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却都没有了。
当他到达阳翟城,日头已经偏西。
门口守卫全没有他上次来时,那样自得悠闲而漫不经心,利箭的锋刃随时对着城外,护城河上的吊桥收起来,也不见当初行人来往的热闹之景。。
守城的小将,他没有见过,先一脸严肃问过他们身份,但还是谨慎的等到荀彧匆匆赶来确认过后,才将桥放下,让他们一行入城。
“久等了吧?”荀彧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该早些出来等你。”
“这两个月,阿兄一个人在阳翟,一定十分辛苦。”
虽然兄长玄衣长冠,玉润冰清,笑容温煦,荀柔看见他,还是忍不住脑补兄长这一个月吃的许多苦。
他哥怎么会考虑不周,肯定是工作实在太繁重,脱不了身嘛。
哎,他哥身上都没有之前香了。
“我从家中还带了兄长常用的香料来。”
“你这是将家搬来了啊。”清爽的声音由远及近,郭嘉绕过他,走到车前,啧啧摇头,“你嫌我家苛待文若啊。”
“府君没有为兄长安排官舍吗?”荀柔顿时眉头一皱。
郡主簿虽只是三百石史,但位卑权重,按现代算,就是郡府办公室主任,负责一切杂项事务,乃是郡君副手,怎么也该安排一处二三进大院官舍,以及官婢下吏服侍。
“太守当然安排,”郭嘉扬起下巴轻蔑一笑,“阴太守恨不得让文若住到太守府里呢。”
果然奇怪。
荀柔抬眸目向兄长。
荀彧浅浅一笑,“是郭公怜惜,让彧借住,阿善先随我去安置休息,我还有一些公务尚未处理,晚些我们再叙,如何?”
“何必这样麻烦,”郭嘉道,“我带他去放行李,还怕走错地方吗?”
“是啊,是啊,兄长既然公务繁忙,就不必再为我费心了,郭家我去过许多次,自己都能找到地方。”他也来阳翟好多次了啊。
大概真的事情非常多,荀彧稍稍犹豫,便点头匆匆告辞。
荀柔望着他玄衣清瘦的背影,再次确认,阴脩不是人,是压榨劳动力的周扒皮,他哥这也太辛苦了。
“行啦,都走了还看,”郭嘉抬手在他面前挥挥,“都看十几年还不腻啊。”
“这位阴府君,到底是什么人啊?”到底是不是人啊?
一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郭嘉,这会儿却突然神秘一笑,卖起关子,“明日你去拜见,自然就知道。”
“贤侄果然俊彩风流,让人一见忘俗,有凤凰之姿。”
被阴脩热情握手的荀柔,强按住嘴角抽搐,“府君过誉,过誉。”
“我先前在洛阳述职,便听大将军说起贤侄,只可惜你我两家有姻亲之交,却始终未见过贤侄一面,甚是遗憾啊。”
所以是因为他认识大将军何进?
荀柔悄然看向兄长。
两兄弟自有默契,荀彧几不可闻垂了垂眸,肯定他的想法。
其实聊起天来,阴脩倒比前太守让人愉快得多,显然是个有多年治理地方经验的能吏,但荀柔昨天就听说,阴脩将兄长的主簿,和公达的孝廉作为结交荀氏的筹码。
却直接任张让族弟张礼为主记,举张仲为方正。
至于整个郡府大吏,宛如分猪肉,如辛氏兄弟这般,门第稍微差一点的,都没分上。
只有钟、荀、杜、郭、韩等郡中第一等著姓,和张氏。
按待遇,他家分了两块,还得谢谢明府提拔。
只是,阴脩一口提到何进,荀柔当即明白,对方为何举公达为孝廉。
先前何进为太守时,就十分欣赏公达,常请他参赞郡中事务,如今党锢全解,何进又成了大将军,阴脩估计是认为公达迟早要被何进征辟,青云直上,这才想先卖这个人情。
“阿善所言不错。”宴席之后,荀柔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荀彧,果然得到赞同。
所以,荀柔今天委婉表示,自家姐姐大归,他们同阴家只一般朋友关系,并不会影响荀氏的前途。
只是,这位太守一边想拉拢士族,一边又提拔张氏,想两头都占,未免想得太好些。
况且,此次太平道起事,有宦官内应,如今党锢解除,天子又要依靠士族替他守卫江山,正是士族向宦官发起攻击的时机,荀柔相信,能看到这点的不只自己。
“由此可见,洛阳之中,形势未明。”荀彧沉吟片刻,轻叹一声,“天子之意,实难预料。”
“其实,天子从来姿态分明,不是吗?”灵帝到死,都打压士人,依赖宦官,这还有什么可说,“阿兄,你不如给我讲讲,如今朝廷军队和黄巾之间,战事如何吧?”
