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论益州、凉州,都比长安令他舒服。
深厚的城墙,接连的巷陌,以及最高处沿着山形重檐叠起,巍峨高耸的座座宫殿,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长安。
若论城,雒阳过分安逸繁华,长安则失之铁血傲慢。
宽阔街道已静,侍卫林立左右,伴着清脆整齐的马蹄,轩车辘辘向前,两旁是道道里巷围墙。
荀柔从车中望出去,远远是如重云压城的未央宫大殿,心绪沉沉。
萧何一生为国惜民,国士无双,唯不知为什么,却劳民伤财,督建了这样一座宏丽奢华的宫殿?
嘉奖的旨意仍然在城门口领受,允许他归家沐浴休息一日,再入宫陛见。
于是,车驾便直行至未央宫西的太尉府。
“听闻太尉途中染恙,如今安否?”前来颁旨的尚书令蹙眉望来,神色关切。
“只是蜀地阴湿多雨,有些不惯,已经无碍。”荀柔摆摆手,见他忧色未解,便开个玩笑道,“难怪当初奉孝说他一辈子也不去南方,这次可让我给体会够了,可不要半条命去。”
荀彧不赞同的摇摇头,却还道,“太尉若身体未安,不如先调息两日,再入宫陛见?彧可代为回禀天子。”
荀柔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一圈,“阿兄竟出此言,莫不是今日太阳从西方升天?我听说有一回,太史令都算出次日有日食当息政以避,阿兄却以未必测准拒绝了呀。”
“次日确未有日食。”荀彧避重就轻的回答。
“如今不便入宫?”荀柔脑筋一转,“皇长子之死,是尚未查明,还是确与后宫贵人相关?”
荀彧唇角一抿。
“莫非闹得厉害?”荀柔皱眉。
荀彧垂眸,轻轻一点头。
荀柔明白了,堂兄君子,这是不想谈后宫的事,“那便说正事,如今薯、芋种植情况如何?朝中可安稳?政令可畅达?可有官吏行事不法?”
说到正事,荀彧神色稍解,当即侃侃而谈。
荀彧说关中、朝中诸事,荀柔也将益州诸般情况,与中原不同之处,一一道来,二人直谈到掌灯,荀彧才返回了尚书台。
荀柔又将荀攸请来。
公达不像荀文若那样,顾及天子面子,不吝讳言。
皇长子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害死的。
这件事,已然是公开的秘密,之所以还是秘密,盖因为董贵人是如今天子唯一儿子的生母,董贵人带着皇子,向天子哭求,天子就心软了。
这是天子家事,天子不愿追究,旁人自然也无话说。
但大皇子的生母李贵人,虽出身低微,只是宫女,过去也很得天子宠爱,如今也日日向天子哭泣。
再加上太后也被惊动,跑出来斥责皇后,又称要给李氏撑腰,这下可就更混乱了。
原本,后宫在长乐宫,朝廷在未央宫,彼此不相妨碍,但备不住日日打闹,再加上贵人们也有不少名门淑女,后宫连着朝廷,前面也闹得不可开交,连百姓都看热闹。
