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凑近,皱了皱眉:“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是夜里睡得不好吗?”
不等你说话,他两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口哨,巨大的藏獒犬从窄窄的门挤进来,静候指令。
“天冷,这段时间让多吉陪你睡吧。”他摸了摸藏獒的头,藏獒舒服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有它在屋里趴着,会温暖很多很多。它还会赶走狼。”
他蹲下身,用藏语对藏獒说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了“达瓦”。这是格桑为你取的藏族名字。他告诉你,达瓦在藏语中指的是月亮。
他说你像月亮,温润如玉,总是温柔带笑。可底子里是冷色的,笑容从不达眼底。像孤独的、永远在伐树的人,踽踽独行地一个人寻找归途。
你问他:“多吉听到了什么。”
他抬头看你,目光澄澈坦然:“我对它说,请静静地陪伴,让我的月亮夜夜安眠。”
第55章
体型巨大的藏獒呆在小小的房间里,似乎真的令房中温暖如春了起来。凌晨时分,你照常裹着军大衣望着窗外的星星发呆时,竟有了一丝睡意。
白天捡拾的松枝在炉中噼啪作响,不时爆出星点火光。多吉舒舒服服地趴在柴火炉旁边,脑袋搁在巨大的爪子上,不时张开大嘴打个哈欠,却又强打精神望着你,似乎在催促你睡觉。
你端着杯子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酒,凉酒入腹,却令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村民自家酿的青稞酒,甘甜清爽,绵柔温和。
将烟头按灭在陶瓷烟缸中后,微醺的你扶了扶额头,撑着沙发扶手起身,走到多吉身前蹲下,摸着它的大脑袋,它乖巧地蹭你的手心,两百多斤的大狗像极了温顺的兔子。
你轻笑出声:“你好大啊,多吉。”
“汪。”它轻轻叫了一声,用滚烫的舌头舔你的手心。
你说:“我冷。”
它向你怀中拱来。
“你能变成人,裹着我睡觉吗。”
“汪!”它欢快地叫着,扫帚似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它的额头,拖长语调数道:“三,二,一……”
“……好吧,没变。”你失望地收回手。
多吉疑惑地偏头看你。
你说:“我喝醉啦。”
你将柴火炉移到床边,又将军大衣压在被子上,被窝才终于有了些暖意。你缩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床边的狗头:“晚安。”
你在松枝温暖干燥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昨夜熬的小米粥在电压力锅里不稠不稀,你给自己盛了一碗,加了一勺白糖拌匀,剩下的一大盆全给了多吉。吃完后你换上厚衣服去山坡上捡松枝,多吉欢快地跟在你身边,不时叼起大石头想放进你的背篓。
“不要这个。”你像教三个学生一样耐心教它,拿走石头后,你把一根松枝在它鼻子前晃了晃,“多吉你看,要这个,很轻的,闻起来有香香的味道,也不会硌到你的牙齿。”
它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尾巴,发现宝藏似的向前冲去,又叼起一块大石头,满脸求表扬。
你轻轻笑出声来:“笨蛋,以后慢慢教你。”
给三个学生上完课后,你拿上米玛青稞款赔偿的材料,开车去县里。村里的公车是辆十年前的手动挡桑塔纳,后窗玻璃已经被灰尘糊得看不见了,手剎也时常失灵,但好在能跑。
三百公里的路程,路窄而陡,但好在人烟稀少,你的速度并不算慢。这是你大三暑假拿到C1驾照后第一次开车,意外的顺利。
到了县城,你先去相关部门提交材料,得到了一张盖着公章的回执。而后你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个刚出炉的牛肉馅烧饼,慢慢地吃完,又去吃了一碗香辣味的冒菜。味道虽然不如何,但已经是最接近火锅的食物了。
吃饱喝足后,你拿出久未连上过网络的手机,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几乎是刚拨通,那边就接了起来:“打视频!”
三个字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一个微信视频通话请求发了过来。
陈知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夸张地喊道:“顾哥!我的顾哥!你怎么瘦了!”
你慢吞吞地说:“你也瘦了。”
他叹气:“可不是嘛!最近实习太忙了,天天加班到凌晨。”
你摸了摸放在中控的烟盒,却又顿了顿,收回手。你不想被他骂。
你说:“嗯,你要注意身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陈知玉说,“你最近怎么样啊,在那边吃得惯住得惯吗?胃好点了吗,还会不会疼?”
