。好无情。”
卫听澜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行。你看吧。”祝予怀抱着胳膊往边上一靠,隐在了窗后,“等你伤好了,在我这院里搭个看台都行。”
祝予怀让开了,卫听澜却反而不想看了。他眼里只剩一片月白的衣角,那衣角上也绣着竹叶纹,在窗子边缘忽隐忽现。
“听闻澧京人人喜梅花。”卫听澜声音沉闷,“你倒是爱竹成痴。”
“竹有什么不好?”祝予怀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似乎带着笑,“琅玕之质,宁折不弯。竹不输梅。”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
多年后每次午夜梦回,卫听澜总辨不清这一句说的究竟是竹,还是人。
他站在这恍如隔世的街道上,就仿佛站在了两世的交界处。他想起前世那个冬阳天祝予怀画好后放在他床头的雪竹图,又想起几日前祝予怀擎着酒囊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
若非自己一意孤行,祝予怀他……本不会死。

祝予怀经不得旅途颠簸,故而一行人行路很慢,只比卫听澜早了几个时辰入京。
寿宁侯府与祝府相隔不算远,谢幼旻一路把他送到府门前,才辞了行:“温伯母在家等了你许久,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们相叙了。不过阿怀,咱们可是约好了啊,改日有空,我带你上街去,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逛个遍!”
祝予怀笑了笑,应了。
谢幼旻牵了马,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扭头冲着府门口喊话:“曲伯,我送的东西都铺上了吧?”
祝予怀回了头,才见管家曲伯已经在门口侯着了。老人家本来颤巍巍地在那儿热泪盈眶,被谢幼旻这么一叫,眼泪一下子就憋回去了。
“铺上了铺上了,你都在我耳根子边上叨叨一个月了!”曲伯的胡子激动地抖了起来,“你再说一次,我拿扫帚赶人了!”
“不敢不敢。”谢幼旻矜持一退,又转过脸冲祝予怀暗暗比了个拇指,“你们家曲伯,老当益壮啊。”
在老人家抄扫帚之前,谢幼旻脚底抹油消失在了街角。
曲伯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又变回了眼泪汪汪的柔弱老人:“公子啊……”
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抹了抹眼睛,从袖子里抖出两枚杏仁糖,往祝予怀和德音手里一人塞了一颗,哄道:“好孩子,拿着吃,我就记着公子小时候爱吃这个。”
德音得了糖,大着胆子好奇道:“老爷爷,谢大哥送的是什么东西啊?”
曲伯额角的青筋条件反射地跳了跳:“进府,咱们先进府,夫人要等急了!”
他不等德音再开口,急吼吼地拉起两人,脚步生风地往府里走去。
温眠雨这一日醒得很早。她夫君祝东旭卯时要上朝,多年来都是她掌灯相送,近几年她身体差了下去,祝东旭便不许她再早起折腾。
只是自从知道祝予怀近几日就要到京,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既期盼又担忧,常常在半夜里惊醒过来,问“怀儿到了没有”,祝东旭拿她没法子,只能劝她白日多补眠。
这日天未亮,祝东旭便照常往宫中去了。温眠雨用了早膳却没再睡,只靠坐在榻上,一直等到窗外雾散天明。
辰时将过,外边终于喧闹了起来。
温眠雨撑起身子,急声喘道:“姑姑,镜子……”
“夫人莫急、莫急。”乔姑姑把面铜镜放在她手里,扶着她坐正,笑道,“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公子见了定然安心。”
温眠雨对着镜子细细抚了鬓,目光柔和地转向窗外:“这外面闹着,是怀儿快到了吧。”
乔姑姑笑说:“就来了。曲老已经去门口接啦。”
温眠雨心里喜悦,连带着昏沉的病体都轻松了起来,甚至想起身去屋外迎。还没等她下榻,门便叩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喊了声“母亲”,喊得她鼻尖一酸。乔姑姑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过去开了门。
