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方才与奉孝说什么了?”荀柔一边与路遇百姓兵卒颔首致意,一边忙里找闲回过头来问荀彧。
他们行进的速度,被他带得其实有些赶,堂兄的步履却仍旧从容不迫,“奉孝只是说你酒量大涨。”
荀柔脚步错了一拍。
什么酒量见涨,他吃药忌酒,倒水假装一下,反正席间隔得老远,也难发现,但这都什么酒桌的片儿汤话。
“奉孝这是避嫌?”
荀彧没接他这句阴阳怪气的抱怨,客观道,“方才贼兵逃散,奉孝建议出城追击,你不答应,他以为你是担心城中守兵疲惫,又提议让孟德兄带兵追一程,你还是不许,他难免心中疑惑。”
眼前就是城门,荀柔扯住堂兄的袖子,出城行至僻静处,“阿兄,凉州路通西域乃大汉经商要道,羌、氐之类胡族归化已久,久居域中历经百年,也绝非匈奴、鲜卑这般异族,就是陈仓城中,也有许多胡族士兵。
就连贾诩,默默赞同他只守不攻,未必没有身为凉州人的潜意识。
“凉州之乱由来已久,也许,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一直认为,这是朝廷之过,平定凉州需要抚剿并用,恩威并施,若是方才能杀了羌王、渠帅倒也尚可,若只杀几个胡族百姓,并无太大意义。”
郭嘉的建议,放在当下,算是机断果决。
这也是上千年来积攒的对待异族的正确经验,而他想选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如果将来失败,后来者不知会怎么笑他,说不定现在,郭嘉就在心里将他与当初黄巾时,要用《孝经》感化太平道人的迂腐儒生。
荀柔抿了抿嘴,“也许,是我想得简单,但我还是期望,将来的凉州,是大汉的凉州,凉州百姓与中原之地,与三辅、颍川之民,无甚分别。不知,文若以为如何?”
诸葛武侯为得到完整的南中,七擒七纵孟获,他比不上千古第一丞相,但他不是一个人。
琥珀色的眼瞳,带着春水融融的暖意。
荀彧翩然一揖,欣然应诺,“愿成君功德。”
荀柔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陡然察觉,方才这番剖白,多少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郭嘉选择跟随曹老板,甚至在比历史上更早的时间。
倒不是说他就觉得奉孝该选择他,毕竟,自己并不比枭雄曹老板更优秀,只是眼见旧日好友相行渐远,他有点莫名的情绪上头,忍不住还想确认堂兄的立场选择。
“奉孝那边,请阿兄替我解释一二。”荀柔为自己的想法自愧,快速调整着心态。
荀彧点点头,“其实,奉孝未必不明白你之意,只是……”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蓝图很美,但舍弃高效的道路,并不一定会成功,或许甚至显得愚蠢,荀柔当然明白。
堂兄选择帮他,也并非因为相信他一定能成大事。
况且,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达成理想,但,他至少要证明,他们值得。
城外还乱哄哄的,烟尘四起。
十万人,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茫茫多,不站在高处看不到尽头。
一个身着盔甲的校尉飞快迎上来,是侄女荀襄。
少女一张脸灰扑扑的,淌着泥汗,看不出原本肤色。
荀柔从袖子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原本要带她一起赴宴的,但小侄女主动表示想留下来安顿兵卒与百姓,荀柔惊讶之余,满心欢喜,自然没有不应。
“见过叔父。”荀襄接过手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营寨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搭起来。”
“不着急。”陡然一股夏日热浪,荀柔扑了满脸灰,呛得掩袖咳了好几声,“天气炎热,此时也无战事,你去卸了甲,换件轻便的衣衫吧。”
“不用,这样好做事。”荀襄干脆的回答,担忧问道,“叔父身体如何?”
