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上月我去买书,那执役却不在书阁中,我心中奇怪,便小心另外使人打听,却说那人族侄被蔡公荐去虎贲营,他也就不再需要执役了。”
“我也近来想起,那二人眼熟,是旧年在何大将军府中见过,当初身份不显,当是跟着某位权贵前去的门客。”
“我原有些不明白,到今日……阿兄出事。”她忍不住抿抿唇,眼角微红,“昔日权贵门客,躬身执役,豪富书商,舍利赔本,耗费如此,其意所在。”
“蔡公玄静,虽贵为皇后之父,却并无多少权势,其最贵之处……恐怕正是宫中的几分便利。”
“再有,就是蔡公的身份。”
“兄长遇刺,荀家就算查到蔡公,又能如何?若兄长无恙,岂能计较,若是兄长……有事,荀氏则更不能计较。”
“不过到如今,刺客何出,已不重要了,长安城中,多少人忌恨兄长,未必逊于那一家。”
荀光低头垂袖,为自己未曾提前觉察,深深叹息。
荀攸一直平静耐心地听她分析,直到最后一句,才终于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才知她见识绝非寻常女流之辈。
“既然如此,想来夫人今日与我单独会面,并非只为这些消息了。”
荀光点点头,她此时已完全冷静镇定下来,“此事我所知道的,都告诉荀御史了,目下,却有一件事,吕侯近来多与王司徒、杨司空来往,又有蔡公、伏公等外戚常会宴同欢。”
“兄长曾令我读史,史籍之中,但临大事,必有名将,仁德却不论,最终,以己方与彼方之兵势优劣,分得胜负,故本朝以来,多以外戚为大将军。”
“蔡公文儒,但吕侯,骁勇善战,兵马精良,女儿亦在宫中,于长安,有翻覆乾坤之力,我想请荀御史,与我一令,用于危机紧要之时,以防万一。”荀光郑重的俯身稽首。
第236章 彷徨呐喊
夤夜风停雪静,华佗罩着一件溅满污血的白麻外衫出了偏室,矜持的传达了施术圆满。
众人望着他堪比屠夫的姿态,不免想象方才凶险惨烈,急忙问询病人情况。
“若能挨过今年,未曾溃烂腐坏,就有望愈合。”华佗道,“不过,他病情拖延已久,寿数如何,便非人力所能。”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知眼下可否探望?”荀悦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人多气杂,不利病人恢复,他又在昏睡,也没什么可看。”华佗道。
“叔父还未清醒?”荀襄失望的忍不住问。
“要叫醒倒也不是不能,我几针下去就叫醒他,不过醒来伤痛难耐是其次,忍耐不得伤口崩裂,那就有些麻烦了。”华佗环视众人神色,“就算醒来,身体也太虚弱,神志一时难以清明。”
他又自辩道,“毕竟胸腹切开有一尺长伤口,谁都会疼痛,还不如让他昏睡好养伤。”
众人相觑,一时为那一尺长的伤口惊心,一时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相信他。
“如今的确以静养为宜。”
张机无奈点头。
事也已然自此,后悔都没办法。
“敢问先生,含光何时才得清醒?”荀彧执礼问道。
“若能醒来,也总要月余,至于具体哪一日,我也难说,以他这般情况,能够逃得性命就是万幸了。”
说完,华佗就脱了血衣,嘱咐留下一个徒弟照看,表示自己要回家休息。
月余……也算一时吗?
