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没有兵役,内地州郡还要出钱养国家募兵,东南交州等地,远离中原路途艰难,赋税数目也大不相同。
从国家角度,汉代的税收有人文主义关怀,因地制宜,实际上这种赋税方式,只滋长了地方豪强以及州郡长官的权利,让他们有机可乘,有空可专,以至枝强干弱。
“至于这次纳捐,并非不可,况且,”荀柔慢慢道,“那是董公。”
刘辩与刘协俱呼吸一滞。
“前将军掌军事。”
这句话补充仿若画蛇添足。
“太傅也不得与前将军争锋吗?”刘协问道。
“阿弟!”刘辩斥责打断他,“不可枉言,前将军上书并非毫无道理,岂有相争之语。”
荀柔向天子颔首致意,无声表示赞同。
他初教刘辩之时,只隐隐设想。
见到少年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刘辩的确不是天赋聪颖,才能出众的少年,那时候他只是想,将刘辩教得“像”一个,儒家眼中的优秀皇帝。
其实,不是很难。
懦弱(仁善)、妥协(温和),没有主见(善于纳谏),如果能再加上简朴、尊重,这简直就是被士族称颂的圣君。
士人把控天下口舌,这样的天子,会被塑造得名声极好,就如同明惠帝朱允炆仔细读过史书,会觉得这个皇帝做得多蠢啊,但即使很久以后,在大众的印象里,他仍然是悲情的,让人同情。
董卓不是朱棣,他不姓刘,况且在历史上,他也没敢走上最高的位置。
他那时只想看看,如果刘辩活着,在将来的乱世会带来什么变化。
直到在宫变那日,他发现刘辩比他当初希望的更加端方,更加肖似儒家“垂拱而治”的圣君。
这样的皇帝,也许更好……
“臣弟失言,多谢阿兄指教。”刘协乖乖低头答诺。
“阿弟不必如此。”面对向来比自己聪明的弟弟,刘辩露出局促之色,紧张的将刘协扶起。
荀柔围观了兄友弟恭的一幕,这才辞别,挑起帘,走出殿宇。
耳边一声轻呼。
幽长的走廊尽头,转出一个雪白狐裘的小少女。
苍白肤色,栗色卷发,峭鼻深眸,不同于中原女子的艳丽。
“渭阳君。”荀柔轻轻颔首。
董卓最宠爱的孙女。
狐裘下,少女一身红色胡服,鹿皮小靴带着欢悦快步奔来,身后二十余宫人穿着曲裾,踩着木屐,小碎步拼命跟上。
“荀太傅,竟在此遇见太傅,实在凑巧。”董白仰起头,苍白的皮肤下透出如霞的粉色,坦率又热情。
荀柔颔首。
“我来想看看陛下的狸奴。”
少女娇软的声音,带着天真。
渭阳君董白身后的傅姆都要晕过去了,未婚的少女怎么能离外姓男子这么近?
荀柔点点头,“今日课毕,渭阳君自去便是。”
董白入宫与刘氏兄弟作伴,是整个内廷的默契。
整个雒阳城都知道,只待天子出孝,渭阳君就将成为皇后。
“我近来同白马寺的大师学了一章佛经,大师夸我十分颖悟呢。”董白浅褐的眼瞳含着期待。
“女公子勤勉。”荀柔浅浅一笑。
少女顿时雀跃一笑,又忆起近来新学礼仪,连忙站立端正,“多谢太傅夸奖。”
荀柔再次告辞,玄衣颀长的身影消失,董白才回头,发现天子和渤海王站在身后殿门前,想是出来相送。
“陛下,渤海王。”她屈下膝,端正的行了一礼。
先前祖父就告诉她,天子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也很喜欢天子,陛下长得好看,性情温和、姿仪端庄,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刚来雒阳时,礼仪欠缺,也没有取笑,只是耐心教导。
少年天子清秀的容颜带着温和笑意,请她免礼,邀请她一道去看狸奴。
董白羞涩一笑,站起来,手指拽紧袖摆,心中生出莫名的情绪。
那种情绪,奇怪的让她高兴不起来,像有什么堵在心口,又像心里缺了什么,莫名想大哭一场。
等她回过神,渤海王已经离开了,只有天子还站在面前,静静的,温和的等着她。
“啊,陛下,臣女刚才失神了。”董白慌忙上前,“我们现在去看狸奴吧?”
