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挽抬起头,微红的双眼骤然睁大。
萧远潮正欲召剑御行的动作也停下,脚步一滞,依旧保持着双指并起姿势,望向出声之人。
“出尔反尔,羞辱师弟,行事不端,”越辞神色挑衅,环胸而视,言语间尽是屑邈,“朝华宗的大弟子,就这副德行?”
萧远潮眉眼沉下几分。
自百年前当上亲传大弟子一位,宗内弟子无不对他恭敬尊崇,已然多年没有人敢这般与他讲话了。
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外门弟子。
萧远潮心气高傲,自然不会忍受,下一瞬,冰凉剑鞘抵上越辞脖颈,声色冷沉:“你说什么?”
越辞不急不恼,话语含笑:“堂堂朝华宗大弟子,只敢威胁不敢做?”
萧远潮嗓音更冷:“你真当我不敢?”
“是,怂货,你不敢,”越辞同样沉下声音,“来,朝这砍。”
隔着乌金剑鞘,被握着剑柄的却凤已然铮铮作响,欲要出鞘。薛应挽见势不妙,忙念下阻剑诀,虽然不能直接制止,却也能令萧远潮注意到他的干扰而停手。
“越辞,”薛应挽握住他小臂,要将人拉至身后,问道,“你做什么?”
“让他和你道歉。”越辞同样坦然。
“你也配——”
“没必要,”萧远潮话语方出口,薛应挽便抢先截口,摇头示意,说道,“我已将玉佩还给了他,我与师兄如今两不相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越辞看见薛应挽瞳珠湿亮,眼睑泛红,说道,“不要为这种人委屈,我替你讨回来。”
声音抬高几分,嘲笑意味浓烈:“不问自取,意在侮辱,且东西既送到了你手上,那便是你的,还他是情分,不还也是本分。”
“我们那儿,是没有求人还摆着一副大爷样说法的。”
越辞笑意骤减,重复了一遍最初两字。
“道歉。”他说。
萧远潮给出的回答则是:“——你算什么东西。”
剑锋光芒更盛,似乎下一秒便要脱鞘而出。
萧远潮虽傲气,大多时候却极有风度,很少见他会这般对一个外门弟子讲出这番毫无礼教的言语。
“两三句话……就能被逼急的大师兄,依你的性情,这辈子都无法得道,这样的人,留在朝华宗内都是脏了地方。”
越辞眉尾微紧,似乎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灵流掐在了咽喉处。
显然,萧远潮虽被逼得气愤,却依旧顾及自己大弟子身份,无法在宗内对弟子下手。
越辞没有丝毫惧意,松动肩头,单手握上剑柄,继续说道:
“本来只想过个剧情,所谓大弟子的不要脸程度却让我大开眼界。”
“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只在朝华宗当个大师兄,真的当出底气来了?”
“你……”
“你心里想的什么,真当没人发觉吗?”
萧远潮声音同样忿然,几乎压着嗓子出声,情绪激动:“我们之间的事,你懂什么?”
“移情别恋,装什么正人君子,大义凛然,”越辞一面与他招架对视,勾唇而笑:“你究竟是看不惯他有别人喜欢,还是觉得他只能喜欢你?该为你守节?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可以了,”还要往下讲时,薛应挽已然先一步握住他手腕,轻声道,“越辞,不要再说了。”
他拽不动身形比自己更加强健的越辞,只得任由他挑衅似的故意与萧远潮对视。
往日清风霁月般的大师兄被这些漫不经心,带着嘲弄意味的话语激怒,面上表情依旧冰冷,周身剑意却凛冽,气场爆发般涌现。
一股极强的气劲直直朝他面上而来,薛应挽意识到时已然太迟,更没有办法阻止,只得任由着灵气如刃般朝越辞肩头而去。
风声嗖动。
千钧一发之际,越辞却毫不在意,将欲要挡在身前的薛应挽推开,主动撞上迎面而来的攻势。
薛应挽瞳孔骤然缩紧。
“不要——”
他知道萧远潮向来有分寸,便是再被激怒也不会真正做出杀人之举。可他已然是元婴期,这般对一个尚未结丹的筑基期弟子出手,还是如此强劲的灵流,便是要刻意给对方一个教训,更甚也许会伤了根基,多年无法修行。
他不希望越辞因为自己而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到来,越辞也没有因为萧远潮突如其来的攻击而受到重伤,反倒是出手之人——原本还好端端站立的萧远潮,此刻竟捂着自己胸膛,口中缓缓吐出一口鲜血。
怎么……回事?