“原也不相干,只是若去见天子,或许会撞见什么失仪之事。不过,”荀攸客观道,“小叔父若无心干涉,就是多等两日,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堂兄让他避一避,多少也有点替汉室遮羞的意思,但显然公卿把功夫花在后宫争斗上,对他来说的确不相干,并且持续下去也挺好。
那么什么时候进宫,可不都是一样了。
“公达,你上次信中所写,元常来信说请出兵关东?徐州牧卢植的请罪又是怎么回事?”八卦完,荀柔更关系的自然还是天下战局。
他是没想到,明明遭了蝗灾,关东诸侯这一年,居然都很有精神。
先是曹操再一次西击冀州,与袁绍前后竟打了两轮,春夏一轮,秋后又一轮,只是袁绍多得北方匈奴、乌桓、鲜卑支援,手下又颇有文武,再加上兖州又又内乱了,曹操一度拿下清河郡,又被夺了去,连先前打的魏郡,也复叛归了袁绍。
正在这时,卢植上任徐州牧,曹操便向他要回先前归附了陶谦的泰山郡。
泰山郡守臧霸,可谓卢植上任的一道拦路虎,曹操想讨回去,卢植也就给了。
就这样,还丢失下邳。
陶谦宠臣笮融与下邳人阙宣,在陶谦死后自知不妙,竟占据下邳自守。
卢植初来乍到,尚未犁清徐州内政、拿到兵权,先迎接来自袁术得攻击,自然也就顾不得下邳了。
袁术在南方,受蝗灾影响较小,这一进攻起来,竟气势非凡,着实让扬州牧刘繇,并豫州牧孙坚,两家联合帮忙拖住,这才只拿下了沛郡南部几县,不过背后也丢了几块地方,算起来大概收支平衡。
袁术在这边风生水起,他哥袁绍竟也不遑多让。
袁绍似乎放弃向内发展,转而向幽州并州方向,他本就和匈奴、乌桓、鲜卑结交,如今夺并州雁门、太原,向西北外境发展,俨然一副要扩大汉朝边境范围的样子。
而上党、河内二郡,大概是眼看不能占住,便丢给匈奴、乌桓,任其横行劫掠,就连河东郡,也时时受其骚扰。
幽州受其牵制,又要时刻注意境外胡族,连带着青州也随时警惕。
钟繇在雒阳,观察形势,认为如今既然西北已定,不如抽出兵力彻底恢复司隶,也免得百姓遭受胡族欺压,况且袁绍既拿下雁门、太原,随时可能向上党郡,甚至关中进发,为了安稳,也最好将河内拿下。
而只要拿下河内,河南和弘农也就不必太费功夫,这些地方不过是些流匪,朝廷军队一到,必会选择投降。
荀柔先前看过信,心中便已赞同,与荀攸商议,亦认为合适,便当即准备明年岁初出兵。
不过当前之事,还是得入宫见过天子。
他在太尉府休息两日,见了些人,便上书请求觐见。
长安宫殿的基台比雒阳更高一些。
荀柔步步登上重台,宛如久不运动的人,被胁迫跑马拉松,跑得心肺撕裂,喉中都漫出腥气。
这几日,天空阴云重重,积着雨雪,风又静,气压又低,让他有似乎还置身蜀中的错觉,气滞胸中,时感憋闷。
他不想看华佗的白眼,自己写了瓜蒌薤白汤,吃了两日,未见缓解,今日又被迫运动,真是要死要活。
荀文若还总觉得他对天子不够恭敬。
荀柔顺着气,忍不住想。
陛见一回用掉半条命,不知道还要怎么才算尊敬。
宣室殿,铺了一层厚实的暗红地毯,梁上挂着红底彩绣的锦幔,黑漆错金的器物俱是梅花纹样,鎏金炉暖香袭人,一派冬日富贵相。
“先生方才,可看见什么?”