“无恙,”荀柔摆摆手,也不再劝,领着人往里走,“既然都来了,这些百姓与兵卒也不必再迁,就留在陈仓。兵马驻在此处训练,防备凉州、汉中,也免得朝廷担心。百姓也正好以此为依,附近荒村野里正好安顿,不必害怕匪寇袭扰,土地重新开垦,今年还可以种一季芜菁,一冬粮食便不用太担忧。”
他顺手扶了一把身旁发现他们,要跪拜行礼的短褐男子,冲他一笑,“大伯,就在此安顿如何,可会种芜菁?”
男子直愣愣盯着他,手脚哆嗦,“会……会……公子……俺……”
毕竟有和陈仓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荀柔倒挺有耐心听他说话,但大概是动静大了些,很快周围跪倒一片,并快速的扩散开。
荀柔望着这些伏倒的身影,这会儿倒是几乎能看得见边际了。
艰难跋涉至此的人,不管兵卒还是百姓,没有人不是满身尘灰,狼狈憔悴,在野草蔓涨的原野上,像一片片灰黄败草。
荀柔扶起另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那张颧骨几乎刺破面皮的脸,瘦弱、疲惫、麻木、茫然,冠冕堂皇的话,说不出口了。
“埋锅造饭吧。”他叹了口气,“将带来的牛羊全用了,煮在粥饭中,大家都沾点肉味,先吃一顿饱饭,心才能安定下来。”
饱食,衣衫,片瓦存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第173章 国贷之策
所谓埋锅造饭,是在条件简陋的行军途中,直接地上挖坑,柴置坑下,锅架在坑壁的做法。
正如眼下这般场景。
地面一口黑锅,盖着木质圆盖,水汽与烟气从坑旁开的小口往上冒,就跟地下火山活动似的咕嘟咕嘟,热闹得很。
“你这火候差不多了。”荀柔从一口锅旁经过时,很有经验的提醒。
跪在地上守着灶的青年回过头来,惊惶的愣住,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哆嗦着正想起要磕头,被荀柔一把拦住,指向锅盖,“快揭开搅搅,锅底要糊了!快、快!”
“啊……是……”青年无措回头,揭盖、拿了根树枝伸进锅里,旁边又递来一把新鲜的蔊菜,“不用久煮,烫烫就熟。”
“哦……好……”
“我带了菜来,分一口吃可以吧?”荀柔厚起脸皮向周围等着开饭的众人问,“谁好心借只碗?”
迁徙之人,恨不得将家背在背上,碗这样小物件,既能用也能装,倒有人带得多的。
“文若阿叔……”
荀襄眼见着叔父装了半碗壳未去尽的麦饭,不敢阻拦,悄悄寄希望身旁的堂叔,只是一向很靠谱的堂叔,这回竟然一言不发了。
“阿音可不必管他,方才席上文若就饱餐过了,”荀柔端着碗蹲在锅边,仰起头看他们,可怜巴巴的眨眨眼,“只有我空喝了一肚水。”
荀襄再次忍不住望向君子端方的堂叔,却见堂叔广袖一垂,眼眸一低,直接视而不见。
“……贵人也挨饿啊。”一个年长者乍起胆子攀谈。
“谁都有挨饿之时呀。”荀柔捧着碗捣腾着散热,很真实的叹了一口生活不易。
他这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相貌,愁起来真是相当惹人怜爱,迅速感染周围一圈人,结果人家正同情他,他已经没心没肺的端起碗吃了一大口,“齁咸!”
