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仁茶的甘甜余韵中,似乎夹杂一丝不明显的苦味。茶水的热气扑面而来,祝予怀昏沉的思绪忽然一顿,脑中有根弦警觉地绷了一下。
他蓦地推开茶盏,扼着咽喉拼命呛咳起来。
“你……”他咳出了眼泪,也没能把咽下的茶水吐出来,“你给我喝了什么!”
卫听澜还想去扶他,祝予怀却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把剩下的半盏茶“砰”地掀翻在地。
“卫、濯、青,”他不可置信地咬着牙,“你竟给我下药……”
茶汤和碎瓷溅落满地,祝予怀挣扎着想起身,下一瞬却身体发软,跌进了熟悉的怀抱中。
“你别怕。”卫听澜接住了他,却不敢低头看他的眼睛,“等睡一觉醒来,事情就都结束了。”
祝予怀抓着他后背的手微微攥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倦意已如潮水般涌上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祝予怀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有温热的呼吸碰了碰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片刻后,等在门外的知韫听见了开门声。
她抬起眼,看见卫听澜抱着人出来,玩味地一笑:“还真让你得手了。”
卫听澜的心情却并不好,问:“可有马车?”
“早备好了,跟我来。”知韫上前引路,一边问,“他喝了多少?”
卫听澜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闷声道:“半盏。”
“半盏啊……”知韫算了算,“他体质弱,睡个一天应该不成问题。”
卫听澜听了这话,把祝予怀抱得更紧了些。
只有一天。
现在不抱,等他醒来,没准连手都摸不到了。
马车悄悄从后门驶出茶楼,七拐八拐地避开闹市,没过多久,就到了祝府附近。
车夫是知韫安排的人手,把人送到后,没有多话便自行离去。
卫听澜没走正门,寻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扛着祝予怀小心翼翼地翻进竹院。
刚落地,就对上了蹲在廊下的易鸣。
四目相对,易鸣豁地一下站起身,惊愕道:“你,你们……公子怎么在你那里?!”
卫听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祝予怀从肩上放下来:“我也想问。他独自一人去了望贤茶楼,你竟一点也不知道?”
易鸣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公子一直在屋里补觉,我看床上鼓鼓囊囊的,外袍、腰带都好好地搭在屏风上……”
“拿衣裳伪装的障眼法罢了。”
“可我一直守在院里……”
卫听澜叹气:“正门不能走,他还可以爬窗。你主子就是长得乖,你真当他是没心眼的小绵羊?”
易鸣噎了一下。
卫听澜不想跟他浪费时间,抱起祝予怀进了卧房,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我给他用了助眠的药,不伤身,就是得睡一日。你守好他,明日千万别让他出门了。”
易鸣跟在后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慎重起来:“都准备好了?就在明日?”
“嗯。”
睡梦中的祝予怀不安稳地动了下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卫听澜本欲转身,脚步又顿了顿,握住他的手仔细地掖回被褥里。
他看着床上的人,轻声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翌日寅时,午门钟声过后,文武百官一如往常地进宫上朝,听政议事。
随着天光渐亮,皇宫外的康衢大街也慢慢热闹起来。负责看守宫门的武卫们下了夜值,三三两两地闲聊着,去早市上买烧饼。
“真是奇怪,近日与我换值的都是些生面孔。武卫在招新人吗?”
“谁知道呢。你说这看门守鼓的苦差事,升迁无望,俸禄又少,何苦来哉?”
“就是啊,登闻鼓几百年也没人敲一回,有什么可守的?我巴不得自己早点调走。”
热腾腾的烧饼出了炉,武卫们一边长吁短叹,一边蹲在街边狼吞虎咽。
忽有一人余光瞥见什么,迟疑地停下了咀嚼:“咦,那是……”
同伴们不明所以,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瞥见了几道惹眼的身影。
人潮来往中,有一男一女披麻戴孝,正往午门的方向前行。其中那妇人簪着象征未亡人身份的白花,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件残破的血衣。
在她身侧,还有一名手持箱匣的年轻女子,一身素衣,以纱覆面,看不清容貌。
这奇怪的一行人与市集格格不入,来往的路人或惊诧、或不解地望着他们,都下意识让开了道路。
捧着烧饼的武卫们面面相觑。
这又是孝服、又是血衣的,该不会是有什么奇冤大案,要去午门击鼓鸣冤吧?!
同一时刻,祝府卧房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易鸣正靠着门犯困,一下子被这动静惊醒了:“公子?”
