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因为吃不到糖葫芦哭泣。
当下心中了然,说道:“我带你们去吧。”
孩童闻言仰头,蹄声稍止,抽抽噎噎看向薛应挽,好一会,才哑声问道:“……真的?”
“真的,”薛应挽蹲下身子,握上孩童手掌,将其从地上拉起,“来,哥哥带你去。”
道士当即“哎”了声,松了一口气,肩膀往下耷拉,终于得了解脱似的抓了一把糟乱头发:“太好了。”
薛应挽牵起孩童往前走,越辞慢悠悠跟在几人后头,问道:“你们从外地来的?就为吃个糖葫芦?”
“是啊,”道士掌心枕在脑后,懒懒散散地回答,“我和我徒弟云游至此,先去了后边的镇子,听说这儿的糖葫芦出名,这臭小子就硬要来吃。”
他停下脚步,靴尖凌空一弯,踹了一脚孩童小腿:“是不是啊?非要吃,一个糖葫芦,有什么好吃的。”
孩童朝他做了个鬼脸。
薛应挽半蹲下身子,捏了捏他肉颊:“道长应当也是修行之人,我叫薛应挽,这是我师弟越辞,我们是朝华宗门下弟子,若不嫌弃,可以交个朋友。”
“嗯,噢噢,朝华宗弟子啊……啊,确实,这里好像是朝华宗地盘,”道士似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还是那副没个正形的无精打采模样,“我叫雁行云,我这小徒弟随我姓雁,叫雁谨。”
朝华宗是鼎云大陆三大顶尖宗门之一,寻常人听闻都会心中生敬,这道士却无动于衷,不以为然,看来境界并不比他们差。
这对师徒相处实在奇怪,打打闹闹,大的没有长辈样,小的没有小辈样。
师父一身邋遢,却还是能隐约看得出面容朗俊,风姿气度不凡,更有仙家逸然,小孩闹归闹,浑身干干净净,应是被仔细照顾得极好。
很快,薛应挽带着二人到了卖糖葫芦的李家铺子,给雁谨买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拂尘手柄敲在雁谨后脑勺,雁行云道:“臭小子,这下满意了吧。”
雁行云谢过他二人,行礼告别。他穿着那身破烂道袍,身形微驼,步伐随意,竹制拂尘继续挂回臂肘,垂下的灰白麈毛在空中摇摇晃晃。
待人走远,越辞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好了,今天只剩最后一个任务了。”
薛应挽停下脚步:“什么?”
越辞视线有一霎那的放空,片刻,慢慢说道:“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第09章 长溪(三)
“上次的小昭和书生,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带你下山,我说给他们送信那个。”
“好像有点印象,两情相悦……互赠信物那个?”
“对,”越辞继续道,“那个任务后续是这样的——又互相传信送了几天,他俩感情终于熬得够浓了,小昭让我瞒着她妈带她半夜去见书生,两人黏黏糊糊,小昭让书生娶她,书生开始烦恼聘礼不够,我还得教他赚钱之道……”
说着说着,越辞都有点不耐烦:“最后总算这两人定下了,这回就是让我在他俩成亲前,把书生从前同样对小昭有好感的事情告知就行。”
“我只是奇怪,待在朝华宗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接过这么长,后续这么无聊的任务。”
忙了一日,本就疲惫,话中也带了不满之意,声色冷冷,“这应该是最后一环了,我倒想看看,要给什么奖励才配得上这接近一个月的任务时长。”
越辞从来不避讳,甚至那些奇怪的名词“任务”“npc”什么的也当着薛应挽的面讲出。
薛应挽有时听不懂,会好奇问一问,越辞便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一下。
不方便解释的,就找到其他的糊弄过去,知晓他不愿意讲,薛应挽便也不强行逼问。
这番来回,赶回西街时已近黄昏,夕阳渐落,昏沉的橘光铺遍每一处街道,酒楼亮起灯笼,小二在门前招揽客人,不断有饭菜香气逸散空中。
越辞加快步伐,牵着薛应挽穿过收摊返家的熙攘人群,熟练地带着人走到西街那一家布料铺子。
与之前不同的是,小昭并没有站在铺子门口等待他,少了招呼,店前客源冷落不少。
踏入铺中,老板娘靠在柜台后的小椅上,满面愁容疲态,一眼便令人知晓其心事重重,好一会儿,才反应来了客人起身招呼。
越辞来来回回替小昭跑了许多次,小昭母亲自然也认识他,如今只哀叹一声,说道:“小昭这几日不在,公子先回去吧。”
越辞敏锐觉察出其中不对,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有些犹豫,在越辞再三催促,加之觉得他是女儿好友,才慢慢道出缘由:“她最近一直情况很差,白日得了癔症般叫嚷,说有妖怪在盯着。找了大夫来,也说身体无事,我正想着,要不要去找几个道长来看看……”
“哦?倒是巧了,”越辞指节一下下敲叩柜台,不见害怕,反而困倦消了不少,“我是朝华宗修炼的弟子,你女儿要是真遇到妖鬼,那正撞上了专业对口。”
老板显然也十分惊奇,顾不得思考他口中“专业对口”什么意思,只讶异日日替女儿帮忙之人居然是朝华宗修士。
登时害怕恭敬与激动混杂,嗓音细细发着颤:“二位仙长到此,是、是小人从前有眼无珠……”
越辞唇角弯起,道:“带我去你看看你女儿。”
二人随老板回到家中,小昭父亲早早去了,她与母亲住在小院中,平日靠那间布料铺子维持生计。
隔着屋门,也能闻到一股极刺激的气味从屋内传来。
薛应挽敲响小昭房门,一声,两声,足足第五下,屋中才传来少女惊恐叫喊之声:“谁!谁在敲我门!”