“好。”天子温和笑了笑,“时辰还早,不必着急。”
少年男女朦胧的情意,已经离开的青年太傅并不知晓,他只是恰好碰见,自宣德殿方向匆匆走来的曹操。
自董卓入京以后,除了朝堂之上,荀柔已经很少见到曹孟德了。
与他不时会在朝议上赞同董卓的政见不同,曹操显得有些沉默,即使董卓在朝中罗织罪名,打杀官吏,他也不曾开口为谁求情。
但有兵的就是大爷,再加上,也许董卓以为,宦官之后的曹操,不会像那些出生高贵的公卿那样看不起他,可以拉拢,为他请封骁骑校尉,府中宴席也时常邀请。
曹操并未像他一样,厚重官服外还要披着大氅,他穿得轻便,赤红的武官袍服,衣摆单薄的在寒风中飞扬,脚下虽然没有跑起来,但也健步如飞,寒冬腊月,跑得额头都出汗。
他抬起头,也看见了身后随着侍从的荀柔。
两人目光一对。
荀柔瞬间意识到不对。
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对面的曹操也一样停下来,彼此对望,都没有说话。
时间只一瞬,却像过了一刻钟,荀柔望了望天空,“今日傍晚,将有大雪,孟德兄若要去军营查看,当早些回城。”
曹操眼睛猛然瞪大一圈,连忙克制住,想撇头,刚刚转过一两度,又克制住,这时想起来,抬手抱拳拱手,声音已如常,“多谢太傅提醒。”
荀柔颔首以作回礼,率先提步,往尚书台去。
政务自然不少,但许多关于明年的都没意义了,他随意翻了翻,发现没什么要紧,正准备提起下班,这才听说,曹操被全国通缉,原因是行刺董公。
看来是成功逃跑了。
……行吧,真是……据考证历史上没有献七星一回事呢,但刺杀董卓这种事,现在的曹操也不是做不出。
晚上多半会戒严,荀柔安抚了一下尚书台群吏,提早回家。
他算得颇准,刚到家门,就飘起雪花。
然而开门迎接他的,并非门监,而是荀缉。
“恭迎叔祖。”
荀柔既惊又怒且急,脚下一错,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扶着车柱,只觉得发晕,“阿平!你如何在此!你父亲呢?公达也回来了?他没去常山赴任?”
家里呢,没走吗?总不能都去青州吧?
“衢叔父弃世,攸来奔丧。”荀攸恭敬在车前一揖。
荀柔这才注意,二人都着白衣。
他脚下一软,身体一偏,这回真是被荀攸扶住,才没摔下去。
“衢兄……我竟不知……”他按着荀攸的肩膀,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只说出一句,话一出口,竟又只是如此苍白。
“文若有信,托我带来。”荀攸并未久等他恢复,接着道。
鹅雪纷飞,雪片就沾在眼睫上,很快就化了。
朦胧间,近在咫尺的的荀攸,只能看清一双幽深宁静的眼睛。
“公达……”
他怎么能……这时候说这个……
“小叔父。”荀攸退后一步,再次躬身作揖,双手捧上信匣,“文若之信在此处。”
这一次,已经长大的荀柔,已埋下头后,大侄子荀攸的表情。
心底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窜起来。
他环顾其他,同行的几个荀氏子弟都拱手埋下头,谁都不看他。
数月不见,他们……他们只同他说这些!
