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家独得北方市场,不时就来讨好一下,总担心被人夺了生意。
不过这匹好马,落到他手中,他又不怎么会训,任其自然生长,大概在爱马之人看来,是暴殄天物了吧。
名曰踏雪的马儿扬头,亲昵的蹭了蹭,伸出舌头就要舔。
“好了,好了。”荀柔连忙拉住缰绳避开,又拍了拍马头让之安静,再从阿贤手中接过银簪,摘下白布条,重新束发。
毕竟要去别人家中,带着丧,就不太合适。
“阿叔,这个。”等他换好发簪,荀颢又从背上取下竹笠递过去。
荀柔沉沉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竹笠一眼,这才拿过来扣在头上。
再转身,一跃上马,一抖缰绳,一夹马腹,黑马不必鞭摧,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阿叔等等我啊。”荀颢连忙唤道。
踏雪是良驹,撒开蹄子跑,他这匹驽马可赶不上。
颍阴县整个也并不大,东仓里离高阳里不过五六里,不需半个时辰,一路田地均甚稀疏,看得人心中担忧。
“公子,可是到王富家去看病?”头发花白的里监门,认得荀家叔侄,远远便从门中迎出,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还算干净整洁,但咧嘴一笑,就露出脏污发黑,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
营养不足引起的牙质不佳,牙病、牙齿过早脱落在寻常黔首中不少,甚至不以为是病,也没法医治。
荀柔下马,拱手还礼,“正是,王君可已归家?”
“已回,方才就驾车回了,”里监门将驼背弯得更深,热情道,“回来有一刻了我来为公子牵马领路。”
“多谢,不必劳烦,”荀柔轻轻摇头,“我认得路。”
“……哦,也也是,公子记性好,自然认得。”里监门连忙点头附和,脸上却不免露出一点遗憾。
东仓里比高阳里破败贫穷,里中道路狭窄,路面凹凸不平,屋檐围墙更低,几乎不必伸长脖子,都能看到临道的院子里情景。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朽后,特殊的潮湿陈朽臭味。
几乎家家户户,院中都有黄泥砌池,中分两半,一池浑浊,一池灰白。浑浊者是旧储净水,灰白者乃是石灰水。
池边还有一个半人高灶台。
这些俱为制作草纸所备。
从蔡伦之后,造纸术仍在持续改良,至东汉桓灵二帝时,已有质地细密,适应书写的左伯纸。
但左伯纸用桑皮和麻料,桑树还好,麻却是自古以来为我国制衣最广泛材料。
虽说用旧麻破布…但这时候哪来许多旧麻破布,大多黔首百姓,制衣尚不足,许多都要将衣物穿至朽烂为止。
故而,纵使改良,左伯纸仍然工艺复杂,造价昂贵,不利于普及。
荀柔知道,后来纸张兴起,产量上升,价格下降,盖是由廉价竹子取代了麻,成为新的造纸主要原料之故。
所以,在得到太守杨彪支持后,他借此时先进制纸工艺,再加上记忆,实验过后,复原出竹纸。
然而,最上等的竹纸制作仍然很难,工序复杂、技术难度大,不适合大规模生产,他再次简化工序,研出质量稍次的竹纸和草纸。
草纸顾名思义,原料以草本植物,来源广泛,纤维柔软,降低软化纤维的难度,只需在石灰水中浸泡几日,再经过蒸煮打浆数道工序,即可成纸。
耗时短,工艺简单。
只是草纸柔软易烂,不易保存,厚薄不均,书写晕染。
不过,拿来糊窗,比木板透气透光,并且还有别的用处,比如说解救他饱经厕筹摧残的臀部。
总之,草纸成本低,售价低,比竹纸推广更快。
颍阴附近人家,从荀氏学得此技,添一分收益。
恰好造纸需时常接触石灰,石灰水灭菌杀虫,故颍阴县中疫病,比别处轻得许多。
随着他们进里,有些低矮阴暗的屋舍房门口,噗噗的冒出一个个脑袋,颜色暗沉的脸上,一双双眼睛却十分明亮,目光如炬的看过来。
荀柔压了压竹笠的边沿,一低头,旁边不知那户抛出来一枝紫色苜蓿花,落在他脚前。
接着就像打开了开关,沿路不时有花草落在他周围。
听到动静的王富也出门观望,原本愁苦的表情,在看到牵马而来的身影后,顿时转为惊喜。
他跑步迎上去,躬下腰,连连拱手作揖,“公子?公子来何速也!我方才向李家还车,正想去里门等候公子,未想公子已至,多谢公子,辛苦公子!”