薛应挽看了一眼身后无奈的老板,知晓已然不是第一次如此了,越辞上前应道:“小昭姑娘,是我。”
重物砸在地面的闷沉之声响起。
“你来做什么,走开,走开!”小昭声音更为沙哑,似乎早已分辨不出越辞是曾多日替自己递送书信信物之人,“不要过来,母亲,母亲,你快把他赶出去……”
老板向二人致以眼神歉意,早已习惯了似的,温声回复小昭:“昭昭,他们是母亲请来给你除妖的,是朝华宗的仙长,让他们进来,替你看一看,好不好?”
听到“朝华宗”三字,屋内声音平静些许。
长溪镇虽在朝华山脚下,可凡人始终与修炼之人有着天壑区别。
朝华宗接人间委托皆是百两黄金起步,能偶尔见到下山采买的修士已不容易,又谈何敢让宗内修士替自己帮忙?
半炷香过后,小昭打开了一道门缝,几丝光亮缓慢透出。
薛应挽看见屋内景象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算大的房间,却点燃了十几只烛火,以有序的方式铺在屋内,像是什么古老阵法。
桌椅,角落处也散落着几张书页,想必是小昭胡乱自学而得。
地面肉眼可见的每一处都洒满了朱砂石灰,与湿黏的雄黄酒混杂在一起,逸散出极为难闻的刺鼻气味,橘色烛火森森,透露着几丝诡异。
小昭赤足踏地,躲在门后,探出半张苍白的脸颊,乌发杂乱,眼中惶恐,长长的指甲掐在门框上,几要深入发朽的老木之中。
一道蛛网从面前落下,小昭反应过激,霎时高叫了一声,尖锐的嗓音极为刺耳。
薛应挽心跳被吓得漏了一拍,反应过来,往前一步,关上屋门。
“……别怕,我们见过的,一月前,我与越辞来帮你递过香囊。”
小昭那双眼睛在烛火中变得近乎透明,垂落的发丝遮挡,没有半点生气。
远远看去,真如中了邪祟的鬼魅。
薛应挽本就长相温和柔软,令她恐惧之感稍有缓和,片刻,似乎深吐出一口气,嘴唇颤抖,嗫嚅道:“我记得你。”
很快,有些着急地问:“哥哥,你是仙长吗,你是,你是朝华宗的仙长吗……”
薛应挽本想说自己修为低下,算不得什么仙长,可看到小昭害怕模样,还是点了点头,温声道:“嗯,遇到了什么事,慢慢和我说,好不好?”
许是“朝华宗”三字便有能令人心安的能力,小昭匆乱地捋了捋头发与衣摆,往屋中走去。细瘦脚掌沾满赤红蜡油,黏连在一起,像是某种蛙类的蹼。
越辞看到满地燃尽的灯烛残余,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叹了口气:“七日前,小昭就突然这副模样了。”
七日?他上一次任务结束停在书生准备求亲,让越辞等十日后自己求亲成功了,再来祝福他二人,顺便将当初同样对小昭有一事告知。
可这十日不仅没有求亲,反而遭了祟般疯疯癫癫的。
薛应挽与越辞对视一眼,继续发问:“小昭姑娘,你与那书生……”
话音方落,小昭又是一声尖叫,她面容变得狰狞,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啊,啊啊啊啊啊——”
近乎刺痛耳膜。
薛应挽下意识后退一步,被越辞接住身体,轻轻捂上耳朵。
小昭口舌紧咬,目眦欲裂,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听到这个名字便被吓得不轻,变得沙哑的喉中吐出几个字。
薛应挽仔细去辨,才知道说的是不断重复的“妖怪”二字。
小昭母亲看到女儿模样十分心痛,摇头解释道:“那李恒不知怎的,本来说好要提亲,七日前却突然反悔说有了更喜爱之人,还让昭昭不要再来找他。我与昭昭相依为命,虽然生气,却也实在没有法子去惩治他,而后昭昭去寻他,回来之后,便一直念着什么妖怪的。”
越辞反应过来:“嗯?会不会是被书生拒绝,一时接受不了,才精神衰弱,觉得自己身边有妖怪?”