荀柔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听得问话,微微一愣。
脑中闪过路上所见一幕。
两个宫中侍卫夹着一个素衣女子,与他错身而过。
那女子鬓发蓬乱,容貌看不清,一只金簪斜挂髻上,白绫裙摆拖拽在地面,金边沾染灰尘。
她伸手奋力伸向宫殿方向,被捂了嘴还犹自呜咽出声。
见了他,女子竟挣扎着改变了方向,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他,那瘦尖的手指几乎抓住他下垂的长袖……
“呜呜……”
广袖一扯,天子已跪坐在面前,牵住他的袖子埋头哭泣。
荀柔顿感头疼。
左右一看,殿中侍从,不知何时都退尽。
“……先生……朕该如何是好……
“李氏……董氏……皇后……母后……都来怨朕……
“朕……实不知如何才好……
天子哭得动情,只一会儿荀柔就感到袖上浸入的湿凉,他原本头痛厌烦,但被迫听了许久的颠倒絮语,渐渐倒也算听明白了。
朝中之事,有文若堂上压阵,每每都能辩过那些子曰子曰的公卿,刘辩作为天子,御阶高坐,即使糊里糊涂,也不没关系,只用最后点头。
但后宫是天子家事,文若岂肯沾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事,更何况刘辩还是个糊涂官。
他又怜惜李贵人,又不忍心董贵人,知道蔡皇后无错,又不能责怪亲妈,再加上一干忠臣、外戚,各拿着立场,每日这个劝戒,那个求情。
他其实对事实知道得清楚,但本性软弱犹豫,受各方施加压力,更下不来决定,反倒崩溃了。
“先生教导朕,天子、唯以天下民生为重……呜呜……可此事、此事,”已经弱冠的天子,哽咽道,“和百姓不相干啊……朕、朕不知如何是好……呜哇……”
“是啊……不过是家事。”
汉以孝治天下。
外戚之事,在本朝从来都是笔糊涂账,莫说刘辩,刘秀这个天选之子,也没处理干净就说郭圣通怎么被废的,连皇太子都换了人。
这样论来,倒也是难为,向来于民生,刘辩并不曾亏大节,所以,还是安慰安慰吧,就……当谢他这么多年的支持了。
荀柔缓缓将空着的手,轻轻落在眼前着玄色暗纹锦衣的后背。
刘辩哭声顿了一顿,再起一时声音轻软许多。
“陛下虽怜惜董贵人,但事关子嗣,终不能不作为,罢去董承官职,禁其于家中思过,如此可否?”荀柔斟酌着道。
与后宫相关,他原不想掺和此事,但毕竟他还是太傅。
处罚不轻不重,息事宁人,隔断董家内外联系,四下安稳,正符合当下形势所需。
“……只有先生……为朕考虑……”刘辩将头往前面膝上埋了埋,感到厚实的衣料透出微暖的温度,手指攥紧衣裾。
“……皇子贵重,董贵人既心绪不宁,不如先让皇后照顾些时日?皇后入宫以来,贤良公正,持中有德……”
荀柔说着,心中颇觉没意思。
他在此左右权衡,不过也是承认了皇室、外戚是法外之地?权术用心在此,不就与那些公卿大臣一样?
他拿出哄劝幼儿的态度,轻声细语,只想尽快劝完了事,赶紧将前后一统汇报,结束这趟陛见任务。
忽而一惊,才发觉天子竟一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手沿着直裾开缝伸进衣裾之下!
饶是荀柔自以为见过大场面,也惊得一伸手掀翻了刘辩,自己倒退两步坐倒。
“先生……”刘辩怯怯望过来,嗫嚅着动了动唇,眼睫上还挂着泪,脸上却绯红如霞,“朕对先生日夜”
“陛下!”荀柔豁然起身,一时没站稳当,差点又坐倒下去。
配剑在地上一杵,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臣失仪,臣请告退!”
站立着向刘辩长揖一礼,荀柔慌乱转身欲走。
“先生太尉!”
这声气急太尉,唤回了荀柔的理智。
不能这样走。
若这样离开,接下来还想继续施行自己的政策,大概只能举大旗造反了。
荀柔闭眼,定了定神,回转身来,颤着手再次躬身一礼,“陛下,臣失仪。”
他不歧视任何性向,但别来搞他啊。
“先生,我”
“陛下!”荀柔迅速打断天子的话,不停歇道,“今日臣来觐见,一则是为益州,前益州牧刘焉病逝,其长子刘范继承其职,次子刘诞佐之,三子刘瑁、四子刘璋俱随臣入长安,其为宗室子弟,当授之郎官之职,二则,逆臣袁绍进犯河内,危及陵园社稷,陛下当下昭讨之,以彰朝廷威严。”
“……”
“如今朝廷偏居,天下之地,失者有半,诸侯野心不息,灾异连岁为害,臣受陛下信重,夙夜忧叹,唯恐拖嘱不效,以伤陛下之明……故连岁不休,西定凉州,南进巴蜀,兴修水利,重宣教化,未敢稍懈,如今西南已定,然叛军盘踞山东、江南,危及陵园社稷,臣……虽驽钝,愿竭忠智,率军东征,攘除奸凶,重兴汉室,重现太平……”
“……唯此,以报陛下之厚爱,请陛下应允!”