同样惊异的还有萧远潮,他以手背拭去嘴角鲜血,眸中有些许不可置信,嗓音含沙般发哑。
“你有法器在身?”
这回,便轮到越辞觑着萧远潮了。
器修稀少,法器本就珍贵,更何谈能反弹元婴境界修士的上品法器,除非是世家公子,才会从小佩戴法器防身。萧远潮显然没想到,越辞敢如此猖狂,竟是有这般后手。
方才一击用了多少功力,尽数还归了自身。他闭目稍作调息,缓过劲,声音冷冷,却是朝着薛应挽:“怪不得,原来倒是找了个世家公子。”
“屁话真多,”越辞不想等他彻底恢复,一拳砸上萧远潮脸颊,便侧过身子勉强躲避,拳头落下,只擦上一点皮肉。
“嗯?”越辞有些疑惑,下一瞬意识到什么,脚步向后闪避,恰与骤起的风墙错开。
萧远潮难得也乱了衣着,他修为高出越辞不少,因着大意遭了一次,自然不会再犯同样错误,当即剑柄脱手,借力挥出两道极为锐利的风刃。
夹带灵力的气流凶猛,越辞避无可避,还是被擦过脸颊,极细的鲜血开始向外渗出。
正是他方才想要击伤萧远潮之处。
越辞以手背擦过脸侧,唾了一声,眼神沉冷:“小瞧你了,还以为你真是个怂包孬种呢。”
“朝华宗弟子,修体本就是必备课程。”萧远潮将回手的剑鞘以柄相击,令越辞脚下踉跄,连连后退数步。
“依靠外物,终有一日,会自尝苦果。”
萧远潮重新站立身形,气息维。稳,恢复了那副往日大师兄傲然而孤高模样,眼中讽意与蔑然不减,像是在欣赏着虫豸蹩脚而好笑的挣扎。
他最后看了一眼薛应挽,乘风御剑离去。
变故接连发生得太快,甚至薛应挽依旧处在震惊之中未能回过神,直到一切归于寂静,才恍然反应过来似的,回身去寻被击在地面的越辞。
吃了一击,越辞显然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额边落汗,衣衫湿透,片刻后,呛咳不止。
“怎么样,疼不疼……?”薛应挽注意到他颊上两道细长血痕,似乎还往下滴落血迹,“你不必为我去得罪萧远潮的。”
越辞摇头。
“本来确实没打算插手,可相处久了,把你当成重要的朋友,就不会容忍别人欺负你。”
“他没占到便宜,最重的一招自己吃了苦头,”越辞浑不在意,舔了舔犬牙,挑眉道,“算是替你报了一点仇,对不对?”
薛应挽取了两只小盒放在身侧,先开了其中一只,替他处理伤口,一面应道:“嗯,”他说,“谢谢你。”
“好了,没什么伤口,不用这样,”越辞握住他的手,制止接下来的动作,“照我说,东西就不该还给他,就算砸了卖了,也比落到这种人手中好。”
薛应挽微微一愣,想挣脱,却被掰开掌心,将那盒药膏强行取出。
越辞取了一点,扳过薛应挽脸颊,将药膏涂抹在湿润的下唇。
“唔——”
“这里,自己咬伤了,没感觉?”越辞手粗惯了,动作并不细微,反而有点用力地搽在细嫩的唇瓣,“就这么让人欺负,我不在怎么办?”
指腹触感温热,还带着一点常年握剑的茧子,压在唇上有些酥麻,混着本就咬伤的些微刺痛。
薛应挽仰着细白的颈子,低垂一点眼睫,任他粗糙地替自己上药。
“他没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他欺负我。”
“他说的没错,我们之间……事情实在太乱,说不清的那种,”他解释道,“不过只论情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从前相处,再普通不过。后来我也想过,也在凡界话本中看过,倘若当真有情意,断不该是如此。”
“我只是想着师兄弟一场,将东西还给他,至少这一点能清清白白,不受人继续议论,”薛应挽道,“何况,他今日也不是因为你生气。”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真正从口中讲出,却又无端端生出一股落寞,喘不过气似的。
薛应挽自然不能对越辞讲出从前他与文昌长老,与萧远潮具体之事,只将话题停留在了大家讨论最广的“另寻新欢”之上。
余光瞥见相忘峰外常年缭绕的白雾,又想起很多个从前平淡而寻常的日子,好像记忆滚水而逝,如云如烟,如眼前驰飞而过的鹤鸟,总是抓不得,留不住。
萧远潮的确没有欺负他,只是更多的人,会去因为萧远潮而嘲笑他,看不起他,甚至私下辱骂他是待在朝华宗浪费资源的废物,薛应挽其实都知道。
他也早就不在意了。
其他弟子说,和他交往,都是不值得的。
所以薛应挽一直小心翼翼地,独自待在相忘峰,替宗内弟子照顾药草,尽量不出现在别人面前,他可以让自己不在意,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自在舒心。
倘若没有越辞,他便不会知道,原来被人关心,一点点暖意,都会让人心中酸楚,鼻尖发涩地想哭。
越辞将最后一点药膏涂在嘴角,看着他被自己掌控在掌下的柔软脸颊,这么乖巧,总令人不自觉徒生一股……奇怪的控制欲。
想要让这张脸更加潮红,看他……羞耻难堪。
他的指腹移到薛应挽眼下,有些重地擦过眼睑,反倒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带出一点靡红,“这么漂亮的眼睛,就不要哭了,”他道,“眼泪应该留在分别,或是更值得珍重你的人身上。”
第06章 宗门(六)
越辞摒去那股忽来的心神,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那你到底喜欢过萧继吗?”
