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担心物议吗?”刘辩在宫女的服侍下取了冠冕,换了常服,坐到他身边。
“陛下可知,为何有此钧命?”柔软的丝绸席垫,浓厚香气,让行军七日的身体很容易沉下去就拔不起来,荀柔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与刘辩对面,打起精神耐心的从西周分封、东周战乱讲到前汉的吴楚七国之乱。
“……封国之内,自成朝廷,工农盐铁甚至钱帛,再不受朝廷约束,东周天子依然是天子,至于穷困之际,要向各国乞讨才能完成婚嫁与葬礼,故此例不能开,不仅是外姓,就是汉室宗亲,臣也希望陛下再不要封王,以此避免再现前汉之乱,甚至可能出现春秋战国,九州分裂之相。”
“太傅一心为朕,朕、”刘辩抓紧他的袖口,“朕却无以为报。”
“陛下与臣信任,便足以。”荀柔垂下眼帘,避开天子感动得泪光闪闪的眼睛,良心再次隐隐作痛。
“朕自然信任太傅。”刘辩偷偷打量着清隽修皙,皎如明珠的年轻太傅,却没能从他谦雅温和的神情中探知更多,“太傅为朕亲身涉险,朕岂能不明,太傅当初如何诛杀董卓,朕十分好奇,不知能否为朕解惑……”
由于天子一直问话,等到荀柔将表奏贾诩吕布张绣等人的请求说完,宫女们已经进屋来点灯了。
“天时已晚,长安城也宵禁了,太傅不如在宫中休息一晚,也免去奔波。”刘辩提议。
那怎么行,他这都耽搁一天了。
“不敢劳烦陛下,臣往尚书台讨要一封就是,臣父年迈,臣不能侍奉身旁,已是不孝,今日已归,岂有再不回家的道理。”
从尚书台讨要一份说明很容易,耿直的尚书令袁涣今日值班,抬手就写了一封,对王允引入凉州叛军一事表示愤慨,并吐槽了迁都以后发生的一二三件乱七八糟的事情,显然积怨已久。
荀柔听出长安城中各种不安定,也同样听出这位正直果敢、才能突出的优秀人才,不太能胜任当前政治环境下的尚书令一职。
处理事务足够,但人际关系上,就差了一点。
但堂兄还被他压在陈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在辛苦袁令君一段时间。
这还不算问题,接下来他得尽快凑齐至少一百个文书、计算、律法方面的刀笔吏送去陈仓,再凑齐一套看得过去的太尉府班子。
于是,好言安抚了袁令君一番,荀柔一边翻搅脑浆寻找人才,一边往走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马车,数名仆从执火等候,车旁立着一个少年青帻束发,眉目秀美,宛如故人。
“阿平。”荀柔一笑,“你父亲遣你来?”
“叔翁。”少年荀缉拱手以礼。
这时车上之人从容而下,眉目沉敛,鬓发玄墨,与他相对而立。
“公达!”不等荀攸行礼,荀柔当即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给他大侄子一个热情的见面拥抱。
第175章 寻常烟火
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荀公达瞳孔地震,当场停机,耳朵尖上飚起三寸血。
荀柔成就感十足的哈哈大笑,顿将闷热与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转头看向小的那个,只见荀缉小少年立在原地满脸涨红、梗起脖颈,于是荀柔顺应民意,也给了他一个拥抱满怀。
夏风温热,直到坐上马车,这一大一小父子俩还一模一样的木头脸。
荀柔靠着车壁,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俩不是开机重启太慢,纯粹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尴尬的糊住了。
就,挺好玩。
马蹄哒哒的踏着节奏,车厢随着也有节奏的摇晃起来,路遇两次巡逻的卫兵,都用尚书台开的条子打发掉了。
荀柔渐渐感到困倦,在他靠着车壁睡过去之前,马车终于停下来。
大门是低调的黑漆,颜色却鲜洁,是新刷的,荀柔心情复杂的望向两旁的门柱。
左曰阀,记明功;右为阅,积日月。
这玩意,南北朝世家大族每家门口一个,如今他家抖起来了?
“此处据说是霍家旧宅。”做好心理重建的荀攸走上来低声道。
“不是我家的就好。”荀柔顿时松了口气,不就是霍光嘛,不管谁在阴阳怪气,说个实话,前汉二百年,哪间庭院大宅没发生点凶案。
大门打开,有侍从提着灯火迎上来,他迈过门槛,又回转头,“公达与阿平今日就宿在我家如何?”