荀柔闭上眼睛,伏拜于地,眼泪不知何时竟亦染面。
刘辩跌坐不起,望着身前玄衣透出的那道笔直的脊梁轮廓,良久,缓缓垂下头,“……可……一切……皆依太尉之意……”
走出殿外,荀柔攥紧手掌,肌肉仍然不能克制的轻微痉挛。
他一时有些浑噩,一时又有些后怕,一时又惊忧。
汉室仍然很重要,天子仍然很重要,可……以后,他当以如何面目,对着这样的天子?
或许,该休息些时日。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尚书台在宣室殿西北。
荀柔虽然赞成钟繇东进的计划,但毕竟蝗灾未过,要动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还要和荀彧商议。
自宣室殿向尚书台,不必再爬山越岭,只需沿着殿间复道飞阁,经过天禄阁、石渠阁两处藏有图书、律令的台阁,在往北向行过一小段遮雨檐廊,即可到达。
西迁过后,国库空虚,宫中一切用度减损,宫女、令从、卫士,皆损近半,再加之长安宫廷广阔,天禄、石渠两处藏书,一路走来,竟少见人声。
脚下踩着阁道木板,轻微喑哑,廊柱斑驳,这一段走廊向少人行,是有些失于修缮。
他渐渐定了心,只将眼下形势细想,这几年征战不休,百姓负担也重,征兵、劳役、赋税,无论怎么都减不得。
他当初想着关中形胜,可徐徐图之,现在看来,也是想当然,战争就是一个漩涡,他不想卷,最后还是被迫卷了。
究竟是倾尽全力,快速结束战争,还是稳住阵脚,缓慢稳妥的推进,这是一个问题。
忽然,荀柔听见一道甚是熟悉的弹鸣。
那是弓弦拨动的声音。
他紧急一伏身,几乎同时,一道利风划过冠首。
耳边,“笃!”一声,锐器没入了木板。
他就地接连翻滚数圈。
数支竹箭沿着翻滚的方向,钉进地面,几乎每一支都与他擦身。
趁着短暂换弓的间隙,荀柔灵巧的一滚而起,奋力奔跑,拔出随身佩剑。
刺客武艺精湛,以箭支数计,大概是三人,站位在另一边并行的复道,他若想逃脱,需在转角变换方向,但如此一来,就远离了尚书台,转向更阴蔽的石渠阁背后。
很可能有刀斧手,准备在那里。
檐廊的梁柱是很好的遮挡,他借着伸手支扶,不断改变速度和方向,装饰的铜兽虽已斑驳,但敲击起来,仍然能发出铿锵尖锐的铮鸣。
他相信公达,北廊下的守卫,应当足够忠心,但对方赶来前,他需要自己保护好小命。
荀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但此时他必须奋力奔跑。
飞阁端首的铜饰已在眼前,两边奔跑脚步都已经迫近。
“有刺客!”
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危机感再次袭来,让荀柔顾不得面前的台阶,在此伏身向前。
铁器的冰凉,这次几乎擦着后背飞出。
而他也再稳不住平衡,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阴云灰蒙蒙压着重檐,隐隐有电光闪过。
一向稳重端庄的尚书令,以从未有过得速度,在宫道奔驰,佩玉乱跳,与配印相撞,清脆击响,亦如他此时心情。
檐廊尽头,几个身着甲衣的兵士,护卫在周围,却都不敢上前。
地上横倒着一个身影。
“含光!”