【柔少有巧思,见简牍不便,左伯纸贵,以竹、枯草为纸二种。其竹纸洁白如雪,莹润如玉,为士人所贵,称荀氏玉纸。草纸虽质地软烂,然价贱,百姓亦能为,广行于民间,大有化于风气。光和中,灾异连年,百姓穷困,十室九空,颍阴中人独以纸富,得免。又悯农事辛劳,为龙骨水车、曲辕犁并起陂塘。又尝行医乡里,救人病厄。颍川全郡仰之仁德,呼为公子。其郡中称公子者,即柔也。
又少有姿仪,音容兼美,与从兄彧并称“连璧”,每行市中,观者如堵。】
东仓里,所以取名,乃因旧时,光武帝刘秀与王莽昆阳之战前,在此筑过粮仓。
后来,百姓以为吉兆,以此为名,必能比岁丰登。
可惜如今刘秀这位天命之子的庇护已不再。
灰色短褐,破旧布履,脸色蜡黄,颧骨高凸。
人至中年的王富,竟与他这个尚在成长的少年不过一般高。
说来或许让人不信,但这确是,此时过得去,能吃得起饭的人家。
“王君,。”荀柔拱手还礼,“病人在何处,现在可方便看诊?”
能别站在外面说话好吗,他现在整个背都要被人用目光煮熟了。
“方便,自然方遍,就在家中,”王富连忙摆手,上前帮忙牵马,“请公子随我来。”
荀柔点点头,随王君入门。
王家院子正中,也正如许多人家都有的黄泥水池、土灶以及堆砌的潮湿的干草秸秆。
然而,屋中传来时高时低、含糊古怪的声音,却让他脚步一顿。
“这是?”
王富神色顿时一变,惊慌又尴尬,他连忙放开缰绳,低头拍拍手,不敢看公子,抬步往屋里冲,“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将那道人赶走。”
“道人?”荀柔眉头一蹙。
“是,是那太平道人非要进门,我阻拦不住,这才…”王富低声说着,含胸弓背,不敢抬头,“我也想在公子来之前,便将那人赶走,只是、只是公子来得太速…看见公子来,我又一时欣喜,竟忘记……”
“那太平道符术,并无神通,不过骗人之术,阿叔数次说与你等,你为何还要如此!”荀颢薄怒道,“太平道称信则病愈,你欲信太平道吗?”
“我绝不敢,”王富连忙道,“公子救我儿性命,又教我等挣钱,我明知公子不喜,还让太平道入家门,还请公子恕罪。”
他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荀柔就一头磕下去。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荀柔伸手拉他起来,“你去请那位道人离去吧……我换了衣服就去看病人。”
自疫疾横行以来,太平道的活动日渐频繁,传播广泛,信众也越来越多。
高阳里至颍阴县,因为荀柔本人,几次公开反对太平道,才使得其触角始终未曾伸进来,但他亦心知,在别处,太平道早已泛滥。
这也是社会规律,当世俗的国家和政府,无法为百姓带来安全感,走投无路的人们,总会转向宗教,以期获得心理安慰。
百姓对这个国家,正渐渐失去信心。
太平道,已势不可挡。
“好好,”王富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
门正好在这时打开。
走出来的道人,年纪也就三十余,容貌柔和,未留胡须,一身灰布道袍,一手执着一根显眼的九节杖,另一手着两张符纸。
他望了一眼王富,也不知是否听见院中对话,垂下眸,声音温和客气,“作法已毕,这两张符纸你们拿去,待会儿烧了给令堂服下,再诚心向我师思过即可病愈。”
“哎…”王富又瞥了一眼荀柔,向那太平道人挥挥手,“你走吧,我先前说过,我家不信道,不信的,你非要进来,哎呀,反正,赶紧走吧。”
“我早就说,阿父不要让人进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扒着门露出头顶总角,“公子都说那是骗人的!”