“唯。”大侄子答应没有迟疑,显然已经有预判。
宅院是上好的宅院,不比雒阳住的差,虽然夜里看不清,但阔檐连廊,树影掩映,花香馥郁,显然是相当高级的配置,先前的主人也保管精心。
荀柔并未仔细观察,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通过石板铺就的林荫道。
正堂果然还点着灯,一个布衣缣巾的身影面北而坐,正望着来路的方向。
他的心,在这一刻突然颤栗起来。
在廊下仓促的脱去方履,上台阶时绊了一步,荀柔不管不顾踉跄着进了屋,在席前俯身拜倒,将额头贴近地面,“拜见大人,大人身体勿恙?”
“……怎还是如此跳脱急躁,不见沉稳。”
父亲的声音,与他一般的隐着颤声,手轻颤着落在他头上。
“大人教训得是。”荀柔将额头贴在微凉的木地板上,与从眼眶蔓延开的炽热对抗,耳边听着荀攸与荀缉前后入内见礼。
“……还不起来!莫不要公达笑话?”
“唯。”荀柔起身,悄悄瞥向一旁,荀攸父子一模一样的盯着地板,仿佛地上有绝世文章,没空看他笑话。
“吾儿无恙乎?”父亲右手探向前把住他的肩膀拉进,借着昏黄的灯皱紧眉头,仔细打量,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阴影下沟壑深邃。
“儿无恙,令大人担忧了。”荀柔按住父亲的手。
这只手已不再是少时记忆里的坚实有力,微凉、枯瘦、皮肤松软,可以被他完全握于掌中。
“可曾受伤?”
“……已经好了。”荀柔顿了一顿,说了一半真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儿受天子恩遇深厚……原当尽忠以报。”父亲叹息着。
“父亲,”荀柔回望过去,唇角上弯,温和坚定,“天子软弱善良,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领袖,也并不能令儿信服,儿之食禄来自百姓,受恩受教于父母兄姊。诛杀董卓是出于本心,而非为了天子。”
自古而来,那些将一生寄托于君主,为虚渺的君权而牺牲者,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求又是什么?
那些人的父母、兄弟、挚友,说着为之骄傲,心中是否也果然如此坚定?
他们中,是否有人,会有哪怕一刻感到空茫、迷惘或者……不甘?
可人固有一死,何重于泰山,何轻于鸿毛?
荀爽怔住了。
良久缓缓舒展愁容,露出欣慰之色,“出于本心吗?……如此便好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你能想明白,也算长大,为父也就放心了。”
“令父亲忧烦,是儿之过。”荀柔低下头。
“父母如此,亦出于本心而已。”手轻轻落在他头上,缓缓一抚。
荀柔乖巧的垂着头,认真回答父亲的询问,诛杀董卓,防御陈仓,觐见天子的种种过程,然后
“你仍不愿成亲?连阿贤都已得子,你仍无此心吗?”
荀柔猝不及防,脊梁一抖,下意识尴尬的转向一边,那方向正是仍然沉静在地板上绝世好文中的荀攸父子,于是只好又转将回来,“咳,天下未靖,何以家为?大人,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安寝吧。”
父亲深呼吸了,再次深呼吸了。
荀柔顿感不妙,立即开动他机智的脑筋,“对了,那个,说起亲事,父亲,日后族中还是不要结亲大族了。”
荀爽思维一顿,“什么?”
“如今中原逆乱者,袁氏首屈一指,观其行迹正是其族历任中枢,联姻大族,广结门生故吏,如今朝中诸贵,哪没有几个姻亲故旧在诸侯行营之中?”荀柔低头姿态恭敬道,“若是我家结亲,将来峻法严刑,我恐族中会怨我无情。”
“何至于此!”
“父亲,袁氏之弊,正是起于查举征辟。受举者,视举者为恩主,征辟者,以招辟之府君为主公,往往从私恩小利,而置天下大义不顾。
虽说提出这个话题是为了转移催婚,但说着说着,荀柔也认真了,“族中子弟只要修文习武,德才兼备,何愁没有仕途,比之联姻求举,如此入仕,岂不更无桎梏?