荀彧原本如玉一般润白的颜色,霎时又白了一层,白得几乎透明。
地上一滩血迹。
他一步跪坐下去,几乎不敢相信,沁了半颊鲜血的青年,是他的堂弟。
荀彧伸手扶着荀柔的肩膀,将他半抱起来,轻声唤道,“含光?”
青年眼睫缓缓睁开,眼瞳慢慢转过来,凝出一点神光,望向他来。
“含光?”
荀柔动了动唇,眉头一蹙,撇头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眼睑重重垂下去。
荀彧一愣,只觉手臂一沉,一声轻音脆响。
玉,落地,碎了。
第233章 喜怒哀乐
“好一个荀太尉,任吏为亲,行桀虏之事,竟纵使官吏,摧踏民田,如此视民如草芥,忠义之士岂能忍见!”袁绍满脸义愤,“我当上表天子,弹劾其过,诸君议当如何?”
“天子受其蒙蔽,信任专由,纵有忠臣义士,焉能施展?”许攸摇头叹气道。
“主公当效绛侯、朱虚之旧事,荡涤朝廷,匡扶社稷!”逢纪不甘落后,起身慷慨而言。
绛侯、朱虚,诛诸吕。
袁绍点了点头,“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荀氏坐领三州,兵强马壮,主公若图大事,还当先定并州,再徐徐图之。”田丰连忙道。
袁绍面露不悦,并不接话。
“荀氏专制朝政,除灭忠正,孤弱朝廷,”郭图窥他神色,拂了一把胡须道,“嗯,豺狼野心,人所共见,主公振臂一呼,天下必当响应。”
“正是,正是!”众人连连拱手附和。
田丰瘦瞿的脸拉得老长,还待与他们争辩,被沮授连忙拉住。
“你怎眼见主公去寻死地?虽说关中不比先前,但其又下益州,兵马富足,荀氏亦非庸碌,我们身后兖州、青州,俱不清净,何不如先克下并州为基,再攻得常山郡,以固后防,经营得两州,以待时变?”走出议事堂,田丰怒气冲冲向沮授埋怨。
“如今还不算时变?难道还等荀氏稳定益州?”沮授回看他,“到时候,主公再哪还得机会?”
田丰一时无话,次愤愤跺脚,“若非袁公路背德,与之联手,如何大事不成!”
沮授摇摇头,“田兄也勿要叹气,以我之见,主公已有定计……”他观察左右,见左近无人,向后指了指,低声道,“长安不久当有变。”
田丰露出悚然之色,想起被留下的几人,忽而明白,继而明白自己已失了腹心地位,机密之事,连听都不得听闻,顿时遍体冰凉,口中强道,“这不过是你猜测”
“元皓兄,”二人正商议,只听得背后一声,转身见郭图摇着袖子,款款而来,一脸友善劝道,“主公心意已定,今日你又何必强辩?”
“呸!”田丰却不领他情,一口啐过去,“尔等小人,只知阿谀奉承,主公将来必败于尔等之手!老夫耻与尔等同列!”
转身抬步就走。
沮授亦看了一眼郭图,一摔袖子,“唉”一声,也自走了。
郭图看看两人背影,又看看身后府门,脸上神色一收,面无表情的抄其手,亦自出门登车离去。
“那事……进展如何?”温暖的后堂,袁绍取了冠,去了裘衣,只着缣巾儒服,端是名士风流。
“坐。”他挥挥手。
“长安来信说,虽无十分,也有七八分把握。”逢纪躬身立在他身侧,低头道,“依路程算,荀氏当已回京……说不定已然得手。”
“果真?”袁绍喜上眉梢。
“这几年,荀氏细设苛律,罾缴充蹊,打压外戚宗室,查缴富户豪族,阻塞名门入仕,收纳山海专利,这等行径,就单一项拿出来,历观载籍,都够亡国了。”
袁绍连连点头。
“不过是董贤之流,一朝得遇宠幸,张扬跋扈,满门皆贵,”许攸坐在席前,自取了案上酒斟了,私宴之内,说话更无顾忌。
袁绍露出鄙夷之色。
一旁的陈琳有些不忍,却终没说出什么。
“如今国中早是遍地嗟吁,士林之中俱怀怨愤。如此众心背弃,纵使执掌兵权,又能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许攸举起酒来,笑道,“本初兄放心,姑且待之。”
长安未央宫,此时正寒风卷着雪粒,密密吹彻,点点砸人。
“虎贲听令,围守四面,勿许人近,凡异动者斩!”