他旁边,又冒出个穿开裆裤的小豆丁,含着手指点头,“阿兄说得对。”
“去,去。”王富对两个拆台的倒霉孩子挥挥手。
荀柔望过去,在亲爹呵斥下不为所动的熊孩子,嗖一下蹿到门后,留下一声响亮,“公子好。”
豆丁想向里挤,却没挤进去,双手捂住通红的脸,背过身去,露出一个开裆、白屁屁的背影。
“荀公子,”道人提杖走上来。
“你要做什么?”荀颢上前一步,挡在荀柔前面。
道人向他友善一笑,这才开口,“早闻公子风姿绝世,今日得见,果然不似凡尘中人,这位小荀公子,护亲心切,令人佩服,不过在下不会对公子不利,还请放心。”
阿贤小朋友一愣,顿时脸上一红。
作为礼貌温和的荀家小郎,对方要凶狠厉害,尚能抗住压力、坚韧不屈,但对方一旦真诚友好礼貌,他就支棱不起来了,甚至下意识愧疚自己不够礼貌。
荀柔感觉到小侄子猫爪子都缩了,不由感叹到底缺点历练。
“上师若想传道,还请往别处去,颍川并不适宜。”
屋门口的小脑袋又冒出来,小豆丁也转过身来,把指缝隙得老大。
“公子对太平道可有什么误会?我等并非恶徒,不过行游天下,施术救人,以为修道,并无违法之处。”
“我不与你争论,”荀柔摘下斗笠,“你等既行游四方,那我只请你们离开此地,如此而已。”
反对巫术迷信,不是一朝一夕,他才不与他们争论,更为之扬名。
“大贤良师早闻公子之名,知道公子才华经天,心怀仁爱,一直想与公子结交,”道人依旧神色恳切,“我此次前来,便携有上师手书一封,想求见公子。不想在此相遇,真乃天赐缘分。”
如果此时此日,这句话在别处说,就是有些豪强公卿家子弟,也会激情沸腾,欣喜上头。
大贤良师张角,那是全国级名人,传说其医术极其高明,几近于神仙,每日找他治病解救的人,能把巨鹿县城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豪强富商,甚至不远千里,前往冀州,死在路途中、或者等待中的,就有不下千数。
除了部分儒家士人不太买他的账,连灵帝都看过名为《太平要术》的太平经外卷,也称赞写得好。
按后世的说法,此时的大贤良师张角,堪比当红巨星,而荀柔现在,最多算个还没出道的小练习生。
巨星亲自表示贴贴,小练习生不说诚惶诚恐,至少该感恩戴德。
但荀柔拒绝得极为坚决。
他本人对太平道,并没有什么好恶,但此时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到,王家门口此时已经长满脑袋和耳朵。
明知道对方最后会失败,他至少希望自己的表态,能减少一些牺牲者。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这是孔夫子所说,我深以为然。我也请你家上师,适可而止,勿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误人误己。”
“妖道休在此蛊惑人心,”荀颢大声道,“还不速速离去。”
“妖言,都是妖言。”“没错,公子都说了,误人误己呢。”“孔圣人都不说,他们也敢乱说,就是妖道。”
“快走,快走!”外头看热闹的人,都喊起来,王富连忙上前,推着道人出门。
道人皱了皱眉,望向荀柔,见少年背他而立,叹了口气,行礼后,失望离去。
“等一等,”在他即将出门时,荀柔开口,对回头期待望来的太平道人提醒道,“道长回去之后,最好用艾叶煎水,清洗一遍。”
“……多谢公子提醒。”道人神色复杂的再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别。
“妖道,快滚!”
“快滚!”
外间一串喊声,脚步声踉跄了一下,然后渐远渐悄。
他方才不回头,就是怕自己一时露出不忍来,再节外生枝。
太平道,不可能取胜,这是历史告诉他的结果。
民意是会被影响的。
所以,勿再多想。
荀柔告诫自己。
单衣长袍、头巾、口罩,荀颢一样样取出,两人穿戴妥当,这才一起进屋,两个门口的小朋友,挨挨蹭蹭跟着后面,被荀柔温声劝出去。
病人的情况,比他想象得好,并非疫疾,只是寻常风寒高热,他提起笔写了药方,递给王富,又嘱咐他用凉水帮病人物理降温,就算完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王富老实奉上三枚五铢钱。
别问他为什么要收钱,问就是魅力太大,他还不想被累死话说,他当初为啥想不开学医?和他彧哥一样,当个宅男不香吗?
“公子,”王富的大儿子王顺,犹豫着走过来,“最近有太平道人,似乎到处打探公子之事,公子要多加小心。”
“是方才那人?”
“似乎不是,”王顺偷偷上瞥,脸上不住发烧,手指捏着衣角,“我是听乡学同窗讲,是另外几人,年岁都不相同,还有胡子。”
荀柔不由皱眉,停下来,“你仔细讲一讲。”
由于耽搁了一时,天色也已经暗下来。
里门关闭,还是请门监帮忙打开。
在等他们一路加快马速,到高阳里时,天也已经完全黑下来,远远一排火把,沿着围墙巡行。
如今四处贼寇渐多,高阳里又是远近闻名的富庶,里中所有弱冠以上五十以下男子,俱编成队,日夜巡逻守卫。
“前方止步。”
收到指令,荀柔两人俱下马来,原地等巡逻队走来。
彼在明,而己在暗,对面尚未看清,荀柔已认出领头之人,高唤一声,“十一兄。”
堂兄荀衍前两年归家成亲后,便留在高阳里,同兄弟们一道读书,帮助处理族中事务。
“阿善?”荀衍将手中火把举高,大步走过来,一连声轻责已脱口而出,“你这是从哪回来,为何这时候才归家?夜行怎未举火?”