薛应挽回过神,偏开一点湿润的双瞳,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他说:“最初可能以为是喜欢,因为朝华宗只我二人年龄相近,便格外熟稔,好像做什么事都要一起,几乎成了习惯。”
凡事加上“习惯”二字,便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它象征着数年如一日,或颠扑不破,或始终不易。
比如每日从学舍走到崇明主殿,要迈过千级台阶,去与师长请茶问好,或是偷偷取了酒在萧远潮的院中对饮,晚课后一道散步在梅林园小径,伴着清寒夜风,远处山峦隐约剩下轮廓,有雀鸟啁啾,清香总窜入鼻间。
与如今所传他二人关系,倒是也大差不离。
他与少年最得意志气的萧远潮一同走过朝华宗九峰十六涧,也曾在瀑布下以剑相抵,水花四溅,也躺在太清峰那棵最大的千年老榕下,数过垂坠的枝条,数过夕阳落山,要过足足一个半时辰。
后来,随着文昌离去,二人分道扬镳,势如水火。山上的薛应挽被无数新入门弟子嘲笑讽刺,避在相忘峰不问世事。下山的萧远潮风光归来,带回世间对这位横空出世天才的艳羡,带回历练的荣誉与无数赞美,还带回了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宁倾衡。
一向自负傲气的萧远潮跪在崇明大殿,请求掌教同意他二人结为道侣。
连薛应挽自己也忘了,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和感觉,又是如何一点点在众目睽睽下,迈出踏离崇明殿的脚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也要犹犹豫豫吗?”越辞读不懂这个答案,“我不会嘲笑你恋爱脑。”
“可能有过,可能没有吧,”薛应挽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因为不重要了。
薛应挽在很小年纪就来到了朝华宗,也极少离开宗门,对许多情感都不甚了解,只因着萧远潮会教他剑法,照顾二三,便习惯于跟在他后方,亦步亦趋。
萧远潮承认与宁倾衡的情意后,他初时也觉得,自己是其他弟子口中形容一般喜爱萧远潮,但随着时间推移,修行与学习之途中,又隐约会去怀疑,他对萧远潮,究竟是否真的是人间的情爱呢?
还是只是对师兄的孺慕之情,倾仰之意,只是想要个能一同修行的好友,能有个人陪伴,让自己不再那么孤单。
事情过去太久,再回想,已经找不到当时的情感,也得不出答案了。
薛应挽随身带了膏药,是自己做的,平日跌打损伤都很管用。他推开白玉小盒的盒盖,越辞便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梨花香。
“怎么说呢,”越辞舌尖顶在腮边,说,“你好像那种不谙世事的仙子,听说过小龙女吗,不是说你是……就是一种性格,有点像话本那种,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感觉。”
话本?薛应挽想,他多年前送药材时偶然瞥见同门弟子带上宗门的话本,便也感起了兴趣,闲暇时喜爱翻看几页。
话本故事多样,提及感情时,多是形容惊涛骇浪,海沸山摇,极近浓墨重彩而深切,说人与人的情感早就被上天注定,在一眼倾乱,爱上对方的瞬间,连天地也为之动容。
听说萧远潮,就是在山崖断裂,千钧一发间救下的宁倾衡。
他与萧远潮的相处就像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一段注解或旁白,没有惊天动地和刻骨铭心,只像是河水流淌入川,淡而平稳,偶尔落入石子,也只碰出一点涟漪。
薛应挽一直是这样一个有些无趣的性子,不爱惹闲事,不爱得罪人,所以越辞每个刁钻的问题,都要思酌良久,才给出一个说不出差错的答案。
薛应挽叹出一口气:“我不是什么小龙女,也不是仙子,只是有的时候懒得去计较,也不想计较没有意义的事。”
“大美人,你这可不行啊,”他说,“太咸鱼了,怪不得修为一直没有进境,这可不就给了那傻*笑你的机会了吗?”