祝予怀刚刚醒来,想要下床却使不上劲,一个不留神,就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易鸣赶忙过来扶他。
药效显然还没过,但肢体的疼痛让祝予怀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他回忆起昨日的事情,一股怒火烧上心头。
卫、听、澜!
易鸣想扶他回床上,但祝予怀一把抓住他,哑声吩咐:“阿鸣,帮我把师父留下的药箱拿来。还有,立刻去备马。”
药箱里有针灸用的针具,不管有没有用,多少能让他清醒些。
易鸣为难道:“公子,您现在需要休息……”
祝予怀加重了语气:“我再说一遍,拿药箱、备马!”
易鸣犹豫片刻,歉疚地垂了眼:“我不能去。”
祝予怀顿了一下,气得身形不稳:“濯青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我是体弱难医,但我还不是废人!你们……”
他一激动,干哑的喉咙泛起腥甜,止不住地俯首重咳,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易鸣吓着了:“公子……”
“别叫我公子!”祝予怀咳得喘不过气,奋力挥开他的手,“你既不肯听我的话,与我不是一条心……今日便回雁安去!”
易鸣跌坐在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怔忡。
他从没见过祝予怀发这样大的火,更没想过祝予怀会赶自己走。
祝予怀扶着床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意识又开始模糊。他咬牙掐了自己一把,瞥见烛台边剪灯花用的剪子,拿起来就要往手臂上划。
“不要……”易鸣几乎是扑了过来,死死地拦着他的动作,颤声道,“公子,我听话,我听话!我去拿药箱!”
午门外,百姓们纷纷驻足,神色各异地看向登闻鼓前的几道人影。
庞瑛和颜庭誉已经停了步,而走在最前方的庞郁当着守鼓武卫的面拾级而上,一直走到了登闻鼓前,从架子后抽出鼓锤。
庞瑛望着他的背影,捧着血衣的手微微攥紧,颜庭誉站在旁侧,安抚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在午门武卫们戒备的注视中,庞郁伫立扬声,高喊道:“芝兰学子庞郁,在此击鼓投状,状告泾水贪官,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为泾水流离失所的百姓求公道!”
鼓锤重重落下,一下比一下更迅疾。雄浑的鼓声隆隆作响,绵延不绝,顷刻间响彻朝野。
正在上朝的百官听见鼓声,都面露诧异,停下了议事。
明安帝皱了眉,问道:“何人击鼓?”
传讯的侍卫层层上报,殿外值守的武卫统领得了状纸,入殿禀报:“启禀圣上,击鼓者乃芝兰学子庞郁,所告之人为泾水州府官员,共计十二人。”
一听此言,朝臣们都倒吸了口凉气。
一个没入朝的学子,一口气状告十二名地方官?
这事实在荒诞了些,立马有人鄙薄道:“黄口小儿,哗众取宠!我看他这是借水患之机,为自己博取名利吧?”
“是啊,如今水患未定,正是要安抚民心的时候,他倒好,一下子把泾水要员全告到御前,这不是存心搅和生事么?”
“听说这个庞郁向来恃才傲物,在兵部观习时也爱逞口舌之快……”
朝臣们议论纷纷,直到明安帝不悦地敲了敲御案,朝堂才肃静下来。
明安帝问:“依众卿看,此事如何处理?”
众臣彼此眼观鼻、鼻观心,有不少人都偷偷瞄向中书令裴颂,想看他的态度。
裴颂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两声。
很快,他身后礼部的一位官员出列献策:“启禀圣上,按祖宗旧制,为防举劾冒滥,击登闻鼓者需受廷杖三十,以表决心。”
明安帝摆了摆手:“就这么办。”
午门外,围观的百姓们已将康衢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庞郁所揭露的泾水官场丑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民众间口耳相传。
贪官污吏的形象与“官仓鼠”重叠在一起,在人们的想象中愈发面目可憎。在这样的对照下,崔文勉倾尽家资为民筹粮,却在归途中遭人暗害、覆车而亡,这样的惨事,就更令人扼腕痛惜。
前些日子,百姓们还在为《采莲传新编》中的李叙和梁采莲落泪,而如今,庞瑛穿着未亡人的孝服,手中捧着丈夫的血衣,就好似“梁采莲”从唱曲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众人眼前。
几乎所有人都想起《采莲传新编》那个未完的结局——梁采莲最后活下来了吗?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了吗?
老天会开眼吗?这世间还有公道吗?