“好。”
他猛的抿紧唇角,将自己挪下车,一把夺走荀攸手中信匣,谁也不看,迈着六亲不认的大步走进太傅府。
就让他看看,荀公达非要给他送来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荀缉眼看荀柔生气走了,忍不住偷偷瞥向父亲。
“数月不见,含光越发威严。”有人道。
“不错,实令人侧目。”另一人也感慨。
荀攸向儿子回望去,没说话,把荀缉看得低头,心里却一叹,知道今日恐怕不能有结果。
他转身进府,来至正堂。
雪天阴霾,天黑得早,正堂中点起繁枝铜灯,兰脂香膏氤氲满室,香得闷人。
荀柔将麻衣披在身上,发冠取下来系上白麻,在案前坐下。
门监将今日的拜帖和自荐文书一托盘送进来,被他直接放在一边。
荀彧的信匣被打开,厚厚一卷铺展开在案上。
信中没有一句寒暄,准确来说,这都不算是一封信。
这是一册诤谏,一篇策论,一份上书,一封君前奏对,仅此而已。
首先,荀彧写,中原不宁,北地用兵不宜,刘虞是宗室又是州牧,在幽州也素有威望,公孙瓒只是一郡长史却有兵权,本不该相争,但事已至此,两人继续抵角必会造成大祸,现阶段刘虞的安抚政策更适合幽州。
接着,董卓狼子野心必乱京师,他可以和袁氏、曹氏、杨氏等族联合,借用西园兵力限制董卓,大概也知道他和袁绍不对付,还推荐何伯求、许靖,意思自然是他们可以两方还转。
除此之外,还有刘氏宗室,比如益州牧刘焉,荀彧也在京城呆过,也听说过方士董扶说刘焉,益州有帝王气,刘焉就求了益州牧,也没天真的以为刘焉对天子忠心不二,而是认为陈说厉害,对方应当明白此乃大汉生死存亡之秋。
再后,他认为,并州汉民稀少,西河以北多为匈奴,当今之际,朝廷动荡,应当收缩并州战线,该将五原兵马稳固河东,而不是让其深入匈奴战乱之地,孤军在外。
最后作为总结,荀彧再三表示,只要天子安稳,就算天下动荡也是一时,可以“徐徐图之”,战乱迟早会结束。当务之急,先稳固京师,至于其他,无论他想如何,都当顾惜天下百姓。
文章写得很长,铺满整个案。
写时形势当然与如今不同。
但荀柔每看完一条,心就沉一分,血就凉一分,看完最后,满眼墨字乱飞,冲得他颤抖。
每一条都是打脸,荀彧全篇文章,把他的脸都扇肿了。
他不明白……阿兄不知道的……荀柔告诉自己。
除了他,没人知道二百年后的五胡乱华,没有人知道东西晋的世家危害,没有人知道三国之后,才是华夏的至暗黄昏……所有人……没有人知道……
但是……顾惜百姓……
难耐的酸涩委屈涌上来,他捏紧纸边。
阿兄以为他不顾百姓?他以为他要做什么?
数月间一切旧事在眼前飞舞盘旋,全是错乱的身影……
他旁观何进被杀,冷看阉寺被灭,放任董卓入京,纵容掌得霸权,引其屠戮百官……
被逼迫的,艰难的维持的局势,看上去仿佛不得已,被局势被迫推着走的背后,是他消极的,有意识的牵引,走上与历史相似的道路。
至于丁建阳的确出乎意料,但其人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他真的救不了何进吗?
但何进不死,中涓怎能灭亡?
董卓真的必入雒阳吗?
但董卓不来,怎么打破走到尽头的政体死局?怎么清理满朝腐朽、靠宦官上位、失了根骨,朽盘根错节的公卿百官?
剜肉补疮,还是釜底抽薪。
竭尽全力,他大概也能修修补补,就同当初灵帝任他为太傅时希望的,但那有什么用?再来一次“光武中兴”?狗屁中兴,最多就能“王与豪族共天下”,然后提前一百二十年衣冠南渡。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并,百姓继续被地方豪族和皇权两道剥削,直到出一个“陈胜”“刘邦”“项羽”,这些“陈胜、刘邦、项羽”还不定是哪国人。
只有彻底打烂打碎,将那些盘固的军阀诸侯豪族大家,彻底消灭,空余出势力可以填进大量军功起势的布衣,将整个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让百姓分配到好处和利益。
这个国家才能起死回生!
唯一需要固守的,只有北疆一线的胡族,只要守住北面,中原就算打成碎砖烂瓦,都没关系,所以,他将所有能布置的力量,都堆上去,连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如果牺牲掉一代人,就能彻底改变将要发生的数百年悲剧,应该如何选择?
他每时每刻都在动摇,每时每刻都在犹豫。
在这两个月中,他左右盘桓,想要反复横跳,朝堂上惨烈的嚎叫,城南市前冒着热气的鲜血,城外扑倒血泊,烧在烈火中的百姓,跳入雒水的妇女……
他想闭上眼睛,但这一切还是都不断跳到眼前。
全都是他的孽债。
让步、强硬、彷徨、执拗、保护、放弃……
他每天都在这几个词中轮回。
可宫乱那日,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然后失败了……事实证明,袁氏这些豪族,不足成事,即使在国家危亡之机,他们谋划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只有一条路。
很早就已如此,只有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但……不是说,他不能委屈。
荀柔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叔祖……”
荀缉担心的抬头望去,叔祖的样子有些不好。
坐在主位的年轻太傅,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抓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爆起,雪白的皮肤变得宛若赤玉,眼角赤红得仿佛滴血,但眉心又低沉阴郁得像要杀人。
“公达,你也这样认为?”他声音低沉缓缓的说。
既然这时候将信给他,多半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荀攸沉默的望了荀柔一眼,终于拱手,决定再劝说一次,“并州”
“啪!”