“活得轻松一点就好,何必事事斤斤计较。”薛应挽回他。
越辞抓了一把头发,坐得累了,要向后仰躺在石阶,被薛应挽一把截住身体,说道:“等等,我给你上药。”
“刚刚不是已经上过了吗?”
“要两个一起上,效果才会更好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出头,毫无畏惧挡下萧远潮招式的小弟子,心中发酸,除却说不上的动然,还有久未平息的,胸膛中震耳欲聋的怦怦心跳之声。
没有人会为他而想去得罪大师兄,尽管谁都知道萧远潮在薛应挽一事上从不占理,可因为对方“大弟子”的名头,也都会下意识地偏向,觉得对方不会错,到最后演变成,是薛应挽一厢情愿的纠缠。
越辞是第一个替他说话,站在身前的人。
修长的手指从小盒中挖出一点透明膏药,继而轻柔地贴上越辞脸颊伤处,他已经尽量小心,越辞还是因为痛楚而不住皱眉。
“很痛吗?”他问。
“没有,凉凉的,很舒服,”膏药在伤处微微化开,越辞说,“谢谢你啊,应挽大美人。”
薛应挽还是不习惯被这样直白夸赞,脖颈酡红,眼珠子无措地打转,转移话题:“对了……你去哪里来的法器?能反弹伤害的法器,常人应当很难寻到。”
“做任务刷到的特殊奖励,可惜只能用一次,本来想留着保命的,可我就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眼看越辞又要讲起来,薛应挽忙捂住他的嘴,指腹膏药不小心抹到另一侧脸颊:“好了好了,你打他,他也打你,你们扯平了,以后也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还没向你道歉,”越辞说,“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还有后手,等下次——”
越辞声音停顿,片刻,有些认真地说:“下次,我要让他亲口和你道歉。”
话音落下,四周也好像变得静寂,只余一点风声,吹动落叶沙响。
薛应挽动作稍滞,抬起眼,与越辞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对乌黑如墨的瞳孔带着少年一点天真与郑重,似乎还能看到瞳珠中倒映出的自己。
两人距离在打闹中不知何时变得极为靠近,近到呼吸扑洒在脸颊,丝丝缕缕在空气中纠缠。
越辞发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啊,你后颈有颗痣。”
“嗯?”
“棕色的,小小一颗,很漂亮,和鼻梁那颗一样,”他说,“要是有相机就好了,我拍给你看,还能存着,时不时看看。”
薛应挽呼出一口气,极自然地退开些许,指尖重新舀了一点药膏,重新涂抹在最后的伤处。
“越辞。”
“嗯?”
“谢谢。”薛应挽说道。
还以为是什么呢,越辞毫不在意,随口打诨道:“我这人帮亲不帮理,你叫我声过儿,以后跟着我,我来保护你。”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总觉得不是什么好称呼。
薛应挽装作没听见,将盒盖拧好:“要保护我,那就从今日开始好好修炼。不要仗着有法器而懈怠,否则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便自讨苦吃了。”
越辞干笑了声,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银簪,簪尾还缀着只碧玉雕成,栩栩如生的小蝶。
“别动。”
“你的伤……”薛应挽担心。
“没事,药上得很好,不疼了,”越辞扶着薛应挽脑袋,将银簪往他发间插去,“之前在长溪街头看到的,觉得很好看,可以送给你,现在看来,果然十分适合。”
很少有人会送他这些东西,薛应挽颊侧敷霞,眼睫微抬,伸手摸了摸发间小簪,温润的玉质似乎还留存着越辞体温:“多少银钱呀,我一会去屋里取了还给你……”
“不用,”越辞爽快道,“没多少钱,”望着逐渐暗下的天际,说道,“你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当感谢了。”
“这样好感度应该加得不少吧,到底多少才算满呢?”越辞讲话时,略微比其他齿关长出一些的犬牙便有些显眼,多了少年鲜活,融去面相中几分狠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全部的故事。”
薛应挽一句话也没听懂,但也努力琢磨着那些词义。
好感……度?是指他对越辞的感觉吗?