荀彧轻轻一点头。
方来颍川,由右中郎将朱儁带领的军队,不时地理,与黄巾之间,只能说互有往来,并无胜负,不过,堂兄却对朝廷军队很有信心。
这种信心绝不是盲目的,而是因为他曾亲见黄巾攻城,又见过朝廷军锋锐,才作下的判断。
而事实的确如此,不久之后,左中郎将皇甫嵩至,与朱儁合兵一处,定下火攻之计,在长社,也就是钟繇老家,大败波才。
这一场胜利,是整个黄巾起义被镇压的转折点。
长社,春秋时,旧属郑国,因此地社庙内树木暴长,而得名。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黄巾在长社城外,依草结营,皇甫嵩于是定下趁夜火攻之计。
是夕,连上天都在助他,起了大风,火势蔓延,将黄巾营寨烧得干净。
自此,曾在颍川声势浩大、称雄一时,甚至和朝廷军队打得不落下风的颍川黄巾军,一夜之间竟完全崩溃了。
波才收拢残部逃走。
大概是由于失去了兵粮器械,在长社之战失败之后不久,波才冒险攻打阳翟,又一次被朝廷军队所破。
在这次战斗失败过后,波才神秘消失。
就像在长社失败后,波才明知阳翟难打,却还选择再攻此城一样,因为这里是他最熟悉、最了解的地方。
所以当他消失,也无影无踪,再难以寻找。
但他的亲弟波连还在,一直被关在颍阴的大牢之中。
“这么早开饭啦?”
牢门打开,波连头都不抬,手上抓着自己衣服下摆,看得专注。
“啪”一只跳蚤被捏死,冒气一缕淡淡烟雾。
脆声在空荡荡的牢狱中回荡。
颍川县衙牢狱中大多数犯人,在黄巾攻城时被临时赦免,提上战场。而守城之战,不存在俘虏,所以这里数月来,只关波连一人。
幸好,荀柔还记得让人每天给他送饭,这才避免今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饿死尸体。
但很难说,什么都不知道,被饿死在牢房中,还是活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哪一个对这个青年更加残忍。
荀柔一时间沉默下来。
典韦已经习惯了他最近时不时的发呆,也不催促。
他们身后的裨将,乃是田农出生,对于士人心怀敬畏,以为他在想什么严肃的国家大事,一点不敢出声,生怕打扰。
裨将身后兵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安静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久久没有听到餐盒落地,波连抬起头来。
他看见荀柔先是一愣,又望向他身后几人,被关押的这段时日,到底让他改变了些直愣的性格,他隐隐察觉不对,贴住后墙,满脸胡须未曾打理,只露出一双甲壳虫一样乌亮的眼睛,试探道,“是我哥让人来赎我了?”
“公子,此人就是波才之弟吧?”裨将不理他,向荀柔拱手问道。
荀柔心下叹息,点点头,“正是。”
“那我就将他带走了。”裨将再次拱手。
“将军不必如此多礼,”荀柔垂眸,“路上小心。”
“不敢,不敢。”裨将连连躬腰,只觉得荀家这位小公子,果然如传闻中所说一般,真是神仙人物,“多谢公子关怀。”
他向后一挥手,两个士卒上前,一左一右将波连提起来。
青年开始奋力挣脱,将两人迸开,冲向牢门,“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站在门边的典韦,一把抓住他,将他两条手臂提起来,并在一起,对士卒沉声道,“小心点。”
士卒们赶忙上前用绳索绑人,其中一个抬手给了波连一拳,打得他脸偏,“老实点。赎人?美死你!蛾贼都败了,你就等着受死吧。”
只要想起在战斗中失去的袍泽兄弟,士卒们就对这些反贼没有一丝好感。
“蛾贼?什么蛾贼?”青年拼命往上蹦着挣扎,只是这次士卒们已经先有准备,一人从他身后腿窝狠狠踢了一脚,另一个一拳打中他的下巴。
“什么败了?我哥呢?我哥怎么样了?”波连不顾疼痛,仍然大喊大叫,奋力挣扎,两个士卒竟制不住他。
典韦看不过去,眉头一皱,上前按着波连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
“此贼好生凶悍。”裨将道,“幸亏当初公子将他抓住,否则又添一悍匪。”
“小矮子!荀柔!荀柔你告诉我,我哥呢?我哥怎么样了?”青年的脸在污垢地面蹭得变形,自己却毫不在意大喊,“你快告诉我!”