荀柔狠狠拍桌而起,身上披的麻衣跌落。伸手一挥,刚才捏在手中的半张纸被扯烂,端正秀美的字迹叠皱、撕裂、碎开,飘落地下。
“天下人如何说我都不在意,但文若岂能这样指责我!”他愤怒的望着荀攸,“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指责训斥,大义凛然,你们以为,我是胆怯畏惧、趋炎附势、兜揽权利、储心阴谋之人吗?!你们当我是甘龙,是吕不韦,”他声音一沉,“是王莽吗?”
惊吓的众人,几乎下意识俯身。
“就不能相信我吗?”荀柔眼眶滚烫。
荀攸仰首与他对望,冷静道,“攸绝无此意,只是并州匈奴原不足为惧”
他还说!
“你知道什么,鲜噗”
沉静不动的眼神终于被惊讶代替,身体先于思维,已垮步上去,伸手扶住。
荀柔紧紧捂住口鼻,深深弯下腰,鲜血还是手腕指缝渗出。
不小心,刚才差点就出口了。
众人围上来,焦急的关切。
被全家包围关爱,这是他这段时间梦想的待遇,但背着人他敢唱《子衿》,真到这时候,叶公好龙的荀含光谁都不敢看。
怒气勃勃瞬间都飞了,冷静下来,或者不是冷静,而是在诸荀关切的目光中,他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窘迫不安。
他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对公达、阿平还有众兄弟发火了?他还把文若给他的信撕了?
“我无事。”荀柔小声道,“只是一时急火……”
他真的没感觉如何,就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又增加了一条。
荀公达沉着脸色不应,请一位族兄上前,与之一道将他扶进寝室床榻,命仆从打水来。
“就是冬日烤火干燥……”荀柔躺在床上,被众人围观相当不自在,只想把被子拉起来盖头。
“攸当回信以告慈明公。”荀攸拿葛巾给他擦拭血迹。
荀柔一哆嗦,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别!别告诉大人!我真的无事!”
荀攸不应,只捉着他的手继续,“印信在何处?”
“我……”公达的脸色太吓人,荀柔鼓了鼓勇气,才怯怯的小声道,“我暂且不能告假。”
他要告假,雒阳局势真就控制不了了。
“现已宵禁,有太傅印信,方可出门寻医。”
“……在案上。”
嘤嘤嘤,他错了。
第140章 可负天下?
天色已晚,外面又在飘雪,一众同族都留在府中,围着也没必要,就被安排去休息。
荀柔躺在床上,紧张的探头往屏风外望,荀攸就站在门口,向府中戍卫校尉梁肃低声询问。
大侄子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范,他望半天一点都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公达心如沉渊,岂能随意看破。”留守的族兄荀忱,跪坐在榻边,手握一卷竹简,含笑开口,“医工未至,含光不若先歇息片时?”
他端坐姿态,说话语速都寻常,但不知怎么就给人一种悠然懒散之感。
荀柔转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十七兄,你怎么也同来了?”
十七兄荀忱,八叔荀肃次子,比文若大一岁,比他大七岁,是个喜欢金石篆刻,书法绘画,远离世俗喧嚷的安静文艺宅男。
“家中大人都担忧含光,不放心你一人留雒阳,”荀忱微微一笑道,“只好遣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宅男来跑一趟。”
荀柔先是眉心一皱,接着忍不住眼睛睁大。
荀忱含笑继续道,“怎么,此语非出于弟乎?乇者托身,托身室中是以为宅,嗯~”
他悠悠一摇头,握着卷在掌上轻轻一敲,“颇为贴切。”
荀柔窘迫的轻咳一声,他也不是有意背后说人,这不是闲聊的时候,正好说到了嘛。
“兄长辛劳。”躺着和族兄说话终究有点不对劲,他撑坐起来,顿感背上一阵寒风,忍不住一缩。
“小心再染风寒。”荀忱伸手来拉过被子给他裹紧。
“多谢十七兄。”荀柔忍不住冲他一乐。
明知道族兄们不该来雒阳,也不免担忧颍川情景,但独自在雒阳艰难周旋数月,每天压力山大,又无人商量也无人安慰,再见亲人,怎么也没法忍住心里的欢腾。
现在整颗心都浮着,怎么扯都扯落不下去,什么正事都想不起。
……这不行。
刚才小作一场,情绪失控,举止失据了。
他定了定神,提了个最醒神的话题,“族中还有多少人留在颍川?”