“是咸。”“咸才好。”“加水、加水就不咸。”
周围人都忍不住开口。
“落进肚里就不咸了。”一个中年汉子十分淳朴插话。
“大叔有见地。”荀柔连连点头赞同,半碗粥飞快下肚,回味了一番,“咸且香,这是羊肉啊。”
华佗开的肺疾禁忌食单,有那么长,葱姜蒜薤各类佐料,还有羊肉、鱼肉等等都算发物,他好久没吃带味道的食物了。
他这般识货,引起了周围一阵共鸣,但他吃完一碗,抬手作势就要装第二碗,顿时方才还同情、共鸣之人,再无同情、共鸣之心,全都一边紧盯着他,一边飞快呼完自己碗里的食物。
荀襄已经不忍心再看了,她学不来堂叔的视而不见,只好别开眼。
“还是算了。”好在碗最终没落下去,荀太傅表示,他等会儿还想去尝尝别锅的牛肉,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碗洗过还给主人,再起聊天,彼此就少了许多局促,听太傅说大家不必再搬,可以在此落户分田,安家上籍,众人也七嘴八舌打算起来。
一处的热闹很快吸引周围的关注,更何况都看见有贵人在此,于是有人捧着碗悄悄过来,等听完消息,明白干系自家,一时间也再顾不上围观贵人。
荀柔认真听了一会儿,这才悄悄起身。
荀彧悄无声息递来一只水囊。
“多谢阿兄。”荀柔抱着连灌了几口,“就是太咸。”
“阿叔,其实也不必如此。”荀襄忍不住凑上前低声道。
“方才可听见什么?”荀柔一边向前走,一边反问她。
“啊?”荀襄一愣。
荀柔脚步轻快,回过头神情有些欢喜,“阿兄可听见,方才有两个农夫说今年可以再种一季黍,我都忘记了,关中属秦国时便种黍的。”
黍,便是黄小米,耐旱耐寒,既可作粥也可酿酒,在麦未普及以前,黍才是北方主食。
颍川地处中原,以麦为主,掺杂豆菽以及山东传来的稷,让他忘了如今已换了西北,粮食作物也可能不同。
荀彧有些迟疑,“若是种黍,芒种已过两日,只凭一二农夫所言,恐怕不妥。”
芜菁当然没有黍能饱肚,但种芜菁不会有大问题,种黍却难说,头一年迁都,若是不能丰收,很影响民心。
“嗯……也是,”荀柔稳住情绪,“反正还要巡视,就多问些人,稼穑之事,我等不如老农。”
从平民到兵卒,定居的消息传得飞快,他不时停下来听一听、聊两句,不时蹭人家几口,沾了荤油,加重盐的稠粥,他尝着有点咸,劳苦西迁的众人倒是都吃得香,吃过饭食,也有力气与精神打算未来,聊着聊着,也放松了心情,软塌塌的倒下去。
待到进程过半,夜幕四合,幕天席地,已有呼噜声和虫鸣合奏起来。
荀柔松了口气,叫来守将叮嘱夜晚岗哨注意,如今匪寇大概率不敢来,炎夏也不担心着凉,但草木丰茂,却要看好篝火和注意野兽出没。
他这一顿琐碎,直把守夜的校尉说得一愣一愣。
“我知将军亦是辛苦,只是守夜重任,不可不慎,还请勉力为之。”青年微笑着满含歉意,清澈的眼眸在篝火摇荡中如星辰明亮。
“不敢,”校尉一激灵,一个挺胸收腹,“卑、卑职一定认真守夜,绝不敢打瞌睡!”
咳……是个老实人……就是个头矮了点。
“那就拜托将军。”
“是!”
回城方向,逆着月光涌动的渭水,前方巍峨的秦岭与陇山只剩下墨色剪影,将合欲合处,陈仓城楼上摇曳着火光。
“看来,还是芜菁、黍米各一半为宜……”农夫各自没定数,有说时候已过,也有说今年雨水未丰可以试试,没个准数,荀柔与堂兄商议许久,还是不免被黍米产量诱惑,决定冒这个险。
这样,安迁之事就要越快越好,安置落户,当然不是随便把人往地方一丢就了事
“大族需得拆分,十五户以上,即令别乡而居……”
“……户给半亩宅地,人分二十亩田土,不论男女,八岁以上即当配田……
“今岁怎么也不当再收口赋,如今税制也要改一改,冬后我们再议,正好明年就可执行……”
“六万人,二万户,分置两县,陈仓附近地方是尽够,官吏却严重不足,不知可否先抽军中吏丞支应?”