“先生不需处方吗?”荀采上前问道。
“处方……”华佗露出憋屈的表情,勉强道,“你家既有伊尹传人,调养处方……他比老夫高明,你自找他,若非伤口有变,崩裂溃烂等,就不必再找老夫了。”
“不敢,不敢。”
张机顿感受宠若惊。
毕竟先前几次被挑错,又以华佗的骄傲,居然亲口承认处方逊于他,简直天下红雨。
“有什么不敢,你所传不是伊尹《汤液经》吗?”华佗正憋屈,但也不愿自欺欺人,恼怒道,“我擅《内经》《难经》,不过各有所长罢了,若非你家这样着紧,我也不是看不得。”
他又嘱咐了徒弟几句,抬步就往外走。
走到府门,两个仆从才匆匆追上来,一人拿出宵禁通行令,一人请他等一等,府中已安排车驾送他回家。
华佗一走,众人商量了几句,也只得各自归家,一则,他们并非医工,留下来于事无补,二则,太尉府中执役仆从不多,还要安置他们,更添麻烦,
三则,冬至还有两日,各衙正在忙碌,在朝众人不能都请假休。
此时请假,岂不更让长安添许多流言?大家如常行事,也能起些迷惑作用,稳住一些心思浮动之辈。
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又能做什么。
再三请求张机尽力,再三嘱托有事传达消息,再三表示隔日前来探望,离开之时,众人的心情,并未比来时好转,甚至更加提心吊胆,惴惴难安。
最后,荀攸留下荀缉,他本是太尉下属,留下服务是本职,再有荀敷硬将荀忱留下,也免这家中一半女流,一半年轻,支应不得。
荀忱作为兰台令,主要管理储存朝廷文书诏令副本,将近冬至,朝中不会再有大朝,兰台已无大事。
夜深人寂,一轮寒月挂在中天,层云无声流过,一架架车马扎扎压碎地上霜,銮铃合鸣轻轻驰过街巷。
门监裹头裹脑的瞌睡着,突然惊醒,在整齐绵延如线的车队中,看到了自家门的御者,连忙打开大门,一边唤了应侯入内院通报,一边提了马凳出来,只等马车挺稳,便将凳放在车斗后侧。
经历了一日的波折,荀彧仍然衣冠端正,姿仪从容,颌下结缨不乱,只神色不似往日澹定,眼睑微垂,似有重重心事。
他款步下了车,嘱咐御者将同乘稳妥堂兄送回家,跟随捧灯的侍从,走入自家院庭。
夜风凌乱,灯火晃动,荀彧一时不查,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抬眼就见夫人唐淑一身浅青衣衫,妆容整齐,身侧站着梳妆亦整齐的女儿,并几名姬妾婢女迎出门来。
“夫君归矣。”唐淑趋步上前,众女随其身后,同屈膝一拜。。
“拜见大人。”正名荀昭的阿薇,亦轻巧一礼。
荀彧伸手扶起唐淑,又向女儿点点头,“是我一时未察,应当遣人回告,让你们不必等候。”
“小叔父现下如何?”荀昭急急忙忙问道,“可以去探望吗?”
“尚好。”荀彧轻轻颔首,“你小叔父如今需要静养,你想去探望,还待过些时日。”
“……是。”荀昭低下头。
唐淑重重舒了口气,“无事就好。下午听得消息说二十二叔遇刺,阖家震惊,外面的传闻又杂乱,只是阿貘太小,我实在放心不下……天黑过后,我本想打发阿薇去休息,她却怎么也不愿……啊,还有隔壁三伯家,阿嫂本来也想去探望,家中小孩又病了,她一个人支应实在艰难,明日一早我就将消息告诉她,也免得她担心。”
她目光轻轻扫过丈夫的衣衫,染衣的香味不一样了,这件靛青氅衣并不是自家之物,家中如今制衣虽也朴素,却不至用同色布料缝缘,这已接近丧家的服制,寻常来穿就有些失礼,丈夫绝不会如此疏忽。
但她什么也没问。
无论他说与不说,她都相信其中定有缘故。
“郭婶婶一定还没睡,好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她,也免得婶婶一夜不安。”荀昭立即道。
“你这孩子,这时候怎能登门?”唐淑连忙轻斥一句。
屋内燃着几架火盆,温暖如春。
她指挥婢女上前服侍荀彧取了冠戴,脱下厚重外氅,奉上水盆并羹汤。
荀彧却望了一眼女儿,向妻子道,“阿薇这样也好。”
“那我这就遣人报去,”唐淑立即改口,“我原想明日去三伯家,亲口告诉阿嫂的还有一件喜事告诉夫君,阿月今日诊出怀有身孕。”
一旁的形容娇美的黄衣女上前一步,含羞带怯的低头屈了屈膝。
荀彧于是温和的向阿月点点头,再向妻子道,“如此要辛苦夫人。”
唐淑笑意盈盈的应道,“这是好事,也是妾分内之事,夫君放心。”
换了衣冠,净了手,嘱咐妻子将氅衣洗后送去太尉府上,到这时,荀彧才看到站在堂内避光处,抱着孩子的乳母。
“阿貘怎么也抱出来?”
小婴儿自然早就躺在乳母的怀里睡熟,圆胖稚气的小脸泛着健康红润,嘴唇微嘟,睡得毫无心机。
他走了过去。
“夫君几日才归家,总要见见孩子。”唐淑跟过去,站在他身旁柔声道。
荀彧沉默的望了孩子一会儿,“我意将阿貘过继含光,夫人以为如何?”
