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唐县令大声赞叹,“君家子弟,能文能武,实乃国之干城!”
“谬赞。”荀爽颔首,并不小心遥想当年。
夸奖兄弟们时用不着如此,到了小辈,尤其是其中还包括自己长子,纵使是他,也不免虚伪起来。
唐县令长长吐一口气,拍拍胸口,擦着头汗,张嘴滔滔,“君族为我一郡之首,陡闻荀氏迁移,一郡上下震动,不知何谓,太守震惊,垂询于我,我也不敢来问,这几天辗转不寐,食难下咽,革带两度移孔,以致家中妻妾俱担忧,咳”
意识到自己说过头,唐县令对着满脸笑意的荀友若,战术性轻咳一声,“也不知何人,因何目的,传出此等流言动摇本郡民心,着实可恶!”
诸荀相顾以目,都未答话。
唐县令浑然不觉,一边将丝帕揣进怀里,一边仍然絮叨,“……今日可算能睡个好觉。”
“既然如此,唐兄早归家休息,”荀谌手感甚好的又拍了他两下,“我就不留了。”
“好,友若说得甚是,我等不必客气。”唐县令点头,一边后退,一边连连致意,“留步,留步。”
荀谌从谏如流,当即止步,拱手与他完成道别仪式。
轺车来去匆匆,带走一个县令。
“……荀公,君家真的不迁走吧?”当了五十年同里邻居,须发皆白的李公,犹犹豫豫、期期艾艾上来问询,“可是雒阳有大事发生?是阿善来信吗?”
“父亲!”李君皱紧眉,拽住他父亲布衣后肘,“荀公子如今可是太傅,怎能直呼乳名?贵人之事,勿要乱问,快随我家去。”
“无妨,”荀爽抬手摆了摆,又环顾周围,拱手向四方致意,“我荀氏久居于此,多受同县邻里之恩义,纵天下有难,也绝无不会邻里自逃,况且如今天子清明,仁爱有德,减免赋税,已使四方叹服。”
对乡邻说辞,自然同县令、郡守不同。
荀氏向来有颇人望,众人听闻此言,俱被安慰,送行也送完,于是就渐渐散去。
然而,归家过后,荀爽与两个弟弟同坐,却也都忍不住皱起眉。
荀悦、荀衍、荀谌侍奉在侧,彼此也相顾无言。
荀柔的判断,他们一向都相信,正因如此,这次语焉不详,越发让人心中惊栗担忧。
只是,举族搬迁,又岂是简单一句话。
荀氏此时若举族搬迁,不仅整个颍川震荡,传到雒阳,又会有何等议论?
今日虽只有唐县令,但观望者又岂止有同县之民。
荀爽在席前轻轻一扣,语气果决,“我家既承国恩,又负郡望,无论天下如何有变,都无弃地而去之理!”
“是。”众人应和。
“集合族中子弟、宾客,勤加操练,囤积粮草、制造箭只锐器,我再同郡中诸姓商议,各自备武,以应万全。”荀爽缓缓道。
“叔父,如今秋收已过,正是备寇之期,不如以备寇之名报于县令,尽选县中壮士,一同操练如何?”荀衍提议。
“嗯,”荀爽沉吟片刻,点点头,“郡中亦可如此,只是今年既免赋税,粮草便需由郡中诸姓同担。”
“公达之处,又当如何?”荀爽八弟荀旉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一寂。
荀爽深深皱起眉,数息才张开口。
一身素白的荀攸,这时被仆从恭领而来。
他一言未发,在阶前拜下,众人却已明白。
荀爽动了动唇,终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啪嗒”
宫中惯用的百合香丸,在鎏金博山炉裂开,发出一声轻响,袅袅升起白烟,在室中弥漫。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荀柔惊了一霎,意识到自己不能沉默太久。
“阿兄所言甚是,谌兄善言辞、又通机变,的确是绝佳人选,此事我会与大将军商议,谌兄不在中枢,还需大将军调令才行。”他镇定道。
荀彧静静望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对。”
“如今族中恐怕已经启程,家中无人,不方便,兄长去陈家吊唁,不如就在陈长文家落脚,他向来亲近兄长,兄长也多安慰他些许。”
“好。”
堂兄越显得平静,荀柔心里越是慌得一匹。
他稳住心跳,“阿兄可……有什么要交代于我?”