“一不小心就忘记时辰。”荀柔乖巧道。
“如今周围正乱,郡中前些日子,才传商人为贼寇所害,”荀衍道,“你岂可如此不小心。”
“是。”荀柔一低头。
“夜间骑马赶路也不知道照个火。”
“是。”荀柔再低头。
“你还带着阿贤,这岂是长辈举止?”
“十一兄,我尚未哺食,腹中饥饿甚急。”荀柔声音软软,眉眼低垂,长睫在瓷白的面容洒落下影子。
“……那还不快回家去。”荀衍一顿,训不下去了。
“是,是,”荀柔连忙讨好一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当真繁花烂锦,雪艳花明,晃得看着他长大的荀衍都是一恍惚。
“还不快归家,让叔父担忧。”
虽然是个堂弟,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怎么回事?
“十一兄今夜辛苦,辛苦。”荀柔见他皱眉,以为还要被训,赶忙一拉小侄子跑掉。
那背影着实轻快。
荀衍摇头,失笑叹了口气。
“行矣!”回身按剑,荀休若又是英武威严的荀休若,而非在堂弟面前,撑不过三句的十一兄了。
“…是!”
谢过为他们开门的高阳里门监,荀柔先送小侄归家。
一进门,荀柔先让仆从拿来艾草,给他们前前后后熏一遍。
荀悦披着鹤氅,自屋中迎出,“今日可还顺利?为何归家甚晚?阿贤今日实该驾车。”
荀颢乖乖躬身领训,“大人说的是,我思虑不周。”
“大兄对阿贤太严厉啦,”荀柔抗议,“他还小,是我顾虑不周。”
荀悦站在檐下微微一笑,“谁让你总对这些不经心,出门总需得有个人仔细。”
荀柔嘴角一抽。
…声东击西,他哥套路真是太深了。
“大兄别再训斥我了,方才在里外碰见十一兄,已被他训过一顿,一事不烦二主,也不该受二训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荀悦失笑摇头,“对了,近来你常往外跑,学问恐怕有所生疏,明日你来我家,我正与文若同参《春秋》,你也一道来学习。”
“明、明日?我需去别庄看看。”荀柔垂死挣扎。
为了临水便利,荀家新建别庄在潠水边,造纸等工事都放在别庄,自高阳里来去需半日光景。
“明日典君来高阳里,”荀悦显然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别庄事务,你大可直接问他就是。”
连年灾荒,如典韦这样桶级饭量,自然就挨不住,听闻荀家这几年的名声,拖家带口前来投奔,正好荀氏别庄孤悬在外,需要守备,便请他坐镇。
只是,典韦一点点文化,还是这几年在荀家耳读目染,故而管理之务,由荀家一位族叔负责。
荀柔本来也不参与管理,只想问问大概情况,典韦就够了。
他还想推脱,荀悦又恰到好处开口,“此事我已同叔父说过,叔父同意了,叔父还道,他自己总忍不下心管教你,如今正好,都交给我最近这段日子,若非有要事,你不许出外游荡,就在家老实念书。”
话都被堵完了,荀柔只能垂头丧气,长揖一礼,拖着声气道,“是小弟明白”
“明日卯……”对上堂弟祈求的眼神,荀悦还是心软了一些,叹了口气,“辰时二刻过来罢。”
辰时二刻就是七点半,那七点以前就得起床,懒觉看来是睡不成。
呜呼哀哉。
“阿叔,明日一早,我就去叫你,定不会让你迟到。”荀颢积极道。
“……那,叔真是谢谢你。”在大兄含笑神色中,荀柔重重点头道谢。
领取了学习任务,他扯着马,步履沉重的走出大兄家门,转过弯,远远就看见自家门前,亮着一点灯火。
那灯火,在寂寂长夜之中,暖融融的亮着,让人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他心里一跳,加快步子,果然看到阿姊站在风中等他。
荀采一身青衫绿裙,提着一盏风灯,灯火微摇,照出如菡萏出水般清丽的容颜,如漆的眼眸探望着前方,柳眉微蹙,染着担忧的神色。
“阿姊。”荀柔再次加快步伐,又在离姐姐三步远处顿住。
“这么晚!”荀采嗔道。
眼看那细柳长眉就要竖起,荀柔连忙作揖,“阿姊,我正腹中饥饿,不知家中可有留饭没有?”