“不,寻常刺激,不会有这样大反应。”
薛应挽抬手在她额间灌注一点微弱灵力,暂时缓和小昭过于激动害怕的情绪。
等那双泪眼重干,才轻声发问:“小昭姑娘,你可不可以告知,七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昭齿关发颤,好久,身体才一点点瘫软,跌坐在地。
“我,我……”
她的回答和母亲所说大差不差,与李恒本来相约在选好的日子上门提亲。可李恒临时变卦,说自己喜欢上了一名女子,之后要与女子离开长溪,希望小昭不要继续纠缠自己。
小昭不甘心,追着李恒到家,竟真的在他家院子看到了身姿曼妙的女子背影,与书生亲密无间。
她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本想着休息几日便能忘记那个渣男,结果当天夜晚,便被一阵飕飕冷风吹醒。
门窗明明关紧,为何会有风?
屋中漆黑一片,小昭想下榻检查,点燃桌上烛火之时,却骤然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黑影,正盘踞成一团,如同一团黏稠黑水,长长的蛇信微吐,方向正是她一处。
小昭登时尖叫一声,油灯洒落,惊醒了母亲,蟒蛇也瞬间消失。
而后虽不见蟒蛇踪影,小昭却仍觉得自己在被巨蟒盘绕,那双冰冷的竖瞳紧盯她的身体,要将她吸入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般。
纵在屋内满燃烛火,依旧抵不住阴风阵阵。
又忽地想起,李恒新找的那位美人,腰肢柔软,曼妙如蛇。那日远远一望,裙下空空,像是没有脚似的,行路钻窜一般在地上滑。
第10章 长溪(四)
小昭瑟缩在床角,怀中抱着皱皱巴巴的被褥,再度回忆起便不住打战,喉中抽噎:“是那条蛇,那条蛇抢了李恒哥哥,她还要杀了我……”
“仙长,仙长哥哥,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小昭母亲也同样跪地,磕头声咚咚直响:“二位仙长,我只有昭昭一个女儿,若你们能救下她,铲除了蛇妖,我愿意变卖宅子铺子酬谢……”
薛应挽将她扶起,说道:“不必如此,此处是朝华宗山脚,除妖辟邪也是我派弟子己任。”
小昭母亲再三言谢,离去之际,屋中啼哭声起伏。
越辞再一次来到书生家中,本以为这次交任务时能看到李恒小昭喜结连理,不想如今只剩萧条。
院中杂草数日未清,一角还堆放着许多喜房布置用品。
越辞本就不爱顾什么礼节,索性一脚踹开书生屋门。
喀嚓一声,承受不住踢踹力气的木门瞬间倒塌。
大片月光倾照入内,书生从床上惊醒,撑起身子,往后退缩些许,看向堵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他嗓音微弱,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今夜月色透亮,李恒不该分辨不出见过数次的越辞模样。薛应挽注意到书生脸色苍白,指尖上扬,燃起桌上烛火。
烛光照射到李恒面颊,他凝瞪着眼,好一会才艰难分辨出来人。
“是你啊,”他慢慢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片刻,反应过来:“是小昭让你来的吗?”
越辞大步踏入屋内,环胸靠在墙面,淡淡冷冷盯着李恒:“是啊,你害得小昭疾病缠身,我受她所托来控诉惩治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渣男了。”
“小昭生病了?”李恒也一怔,随后又呵笑一声,“你们不会将这个也赖在我身上吧。”
越辞问他:“你当真不喜欢小昭了?”
书生斩钉截铁:“我已经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你们若是受小昭之托来的,也请替我转告,我不日便将与妻子离开长溪,请她不要继续纠缠……”
“真挺不要脸的……”越辞动了动手腕,上前两步,“既然如此,我替小昭姑娘打你一顿报个仇,也算能完成任务吧。”话毕,一把拽起李恒衣领。
抬手欲打前,被薛应挽拦下手腕。
他转过头,笑意不减:“怎么,你要阻止我教训这种人渣?”