“愿君……崇明德,应时爱景光。”荀彧起身长揖,转身离去。
荀柔伸了伸手,望着堂兄背影走出门去,终于垂下去。
他方才,其实再对他哥试着说一次曹老板,但最后放弃了。
他能阻止吗?
阻止一个人的意志、思考、理想?
即使历史之中,荀彧至死,真的后悔吗?
况且,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别人?
“呵呵……呵呵呵……”
他伏在桌上,捂住嘴,低声的笑……或者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有液体从指间滴落。
颜色鲜红。
这一点倒合荀柔心意。
他实在记不得何进被宦官所杀的具体时间,随着这一年剩下时间渐少:何进历史任务,杀蹇硕、除董氏、招外兵全部完成,他心中焦虑与日俱增。
今日雨势较前几天略小,但整个天空仍然阴沉沉不似终局,反而像半场休息,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
雒水仿佛也感应到来自天空的力量,不安的在雨中澎湃动荡。
将要启程的人们,方才出城,已被秋雨沾湿衣裳,朱轮上滚满泥土,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就连高高举起的旄节,也似没精打采低垂下头。
这样的环境下,送别也只能简短而匆忙。
荀柔前些日子“微染风寒”,这几天断断续续咳嗽,一路送,一路被堂兄催促回城,到雒水畔只得止步。
仓促道别后,出行队伍很快融进雨中。
最后一点离情,还没有相互倾吐,就已来不及。
又或者,也许他们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
“太傅,风雨甚紧,可要回城?”护驾的小兵,抹了一把头盔前缘滴落脸上的雨水,凑在车窗边问道。
“走走。”
“啊?现在?”年轻面容上露出惊诧,呆滞仰起脸、张大嘴。
雨水直接滴落进去。
荀柔伸手摸到袖中巾帕,却突然手下一顿,没将巾帕取出。
“少说废话!”梁姓小校走到小卒身后,重重一敲头盔,将他推开,凑到窗口,“太傅是想透透气吧,这几日一直呆在屋中,连我们这样的粗人也觉气闷,何况贵人太傅欲往雒水行,或往太学、三雍去?”
这两位,都是朝廷配给。
与之相应,还有他这一行,轩车一驾,二导二从,四辆从车,再加上成队的骑兵、步卒各十人,共组成太傅出行全幅仪仗。
不是他想如此兴师动众,而是他只要坐车出门,就得配齐全套,否则,反倒会被弹劾,以前甚至有倒霉蛋为此丢官的先例。
“就在附近里巷转转。”他耐心重复一次。
“这、这附近都是黔首陋巷,”这下,梁校尉也露出迟疑,“可无甚景致”
“太傅不如往西南面走?”一个兵卒凑上来,“听闻高顺将军,每日都在城南练兵,霖雨不避,十分勤苦。”
“……南?高……顺?”
“正是吕主簿帐下高顺将军,”兵卒见他似乎感兴趣,顿时情绪高昂起来,将自己听说的,也不管真假一口气全说出来,“其掌兵甚严,操练勤苦,但其能与部众同衣同食,故部众蹈死无怨,兵卒悍勇,非寻常可比。”
“那便沿着里巷走,再往南面看看。”
“是!”梁校尉对小兵递出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当即应诺,呼喊车驾转向东驰。
雒阳城,广义来说,并非只指那数丈砖石围墙护卫的横六里,竖九里的“九六城”,还要包括城外的“郭”。
城中面积小不够用,除了皇宫、官署、供居住的处所并不多,绝大多数平民,甚至包括太学、壅辟、雒阳三市这些建设,都在城门之外,周围充作保护的,只有护城河,以及里闾低矮的郭墙。
轩车銮铃清清,缓缓驶过狭窄巷道。
空气中有陈腐臭味,比旧时颍川造纸人家的味道还要闷人,让人窒息,让人怀疑这里空气中混合的成分。
窄小的院子、间杂着破败的瓦屋、和茅草搭顶的歪朽陋室。
光线,在进入巷口过后,就陡然昏暗。
未曾清理的、破败的、低矮的屋檐,只为天光留下窄窄缝隙,又几乎被轩车车盖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里巷的屋檐是幽晦的,墙壁是灰暗的,人们身上衣裳灰黑的,连脸色皮肤都暗淡脏污。
雨天之中的雒阳里巷,比他曾经所有见过的所有里闾,都要肮脏、幽暗、呆闷。
妇人抓着来不及收拾针线,拉着身边的小孩避到墙边。
衣着褴褛、不能蔽体的孩童,各个都瘦出下巴和颧骨,都有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些话,有些问题,不必出口,只要看一眼,就足够知道。
卫士们不耐烦的驱散,鼓起勇气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劳力的男子,听着车中一声一声低咳,彼此担忧相顾,又一齐望向梁校尉。
“太傅,可有不适?此处不便行车,不如回城?”梁肃紧张的凑到车窗前。
“……不必,”车中声音低哑,入耳却不知为何,让人忍不住脸红,“若是驱使不便,就雇几人来推行,”苍白修长的手伸出窗外,递出一只钱袋,“麻烦梁君安排。”
梁肃为难的往车中望了望,最后还是低头,将双手举过头顶,捧住钱袋,“是!”