其实心里也有数,青州是战地,又千里迢迢,必不能将族人都迁去,族中老弱妇孺也有许多……长一辈的叔伯们,大多年岁都不小了,也不堪劳顿。
“同辈兄弟们不少去青州帮忙,族中也留了许多,”荀忱道,“慈明叔父没走,还有七叔,父亲……”他先数了一圈长辈,果然一个都没走。
“再有大兄,公衍……休若、友若,文若也回来了”
他一个个数,数得荀柔心一寸一寸提起来。
“文若未说什么?”荀柔忍不住打断他。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是荀彧提议迁族离开颍川?文若不可能看不清形势严峻。
“怎么?”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荀忱担忧的起身,“含光你身体有不适吗?”
“休若在颍川训练兵士,”荀攸袖着手,绕过屏风,四平八稳的走进来,“族中已通知颍川各县,招集了青壮操练备寇。”
荀柔先是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
……是啊。
荀氏在颍川已非昔日。
不提族中许多兄弟在郡中任吏,就凭造纸、龙骨水车、兴助农业等事,这些年荀氏在颍川的影响力就是实实在在。说通知各县就通知各县,不知不觉,荀氏竟成盘踞一郡之大族。
他按下心中隐隐不安,摇摇头,“不够。”
不说颍川,就是加上豫州全境,也不足和董卓的西凉军抗衡。
“颍川之地,位处中原,地缓而民富,文兴而武废,百姓执耒则以自足,不以勇武为傲,若逢乱世,则为四战之地,受兵燹之灾,百姓离乱无以自保……”
荀柔心头一悸。
是他的错吗?颍川并不适合做为根基。
“事未至何以先怯?”荀攸皱起眉,神色顿显冷肃,“况且,当真兵戈兴起,我族虽无西凉兵之精悍,但占取地利,又有民心所向,亦有一战之力。”
“若能避战,也不必……”荀柔连忙道。
“即当战,又如何?战则战矣,又有何惧!”荀攸深深皱起眉,“含光何如此低看本族子弟,以为皆为怯战之辈?”
他少有露出这样神情,将一旁荀忱吓得一惊,“公达?何以至此……”
荀柔动了动唇,他岂敢低看,休若、友若、文若阿兄,都是留名史册的文臣武将,文武才能,他都远不能及,他只是……只是怕自己带来的改变,会害了他们。
青年脸色都变了,露出惶然无措的神情,荀攸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宁,以至言语激烈。
当初将他们遣离雒阳,就当知含光的心意,只是……
荀攸神色一改,在榻前稽首下拜,“攸失礼冒犯,望叔父恕罪。”
“公达!”荀柔一慌,连忙伸手捞人,“这有什么请罪的,说来都是我考虑不周。”
既然无计施为,再说这种话的确不该。
“休若、文若在家,叔父何必担忧。”荀攸只觉握住的手一片冰凉,像握着一块寒冰,不由蹙眉。
小叔父何时能明白,他不能一直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他的同族和兄弟?大家顺意,是感念他的心意,但七尺丈夫,谁愿意一直被人当做无能的稚子?
他若一直不肯用……
这时,荀缉带了太医回来。
荀柔一看是老熟人太医令吉本,不免有些惊讶。
荀缉这才解释道,路上碰见一位高校尉,听他解释,又看了太傅印信,就直接带他去太医令家。
吉本给他看过几次病,听闻呕血也有些紧张,连忙上前看脉。
说来说去也不过寻常,心肺脉弱,气血两虚,多思少食,旧疾未愈,又不曾好好休养……
荀攸站在一旁,就看荀含光不时偷偷瞥来一眼,过片刻又瞥一眼,带着心虚,就跟做错事一般,却不在意太医令之言。
他心底终是一叹。
也罢,含光并不热衷功名,族务与天下之事,对他恐怕负担过重了……
药方开好,府中就有药材,不一会儿就煎成。
荀攸接过仆从端来的药盏送进屋来。
大侄子的表情,就很吓人。
凶起来很吓人,突然变得这么温和也很吓人,也不再劝说并州、颍川之事。
荀柔端过冒着热气的药盏,心里没底。
“公达可听说,今日曹孟德行刺董卓未果,逃出雒阳了?”他小心的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题。
“雒阳恐有不宁,不如出城暂避?”荀攸轻声温和道,“阳城已为叔父食邑,不知叔父有何安排?”
荀柔方才还犹豫如何安排公达他们,闻此顿时眼前一亮。
“公达你来做阳城侯长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