唐淑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会儿,她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想尖叫。
但并没有。
他们将来会有庶子,隔壁三伯有两个孩子,荀含光也还有亲兄弟虽然也只有一子但那才是他家亲兄弟,她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但是……但是……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已经决定。
她可以拒绝,但只会让他感到为难,也或许只是为难。
他总有原因的。
她绝望了。
她只是后悔,不该这时候说阿月有孩子的。
望着灯火莹莹中俊美的夫君,依旧温文清雅,他有一丝舍不得吗?是因为有了庶子所以才如此吗?
她甚至忽然不明白,活到今日,人生四十年,究竟算什么。
她算什么。
她痛恨自己,甚至说不出拒绝。
“夫君这样说,必有缘由,妾岂有不依。”她这样说着,眼中湿润了。
“常青只有阿欷一子,同支族兄弟中,阿貘如今年纪最小,若是过继,便不必两边牵挂。”荀彧缓缓道。
“夫君总是顾虑周全……”唐氏轻轻道。
“夜已深,你早些回屋休息,明日我还要往宫中去,你不必早起相送。”
“今晚夫君歇在何处?可要沐浴?我安排阿杏服侍”几乎是条件反射,唐淑立即心神转回来。
“不必,我在书房看书,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该出门了。”他转身就走,唐淑追了两步,“不必相送,”荀彧回过身,仍然温言轻语,“回屋休息吧。”
唐淑脚下发软,却坚强的支撑着没有倒下。
她不能倒,否则说起来,岂不是对出继有怨言?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
“阿薇?”
“阿娘,小叔父、小叔父,是不是不大好了?”荀昭眼中含泪轻声问。
……不好了?
这个猜测让唐淑回过神。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情况也没那么糟糕了。
她感到手脚渐渐回暖。
若是如此,虽然过继,却不至分离,阿蕙向来随和,不会不许她与孩子亲近。
此时想起曾经灿若骄阳的少年,如今满朝敬畏的太尉,唐淑也感到惋惜了。
书房之内,荀彧摊开荀柔当年写的四民论,却看不下去。
这一篇,自然不是流传出去的那一篇,而是当初未曾删减的原稿。
这篇文章,本该烧掉,不留一丝在世,当初却不知为何抄录下来,藏在书房密匣之中。
他低头看,士论篇每一个字,都像哲哲螽斯,直钻进他的眼里,混乱的旋转跳跃,一个字也看不清明。
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缓缓的落在手上。
血渍在太尉府中,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掌上、指甲上一丝也不曾留,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那粘稠感,血肉生生撕裂的感觉,心慌揣栗,惶悸焦怵,五内俱焚。
荀彧蜷起手指,将拳抵在额角,仍然感到手在隐隐颤抖。
何以至此?
他问自己。
将何以往?
又复能问谁人?
太尉遇刺,天子震怒,着令廷尉究查。
太尉府自行刺之日,紧闭府门,又正是冬至息政,竟不得打探消息。
至于消息,漫天乱飞,或说太尉重伤,或说太尉已死,又有人称,刺客并未得手,这是太尉有意引蛇出洞。
众人或信或否,却都一时默契噤声。
杨司空此时却上书一封,以为今岁大凶,朝廷应当举行一场大傩祓之礼,天子当即被应允,刷了一回恰到好处的存在感,被不少人腹诽狡猾。
接着,司徒王允又上书请问虎符,太尉如何且不论,但虎符的归属总要说清,太尉或能掌兵或不能掌兵,虎符都需有人行使,否则一旦战事起,朝廷应对不及。
因为息政,这份上书留中未发。
然而,恰于此期,忽而,右扶风郿县农民李曼造反,与同县百人围攻县衙,杀县令赵俨等官吏,开县中粮仓分粮,以此聚众,自称天子,裹挟百姓奔向临县美阳。
郿县距长安不到二百里,美阳更近一步,消息传至,满朝震惊。
天气既干且冷。
至冬至前飘了两日洒盐似的雪粒后,又放晴了,天苍无云,一道道凛冽寒风,似要将人面皮都刮去一层。
王允抱着铜炉,自别院乘车入城,将帷幔低垂,深坐帐中,权且忍耐。
蝗灾过后,民生叛逆,并非奇事,如今朝廷兵马强壮,但选何人为帅,也很重要。
荀含光这个太尉不能行事,他自觉在这三公位上,比唯唯诺诺的杨文先要得人心,况且,值此之时,舍我其谁?