吆喝声,争嚷声,孩童叫闹声,闹成一片,很快马车重新前进,吵闹声渐消,有人好奇询问,又被校尉喝止。
穿过三四个这样的里巷,再往外便是原野,正在操练的士卒呼和着,闷住的鼓声,在雨中怎么都敲不响亮。
一人得了五钱的汉子们,欢天喜地的在车前拜谢。
荀柔闷声不言,车外的梁校尉,便善解人意的替他将人喝走。
“那边就是高顺将军。”小兵指向朦胧的、高低起伏的阴影。
踩着梯自马车下来,雨水滴落,荀柔一边轻咳,一边眯起眼睛望向兵卒队列旁的土丘。
高顺选在此地训练,大抵是看中这一处山丘起伏,增加地形变化。
果然是这里。
“……先破张角于广宗,又斩张梁于下曲阳,嵩获首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于是余贼皆散。”
两度入雒,数出城南开阳门,他早知此地,却从没来过。
“什么?”梁校尉没听清,下意识倾耳过来,见他不答,又道,“此地看不分明,太傅不如上车,再前行一段?”
荀柔摇摇头,提起衣裾,踩着被泡软烂的泥泞向前。
高顺帐下的斥候二人,骑马而来。
前面年轻俊美的衣冠士人,以及高规格的仪仗,让他们顿时露出犹豫,彼此相望一眼,其中一人道,“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大胆,这是荀太傅!”梁校尉按剑怒喝。
斥候们大吃一惊,立即滚鞍下马,叩拜在泥里,“小人失礼,不知太傅大驾。”
两个斥候,一个碰了碰另一个胳膊,那人便转身往回跑,留下一人,跪着道,“还请太傅稍待,我们将军即可就来。”
“君胄甲在身,不必如此。”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荀柔一滞,弯下腰伸手欲扶,“请起。”
斥候在他还未碰到鳞甲之前,灵活的一跃而起。
……也罢。
两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高顺来得很快,这位在三国演义中以忠义著称的将军,在兜鍪之下,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穿着玄铁铠甲,行步间是金属甲片碰触的沉重声音。
每一步,在耳中,都重重的踩得踏实,就像将一根根楔,死死钉进泥土。
将军上来,抱拳拱手,“见过太傅,敢问太傅所来有何见教?”
敷衍的认真有礼。
“柔只是恰到此处,并非有意窥探将军练兵。”
“不敢。”高顺再拱手,语气梆硬,眉宇却缓和稍许。
“将军可知那是何处?”荀柔摇指。
“知道。”
“那……”那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听到自己道,“将军练兵辛苦,在下打扰了。”
数年过去,那里已真的已经只是一处土丘,就算剩下,也不过是一堆钙质而已。
不温不火寒暄几句,荀柔便找机会告辞。
高顺并未挽留,却也耐心十足、礼数完备的送他登车离去。
三天过后,天气放晴。
考虑到刘辩、刘协两个孩子,也在屋内闷了多日,荀柔带去弓箭,在乐成殿前阳台,指导两兄弟学习射箭。
学射先学拉弓。
也不知是不是耕作劳动增长了力气,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刘辩鼓了鼓劲,竟缓缓将弓张满。
“兄长威武!”刘协鼓掌喝彩。
刘辩脸上一红,手上力气顿时松了一半,就要将弓放下。
“站直!”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轻喝。
“脚与肩宽。”
左脚内侧一股力,将脚往外推开。
“箭与目齐。”
温热的身体自背后贴来,自外包裹住他的两只手,将弓重新举起。
刘辩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抖。
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人声鼎沸,嚣然大作。
“使力。”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刘辩瞬间忘记了世间一切声音。
“举高。”
那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缓缓将弓张至圆满
张让带领着宦官们,手执兵器,气势汹汹奔至殿前,正欲逆阶而上,却在抬头瞬间,骇然顿住。
那张弓,居高临下直指他的眉心,明明没有搭箭,却让他产生下一刻被一箭毙命的恐惧。
那个人,站在少年天子身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用不徐不疾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
“大将军毙已?”