他一松手,踏雪踩着碎步奔向荀采。
“还知道晚了没饭吃?”荀采一边抚摸亲昵蹭来的马儿,一边口中不饶。
“踏雪也饿了,”荀柔赶紧又道,“家里还有吃的吧。”
“进来吧,”荀采无奈的又瞪他一眼,转身进门,“烧好的水都快凉了,你先去洗洗,再到正堂吃饭,大人一直等你回来用过的衣服都在哪?”
“大人还未就寝啊?”荀柔讪讪道,“阿姊,我可以自己洗。”
“你未归家,大人岂能不担心?”荀采回头斥他一句,又道,“何时你自己洗过?你自己定的许多规矩,能记得住?你自己洗,我怕你得洗到天明都在这里面?”
她从马上拎下医箱,干脆问。
没……没法反驳。
“……是,多谢阿姊。”
洗澡,更衣,荀柔也懒得再穿袜子,哦,该叫足衣,他也懒得再穿足衣,踩上木屐就来到前堂。
星月暗淡,堂中也不甚明亮,父亲靠着一盏幽暗的油灯,握着竹简在看,好像根本没注意他进来,等他堂下拜见,这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细细望了望他,语气平和道,“吾儿归来。”
“是。”荀柔低头再行礼,“让父亲担忧,是儿之过。”
“谁说我在等你,”荀爽回他一句,接着又道,“我儿今日为何晚归?”
荀柔于是将今日在王家遇见的事告诉父亲。
知道太平道开始在颍川活动越发频繁,他心就被提起,只是在兄长和侄儿面前,不敢表现。
他不记得太平道黄巾起事具体时间,但还记得那句有名的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明年就是甲子,但且不说他只是未冠童子,位卑言轻,实际上,并非没有人注意到太平道的扩张。
灵帝最敬重的老师杨赐,还有汉宗室刘陶等好几位重臣,都曾向天子表达过对太平道的警惕,甚至杨赐还曾经上书献策,如何对其温和分化,避免成势。
但灵帝不听。
甚至认为他们危言耸听,贬斥了好几位大臣。
至于地方上……
“天子不省,”荀爽将竹简慢慢卷起,“如今黄巾在多个州郡泛滥,若不能禁,恐生祸患啊。”
“正是。”荀柔连连点头。
田仲将食几和食案搬上来,一碗粟米饭,一碟腌菜,一碟肉脯,一碗汤,都冒着热气,食物香气一下子将就将胃口打开,他这时候才感觉自己的确是饿了。
“你先进饭,”荀爽又将竹简拿起来,“吃过再说。”
荀柔不提筷子,而是站起来,从屋角竹架上取下两盏铜灯台,执勺添了灯油,用火石点燃。
“夜里看书颇费眼力,父亲总是忘记多点几盏灯。”
荀爽唇角翘了翘,口是心非的伸手拨开儿子,“我目力未衰,哪就至如此,何必靡费,行了,去吧,快去吃饭。”
“我家现在,也不缺这几分灯油钱。”荀柔说完,端起碗来,吃得飞快,荀爽也不看竹简了,就着灯望着。
就这般吃饭不顾礼仪,竟不让人觉得粗鲁,只觉得风流天成、天真自然,灯火摇曳下,更有灿然之色,儿子生得容貌出众,作父亲的自然该高兴,但生得太好,也不免添些担忧。
“父亲?”荀柔扒完饭,一抬头就看见亲爹对着他发呆。
“从明日起,你就去仲豫那读书,”荀爽道,“文太守再派车架来,我便替你回绝。”
荀柔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大兄之前的话,原来是应在这里。
他先大松了一口气,又连忙放下碗筷,坐正回答,“是,我方才送阿贤回去,仲豫大兄已经告诉我了。”
“你年纪尚小,亲事还不必着急,文太守家千金与你并不合适。”荀爽担心儿子不愿意。
“文家千金与我毫无关系。”荀柔连忙摇头。
不到十年,文太守,已是杨彪之后第三任太守了。
杨彪在颍川太守任上只做了一年多,荀柔都没来得及看到他流口水的儿子杨修,表现出三国第一聪明人的风采,就转到隔壁南阳郡当太守去。
表面上是平迁,毕竟南阳也是不错的地方。实际上是他在颍川刷功绩,刷得人眼红,被后台比他还硬的家伙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