屋内一静,裨将露出尴尬的表情,勉强自己张口,“此等无礼之人说话,公子不必理会。”
“你兄长现在还活着。”荀柔这次没生气。
迎接青年的未来会是哪一种?严讯逼供、作为诱饵还是被枭首示众,或者三者一个一个来。
“真的?”波连顿时一口气松下,不动了。
庆幸欢喜渐渐浮上眼睛,眼中渐渐泛起梦幻神采,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已再无所谓。
“是。”荀柔点头肯定的回答。
他有些同情波连,但很快,三天之后,他发现真需要同情的是他自己。
移动、颠簸、摇晃,晕眩。
疾驰的马蹄声,伴随着响亮的鞭哨。
荀柔醒过来,谨慎得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睁开眼睛。
防身武器被搜走了。
车厢内空气浑浊,天气炎热,杂糅了鲜血、汗液、泥土、腐败的蛋白质等混合的腥气在车厢内蒸腾战争的气味。
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一道轻一些的呼吸,都离他并不远。
记忆中,回闪过昏厥之前的片段。
只是个平常的下午,颍川大股的黄巾被消灭。
近日没有战事,已经有胆大的农夫,趁着白天出城去侍弄田地,把豆子点在干裂的土壤下,祈求它能够发芽,带来一点收成。
城中的气氛比先前轻松,连荀氏族中也商量着什么时候回高阳里。
一个老伯跑来找他,说他家邻居在战事中受伤,今天有些不好了,家里又再没别人,请他去看看。
战争中失去亲人很正常,邻里之间相互帮助也很正常,荀柔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
然后,一进屋,他就被打晕了。
随着回忆,后脑勺应景的开始火辣辣的疼,而且疼痛范围,明显是杠似的一道。
谁能想到,颍阴城中竟还有太平道徒?一个普通、不起眼的小老头,在交战数月之中,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他到底是进入三国乱世,还是碟中谍?
荀柔睁开眼睛,有暗淡的光,不知道是即将天黑,还是……
“公子最好不要打别的主意,”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如今已至陈留国境内,离颍阴至少有一百里了。”
一百里?这就一晚上过去了?
荀柔按着后脑勺慢慢坐起来,不慢不行,马车跑得快,颠得就厉害,让人坐不稳,而这一动,身后就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转头一看,呼吸顿时停滞,“阿贤!”
小侄子蜷缩着,闭着眼睛,脸色有些白,荀柔心底一颤,缓缓伸手探向他颈侧。
“他还活着,”那个声音又道,“实在抱歉,我本来只想请公子一人,未想竟被这位荀氏小公子发现,只好请他一道。”
荀柔寻声望去。
那人黑瘦虚弱,眼眶凹陷,靠着车壁,伸着两条腿,一身衣服肮脏破烂,胸口处衣襟敞开,露出脏兮兮的绷带,绷带边缘瘦出一条一条肋骨的痕迹。
如果不是亲眼再见,他不会相信,这是他去年见过的那个,健壮挺拔,意气昂扬的青年。
“你们要做什么?”荀柔压住怒气,扶住荀颢的肩膀,将他揽在怀中,“我家与阿贤家俱财货不丰,付不起波君的赎金,恐怕要让君失望了。”
“我只是想请公子去为一人治病,方才就说过,这位小公子只是意外。”波才说话倒和从前一般客气,只是有些中气不足,“路途遥远,请公子见谅。”
“这个病人,不会在冀州巨鹿吧?”荀柔眼眸垂下,手探过荀颢后颈,摸到一处,小侄子难受得唤了一声,却还没醒。
波才眼中顿时亮出一道光,甚至凭着这股力量坐起来,“上师所言不错,公子果然非常之人。”
“我若能早知今日,当初岂会放走你?”若换作现在的自己,那时定会杀了波才,早绝后患。
他先前就听说,波才颇有带兵才能又能服众,若是他早死,说不定颍川黄巾真不至于扩散到后来的地步。
“公子仁善,”波才微微一笑,“我的确该谢谢公子。”
荀柔将小侄子抱住,以免他再随车颠簸碰到伤口,“我原以为,波君至少会感到愧疚,没想到我看错了,当初你若死了,就不会有长社之战。”
波才当初那句话,可谓诛心。
“你认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咳、咳……”波才被他一语激怒,结果才说了一句,便扯动胸前伤口,倒下去。
“阿兄?阿兄你没事吧?”外面波连担忧大喊,“停车,快停车!”