追随尚书令来的尚书台诸君,都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冰冷的语气,闻此顿时噤声却步。
四周虎贲卫士应声围守,神色肃杀,俱执剑出鞘,警示众人不得靠近。
“什么事,这般动静?”兰台就在两座藏书阁后,听见声响的兰台令荀忱,此时也匆匆赶到,他快步越过众人,被一刀挡住前路,见了眼前之景,不由一惊,“文若?这是怎么?这是含光?竟出了何事?”
雨雪天气,正是阴寒,一向端庄雅正的尚书令只着中衣,单膝跪地,玄色大氅裹着怀中一人,闻声抬头,脸色竟比霜雪更白三分,荀忱被他眸中凛冽骇得惊退半步。
“宗实,你也听得消息?”荀彧声音平稳。
“正是,怎么”荀忱心里小松了半口气,绕过执刀的虎贲卫士,正待开口询问,就听见一阵沉重脚步。
领队在前的是一身玄色官袍的御史中丞,他脚步急快,袍袖飞扬,身后数十兵士,皆披甲执锐,而他方才听见的脚步,正是军靴重重踏在木板地面发出的震声。
荀攸的神色比荀彧更冷,他一眼扫过,眼中凝起剑锋似的光芒,“如何?”
“不知如何,未见外伤,不知深浅。”荀彧短促地道,“我自送他出宫去。”
荀攸向后一挥手,令虎贲军众往阁道上追索,自几步上前,跪在荀彧身侧,执起垂落的细瘦手腕。
察觉指下微弱的脉搏轻跳,他神色这才缓了些,“也好,此处交给我,乘舆立即就来。”
荀彧从身旁拾起一把短剑递出,手上鲜血未干,“刺客遗落此物,但此事绝非天子所为。”
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致的短剑,剑首白玉无瑕,嵌着红蓝宝石,剑刃为铁刃,秋水波纹,寒光凛凛。
玉具剑,是御用之物。
二人短暂对视一眼,荀攸一点头,“自然。”
“毕竟宫廷之内,不可张扬,以免落人口实。”荀彧又道。
“如今境地,张扬谨慎,又有何差别?”荀攸反驳一句。
荀彧垂眸,“正因如今形势,更该谨慎,我已遣人禀告天子,还望公达三思。”
荀攸低头,凝视被玄衣盖了一半的脸,荀柔修眉紧锁,眼眶微陷,苍白的双颊上落着灰色的阴云,“明白。”
二人对话,似一句赶着一句,发展极快,荀忱站在一旁听得心颤胆寒,到此方识杀机凛冽。
他又觑见奄奄无声的堂弟,心飘起一半,只觉脚下都无了着落。
“如此,不如我一道出宫,往白马寺和高阳里去报一句消息?”他小声问道。
“劳烦宗实。”荀彧轻轻颔首。
“含光,不会有事吧?”荀忱又忍不住问。
荀彧摇头,正此时乘舆赶来。
宫中车马由太仆掌管,但荀公达既说有,自然立即就有了。
荀攸亦不答,转身交代次赶来的虎贲卫,命他们整队护送车驾,“路上小心,姜君新任,未必周全。”
“我明白。”荀彧点头。
地上一滩血迹,已不得遮盖,荀忱一望左右,自察失言,赶紧跟上车去。
“什、什么!刺客?!”
宣室后殿,刘辩正暗自伤心,忽然听得消息,顿时吓得两手撑地,六神无主。
待那文吏速速道来,言行刺太尉失手,他才缓过气来,又赶忙问,“太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