薛应挽摇摇头,清透的瞳中映照如豆烛火,他示意越辞让开些许,坐到李恒榻旁。
李恒身体猛地发抖,打了个激灵,一把将薛应挽手掌拍开。
这一掌没什么力气,也只发出一道轻飘飘的啪声。
越辞声音低冷:“你敢打他?”
薛应挽再一次拦住欲要动作的越辞,还是阻止不及,令李恒被打了一拳,他对上李恒有些颤抖恐惧的双目,强硬地按住他手腕。
指腹将将触碰脉搏时,大敞的屋门外骤然射入一道极为尖锐的刃气。
薛应挽侧身躲避,刃气便险险擦过他脸颊,撞上榻后砖墙,留下一道极深痕迹。
“谁?”
下一瞬,一条通体乌黑的巨蟒从屋外窜入。
蟒身约莫十寸粗,烛火下张开几乎能吞下一个头颅的血盆大口,竖瞳摄人,尖利蛇牙要朝着薛应挽咬去。
越辞视线一凛,抽出腰间佩剑,剑风劈向黑蟒。
薛应挽早有预感,侧身避过,任粗重的蛇尾击上床榻方才他待过位置,通红的长舌伸在半空,尾尖在风中甩出啪啪声响。
与此同时,越辞长剑正瞄准那处,利落斩下,巨蟒躲避不及,被长剑斩下一段蛇尾,这黑蟒一身黑不说,连血竟也是少见的纯黑色。
油灯被掀翻,顿时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只余微弱月色从门中泄入。
“好大的蟒妖,”越辞眯起眼,舌尖舔了舔齿关,有些兴奋,“至少得有个两三百年道行吧。”
“一千年,”薛应挽替他回答,“小心些。”
蟒妖一击不成,还欲再上,庞大的身躯几乎挤占了整个屋子,却十分注意不去损毁可能碰到的家具。
薛应挽从衣中掏出符咒,口中念诀,指尖掠过之地带起青色余波,在漆黑的屋中如同流星烁亮。
“去。”
符咒在空中被激出结印效果,巨蟒再次扑上前时,被逸散的灵力触碰,痛楚霎时传入皮下,令蛇身扭曲着盘踞一处,嘶声之中,缓缓盘落在地上发抖。
越辞做好了保护薛应挽的准备,此刻却无事闲在一旁,看完了这场几乎碾压的对决。
他险些忘了,薛应挽虽不擅修行,可身在朝华宗之人,又岂是区区蟒妖能欺负的。
灯烛被重新点亮,薛应挽取唤出法器,金色绳索将蟒妖捆缚。
盘踞一团的蟒妖如今动弹不得,瑟瑟发抖,明黄的瞳孔中竖着一道乌黑的线,紧紧盯着薛应挽与榻上李恒。
“噢……差点还忘了你,”越辞一脚踢踹上巨蟒,随后将李恒拎出被褥,掌心死死捏着他脸颊,笑吟吟道,“就是这蟒妖勾引了你,让你宁愿背信弃义,也要和她远走高飞,是不是?”
蟒妖探出舌头,嘶声教人心底发寒,越辞又往他身上踹了一脚:“别叫了,难听死了。”
李恒曲着肩背,整个人清瘦许多。
越辞只觉自己前一月为他二人感情付出这么多时间去做任务白白浪费,激出一股极大怨怒,恨不得将李恒就这般掐死在榻上。
“你还真是挺贱的,”越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指腹施力,“我给你们辛苦跑腿了几个月,你说变心就变心,私奔就私奔?这笔账——是不是该给我算算?”
李恒被掐得脖颈通红,等越辞微松开手,呛咳不止,双目空洞,应道:“是,我的确喜欢上了别人,我一没有去提亲,二没有对她做什么,遇上更好的人,凭什么不能移情别恋……”
话未说完,被压着脖颈重重按在墙上,撞出闷响。
“废话真多。”
薛应挽与越辞相处许久,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下手狠辣果决至极,面目却极为平静,就像从骨子里透出的凶狠,抑或长久压制本性的戾气骤然爆发,连他也生出害怕。
越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蟒妖不断拍着尾尖,似乎十分急切想要救下李恒,薛应挽再一次制止了越辞:“这蟒妖是雄的,李恒,可你不是个断袖,”他说,“怎么回事?”