“结亲高门,有倾覆之险,若有一日,恩义与大德相违,岂不陷我族人与两难之中。”
这是严肃的正事,荀爽听完,也无心再催婚,只皱紧眉沉思,许久方缓缓点头,“也罢,你初为三公,族中谨慎些也应该,此事我先与几位族兄商议,待今年祭社之时,再与族中讨论。”
“劳烦父亲。”
荀爽摇摇头,到底年迈,此时脸上一片疲惫之色。
荀柔见机,再拜,与荀攸父子一道辞出,回转后宅,前往拜见阿姊。
“女郎道,天时太晚,已更衣寝卧,不便出迎,明日堂前自会相见,另小女郎亦留此处已安置,请郎君不必担心,盥洗沐浴,早些休息,勿违明日晨请。”
出来回复的女婢翩翩一礼。
时辰的确晚了,荀柔探了一眼,见院内果然已经熄灯,谢过女婢,随荀攸领路,去自己屋舍。
新家他还没来过,已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制式倒没什么特别,前庭草木葱茏,虫鸣阵阵,中间一座高轩敞室用以待客。。
寻着月下生光的青石板小径,穿过小巧中庭,后一栋,是一明二宇三间砖土屋宇,中门入户,左为寝居右作书房,结构与他自幼所居一般,面积却大,过去一直堆得拥挤的书房,如今按原样布置,显得宽敞。
荀柔避到静室飞快的洗了个战斗澡,将从头到脚的征尘冲去,披着湿发,着单衣,光着脚绕过屏风出来。
书房里,鸭形铜灯尾巴已亮起光,博山炉也升起冰片清凉的香气,桌上放着食水,荀攸父子各捧着一碗雪白的冰酪,闻声一道抬头。
今日行动宛如复刻的父子俩,终于出现的不同。
荀缉少年猛地睁大眼睛,然后飞快低下头,而公达贤侄,淡定的将几上一只碗,示意的向他推了一推,碗中褐色的液体,无辜的轻轻摇晃。
荀柔跪坐下来,一口将药闷掉,往嘴里丢一枚梅脯,不计前嫌为荀攸斟了一盏淡酒,“公达,今年春作如何?”
粮食,永远是粮食,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主旋律。
荀缉自觉从一旁竹架上取下纸墨笔砚,汲水、叠起袖口,在铜砚中磨开墨丸。
“按小叔父先前屯田之策,在渭水南北开田万顷种粟。”荀攸颔首谢过,双手捧起盏,“只是雨水略有不足,依经年老农所言,亩得可在二至四石间,以半数为租,可得粮七十五万石。”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数目听着不少,但长安如今可有近百万人呐。
“长安土地虽然肥饶,但荒驰已久,开荒不止人力,更需耕牛与农具,二者俱不足,故耕作缓慢,只得万顷,如今百姓继续垦荒,种以芜菁与冬葵,则今冬无碍,明岁再添万顷,则长安无忧。”
荀柔摇摇头,“民屯反正是一时之策,要军营粮足,还需军屯才行。”
他当初出这个主意,有点破罐子破摔,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心态转变,田税五五分成,简直就是半夜鸡叫周扒皮的水准。
这和他建议兄长青州盐场取一半不同,盐利丰厚,一半盐钱,日子可以过得相当滋润,但一半的田税,那几乎就是让农夫饿半死吊命而已。
纵使这些失去土地被董卓驱赶至长安的百姓,为了生存,不得已勉强忍受剥削,他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小叔父之意,明年要让兵卒来开荒?”荀攸长眉微皱。
“正是。”
“愿闻其详。”荀攸探身倾听。
历史上,屯田制自古有之,至曹操发扬光大,其主要作用有二,一是集聚粮食,免军粮筹措,二是减少除长途运输,减少耗费,也节省人力。
但荀柔最看重的并非这两点。
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那群被俘虏的,道德损坏,曾劫掠如匪的兵卒。
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有一点原因。
中原匪寇横行的开端,是桓灵二帝时的暴政,在这群盗寇呼啸山林,以劫掠为生之前,他们大多是寻常的、朴实的农夫与工匠。
只有极少、极少数是在承平之日,仍然不想认真生活的真罪犯。
这群兵卒也是一样。
他从贾诩身上得到一些灵感,在与兵卒聊天时再次验证。
杀人麻木的背后,是对生命的漠视,对中原的异视,对自己作为人的麻木茫然。
作为凉州人,家乡不能回,家人不知处,他们没有牵挂,没有信念,没有认同,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所以无底线,无节制。
不过,他相信,植根于华夏民族中,关于土地的热爱,可以教给他们一切,可以带来一切。
耕种,收获,积蓄、娶妻、生子,为自己的土地而战,会让兵卒更拼尽力量,退役之后有家业继承,让他们可以对未来抱有期待。
农忙之期,主要在春秋两季,其余时间并不繁重,将军屯地与平民乡里穿插,可以相互帮助,不必担心作战而违农事,亲近军民关系。
当然,如此军屯之策,必然要与军队改制相结合,诸如提高兵卒俸禄,落实死亡抚恤,以及将退伍制度化等等,当然也绝不至于像历史中那样高昂分成。
“……秦时,耕战之策,使民舍生忘死以争功,今我欲以耕战之策,使卒奋力战场时,亦不忘生途。”
士兵不畏死的军队,是可怕的,而若是这些不畏死战的士兵,心中还期待着和平呢?