王允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平了平炭火一样沸腾的心。
车外一阵喧哗,唤人去问询,却是廷尉查抄了一家书肆。
书肆的仆役并匠人,皆缚串一线,垂头丧气的被兵士驱赶,道旁两边站着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从先头几天不同,大家渐渐有共识太尉荀含光恐怕真的不行了。
什么已死,隐匿不发丧,渐渐都知道是胡话,但这续续又过了几日,每日医工出入,荀公达、荀文若前往探望,别家一概被拦门外,听说张仲景就住在他府上,没有出来,众人便猜测,荀含光或不是重伤不治,就是旧疾发作,总之大概是病得深重了。
不少百姓在家祭祀荀含光,白马寺的香油也添了二百斤,听闻这些事,王允心中莫名不舒服,仿佛被冒犯了似的。
思来想去,大抵到如今才发现,对方竟已私揽民心至此,心中悸悸,故生后怕吧。
他可以对天发誓,荀含光被刺,同他一点关系也无,甚至心中还惋惜了一回,但他也觉得荀含光死得恰好。
对天下,对人民,对其本人,都是好事,皆大欢喜。
再早,才不得伸展,未免可惜,再晚,功高盖主,难免骄横至祸,如今恰天下大局稳定,或将有错,也未酿成,彪炳青史,名传后世,人之所求,莫非如此?
这些日子,廷尉、并光禄勋、御史台三处和同追索刺客党徒,也抓捕不少人,都是如书肆商人、太学生之类。
抓捕刺客之难,在其行未露,如今既已得手,痕迹显露,哪有查不出?这其中有些事,就连他这个旁人都能看明白,更何况荀公达这个掌握着无数机要秘密的御史中丞。
这件事,罪首是谁,不过一二人选,除此之外,究竟有多少人参与,甚至只是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故作不知、顺水推舟……偷行方便,他知道不详细,但稍稍一想,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查不出,只是不敢查。
荀氏根基不固,树敌无数,这时候急流勇退实则聪明适当之举。
不过,荀氏就算退避,荀文若这王佐之才,倒是依旧应该为国效力,尚书令除他之外,更无更合适之选……
车驾经过检查驰入宫门,王允虽年迈,却少不得下车步行,一路穿过层层飞阁复道,等到达长乐宫长秋殿已是满头大汗。
自行刺事后,天子允许搜查未央宫各处,自己则避至长乐宫,在皇后长秋殿起居。
他原以为自己接到消息,已赶来得快,却不想荀公达竟还先一步,已入殿觐见。
如此,陛见时说辞,就要不同了。
王允有种计划打乱的不悦,正盘算间,又见庭前乱哄哄一片,不由皱眉。
长乐宫正准备傩祓之礼,旗帜拖曳,器物弃置,来往布置的杂役懒懒散散,全无章法。
他从前听闻长乐宫规矩不严的流言,总不相信,只当宫中所选俱是名门贵女,蔡皇后亦才德出众,统领宫禁,风气与先帝之时必大不相同。
如今看果然杂乱失序,不免记下心里,不由又觉得荀含光这个太傅做得,也还是有些失职之处。
事有轻重,等平息了叛乱过后,他当上书天子,严整后宫天子为天下人表率,后宫如此,如何彰显齐家之德……
“徽见过王司徒。”
“你是?”王允抬眼,只见一个陌生的殿前执陛戟的绛衣校尉,笑容可掬的过来行礼。
“在下羽林郎孙徽。”
“原来是董将军帐下。”王允严肃的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素色丝帕,揩拭额上的汗水。
他一向鄙夷董承靠女儿升位,但董贵人得天子宠爱,他作臣子就不该说什么。
孙徽叹了口气,“司徒不知,董将军今早已免职了。”
“啊?”王允微惊。
董承凭借女儿成为羽林中郎将,此官秩千石,在前汉威风凛凛,迁都前也位卑权重,到如今却只剩下殿前执戟和殿内宿卫,两项典仪之职,还要与虎贲军协同一起,近乎于恩封虚职,天子一下宽怀,怎么忽然罢免了?
“是……”孙徽示意左右。
王允挥退长史和侍从,心下却悄悄警惕,并令他不靠近。
孙徽摊开双手,“是今日董贵人不知如何触怒天子,天子以先前大皇子之事,将董承罢免,还说要将之幽禁府中。”
“……这……”王允一怔。
乱民叛逆,太尉遇刺,两件大事,一件盖了一件,他几乎将之前大皇子之事忘记,当时他也想过上书,但又考虑董贵人毕竟是二皇子生母,后来果然不了了之。
不过,天子先前一直袒护董贵人,怎么到如今忽然又发作?