“嗯?”越辞动作一愣,李恒死死咬着嘴唇,血液顺着破皮的嘴角往下流。
蟒妖终于停止了挣扎,开口是一道雄浑的男声:“李恒,你瞒不住他们的,直说吧。”
越辞被薛应挽牵着松开桎梏脖颈的手,李恒缓了好一会,才慢慢捂着脸,肩头一下一下耸动着,似乎还在做心理挣扎。
蟒妖道:“你将我松开,我来说。”
薛应挽先在四周设下禁制,以防蟒妖反扑,随后才解开他身上绳缚。
当下,蟒妖伸展身体,尾尖拍动,化为一位身形纤细的黑袍男子,袍上纹路精致贵气,与蟒纹无二差。
原来,这蟒妖百年前与死对头缠斗之时受伤得了刚搬来长溪的李恒家祖上救助。
妖类修行讲究一个有恩必报,积攒功德,蟒妖便一直守候他家中后辈,也算从小看着李恒长大。
便是连李恒喜爱小昭,都同在一旁出主意,助他二人喜结连理,那便刚好足足百年,也算报完了恩。
“哦,也是,”越辞这下悟了,还是嗤声嘲讽,“不然凭李恒这个死板闷头脑袋,怎么可能会想到故意留下小昭物品这件事。”
“那你现在干嘛出尔反尔?”越辞转瞬又不耐,问道,“你知道废了老子多长时间做任务吗?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时间精力谁赔?还是你是个gay,也偷偷爱上他了?”
薛应挽偏头:“钙是什么?”
越辞解释简洁明了:“断袖。”
蟒妖也怒,一头顺长的黑发从身后炸起:“我呸,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不是没脑子,只能想到情啊爱啊,想不到一点正常东西?”
越辞眼神瞬间阴冷:“你说谁没脑子?”
转手掐上蟒妖脖颈,厉声威胁:“你区区一只蟒妖,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信不信我把你带回朝华宗,切成蛇肉下羹?”
“你们是朝华宗弟子啊……”李恒无力声音幽幽响起,打断二人争吵。
修仙界与人界一直处于一个极为诡异的相处状态中,本身就不像妖界有明确区分。
谁人不渴求能修行长生?可资质与灵根却是天定,能踏上修道之人百中无一,有人天生修行圣体,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修行。
大多数常人对于修行者的态度是恭敬羡仰,宗门附近的城镇也多信奉仙者。
皇室贵戚更是想求得子孙能有灵根进入仙门修行,不惜在母亲怀胎阶段便喂食大量仙丹。
与此相对的,凡间也有不少私底下痛恨能修行大道的普通人。
他们力求世间人人寿命平等,手段阴狠残暴,更会用上血器鬼器,所以若非有足够境界,通常不会主动暴露修行者身份。
好在此地为长溪,朝华宗庇护之地,二人才敢主动以修行弟子身份示人。
其实与薛应挽对战中,蟒妖便多少猜到了他们绝非寻常散修。
薛应挽本身修为不高,手中符咒神器却不少,也只有朝华宗这样的大宗门,且一定是长老看重之徒才能拥有。
“算了,我与你们说便是,放开他吧。”
李恒正了正神,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颓丧,慢慢开口:
“十日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与诡异之事。”
第11章 长溪(五)
李恒有些虚弱,连直起身子都费劲,薛应挽扶他后背之时,也觉察到触感有些奇怪。
支撑的骨头发软,没有一点韧性,松松垮垮,像是按在一块柔软的泥里,能轻易塌陷,揉捏出各种形状。
这不该是一个“人”应有的触感。
薛应挽顺势将指腹按在他脉搏之处。
李恒呼吸缓而长,声音轻哑,看了一眼依旧脸色发冷的越辞,陷入了回忆中,“那日,与越公子分别之后,我本打算回家准备求亲事宜。”
“可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景象的地方,入目所及都是一片纯白,四周静得可怕,唯一有色彩之物,是一块在天上的石头。”
越辞:“石头?”
李恒点头:“那石头就这么在头顶固定着,跟看月亮一样,不管怎么走好像都没有变化,像是很多种数不清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凝结的一团东西。
时而透明,时而团聚,光照也像水波纹一般粼粼而动,瑰丽得有些诡异。”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直走,一直走,太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迷在那处,醒来时,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说到此处,李恒神情变得严肃。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多了什么东西,然后内脏就像糖块一样一点点那团似水膜的东西包裹。
被散发的热气同化,再慢慢往外生长,占满我的身体。这个过程缓慢而长久,让你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承受这种煎熬。”
“开始我以为只是错觉,直到我真的摸到了我的肚子,”李恒用另一只空下的手掌,揉上自己腹部,“这里,是软的。”
每个人的肚子都是软的,可李恒知道,他的是不同的,在薛应挽将手掌同样搭上时,亦是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