第176章 长安纷扰
“……典田之事、长安民务,这几日寻人管理,我出征河东之后,长安内外消息均倚公达,此为最要……”
数声长调鸡啼,让人神经一紧。
荀柔抬头望向户牖,窗棂纸上已泛起一点微白,这才发现一夜过去。
案上铺满墨色淋漓的纸卷,灯下积了的焦糖色的油渍,炉中香已燃烬,少年一手撑着头,另一手还拿着笔,困得迷迷糊糊。
荀柔随手拿起一卷,竟是当初他在颍川时教的笔记风格,分条记录,条理清晰,内容简练,不由大喜
“公达,你把阿平给我吧!”
“承蒙叔父不弃。”荀攸毫不犹豫点点头。
荀缉猛得睁圆眼睛,捉着笔,整个人瞬间拔高三寸。
“我征辟他为太尉府令史,虽说只是百石吏,但掌管文书,手下还有二十三御属,也很有排面了。”荀柔热切的像一个推销员。
荀缉眨了一下眼,缓缓矮回去,一双乌黑的眼瞳望向亲爹。
荀攸淡定的瞥去一眼,看得荀缉端正坐好,这才拱手道,“阿平年少,既无功绩亦无威仪,岂能委此重任,请以文书试之,侍奉左右。”
文书,就是不入流的小吏,连印都没有了,荀柔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劝说,收到来自大侄子的眼神攻击。
嗯……熬夜发涨,过度兴奋的大脑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荀缉小朋友,年方十四,且不说能否服众,太尉府上下但凡有名有姓的位置,都要有用。
除了长史。
他已经预订给堂兄了。
虽然在他心里最适合文若的位置是尚书台,但一则袁曜卿做得好好的,二则堂兄还在帮他筹备官贷事宜,腾不出功夫。
但他一直记得,他哥现在就挂着一个段煨的军别驾。
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个职位,做事总要受掣肘。太尉长史秩千石,总理太尉府,位卑权重,只要他这个太尉没有过气,太尉长史就有面子。
反正长史下有左右功曹和令史,分管各部门,他也用不着像别家一样,拿着俸禄,当着甩手掌柜,还专门聘个职业经理管人事,自己一统干了了事。
“好罢。”荀柔抿抿嘴,多少有点惋惜,“你们稍等,”他站起身,走到门口。
守夜的少年抱着手臂,蹲在门柱边一点一点头打瞌睡。
小时候照顾他的田仲的长子,今年竟已经十四岁,是个顶用的半大少年郎了,时间过得真快,听说认得一些字……
荀柔将发散的思维拉回来,抬手拍醒他,“回屋去睡阿姊如今仍然每日早起去庖厨安排朝食吗?”
少年朦胧的揉揉眼睛,一下子惊醒站起来,“郎君!”
“阿姊如今可还早起去庖厨?”荀柔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是,是。”少年连忙点头,“女郎一向早起。”
“好,你吃点东西,赶紧睡会儿,今日家中恐怕会很喧闹,”荀柔叮嘱他一句,又回过头,“公达你们稍等一会儿,在府中用过朝食再回家休息,我去端早饭回来。”
“叔父既要用阿平,今日就留他在府上做个应门童子吧。”荀攸道。
“不用,”荀柔连连摆摆手,“阿平熬了一晚,该回去睡觉,今日就是忙也没什么要紧事。”
怕荀攸还要劝说,他赶紧快走几步出门。
庖厨的屋顶已升起炊烟,屋中四五个灰白衣的仆从往来忙碌。
一身翠色衣裙的阿姊,姿仪优雅的跪坐着,微向一边侧着头,用力推着小石磨。
“阿姊,让我来吧。”荀柔上前一步,觉得自己成熟又可靠。
清丽的背影一僵,缓缓挺直背脊,起身转过来。
“……阿姊?”
荀采看上去有些憔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深沉。
沉静委婉的倦意固然也是很美,但他还是喜欢姐姐眉毛竖起凶他的样子不对,他这都什么毛病?
“阿姊,昨日睡眠不佳?”荀柔小心翼翼问,“不若回房再休息休息,今日朝食由小弟安排?”
对面的荀采交换了两个深呼吸,才平声静气道,“随我出来。”
屋舍外,翠荫簌簌下着露水,淋洒在青石板路上,天空中启明星伴着晨曦,将东方渐渐擦亮,此时暑气尚未升腾,夜晚的凉意仍然占着主导,正夏日一天最好的时光。
荀柔目光流落在艳丽的木槿花从上,心情有些轻松的等着姐姐开口。
“刺杀董仲颖,是为了天子,还是荀氏……我与他的婚约?”