【熹平元年,八月戊辰,中常侍张让、段珪杀大将军何进于南宫嘉德殿,又欲劫懿帝及合浦王,时柔在帝侧,知其杀进,怒斥不止,张让等惧惭,终不敢害。】
久雨过后的晴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正在这样的好天气,何进得到宫中消息,张让等人终于屈服,要拜见他,请求和解。
他并未放松警惕,要求会面一定要在南宫进行袁本初之弟袁公路,性尚气侠,为虎贲中郎将,如今正宿卫南宫。
对方答应了,定在太后的长秋宫见面,届时太后也会在,如此他也能同妹妹、外甥见一见面。
宦官的屈服,令何进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数月来,他知道后母和何苗常常往宫中拜谒,但后宫之中仍有宦官心腹,府中群寮都劝他谨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身份重要,关乎社稷,自然越发小心。
但作为大将军,总不能一直不进宫吧,三五月还行,再长下去总会有人说道,况且,他还听闻,外甥如今对荀含光言听计从,他也需得去提个醒士人可用,却不可信,若论可靠,还得是他们自家人。
再者,外将停驻京外,他并非没有一点压力,其众每每索要粮草钱帛,其数量巨大,都让他盖章时,手都在颤抖。
约定之日,何进昂首端坐安车之内进入雒阳皇宫,路过宫门之时,还向行礼的宫门监矜持颔首。
永远压在头上的先帝死了,让他感到威胁的蹇硕、董氏也灭了,如今只剩下宦官……不,今日解决宦官过后,他得招何苗、还有何家族人到府中来,过去他们那些小伎俩,他都可以不在意,从今往后,他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何氏族长,谁才是何氏今日之功臣。
至于朝堂,荀含光、袁氏、杨氏……这些士人,也该知道进退,前车之鉴可够多的了。
安车一路行过宫道,在长秋宫前停止。
何进下车登阶而上,在殿门前解剑去履,听见殿中唱名,昂首跨入殿中,漫不经心的想,天子赐荀含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他为大将军,又是天子亲舅,自然更该受此恩赐……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光线陡然一暗。
何进猛得惊觉,抬头殿上哪见妹妹的身影,他转身冲向门口,使力推向关闭的殿门,然而殿门被从外顶住,他根本推不动。
“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身后,张让声音阴恻恻道,“今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1]
何进回转身。
满殿都是举着利刃,神色不善的宦官。
他背后踏实抵住殿门,张开欲辩。
一道阴风袭来,颈下一道剧痛,何进最后映入眼帘的一座倒立、魁梧、熟悉的身躯,以及旁边同样倒立、举着刀、喘着粗气、年轻的宦官。
啊……不是身躯倒立,而是
思维中断。
瞠目张口的头颅落地。
掌握天下兵马大权,乾坤之重的大将军何进,就这样,在雒阳皇宫之中,被一个小小黄门监一刀断头,一命呜呼。
簌簌的衣衫摩擦声,更多潜伏在阴暗中的宦官,向老鼠一样从长秋宫角落中涌出,瞬间挤满整个大殿。
他们都手中持着兵器,目光透着狰狞。
“此乃我等最后生机!要快!”张让目光亮得渗人,“天子与渤海王在乐城殿,我前去护驾,赵常侍”
“我领一部去尚书台,让其在诏板上盖玺。”赵忠飞快道,举起手中诏书,这份诏书上,是要让亲近他们的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故少府许相为河南尹。
“小心行事!”张让叮嘱。
“自然。”赵忠点头,已提醒他,“荀含光侍讲帝侧。”
张让犹豫瞬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其人不如樊陵、许相可靠。”他最终决断道。
若非当初此人将先帝驾崩传出宫外,他们几乎可以颠倒乾坤。
“不错,”知其与自己心意相同,赵忠点头带人离去。
张让望着满殿宦官,头发花白,神色怒张,“建宁元年至今二十载已,当年之事,或有人未曾见闻,然当年之险与今日之危,未有不同,如今只要掌握天子,我等当可再受二十年富贵!诸位当与我奋力同心!”
“大将军毙已?”