没人知晓答案,但所有人都悬起了心,开始翘首等待。
就在这时,宫中传出了旨意,武卫中有几人得令而出,按住庞郁,把他押到了刑凳前。
庞瑛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武卫横杖一拦,不许她靠近。
颜庭誉站在庞瑛身边,看着他们手中包裹铁皮的廷杖,心中有些焦急。
卫听澜怎么还没来?
督刑的武卫校尉踱步到庞郁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按大烨律法,非军国要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之事,不得擅击登闻鼓。击鼓者需受廷杖三十,以证清正无愧之心。庞郁,你可想清楚了?”
庞郁被按在凳上,嗤道:“要打便打,哪儿那么多废话?”
那校尉低笑一声,直起身来,摆摆手。
“落杖。”
廷杖裹着千钧之力重重落下,打得庞郁脊背一僵,猛然攥紧了刑凳。
庞瑛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弟!”
紧接着第二杖、第三杖,庞郁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逐渐开始发白。
他咬着牙,在裂骨般的疼痛中抬起头,看见那武卫校尉眼中带着戏谑,看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廷杖一下比一下落得迅猛,好像故意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庞郁挣扎着想说什么,一张嘴,却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
“庞郁!”颜庭誉上前一步,心中隐觉不对。
庞郁好歹也是武学前茅,以他这样强健的筋骨,何至于几杖就呕血?
那校尉还在皱眉训斥:“都没吃饱饭吗?用力打!”
廷杖如催命一般,打得愈发凶狠。
庞瑛被武卫拦着,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庞郁口鼻中呛出,竟像是止不住一般,越溢越多。
杖刑是有技巧的,有些经验丰富的狱卒,能做到外轻内重,使受刑者脏腑受损,皮肉看着还只是微恙。
武卫中显然安插了擅刑罚的熟手,是冲着要庞郁的命去的!
“你们做了什么?”意识到不对劲后,庞瑛奋力推搡起阻拦的武卫,“住手……快住手!你们想当众害命不成!”
她心急如焚,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也不知有意无意,竟真让她挣开了一道空隙。
混乱中,颜庭誉抓了个空,只看见庞瑛扑到刑凳前,俯身死死地护住了庞郁。
那廷杖却毫不留情,冲着她的脊背狠力砸下。
颜庭誉惊惧失声:“别!”
百姓们也发出一阵惊呼,就在这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而来。
人群上空,一杆沉重的银枪倏地破风而过,枪上红缨如血,直直朝刑场上飞去。
廷杖刚挥到一半,行刑人面色骤变,猛然收势退了几步。
那裹着千钧之力的银枪呼啸而来,正钉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尖刃入地三分,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场中静了瞬息,百姓们哗然骚动,纷纷回头张望。
武卫们也反应过来,迅速拔刀戒备,校尉大步上前,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人群之外,卫听澜收紧缰绳,勒停了马匹。
在他身后,谢幼旻策马追来,气急败坏地朝他嚷嚷:“没别的东西扔啊?非得扔我的枪!”
卫听澜没说话,微沉的目光掠过午门前全副武装的武卫,与颜庭誉对上视线,无声地点了下头。
颜庭誉狂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趁着武卫们转移注意力,她跑到刑凳前扶起庞瑛,往几近昏迷的庞郁口中塞了枚参片。
参片的苦腥味让庞郁本能地想吐,颜庭誉立马掐住他的下巴,低声威胁道:“不想死就含紧些。”
另一边,卫听澜翻身下马,把还在吵吵的谢幼旻一并拽了下来:“先办正事。”
谢幼旻虽然不爽,但也没多计较,拍拍被他拽皱的衣襟,朝人群走去。
百姓们都往两侧退开,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武卫们认出了走在前头的谢幼旻,握紧了手里的刀,却不敢贸动。
武卫校尉眯了下眼:“谢世子好大的胆子。在宫门口动刀枪,是想造反吗?”
这含枪带棒的话一出,对峙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谢幼旻迎着刀刃站住了步,摊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手里可没刀枪。”
校尉冷笑:“方才那杆银枪,世子作何解释?”
“我扔的。”卫听澜轻描淡写地上前,“手滑。”
立马有人将兵器对准了他:“退后!”
卫听澜非但没退,还挑衅似的弹了下那人的刀:“都说了是手滑。不信的话,不如你们现在就捆了我去御前问罪?”