“没事,”波才提高声音,哑着嗓子道,“不要停下,继续赶路。”
荀柔趁机望向车外,除了他所坐的马车,同路竟还有十余人骑马,都没戴黄巾,看上去像寻常悍匪,其中竟还有弓箭手。
至于路为什么这么颠,他们当然不能走官道,田间小路坑坑洼洼,又赶得飞快,可不颠得人飞起。
“公子千万不要起别的心思,与我们同路的,具是已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士,且吕长箭法精湛,能百步穿杨之能。”波才意有所指,“公子读书明理,当识时务,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这位荀氏小公子顾虑吧?”!
居然威胁他!
不止威胁他,还鄙视他的武力值!
他他他……还真被威胁了。
四野兵荒马乱,他难道还能带着小侄子奔命?
但为张角看病?
荀柔低下头,拳头握紧又松开,若是被人知道,荀氏一族将受覆灭之灾。
他自己可以一命相抵,简单干脆,但有阿贤在……他一定得想办法。
“阿叔!”荀颢乍然惊醒,猛地挣起来。
“勿惧。”荀柔一把揽紧他,心下松了口气,“阿贤,我在,我在这里。”
醒过来,问题就不算太大。
“阿叔,你没被他们抓走啊。”荀颢先一喜,四下茫然一顾,眉头渐渐皱紧,“不对,这、这是何处?”
“头疼不疼?有没有眩晕?恶心想吐?还想不想睡?眼睛、耳朵有没有问题?动动手脚,给我看看?”荀柔按住他肩膀,一连声道。
“不疼嘶!”荀颢正要摇头,被按到后脑勺的包,顿时不由自主抽了口气。
“公子放心,兄弟们下手有分寸的。”波才插口。
“关你屁事!”荀柔怒吼他一句,又回转来,脸色一软,温声关心荀颢,“你现在有何不适之处吗?”
写小说呢?动不动就一棒子打晕,伤到神经,真的可能造成瘫痪的!
荀颢被他温文尔雅叔父陡然一句脏话,惊得睁大眼,再对上他灿若流霞的容颜,就有点晕。
错觉,一定是错觉。
叔父怎么会说粗话,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头晕?”荀柔察觉他眼神发懵,连忙问道。
“还好,不晕。”荀颢说完,才发现自己还赖在叔父怀里,顿时脸一红,连忙挣扎起来坐好,“……我,失礼了。”
果然,刚才他就是还没睡醒。
小侄子端正坐好,双手乖乖摆在膝上,仪态标准,就是有点小呆。
荀柔按住他,担心他下一秒会被颠飞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吧,仲豫大兄在家这是把孩子逼得太狠了吧?
好吧,至少手脚灵活,身体是没大问题。
“无事就好。”放心点点头,他转脸向波才道,“这时辰该朝食了,停下来歇一会儿。”
“公子真是不客气。”波才失笑摇头,并不生气。
只要荀柔不想逃跑,些许要求,不算什么。
毕竟是名门公子,骄矜些理所当然,这实在比他见过的所有名门子弟,都要平易近人了。
“宗继,”他对外吩咐道,“寻处水源,大家停下来休息片刻。”
“阿叔,他们真的抓了你呀。”荀颢小声道。
“别怕,没事的。”他一定会平安将阿贤带回家。
波连在外面应了一声,声音里都透着欢快,显然是有兄长在身边,回复二傻本性,一点都不需要遮掩。
荀柔很不高兴。
谁没有哥啊,要不是被他们捉来,他也可以这么没心没肺,好吗?
所以停车下来,对着波连从渠中打上来的清水,他立即表示不满,“水要烧沸,生水易致病,这都不懂吗?”
“哪来那么多毛病?”波连嘟囔一声,“爱喝不喝。”
“以前自然没有,溪水清冽,泉水甘甜,但如今兵荒马乱,到处死人,谁知这水上源,有没有脏东西。”荀柔挑眉,一半科普,一半内涵。
波才装聋作哑,低头专心啃饼。
巴掌大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饼,他啃得像了不得的美味。
波连想了想,居然认真点头,老实点柴烧火,把水烧起来,“好吧,你说的有理。”
荀柔其实有点头晕,不想吃东西,等着水烧好,就着开水慢慢拿饼磨牙,一边思量之后如何行事。
驾车的老汉,先在一边自己摆弄许久,过了一会儿慢慢蹭过来,递出两枚箬叶包起的黍饭,“公子大概不惯豆饼,这是烤好的黍饭,是老汉自家带来的,还请公子尝尝。”
“不必,严伯年长,黍饭更好克化,还是您自己留着吃吧。”荀柔客气笑笑,捏着硬得可以砸人的饼,“我和阿贤,还挺习惯食豆的。”
“是,”荀颢毫不犹豫跟进。
老汉顿时露出惶恐又愧疚的表情,手足都在颤抖,霎时可怜。
荀柔并不理会他,若是波才等人,还能理解为立场不同,可是他呢?他是颍阴县人,而且荀柔还记得,自己分明还替他儿子看过诊。
老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直接穿过他的头颅。
负责警戒的壮汉尖啸着报警,“敌袭”
一群破烂肮脏的男子,手中拿着各式武器,呼和着奔过来,为首一人身上挂着一串骷髅,手中提着弓箭。
荀柔护着小侄子后退,让出空间给几个“身经百战”的壮士们发挥,他现在连武器都没有,完全弱鸡,绝不逞强。
“阿叔,我们悄悄逃走吧。”荀颢偷看着两方厮杀,低声指了指旁边拴住的马。
荀柔眼眸垂了垂,抬起来看着尚留天真的阿贤,轻声道,“听说过人相食吗?”