祝予怀循着儿时的记忆绕过竹桌屏风,一眼看见了榻上的人。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一寸寸地重新勾勒、清晰,仿佛画中的人活了过来。
“母亲。”祝予怀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我回来了。”
他面上还带着些疲色,眼里朦胧似一泓春泉,温眠雨想开口唤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忍不住哽咽了。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病中的一场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祝予怀忙上前屈膝在她身前,像小时候一样仰着脸,等着母亲的手抚上他的面颊。
“怀儿都长这么大了。”温眠雨的指尖轻碰到他的眉骨和鼻梁,“这眉眼生得俊俏……真像你祖父。”
她下意识地说了这句,想到父亲六年前猝然离世,自己却未能见到最后一面,泪意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母亲莫哭。”祝予怀努力笑着,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家里一切安好,祖母身体健朗,祖父留下的书院去年翻了新,又收了不少学生。雁安的百姓,人人都记得他……”
祝予怀在雁安,是被祖父温仲樵手把手教养着长大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乔姑姑看他们母子说着说着都哽咽无声,要相视而泣了,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这一转脸就看见德音在屏风边上踟蹰,她眼睛一亮,忙道:“夫人你快瞧瞧,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啊。”
“怀儿,这孩子就是德音吧?”温眠雨拿帕子按了按眼眶,温和地朝德音看去,“姑姑快带她过来,这里头暖和。”
乔姑姑牵着德音的手把她领到近前。跪在榻前的祝予怀也被温眠雨扶了起来,他眼尾还带着抹余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侧着脸。
德音知道他脸皮薄,也不看他,走上前去拉起温眠雨的手,把什么东西小心放在她手中:“夫人莫哭,这个送给你。”
温眠雨摊开掌心,是枚纸包的杏仁糖。
德音认真道:“一甜解百忧。老爷爷给了我和公子一人一颗,公子有了,德音的这颗给夫人吃。”
“哎呀,好招人疼的孩子。”乔姑姑看她一眼就喜欢得紧,“说得对,一甜解百忧。公子如今回来了,夫人往后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就该多笑一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温眠雨面上浮起柔情,拈着那枚带着甜香的杏仁糖,好似心中多年的空洞在这一日间都被填补上了。
“好孩子。”她爱怜地摸了摸德音的头,把她揽进怀里,“谢谢。”
祝予怀见母亲喜欢德音,心中也宽慰不少。温眠雨怕他一路累着了,叮嘱了几句就催他去歇息,德音倒是精神头极好,抱着乔姑姑给她的蜜饯罐子不撒手,祝予怀便留她陪母亲说话,自己先跟着曲伯往住处去。
祝府上下早知道小主人要回来,家里人忙活了一整月,把他住的那间小院从里到外检修了一遍,推开院门时,就让人耳目一新。
院中清清爽爽,近门有两口水缸,几尾游鱼游窜其中。庭中青石铺地,当中的碎石小径上已清了雪,倚墙处比记忆中多了一片竹林,一直延伸到窗前。
祝予怀望着那片竹林,心里很欢喜。
“这竹林栽了有些年了。”曲伯见他停了步,慈爱道,“公子可还记得七岁时作的那篇《病竹赋》?那好文章从雁安千里迢迢寄来,大人给家里人看了还不够,拿去跟同僚炫耀了一整日。回来之后啊,便命人在这院里栽了竹,就是盼着公子哪日回来……”
曲伯说着又泛了泪光,停了停,望着祝予怀笑:“嗐,我上年纪了,就是容易感伤些。这竹,公子喜欢么?”
“喜欢。”祝予怀缓声说,“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极好。”
即便竹叶上落了雪,也是一番清雅的好颜色。
祝予怀静静赏了片刻,想到等父亲下值回来,一家人便能一起吃团圆饭,唇边便延起了笑:“曲伯先去忙吧,我进屋歇一歇。”
他沿着碎石小径,往卧房走去。要推开门时,后面曲伯突然回了神,一个激灵抬手道:“慢着!”