清泠泠的语气,纵使那张弓上没有搭箭,张让、以及其身后宦官,还是不由自主的,都停下脚步。
张让自脊背至脑后一道激灵,脑中一懵,汗顿时浸出。
泄密了?什么人泄密?
瞬间,他先想到的是赵忠,接着是关联密谋的每一个人。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
此时已到拼命之时,不管是谁,不管局势如何,现在只能向前,没有退路。
张让抬步举剑。
“张常侍是否在想,只要控制天子与渤海王,便可重演建宁元年之事。”阶上之人,卡着节奏,再次开口。
“是,又如何?”掌控宫廷数十载的宦官头领,一头花白发髻,身形已衰,但却仍然具有这时代独得刚健精勇之势,他死死盯住阶上之人,一挥手,让周围宦官向上冲。
“张常侍以为,今日与二十年前,有何异同?”弓放下,年轻俊美的太傅随手弃之于地。
“还等什么!”身后淅淅索索的声音,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张让不回头仍然盯着荀柔,再次举起刀怒喝道,“如今已至生死之迹,唯奋力一搏,我等方有一线生机!”
“攻守易势啦。”荀柔不顾周围围拢的宦官,一手一个揽住刘辩两兄弟,“张常侍还未听闻?赵忠不在此处,是在攻打尚书台?”
“以樊陵为司隶校尉,许相为河南尹?”卢植执着手中诏板,浓密的花白眉毛皱紧,望着陌生的黄门,“此等重任,岂能轻举?大将军何在?再请太傅前来,共为议论。”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赵忠自外掷进人头。
人头在地上滚转,尚书台顿起喧哗。
卢植率先反应过来,抢过门前虎贲侍卫长戈,很快更多尚书郎反应过来,各出武器,冲出与宦官搏斗。
守卫尚书台的虎贲士卒,茫然望向被夺了兵器的百夫长。
这位百夫长,是荀棐任声射校尉时,担心弟弟被欺负,安排留任尚书台的亲信,方才卢植来夺兵器,他也不敢夺,只好送给人家。
这事出突然,他也给打懵了,不敢相信宦官真有这样的胆量。
……卢尚书看样子,是个能主事的人。
百夫长飞快判断局势,拔出佩剑,冲到对方身边,机智提醒道,“宫中有变,卢尚书,我等得快些冲出重围,前去护驾。”
荀太傅要出事,他只好一死回报主君了。
“项君所言甚是!”卢植望了百夫长一眼,一戟刺杀了赵忠。
宫中虎贲并非都可信,但此人看上去倒是忠勇之士。
皇宫虽大,但也空旷,况且如此人声喧嚷,岂能听不见?
“他已无用,张君好自为谋吧。”荀柔轻轻一笑。
不提历史上卢植机警,新帝登基,他哥在宫里宿卫一个多月,给尚书台很布了些人手,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相信,赵忠不可能成功。
“张……张常侍,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况且,又是如此之境,有宦官期期艾艾望向张让,张让甚至听到后头有丢下兵器求饶之声。
张让眯起眼睛,望着那张被称为美玉明珠的俊美容颜,突然阴恻恻一笑,“太傅若果有安排,不如使出来,让在下见识。”
“……”
“太傅并无埋伏,不过是猜测,恐吓我等。”张让回过味来。
若此处真有伏兵,岂会至今毫无动静。
“张公大可以为如此。”荀柔沉着脸冷声道。
“好,那咱就带上太傅与两位贵人一起,倒让咱要看看,太傅到底有何安排走!”
赵忠废没废,他不管,他捉着天子,看那些朝臣敢把他们如何。
张让不是个死于话多的反派,在意识到事情不如预期,当机立断挟持天子退往北宫。
不过,尚书台追来的卢植等人也并不慢。
待张让等缚着三人,通过南北两宫相连的复道,卢植等人已经追至。
为天子通过的复道,不仅高架两阙之间,直接跨过宫墙,还通风透气,视线开阔,像有屋檐遮挡的天桥回廊。
卢植站在阁下,举起长戈,几乎递到复道上来,将抓着荀柔的段珪,吓了一跳。
荀柔被他一带,似乎也没站稳,踉跄一步。
就在段珪要再抓紧他时,突然感到手上尖锐一刺,下意识松了手。
于此同时,荀柔突然踢向身后抓着刘协的夏恽,在段珪松手、夏恽踉跄之际,将刘协推出了窗外。
降落在卢植胸口的刘协,惊魂未定的落地、抬头。
宦官挟持着兄长与太傅已跨过宫墙,进入北宫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