“我挺好的。”
他说:“西藏物价是不是很高?钱够用吗,不够跟我说。”
你笑了起来:“你这话像我爷爷。”
“说正经的。”
“不用,公司给我发了好多钱。”你来这边不过一个多月,银行卡里已经收到了许多钱,什么元旦节日费,高原补助,实习工资,驻村补助,零零总总加起来上万。一进入信号区,手机短信就没停过。
你说:“我这边没有什么能用钱的地方。反倒是你,实习的时候租房安顿需要很多钱吧?要是缺钱就告诉我,我给你转账。”
“行。”
沉默了一会儿后,陈知玉问:“顾哥,你不能永远躲在连信号都没有的乡村里吧。”
“唔。”你说,“六月份我要回学校拿毕业证。”
“那之后呢?”
“不知道。”
你再次摸了摸烟盒,又收回手来,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你说:“驻村期限是半年,差不多就是毕业前后。到时候看人力部门怎么安排吧。”
陈知玉似乎是叹了口气:“随你吧。你别失联就行,一定要和我联系,至少一个月一次。”
“嗯,好。”
“你那边不好买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买来寄给你。”
你想说安眠药,但又怕说出口后他会立刻追过来押你去看医生,便抿了抿唇,吞回了话语。
“暂时没有。”
陈知玉狐疑地望着你:“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嗯,想说火锅底料,但是最近胃不太舒服,所以算了。”
他说:“不许吃火锅,乖乖喝粥。”
“哦。”你说,“你太凶了。”
“是你太作了。”
“我没有。”
你俩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突然同时笑出声来。
陈知玉说:“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声控。”
“没有。”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陈知玉说,“我在实习的时候遇到一个学弟,声音很好听。偶尔和他连麦打英雄联盟,声音在电流声中更好听了。前不久,他向我表达了想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你点了根烟,摇下车窗掸了掸烟灰,慢慢吐出一口烟雾:“……嗯?”
“在你跑去西藏挖牛粪之前,我没觉得他声音好听。”陈知玉说,“从初中起就一直听着你的声音,和你一比,所有人的声音都逊色了。但你跑去山沟沟挖牛粪了,不给我打电话,我就慢慢察觉出,他的声音挺好听的。”
他叹气:“但现在一听到你说话,我又觉得他的声音很一般了。”
你笑了起来:“你损我呢。”
“这哪叫……”他骤然提高声音,“顾如风,你居然在抽烟?!你学坏了!”
你一僵,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啊……要是我说是烟它自己燃着跑到我嘴里的,你会信吗。”
他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哦?”
你无奈扶额:“我错了。”一开始你克制着抽烟的冲动,可后来陈知玉开始长篇大论地叨叨——他说话语调比常人慢,又啰嗦,你很容易就走神了,下意识点了烟。
你说:“我要开六个小时的山路回去,抽根烟提神。”
“那你不许多抽。”陈知玉严肃地说,“现在已经傍晚七点了,你赶紧开车回去,路上千万小心。”
“行。”你说,“那声控的你会和那位学弟进一步发展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
“答应过什么?”
画面却突然卡住了,屏幕右上角的信号从4g跳到3g,又跳到2g,最后索性变成了x,通话自动挂断。等恢复连接,已是十分钟后,陈知玉发来一条消息,让你赶快开车回住的地方,路上小心。
你叼着烟,发动车子,向回驶去。
冬夜的山路寂静如死,你安静地开着车,呼啸的风从车窗的缝隙涌入,你冻得细细发颤,口中不断呼出白雾。
凌晨十二点,你认出了来时的一棵歪脖子树,判断出此地距离村子还有三十公里,便松开了踩着油门的脚,活动活动酸痛的腰和肩。
又走了大概十公里,车身猛地一震,安全带的束缚让你不至于脑袋撞上车顶,却也使你重重地弹了几下。你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开入了一个大水坑。
桑塔纳的马力不足以从深陷的水坑中驶出,你也不具备驾校教练那样的技术,于是你很快接受了你将被困在这里一整夜的事实。运气好的话,三组的jo扎西会在早晨8点去乡里采购,等他路过,你或许能得救。
西藏的夜晚总是寒风呼啸,呼气如冰。你将座椅完全放倒,长腿交迭跷在副驾前面的中控台上,点燃一根烟。
在寂静无光的黑夜,烟火时明时灭,像在你唇上开了一朵桔色的玉兰花。
为了掸烟灰,你摇下车窗,完全沐浴在冻骨的冷风中。不一会儿,你浑身僵得动弹不了,只有夹着烟的手指能微微动弹。
远方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长头发白裙子的女人牵着红棉袄的小孩,朝你靠近。
你眯了眯眼睛,那两个身影并未消失。
开夜车来往县乡山路之间的老司机都知道,夜里不能让带着小孩的女人搭车,那是飘荡山间的怨灵,出现在人思绪涣散之际。隔壁村的某个司机,便被人发现死在清晨的白雾中,趴在方向盘上,瞳孔放大,呈剧烈的惊恐状。
没有脚的女人和小孩靠近了,他们漂浮着,距离地面一寸,距离车头只有几米。
小孩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娃娃:“妈妈,这里有车!”