真是奇怪,薛应挽想,朝华宗中人人都忙着修行,唯恐慢他人一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散漫,轻松,带着自然的从容。
虽然总是口中讲着听不懂的话,却格外很有意思。
至少与他下山,真的很开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薛应挽不再推辞,收下了发簪。他平日极少佩戴饰物,多以素带束发,连走路都更小心翼翼,担心簪子中发中滑落。
伤得不算重,越辞就像没当回事,还是每日跑到相忘峰蹭吃蹭喝。薛应挽每每看到他脸上结痂伤痕,总是心生愧疚,也便任着越辞胡来。
那日之后,相忘峰下弟子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人在朝华宗匆匆瞥到一眼萧远潮师兄衣衫带着血迹,加之入殿闭关,便有人推测是这二人打了一架。
一个天赋异禀的大师兄,一个常年待在相忘峰照顾灵草的筑基期。谁都知道,萧远潮师兄的修为自然不可能落于他之下。
可偏偏是萧远潮受了伤,第二日薛应挽还是好端端地给丹药房送去了每日药草。
这就值得细品了。
又有人将百年前的旧事翻出,八卦般告知新入门的弟子,前几届中似乎还有个从前在凡界写话本子的,这下一捋,便捋出了个不得了的。
弟子悄悄传言,故事说得有板有眼。说是萧远潮要拿回当初定情信物赠予宁倾衡,薛应挽不愿意,二人争吵起来,萧远潮便说,倘若你还放不下过去,我便给你一个杀我机会。
薛应挽听罢,眼中凝泪,哽声道:“你就这么喜爱那宁家小公子吗?那我们朝夕相处的十几年又算个什么?”
萧远潮只道:“他是我挚爱之人。”
于是薛应挽爱极生恨,怒而抽剑,狠狠捅入萧远潮胸膛。
可最终还是没忍心真的杀了他。萧远潮拿回玉佩,顾自离去,留下薛应挽一人在跪地含泪:“师兄,我一直在等你,究竟要多久,你才愿意回头再看我一眼。”
有弟子觉得不对,好奇发问:“那百年前的他们呢?为什么文昌长老死后,曾经这么亲密的两人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萧远潮又为什么爱上了宁倾衡呢?”
讲故事的人说:“这谁能知道呢?理念不合,感情淡薄,想分别理由有千万种,我们本就不是当事人,又如何能清楚知晓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恨爱纠葛?”
“那薛应挽还爱大师兄吗?”
“那是当然,”弟子思索答道,“若是真的不爱了,为什么要留着他的玉佩近百年,为什么始终躲着萧远潮,为什么后来与他亲近的外门弟子越辞,据说心气高傲,行事纵意,颇有从前大师兄的性情模样。”
又有人问:“那大师兄还爱薛应挽吗?”
这独独一个的答案便无人提出质疑了。
“早就不爱了,”弟子爽利地答,“百年前,下山带回宁倾衡时就不爱了。宁小公子与薛应挽性格简直相反,骄纵任性到了极点,据说还在沧玄阁时便日日随性而为,又生得艳丽。大师兄与温顺性格的薛应挽待了十几年,怕是遇上宁倾衡才发现,原来自己喜爱的是会撒娇吃醋闹小脾气,也会花样百出讨他开心的小少爷。”
“那照你这么说,就不只是不爱了,”弟子道,“喜欢的类型怎会突然更改呢?动了心又怎会短短三年就移情别恋?也许从来都只是凑合,没有一日曾真心爱过吧。”
第07章 长溪(一)
越辞在山下与宗门四处混,光这两天便听了不下四个版本他们几人的爱恨情仇,不过他最多也就算个陪衬,真正的主角还是集中在薛应挽与萧远潮宁倾衡三人身上。
不少人也想从他口中探知消息,越辞张口就是满嘴胡话,只坚持一点——薛应挽没有对萧远潮纠缠不放,也不屑于继续喜欢这位朝华宗大师兄。
这当然不是大家喜欢的答案,流言依旧越传越广,在本就少有娱乐的朝华宗成了弟子修炼后的消遣谈资。
最后还是传到了薛应挽耳朵里。
他本就是个不善于争辩的人,也懒得去在意别人话里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还是与从前一般照顾灵植,每日做些点心,闲来无事时,会到山崖边吹吹风。
越辞上峰时,薛应挽正在准备今日要给丹药房送上的新摘取灵草,一头如瀑长发被简单挽起,几丝从颊边垂下,松松散散地落在前胸的青色衣袍。
一位小弟子站在他身侧,越辞想了想,记起此人是与自己同时入门,拜入栖寒峰下的万嘉,资质倒也勉强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