武卫们彼此交换了下视线,校尉盯了他半晌,脸色不大好看。
他不确定卫听澜想做什么,但不论怎么看,他们与庞郁庞瑛都像是一伙儿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在这时候面圣。
校尉皮笑肉不笑地放下刀:“一点小误会,何必闹到御前。两位都是大烨忠良之后,想来只是不慎失手。来人,去把那银枪拿来,好生还给谢世子。”
武卫们跟着收刀归鞘,很快有人领命而去,把银枪扛到了谢幼旻跟前。
谢幼旻接到手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瞥了眼不远处的登闻鼓,开始挽衣袖:“劳烦让让路。”
校尉问:“世子还要做什么?”
谢幼旻道:“我有冤屈,我要击登闻鼓。”
校尉声音都变了:“你也有冤屈?!”
谢幼旻把银枪往地上一怼:“你刚才拿刀指我,嘴皮子一碰就说我要造反。我看你是为非作歹久了,逮着个人就敢泼脏水,如此信口开河的昏吏,也来守宫门?我要检举上告!”
校尉还未反应过来,卫听澜也跟着提声:“登状人何在?这位校尉大人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滥用刑罚,罪名不可胜数!速速写状纸,递呈御前!”
黑锅一口一口地往下扣,校尉面容隐隐扭曲:“你、你们……”
卫听澜冷眼瞥他:“冤枉你了么?我若来得晚些,怕是只能见到庞郁的尸首了吧?”
谢幼旻提步就要往登闻鼓前走,校尉甚至连思考和反驳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被戏耍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恼火地喝止:“都别动!无凭无据,谁敢胡乱上告?按大烨律法,击登闻鼓要受廷杖,诬告者重罪论处,即便是世子——”
谢幼旻拔起银枪:“三法司都没开口,谁给你的胆子定我的罪?我谢家有圣上亲赐的丹书铁券,别说状告你,就算我现在一枪把你扎个窟窿,也不过蹲几天大牢,算是为民除害!”
校尉噎了半天,颤声道:“你……你们这是倒反天罡,目无王法……”
众人身后,颜庭誉也走到刑场边缘,质问道:“奸官恶徒盘剥百姓时,怎么没人谈王法?清白之人被奸佞痛下杀手时,怎么没人谈王法?尔等横行不法的猪狗,撑不住那张人皮时,倒搬出‘王法’来作虎面旗、杀威棒了!”
她一字一句骂得解气,百姓中立马有人应和:“说得好!多少贪官污吏凌驾律法之上,他们眼中可有王法?”
“恶人得不到惩治,鸣冤之人却要以命换公道,王法难道只约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庞郁为民击鼓,却反倒要挨廷杖,本就让人心有戚戚,那些颐指气使的武卫,更激起了众人的激愤之情。
民议声嗡嗡扰扰,领头的武卫校尉怒火中烧:“我等奉圣命行事,何错之有?刁民愚众,也敢狺狺狂吠!”
他已然豁出去了,斥责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廷杖还没结束,还不把人按回去用刑!谁敢在此煽动妄议,一并拿下!”
眼看武卫们要动作,谢幼旻迅速动身,以枪撑地跃到了刑台上,卫听澜也抽剑撤后一步,挡在了百姓身前。
谢幼旻横枪喝道:“我看谁敢动手!”
校尉怒声道:“廷杖三十,是圣上亲下的口谕,难道你们还想违抗圣命?登闻鼓乃先祖所设,祖宗规矩——”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润的声音打断:“陈规旧矩,早该废之。”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分外清晰,众人都为之一静,愕然地转眼望去。
谁这么大逆不道?
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卫听澜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猛然转过头。
人群中,祝予怀被易鸣虚扶着,缓缓走到了前方。
他的面色还透着些病态的白,眼神却凉丝丝地落在卫听澜身上。
卫听澜肢体微僵,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是要睡一日吗……他怎么醒得这般快?
众人愣神时,武卫校尉先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道:“反了天了,祖宗之法,也是你能置喙的?”