荀柔声音渐低,几乎淹没在渭水潺潺之中。
“流民分置两县,百余吏足以。”荀彧颔首,回答流畅,并且做出补充,“流民分置乡里后,即可选出三老协理教化,寻常处事足够,二三月之间不会有问题。”
“除种粮之外,农具、铁锅、家用、柴米、食盐……若非亲耳听闻,我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这许多琐碎之物。”荀柔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姓手中钱帛不多,就算开商市也没用,看开只能以朝廷之名,借贷民间了。”
“朝廷借贷?”荀彧眉峰一蹙,“你之意,是要朝廷借钱给百姓?朝廷岂能以此取利?”
“当然是低息贷,朝廷哪能用商人手段,逼迫百姓。”荀柔摇摇头,住下脚步,望望周围都是自己人,这才继续道,“百姓千里而来,安家置业,总有用钱之处,若是朝廷不能借贷,阿兄你相不相信,等到明年,如今分下去的土地,一大半都会被世家大族收买去,百姓直接会沦为奴隶隐户。
“这可不止来此地陈仓的百姓,还有先前被西凉军赶来的百姓。”
“而那些失去家业,随天子西迁来的’功臣‘们,不需一年,就又能衣着锦绣,膏粱厚味,仆婢环绕。”荀柔肃然望向堂兄,“这种事,我绝不会答应。”
“朝廷哪有这许多钱?”荀彧眉头皱紧,明白堂弟所说之事紧要,“况且,此事从无先例,阻碍重重,朝中公卿,太仆、大司农、少府,都不会答应哪怕你能说服天子,也不行。”
荀柔当然知道这些管钱的部门不会轻易放款,他眉梢轻挑,“我没准备说服他们。”
“事缓则圆,朝中俱是长者,不要着急,”荀彧低声劝道,“今年方且西迁,秋收才是第一要事。”
“阿兄想到哪里去了,”荀柔一笑,“这里不是还有钱吗?”
“你是说……”
“阿兄,从库中取钱困难,但这些钱帛既没入库,又何必再长途跋涉搬去长安?”荀柔神色淡淡,“这些钱先支应着,陇西、汉中难取,但山西与关中左临,有铁矿,有寇匪,又无险阻可守,秋收后必叩关中,需得清荡一番倒时候,就有钱了。”
快速来钱的方式,只有两种,抄家和灭门,他去灭匪寨,也是为民除害嘛。
“此事日后,我还想做成常例,各县每年可向朝廷申贷定额,接济一时穷困的百姓,只是这数额与抽息与期限,还不能定下,怕抽息太高,伤害百姓,太低又有人借此牟利。所以,这个到不急于一时,只是如今情景,西迁来的百姓,急于用钱的应该不在少数,需得先应了急再说。”
荀彧皱眉思索片刻道,“如此,你此去长安,需多寻些精于数术的循吏才行。”
荀柔一愣,“阿兄,你不与我同去长安?”