“董卓窃朝,上欺天子,下害百姓,天下人谁不想除之后快,我自然也是如此。”荀柔满脸莫名,还带着点被委屈的倔强,“阿姊也忒小瞧我了。”
“阿善,”荀采声音一低,让荀柔心脏顿时错跳两拍,“我看着你长大,所以,你是否说谎,我一眼就能分明。”
“……阿姊,怎能不信任我”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出错。
他该直接解释,不该撒娇。
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
荀柔觑着姐姐神色平静的脸,不知道现在跪下抱他姐大腿求饶来不来得及。
“……也挺顺利,无甚波澜就”
“阿姊该谢你。”
“……啊。”
“若非形势所迫,我绝不愿嫁给董仲颖这样残暴之人。”荀采诚恳而郑重道,“阿善,你又救了阿姊一次。”
“阿姊不必挂怀,这都是应该的。”荀柔讪讪一笑,“姐弟之间,何须分得那样清”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滴如露水般落下的眼泪打断。
一滴,接着又是一滴。
荀采看着他落下一串晶莹的眼泪,唇角的微笑缓缓的、颤抖着抿紧。
“……没事,都过去了。”荀柔局促的站着,手足无措,呆瓜一样愣,全没有小时候做错事的机灵劲,好半天才记起,从袖中摸出巾帕,小心又紧张的慢慢递过去。
“果真?元华先生,可不是这样说。”荀采接过手帕,背过身去拭去眼泪。
“……元华先生说话一向如此,阿姊不必当真。”
“如此什么,直接了当?”荀采回过身反问。
“呃……”被噎住的荀柔一边尴尬,一边小雀跃。
阿姊可算又回归正常了!
“跟我来。”荀采板起脸,再次发出跟随命令。
荀柔忐忑的跟着来到阿姊的小院,走进院门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一停。
他记得,昨天,自己就是被拒绝在这里!
这间庭院的格式与他所居处,略有差别,没有前面的敞轩,取而代之则是一片占地半亩的花园。
园中整齐成排的种着某种草本植物,半人高,巴掌一样的叶片,零星有些花骨朵,都尚未开花。
荀柔候在阿姊屋外,瞅了瞅,觉得眼熟,却也没认出是什么,冷不丁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向他丢过来。
“什么?”他手忙脚乱的接住,却是一团雪白的巾帕。
手感柔软细绒,没有丝线的光泽,却又比麻更软更白,这是……他将目缓缓转向花园。
“你收得那什么棉花,说要用来制衣?”荀采隔着打开的窗牗,“一共纺出这一点线,只够一张帕子,就先以此还你,待今年种得这些再看。”
荀柔握着棉帕,第一次对平定凉州有了一点信心。
“多谢阿姊!”
“不必。”荀采“啪”一声放下窗棂,徒留荀柔原地傻笑。
朝食过后不久,前来祝贺的人马就开始上门。
金错刀、葡萄酒、蓝田美玉、楚地精漆、蜀绣齐纨、金银器物……带着这些昂贵的礼物上门来拜贺的,是长安城中诸般贵姓。
显而易见,当初董卓的“劫富济贫”,并没有损害这些大世家的家底。
并不算狭窄的里巷,很被前来的车驾堵得行动艰难,幸好他家邻里多是同族,眼看这一场景,慷慨的奉献出自家少年、帮佣帮忙维持秩序、接引客人,这才勉强保证道路通畅,直到宫中的派来的使者,带来数车天子的赏赐,终于将脆弱的交通挤到崩溃。
堂上的公卿们大概也困囿于他的年纪,不大能拉得下脸俯身屈就,但派出族中青年才俊来展示一番存在感,却没什么问题。
于是有请教的、有质问的、有献诗赋的、有弹琴一曲、有挑逗……不对,这个略过,还有要挑战他的……
荀柔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通关boss,被各姓青年才俊各种角度、各种姿势反复刷,成功者就会掉落点赞评语,或者隐藏奖励聘书一封。
为了缓解压力,他赶忙催促着尚书台,将种邵等人的除书赶紧下发,毕竟虽然只有三公才能开府,但二千石就能聘用秩百石的文吏,也有举荐资格。
然而,大家竟并不通雨露均沾的道理,每天冲他来的各家子弟仍然是多数,与当初在雒阳时被逢迎对比,如今真的执掌大权过后,他才感受到什么是情真意切的追捧。
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到晚上才有时间出府,偷偷考核准备给他哥送去的精算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