祝予怀收回视线,沉静道:“祖宗之法,也并非全无弊漏。”
人群中亦有不少书生,见他相貌如此出众,通身又显病弱之态,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诧异地窃窃私语。
祝予怀的声音仍旧平稳:“先祖设登闻鼓,是为察民情、听民意,然而本朝以来,登闻鼓十数年不曾响过一声。前有重刑,后有苛吏,含冤负屈之人不敢击鼓,民声何以上达?此制此法,早已名存实亡。法而不行,乃修令者不审也,既然不审,便需斟酌重定。”
此言一出,人群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大了。
“是啊,登闻鼓是为上达民情而设,却又以严刑峻法为限,这不就是自相矛盾?”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一国律法,从来都是上修下行……”
“可法令不合情理,这也是事实啊。既然这法令已不合世道,就应该因时而变,因俗而动……”
卫听澜听着这些声音,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祝予怀方才那番言论,说白了就是要废止登闻鼓的杖罚制度。可大烨的立法之术,向来讲究道德赏罚皆出于君,从未有过民意干政的先例。
祝予怀还是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但卫听澜急得不行,他几乎都能想象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
就在这时,宫门那侧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声响。
既像是野马脱缰,又像是麻雀炸窝,在远处嗡嗡隆隆地奔腾流淌。
这熟悉的死动静让卫听澜本能地退了半步,皇宫掖门那端,有一大群青衫学子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谦益斋的同窗们冲在最前头,有不少人在朝他挥手呼喊。柳雍带着一帮纨绔紧追在后,跑得像一窝乱蜂,一个踩一个地满地找鞋。
“九隅!”
“澜弟!”
“旻哥!”
这一大帮人好似一锅烧开的热水,顷刻间席卷了午门前的空地。武卫们惊疑不定,连刀都不知该往哪儿举。
有几个会医术的学子扛着药箱,率先冲到了刑台边上,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庞郁还有气儿吧?世子快别愣了,搭把手啊!”
“我去,谁的药箱怼我脸上了!”
落在最后的季耀文背着蒋诩,这会儿也激动得撒腿狂奔,把老头颠得骨头都快散架:“夫子,夫子,咱们赶上了!”
在这片见了鬼的热闹中,卫听澜提着剑,整个人都有点呆滞。
祝予怀按了按易鸣的手,示意他不必再搀扶自己。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上前几步,走到了卫听澜身边。
“很意外吗?”他平静地说,“昨日去望贤茶楼找你之前,我先拜访了平章兄。”
卫听澜像是卡了壳,期期艾艾地转过头:“你,难道你早就算到……”
算到我会往茶里下药?
祝予怀看着他笑而不语。
这意味深长的笑,让卫听澜心里更加发虚,怎么想都觉得祝予怀是料到了自己会打小算盘,特意留了后手。
祝予怀当然不可能如实告诉他。
他遇到季耀文纯属意外,昨日乘车往望贤茶楼去时,他恰好看见季耀文在鸿胪寺门口排队买包子,就停下来聊了两句。
那时祝予怀还不确定他们计划何时击鼓,所以只告诉季耀文,近日若听见登闻鼓响,八成是有同窗在击鼓鸣冤,请他尽可能地召集芝兰台的学子,前往午门帮忙。
亏自己这样满心满眼地替人筹划,结果转头卫听澜就昧着良心往他的茶水里加料。
祝予怀看着他心慌意乱、想问又不敢问的胆怯样,心里终于舒坦了。
让你偷偷下药,自己猜去吧!
两人说话的这片刻,学子们已跑到近前。
他们看清了场上两方对峙的情形,都敛起神情,迎着武卫们的刀锋,站到了祝予怀和卫听澜这一边。
蒋诩年老体迈,被季耀文颠得腰酸背痛,但他一下地,就从袖里颤巍巍地掏出戒尺,把学生们都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看着武卫们剑拔弩张的架势,胡须都小幅度地颤动起来,大约是气着了,连佝偻的腰背都罕见地挺直了些。
“诸位大人,”他攥着戒尺提高声,“敢问我的学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被刀剑这样指着?”
第108章 破鼓
几十号学子拱卫在蒋诩身后,活像来打群架的,一听夫子发话,都跟着凶神恶煞地附和。
“就是!九隅和澜弟有何罪过?”
“你们这是仗着官威,欺压无辜!”
那领头的校尉成了众矢之的,气急道:“都住口!身为芝兰学子,知法故犯、率众闹事,你们还敢倒打一耙?”
立马有人抢白:“我们手无寸铁,站这儿说几句公道话,犯了哪条律法?”
“空口白牙给人定罪,家国律法难道是你写的!”
芝兰学子个个刺头,面对刀锋也毫无惧色,又有蒋诩这个三朝老臣护在前头,武卫们不敢真的动手打杀,只能色厉内荏地呵斥驱赶。
但有学子们在前打头阵,原本被威慑住的百姓们也壮起胆子,跟着反抗起来。人群不断向前涌动,武卫们焦头烂额,颜庭誉趁乱退后几步,转身就向登闻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