难道……
他还未想透,殿中黄门就出来传报,王允连忙端正衣冠,不再理会孙徽,紧随其后快步入殿,与离开的荀公达几乎擦身而过。
长秋殿中燃着暖香,布置得素淡,窗下一张瑶琴,靠墙两边木兰书架垒垒书卷,只床榻上施了彩绣锦缎帷幔,天子眼睛泛红,似乎刚刚哭过,坐于帷幄之中,显得无精打采。
王允心知不对,还是伏拜禀报了反叛之事,天子虽也露出些许不安,却显然比他猜测的反应平淡许多。
“陛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他试探问道。
“听说不过数百人,一县之民,不算大事,右扶风也屯有兵马,郡守自行处置即可。”刘辩恹恹道。
王允顿时神色大变,“陛下!此地离京不足二百里,数日就能兵临城下!这莫非是荀公达之言?言此者当斩!”
荀氏竟然不想交出兵符?
“……不、不至如此吧,”刘辩被他一吓,倒是显得精神了些,“荀御史是担忧此事一出,或有人效仿,太尉当初在各郡都设有兵马镇守,长安兵马要防备北方匈奴、羌、氐等作乱,若是派出,城中空虚……况,这次叛乱都是寻常百姓,其心各异,号令不齐,战马不多,行走必慢,也极容易分散,反倒是胡族善骑,急如风火,顷刻便至。”
王允一噎。
天子此言显然并非他自己所想,就连辞藻都是照搬,现学现卖,将他驳得体无完肤。
羞窘在莫名情绪驱使下化为了恼怒。
“叛乱如何,尚未公论,这不过是猜测之语,国家大事唯祀与戎,万当谨慎小心,陛下岂能听信一人片面之语,就这般轻率决定?荀公达一介文人,未有寸功而立高位,胡言乱语惑乱君心,关中四塞之固,先时贤者谓泥丸封关者如是,迁都以来,何曾有胡族入侵?纸上谈兵!危言耸听!”
王允起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迫近榻前,脸红如潮,满脸义愤。
刘辩被他高声震慑,吓得后仰,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反驳。
王允神色这才稍缓,“此事重大,陛下当招还群臣,共议对策才是。”
“朕……”
“陛下执意要偏信一言?”
“好,好罢,就依王司徒所言。”
王允这才满意,“还有一事……
孙徽被免职撵出宫城时,王允的车驾刚刚离开。
心腹长史对此事不解道,“孙徽显然想要转投司徒门下,司徒何必如此?”
“我岂能用这等小人,”王允傲然道,“救他一命,就算对他泄露机密的回报。”
长史闻言一愣,“司徒之意?”
“陛前执戟,”王允轻哼一声,“宫中消息,能有几处要紧?荀公达不动宫中这些人,恐怕是怕打草惊蛇。”
他已全然推翻自己之前的猜测。
“荀公达啊,荀公达,真想不到……荀家竟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哼!”
“你太急迫了!”荀彧得知消息时,荀攸已经陛见归来,“叛乱之事,岂能轻易决定,总该朝会”
“陛下已经答应。朝议过后如何,文若难道全无猜测?”荀攸不抬头,写完一张,又写一张,连写四份才罢。
荀彧抿紧唇,凑过去看信,眉头渐蹙,“你写信让四郡太守聚集兵马?未经请旨,传此命令,你要获罪的。”
“行刺之事,是袁本初所为,纵我将城中袁家探哨都抓获,如今遍地流言,消息传出也不过多一两日。”荀攸抬头,“河北大军将来,与之相比,这些不过小节。”
荀彧自不问他为何不告诉天子。
天子,并不是藏得住话的人,而袁氏若来,城中不知多少公卿会直接稽首相迎。
他神色恢复平静,“既是陛下旨意,当由尚书台草拟、加印、受节传吏,驿传四地掌官。”
“如此最好。”荀攸将书信递过去,“尽快。”
否则天子要改主意了。
“明白。”荀彧轻轻颔首。
他们都避谈另一件事,一件彼此清楚无法改变的事
“臣,推举阳城侯左将军吕奉先,为车骑将军,讨伐叛贼!”
两天后,逆贼李曼围攻美阳,距离长安只一百五十里。
被召回朝堂的群臣,得知消息,惊恐万状,对司徒王允所写讨贼五策,无有不愿,对他所举荐之人,无不赞同。
既奉旨出征讨逆,便要行兵符。
于是,下了朝堂,吕布领着天子诏令,穿着金甲银盔,骑着赤兔宝马,领着赫赫兵属,敲开了太尉府久闭的大门。
太尉府黑漆的大门被推开一角,走出一个布衣缁巾的弱冠青年。
青年漠然的扫过门前的军队,只在赤兔马上微微停了一停,仰头看向跨坐马上的吕布,“这是太尉府,门前当下马,军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