“以种申甫之才,岂能长留陈仓?吕、张二将还有贾文和,你难道不带去长安面见天子?何况,安置百姓这许多琐事,还有借贷民间,交于旁人你能放心吗?”荀彧平静为他分析。
的确,种氏不算大宗族,种邵有才华,也有意靠拢,他把人家二千石当文吏驱使了许久,不能不有所表示。
吕布、张绣、贾诩,都是出生边地将领,与如今中原士族天生对立,他既然想用人,就得让对方知道,跟着他有肉吃。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千金市马之意。
荀柔自然能想明白,但心中更不是滋味。
种邵这样的才能,陈仓都装不下,更何况堂兄才华,比种邵更高不知多少倍。
在雒阳时,他让分化西凉兵将,将将官一气斩杀,没有这些人,组织性大大降低,管理得直达千夫长一级,其中辛劳艰难可想而知,堂兄却没有一句言语,如今留在陈仓,又是费力又没有什么功劳的事……
“如此,陈仓一切事宜,俱托付兄长。”
他深深弯腰,长揖一礼。
“请君放心。”荀彧拱手回礼。
【荀柔常称族兄荀彧,曰古之圣人吾未得见也,于今之世,德行周备,才华昭天,温直而宽仁,勤施而无私者,其独文若乎?《荀彧别传》】
第174章 拜辞封王
既然将陈仓一切托付给堂兄,荀柔也就没必要久留,将各种问题拉着堂兄商量两日过后,得了一肚子建议,留下五千兵马,就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前往长安。
兄弟之间的道别,因频繁别离变得简短,不过彼此道一声保重。
荀柔在车上回眸时,只见身后尘埃滚滚,已看不见荀彧的身影。
盛夏暑热,炽烈的阳光不遗余力的将热量播撒大地。
没有一丝风,赤红的炎汉旌旗无精打采的低垂,紧贴着旗杆,空气中尘埃沸腾有种焦胡的味道,充当仪仗的骏马被紧紧拉住,不时焦躁的刨动前蹄。全幅冠服的公卿们,顶着大太阳肃穆而立,汗水顺着冠戴的颔下缨绳滴落渗进泥土。
在肃穆的羽林军、虎贲军仪仗阻拦之外,围观的百姓却没那么严肃,他们少有看到这么多贵人,不免有些激动天子、渤海王、三公、九卿、台阁大臣……这么多大人物,虽然隔得老远,只能看到一些人影,但这辈子能看到一回,就算见过世面。
很快远处出现数百骏马,马上的骑士高举着旗杆,在战马小步慢跑中将旗帜飞展起来,像一朵巨大生机勃勃的祥云。
祥云之下,数骑簇拥,轺车朱红车轮,皂色华盖,黑幡高竖,缓缓驰近,身后尘埃蒙昧中,是不计其数的步卒。
明明没有一丝逾制,却相当盛气凌人。
百姓在欢呼,董卓当初在雒阳的行径实在不得人心,而荀柔一向是贵人之中相当平易近人的一个,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人类对美丽事物的天然好感,以及,再往前追溯,还有荀家数年曾在西市赈济平民的善举。
公卿的队列中则出现小幅度的骚动,有人惊疑,有人忐忑,有人动摇,也有期待,与赞叹向往。
就在这时,天子未等车驾停止,迫不及待的迎上前!
渤海王迟疑一步,也连忙跟上去。
立在之后的司徒王允与司空杨彪,眼看来不及阻止,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表情。
幸好荀柔没真让天子侍立车前,而是眼见天子奔来,当即命令停车,自己立即从车上跳下,堪堪在刘辩到达前站立稳当。
“太傅”少年天子在旒珠之后热泪盈眶,从玄色金边的衮服宽袖下伸出手。
尘土飞扬,荀柔以袖掩口,退后一步,肃色跪地行礼。“咳咳臣荀柔,拜见陛下。”
天子出城郊迎,他自然提前得到消息,一身单衫换成厚重的朝服,高冠、腰带、紫绶金印一样不少,在烈日下一晒,瞬间宛如被架上烧烤架。
“拜见陛下。”晚一步的曹操等人,亦纷纷下马上前叩拜天子。
“太傅快快请起!”刘辩全没注意其他人,他急切的弯腰将荀柔扶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目光一丝不错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太傅归来何迟,朕甚是想念……”
“臣亦常怀陛下,局势如此,亦无可奈何。”一颗水珠滴落在他手上,荀柔动了动没挣开,有些尴尬又有些愧意,少年天子的真情实意十分感人,他对刘辩,却一直利用居多。这种情况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停止,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万幸太傅无事,当初太傅刺董之事传来,他们都道太傅或已不测,朕”