已经迟了。祝予怀一脚踏了进去,忽地烫脚似的抽了回来。
“曲伯,这……”祝予怀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愕然指着屋内,“这都是什么?”
曲伯按了按自个儿的眼睛,一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看见这布置还是会两眼一黑。
“地衣。”他老泪纵横,“寿宁侯家那小子送的地衣。”
满屋子的精工织毯,每一个角落都给铺上了,最富丽堂皇的一幅被挂在了墙上,上面绣的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说实在话,其实每一块织毯单看都很漂亮,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块,能把清素的屋子衬得明艳不少。
但全屋都铺满的话,就有一点惊悚了。
“幼旻他……”祝予怀扶着门框,感觉有点呼吸不畅,“他是怎么说的?”
曲伯艰难答道:“世子说,怕公子耐不住澧京的严寒,故而特意给您准备的……惊、惊喜。”
他捂着脸不忍再看:“公子,我也是没得办法!那小子自打开始习武,就学会了翻墙,这地衣只要我一收,第二日他就溜进来铺得到处都是,收了铺,铺了收,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撵不上他啊!”
祝予怀做了个深呼吸。
幼旻自幼时起就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眼下自己回了京,早晚是要重新习惯的。
毕竟他自个儿也撵不上谢幼旻。
祝予怀强撑着环视一圈,都是顶好的织毯,看着柔软厚实,当御寒的毛毯用都绰绰有余。现下这么铺张地摊了满地,实在叫他有些不忍心落脚。
“还得劳您再叫人收一回。”祝予怀苦笑地说,“留几块送到母亲房里,多出来的……我去同幼旻商量商量,改日以他的名义,捐给京中的善堂吧。”
“哎,好,好。”曲伯忙不迭地应了。
“这块,”祝予怀叹了口气,点了点那副绘着观音的挂毯,“拿到书房挂着吧,好歹也是他一番心意。”

第014章 俞白
曲伯很快找来了人手,十分娴熟地卷起地衣一块一块往外搬,腾出了能落脚的地方。
祝予怀长舒口气刚坐下,外面又有人通传方未艾同几个护卫回来了,他这才知道卫听澜今日也到了澧京。
方未艾进屋后,照常给祝予怀把了脉,又把路上斟酌的几张新药方交给他。
方未艾将往西北去的计划暂时搁置了,准备在卫府住些时日,先为高邈疗毒。来祝府这一趟,是想同祝予怀招呼一声,免得他挂念。
祝予怀将那些药方收整好,给方未艾斟了茶,赞同道:“人命关天,师兄只管去,我这里不打紧的。”
他回想起谢幼旻路上所说,又问道:“我听闻,卫小郎君因为遇刺一事劳累过度,精神似乎不大好。师兄可有替他看过?他现下如何了?”
方未艾抿了几口茶润嗓,闻言回想了想:“人没什么大碍,就是看着有些心绪不宁。这也正常,小小年纪阒然离乡,又遇到这刀光剑影的事,有心事是难免的。好在宫中派来的几位太医挨个给他看了,开了不少补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养一养便好了。”
祝予怀叹道:“才十五岁,也是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方未艾笑笑,“老话怎么说的?岁寒方知松柏。经了这些事,便知那孩子是个重情义的。且不说他为救人冒雪奔走,就说你的事吧,他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得知你有沉疴,当即提出要为你遍寻良医相看,是个有善心的好孩子啊。”
“我这病……”祝予怀垂下了眼,“他何须为我费这心思。”
嘴上虽这样说着,心中却难免有些触动。祝予怀想了片刻,起身去桌案前取纸笔:“说起来,卫小郎君还落了几匹战马在我这里,师兄待我片刻,我去写个拜帖,劳你捎回卫府交予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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