女人的声音悠远得像是从地狱飘来:“我们去的地方有一千里,的确要搭车。”
你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他们,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灰飘落在你的指尖,浸润出微凉的烫意。
他们停在了车窗边,遮挡了月光,在车内投下一片阴影。
太近了,近得你能看清女人脸上狰狞的白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空荡口。她的秀发披落至腰,溃烂的嘴边漾起一个算是温柔的微笑——如果她有脸的话。小孩仅剩的半边身体布满骨头的碎痕,那是被车碾过的痕迹,心脏流出的血染红了棉袄。
为了不呛到他们,你换了右手拿烟。你从车窗内细细地端详着女人,目光带着亲切与悲悯,如同在端详细节无限的千里江山图。
人人都在求渡。
人人都无法自渡。
你垂下眸,凉薄说道:“此处不渡,另寻他处。”
烟烧到底,火光熄灭。再抬起头,路边空荡荡,了无人影。
你收回腿放好,裹紧衣服,又点了一根烟,略弯下腰,抵御着随深夜与寒冷一起袭来的胃疼。这痛你已经很熟悉,可或许是寒风冻人,发作得比往日更厉害些。
你皱眉一手按住胃,另一只手在副驾的那一堆东西中翻找。给拉姆买的巧克力,她之前偷偷告诉你想吃酒心的;给罗布买的书包,他现在的书包已经破得经不起缝补;给卓嘎买的诗词书,她特别爱背唐诗。还有村民托你带的红茶、给马儿治病的药、冬天的厚毡帽……
你翻完一遍,没有胃药。你似乎忘了买。
要是这次忘了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县里。而以你的性格,你不可能让别人帮你带药。你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好吧,你就是忘了买。
来西藏之后,因为大脑缺氧,你的记性变得很差,现在是买药这样的小事,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会忘记过去的人和事。
你疼得后背全是冷汗,风再一吹,更是冻得发抖。你颤颤巍巍地吸了口烟,祈祷沉入肺腑的烟雾能起到镇痛的效果。
仅剩的三根烟抽完,车内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与淡淡的血腥味,你不得不降下车窗,让冷风吹散那些味道。
透过被冷汗浸湿的眼睛,隔着降下的车窗,你漠然地与数不清的亡魂对视,醉死在青稞地里的农人,夜里投湖的老人,在山路的急转弯处被撞下悬崖的无名氏,欠赌债吊死在房梁的独臂人……
马蹄声和引擎声响起时,你只当是又一条冤死的孤魂。
可穿过浓浓的雾气,人影逐渐清晰。米玛骑着摩托赶在最前面,格桑骑着马紧跟着,罗布被格桑护在怀里,紧拽着缰绳。而他们旁边,威风凛凛的大藏獒多吉健步如飞。
米玛雄浑的声音远远传来:“看到他了!我就说他陷坑里去了吧!”
罗布童稚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如风哥哥!如风哥哥!你在前面吗!”
你略略怔了怔,看了眼腕表,凌晨两点十分。
车门被拉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先于寒风裹住了你,格桑焦急的声音隔着层纱响在你耳边:“对不起,我来晚了。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哪里难受?”
你迟钝地抬起眸,对上了藏族小伙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喜欢。他有力的手臂环住你的肩膀,想给你温暖。
你垂眼看去,多吉正温顺地用脑袋蹭你的大腿,罗布趴在你的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你,米玛站在不远处牵着马儿。
格桑用滚烫的手捧起你的脸,小心翼翼地捂热,问:“怎么了?”