“幸有天佑,令臣除掉国贼董卓,不负陛下隆恩。”荀柔截住话头,将目光投向天子身后,公卿百官的队伍显然比在雒阳轻简,却也出现许多新鲜面孔,他目光飞快扫过,与前排的荀公达相望,彼此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一触即收。
礼乐适时奏响,打断了万众瞩目下的君臣互诉衷情,郊迎仪式过后,天子不顾礼仪,硬拉着荀柔上了自己的大驾,以至于荀柔只能目不斜视的端正跪坐在六马并驾的金根车上,直到进了宫门,都来不及望一眼历史上恢宏万象的长安城。
从雒阳德阳殿到长安未央宫,殿宇的形制并无太大差异,一样的高台阔宇、斗拱飞檐,礼仪也并无不同。
一样的跪、拜,再跪、再拜,司礼官当堂宣读了拜他为太尉的新诏书,荀柔方才在三公的位置上只看见俩就已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只是机械的进行了跪拜,叩谢天恩的所有环节,然后起身,准备向天子引荐一下曹老板。
当然,刘辩虽然不认识曹老板,但多少还是听说过,只是在这种大朝会环节,专门出列拜见,代表的是特殊的政治意义,表明在天子面前正式挂名,不再属于普通群臣之列。
这也是之前商量好的,曹兄想伸张武威,关中显然不是用武之地,所以意思意思讨论过后,曹老板表示自己当过济南太守,对故地很有感情,并愿与同属青州的乐安太守互相守望,荡平贼寇。
不过荀柔很大方,直接上一个州,并且提了两个选择,冀州与兖州。
这两者,前者被袁绍非法占取,后者属于刘岱,此人虽属汉室宗亲,却参加了袁绍的**联盟,这两个州都临近济南,也不妨碍曹操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历史上的荀令君是否为曹操出过驱虎吞狼之计尚存在疑点,不过这个时间线上,堂兄的主意显然有同样的味道。
明确地方豪强大族已是大汉统一,国家安平的最重要威胁后,堂兄展现出非比寻常的战斗力。
战争的胜负不是重点,出生宦官的曹操与士族们天然存在着对立,尤其是如今想要立定根基,需要得到朝廷持续支持的现在。
无论原本愿不愿意,曹操都要被支着与中原盘曲深固的豪族进行斗争,并且在战争中将这些豪族一点点消磨。
这是当曹操答应荀彧的求助,选择朝廷而非好友袁绍时已经走定的方向。从这点来看,此时的曹操,的确仍是大汉忠臣。
最后曹操选择了兖州,并没有一上来就和青梅大小姐磕上,这个结果并未出乎意料。
已被诸侯占据的兖州,被他送出去,想来朝堂上也不会遇到太大阻碍。
不过荀柔准备好的套话还没出口,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就给他放了一个大雷。
他要封荀柔为颍川王,将颍川作为封国赏赐给他!
“……”
所有公卿百官的目光,微妙的聚焦在自己身上聚集,荀柔迅速明白王允急招韩遂马腾入京的原因。
他听见自己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
“高祖皇帝有言,非刘姓而称王者,天下共击之,臣岂敢冒此大不韪之事,实不敢奉命……诚感陛下殊恩,臣必当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复克中原,蹈死不怨。”
按惯例,顶好能磕出一头血,再来个泪流满面,但这未免太肉麻了,他实在做不出,只好一头磕下去,无论如何再不起来,以表示自己辞让的决心,直到天子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为止。
经历了这一出,接下来的大朝会就显得有些寡淡,荀柔推荐曹操出任兖州牧的提案飞快通过,剩下都是自己人升职任命走正常途径足以,不必特别在此时出来现眼。
天气炎热,大臣们显然没心思再议政务,于是无事退朝,各自散去,荀柔再次被天子唤住,留了下来。
“先生为何不愿接受封国?”
两人转移到偏殿,殿角铜鉴中的冰山终于展现出效用,带来幽幽的凉意,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与糕点,宫女悄然而入点起香丸,让宫中特有的甜软而馥郁的浓香,随着宫女把扇,汇入习习凉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