“自然,”荀颢点点头,突然一愣,睁大眼睛。
听过和知道,永远是两回事。
荀柔怜惜地摸摸他的头,这甚至不是战争,只是生存,“若只我二人,遇见这般劫匪,你想会如何?”
这个世界,远比高阳里看见的还要恶且凶险,而阿贤终于还是得面对这些了。
战斗结束的很快。
波才手下的确身经百战,没有吹牛,对方虽然有神射手,但还是被打退,留下几具尸体。
几人并未追赶,波连领头,熟练迅速的掩埋严伯。
“把这几人也埋起来。”荀柔指着劫匪道。
“凭什么呀?”波连不满,“要来你来。”
“那就把他们烧掉。”荀柔很好商量道。
先前他总是顾虑太多,踟蹰不前,但既然出来了,对着这些人,自然不必顾虑那么多,如今九州俱乱,死人盈野,明年恐怕要有大疫,处理几个,未必起多大作用,但能少一点就是一点吧。
这句浅浅淡淡的话,却让黄巾众人俱是一惊,波连甚至露出看大魔王的目光,“你你你”
他们虽然也战场杀人,但也不至于,杀人过后还灭迹,就有点吓人。
“阿叔,我来吧。”荀颢先回过神,他是听说过先前这样处理尸体,拣了一根烧着的柴火,去处理尸体。
“公子此举可有什么道理?”波才走到荀柔身边。
“你以为人露于荒野,被野兽所食或者其他人所食好,埋于地下,受千万虫咬,与蛇鼠共室好,还是直接干干净净的归于泥土好?”荀柔侧眸看向他,仿佛带着戏谑又有挑衅。
波才低头想了片刻,竟含笑点头赞同,“还是公子想得透彻,宗继你把严伯也烧掉吧,也免得他死后还遭虫蛇啃咬。”
波连瞪了一眼荀柔,又看了一眼他哥,乖乖将已掩埋的严伯刨出来。
“严伯他并非太平道徒,”波才低声道,“是当初他儿子死了,他欲投河,正好我路过救起。知道他是颍阴人,便资助了他一些钱财,不怕公子知道,当时我想的便是要挟恩求报,只是,没想到这个恩情还得如此大,更未曾想他因此而死。”
荀柔望着沾满泥的尸体,又记起一些事,他的确救活了严伯的儿子,让他没有死于疫病,但第二年,那个青年,却在郡中服役修理城墙时,被小吏催逼,摔下墙去。
原来,知道和明白是两回事,对他也一样。
“那又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荀柔抬头看着荒野,这里太静了。
“公子放心,我们绝不吃人。”波才郑重道。
荀柔看向他,心下了然,对方显然并未放松警惕。
“不过,公子所言甚有道理,”波才洒然一笑,“若我有一日死了,公子又恰好在,便替我执一把火吧。”
七八日后,他们到达了冀州巨鹿郡广宗。
这是一片位处太行山以东,由黄河与漳水冲积出的平原,水源丰富,土地丰饶,林木繁盛,位于巨鹿县北。
自卢植带兵到冀州,已与黄巾数次交战,黄巾且战且退,如今退守此地。
广宗城高池深,太平道经营已久,城中团结,卢植数攻不下,只好按捺心情,制作器械筹备攻城。
荀柔在路上祈祷很多次,期望这位大备备的老师,能比历史上牛一点,如果能在他到达广宗前,就把黄巾消灭,那就万事大吉了。
可惜现实不以意志为转移,他到的时候,不止卢植没有攻下广宗城,还因为不愿贿赂宦官,被派来监军的小黄门诬告,说他消极怠工(固垒息军),灵帝大怒,让押解进京(槛车征之),然后换董卓当前线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