你该说些什么的,可深夜里固有的冷漠和无谓占据了你的内心。过去你能用天亮前的四五个小时,将自己调整成阳光活力的状态,变成村民眼中那个可靠、温和、沉稳的驻村工作人员。可现在,你没有时间藏起那些漠然和冰冷,若是说话,必是满口无情与倦怠。
米玛说:“他就是被冤魂缠住了,灌一口酒就好了!”
格桑从怀里掏出葫芦酒壶,将壶口塞入你唇角,一口冰凉的酒液灌入腹中,辛辣和滚烫呛得你眼角发烫,身体却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罗布握紧你的手,格桑担忧地给你拍背。
你无力地咳了两声,沙哑说道:“谢谢。”
多吉欢快地摇了摇尾巴,舔了舔你的手背。
触感真实且温热,你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56章
米玛捡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垫在驱动轮前方,左右看了一番:“应该没问题。来,换我开。”
格桑扶着你下车,站在路边,罗布在你的另一边扶着你的手臂,两人同时眉头紧锁担忧望你。
你好笑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话虽如此,持续两个多小时的寒风和胃疼早已耗光了你的力气,此时你的腿发软发抖,被他俩扶着才能勉强站稳,声音也细细地发着颤。难怪他们如临大敌。
在米玛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老旧的桑塔纳终于一鼓作气,前轮勉勉强强地离开了水坑边缘。
他拉开车门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旺巴认识路,能自己回家。我骑摩托,格桑你开车,带小顾同志和罗布回去,让多吉也趴在车里。”
“没问题,jo。”
格桑扶你坐进后排,又吹了声口哨,多吉立刻摇着尾巴跟上,乖巧地趴在你身边。后座狭窄,空间立刻逼仄了起来。
格桑说:“罗布,你坐副驾,让你顾哥哥在后面休息。”
你想起副驾放满了东西,便温和说道:“没关系的,罗布来,我抱着。”
格桑不赞同:“你已经很累了。”
罗布也懂事地说:“如风哥哥,没事的,我坐前面,坐个角就行了。”
你说:“你又不重。而且,我有些冷。”
罗布犹豫地看向格桑,格桑看了看你,只好点了点头。
你让罗布面朝着你,坐在你大腿上。他在军大衣下面抱住你的腰身,整个身体都贴在你胸前,扬起小脸蛋问:“这样能暖和一些吗?”
你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地嗯了一声。
小孩的身体滚烫,依偎在你身前,很快就让你的胸腹暖和了起来,连久久不散的胃疼都缓解了一些。他握住你的手,塞进多吉暖融融的脖子毛中,多吉温顺地摇着尾巴。
“以后如风哥哥要再去县城,就带我一起。”罗布说,“遇到这种情况,我可以去邻村找人帮忙,我跑步很快的。”
你摸了摸他的头发:“好。”
“jo格桑十一点就在村头等着,见你没回来,担心坏了,立刻就带着多吉来找……”
“咳咳。”开车的格桑咳了两声,用藏语说了句话,罗布听完笑得合不拢嘴,用藏语回复了他。
藏族同胞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算有外人在场,藏族之间的交流也只能用藏语。可有你在场时,格桑从来都说汉语,这是他第一次在你面前说藏语。
你安静地听着他们语速飞快的对话,末了问罗布:“你们说了什么。”
格桑又咳了两声。
罗布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jo格桑不让我说。”
你轻声道:“那你悄悄告诉我。”
罗布黑亮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他凑到你耳边悄声说:“我告诉jo格桑,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他说他有计划。我说,如风哥哥是会离开的,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他就慌啦。”
你低笑出声。
格桑不住地回头,紧张地看着你,又警告地瞪着罗布。
你说:“好好开车。”
格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考他数学题。”你说,“已知从村里到县里的直线距离是300公里,那么以此为半径的圆形区域,面积是多少?”
罗布立刻像在课堂上一般正襟危坐,掰着手指头比划:“π的值是3.1415,嗯,那么代入公式……”
凌晨三点的寒风中,老旧的桑塔纳慢慢地向村里驶去。
罗布一直叽叽喳喳地和你说话,你含笑地望着他,不时回复。说的话长了,你会微微喘气,格桑就会回头说:“罗布,让你如风哥哥好好休息,不要累着他。”
罗布就停止叭叭,趴在你胸前用小手臂抱紧你的腰身,尽力给你温暖。
车子停在村委会门口,格桑拉开后座车门,把罗布从你身上拎下来。而后他俯下身,一手揽住你的肩膀,一手勾住你的腿弯,动作比对待罗布轻柔了无数倍。
你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略有些惊讶地止住了他的动作:“我可以走的,不用抱。”
格桑说:“可是你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你摇了摇头:“扶我一下就可以。”
他只好拉着你的手臂扶你出来。
他力气很大,手臂被握紧时,灼烧的痛感传导入神经,你紧咬下唇才忍回痛呼声。他立刻察觉到异常,当即要拉起你的袖子查看,你阻止了他的动作,说:“就是有点累。”
进入你的小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背篓的松枝,满溢了出来,有几根落在地上。一大束各色的格桑花插在木制花瓶里,放在窗台边缘。
格桑摸了摸头发,憨憨地笑道:“希望花能使你心情愉快。”
他蹲在地上,往柴火炉里添加松枝,火势顿时旺盛了起来,几缕橘红色的火苗扑腾着,凌晨的屋内温暖如春。他又去院子里打水来烧。
你蜷缩在沙发上看他忙碌,说:“谢谢你今天来找我,时间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格桑说:“今天,我来晚了,让你在寒风里受冻。让我为你做些事补偿你。”
你说:“不用的。”
“要的。”
他端来冒着热气的水:“喝点热水,暖暖身体。”
你温和地说:“谢谢。不过,请给我一点酒吧。”
4800米的海拔,水的沸点只有八十来度,你喝了后肚子会不舒服。刚来的那一周,肚子总是会一阵阵绞疼,你一开始以为是水土不服,后来发现是因为喝了没烧开的水。但据你观察,与你同来的汉族人并没有这样的症状。为了不被人说娇气,你只好默默忍着,夜里口渴了便喝酒。
想到这里,你叹了口气。你不但忘了买胃药,也忘了买桶装矿泉水。
要是被陈知玉知道,准会说你娇气又健忘。
格桑半跪在你身边,观察你的脸,半晌皱了皱眉:“你是不是胃疼?”
你说:“啊?”
“有一次你中午错过了吃饭时间,也是这样懒懒的,不说话,嘴唇发白。”格桑说,“我熬了粥,要不要喝一点。”
你摇了摇头:“我现在喝不下,想休息。”
“那有没有药?我帮你拿。”
你说:“忘了买了。”
“笨蛋月亮。”他咕哝了一句,从桌上拿来纸和笔,“你写一写,药的名字,明天我叔父去县里,我让他带。”
“不用的。”你说,“不严重,明天就好了。”
他却坚持:“那就买来备着。”
你想了想,随着天气变冷,胃疼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没有药确实很难熬过黑夜。于是你坐直身体,握住笔开始写。你又疼又乏力,手指在不停颤抖,但你努力把字写端正。
格桑看了看纸条,收好后放进衣兜:“好的,明天他去买来。”
你说:“谢谢。”
“不用对我说谢谢。”他说,“那你休息。”
他扶你到床上躺下,将柴火炉移到床头,把厚厚的军大衣隔着被子盖在你身上,末了唤来多吉趴在床边。
你叫住他:“我给你带了礼物。”
藏族小伙的情绪那样直白,你话音刚落,那双澄澈的眼睛立刻盈满激动与欣喜,他咧嘴笑着问:“真的吗?”
“嗯,你找找。”
他从你带回的那一堆物品中,准确地拿起一个口琴:“是这个吗?”
你说:“你放牛的时候,可以吹它,心情也会愉快。”
“不用吹,仅仅是看着,我已经非常愉快了。”他眼里闪动着快活的光芒,来回走了几圈后,他单膝跪在你床边,问,“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微笑不语。
他沮丧地垂下头,却又漾起笑意:“没关系的,我等你。”
他掩上门,离开了。
等脚步声远去,你撑着床摇摇晃晃地坐起,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瓶碘酒。
烟头会在手臂上留下中间深四周浅的圆形伤口,细细的绒毛会被烧掉,散发出轻微的焦糊味。几个小时前出现的伤口已经溃烂,被衣服磨得血痕四溢,你没什么表情地往伤口上倒了些碘酒。
等碘酒和血迹干涸时,你瞥了一眼,手臂上的疤痕有的新,有的旧,交织错落,极为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