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已是中午。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院子来到门口,格桑的声音从窗户传来:“如风,你醒了吗?”
你应了一声,撑着床坐起身来。
格桑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好几盒药:“我买来了你需要的药,我给你倒水来。”
他的眼里布满一夜未眠后的红血丝,眼神却是明亮而喜悦的。将药放在桌上后,他又返身去屋外,拎来一大桶农夫山泉。
“你等一下,我把水烧热一些,再倒给你吃药。”
你略微怔愣地望着他,他哼着藏族的山歌,动作轻快地烧水,添柴火,不时摸一摸多吉的狗头。
晨起的声音带着沙哑,你问:“不是说等你的叔父去县里时,顺便带药么。”
格桑说:“可他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回来。我不能让你难受那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一分钟也不要难受。”
他又说:“抱歉,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喝不惯这里的水。”
几分钟后,他端来烧得温热的农夫山泉,将几粒胃药放在你的手心。你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如此汹涌而剧烈,你攥紧被子才能勉强克制住颤抖。
“对不起。”你说。
格桑疑惑地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
夕阳下的公交站台,许潇然用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在你的心门叩开了一条缝。月光明亮的大学操场,秦悠用沾满水的大树,用将落未落的眼泪,同样推开了那道门。那时的你感伤而柔软。
可是现在,来回六百公里的山路,连夜的奔波,不加掩饰的关切,似乎都无法再次叩开你的心门。
你想象着格桑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行驶在无人的山路,陪伴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你想象着他进入药店,拿出你写的纸条向老板询问,买到药时的欣喜。你想象着他急切又困倦地往回赶,驶过坑坑洼洼的山路时被弹得一下又一下地晃荡。
你努力使自己心软和落泪,可你已不能。你已经不是那个感伤却柔软的,善良的顾如风了。
你的心已经坏掉,从柔软的肉与血,变成了坚硬的铁与石。
“对不起。”你无声地再次说。
你为你的铁石心肠道歉,为你的冷漠认罪。
你已不能给他任何,更回应不起任何情感,即使那比太阳更炽烈,比天边更接近天边。
对不起。
第57章
格桑的眼睛与两年前秦悠的眼睛重合了,跨越时间与空间,两双眼睛同样的真诚与发光。而你也同两年前一样,不知该如何报偿。
你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问:“下雨了么?”
你的触碰让他惊喜,两簇热烈的火花燃在那双大而明亮的眼中,半蹲在床边的他抓住你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下、下雨了,嗯,确实、确实下雨了……”
你起身拿来毛巾递给他:“擦擦头发,别着凉了。你先留在我这休息吧,等雨停再回家。”
“可、可以吗?”他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来到院子里,抢过你手中的木桶,动作麻利地打了一壶井水,“还需要做什么,我来就行。”
雨水在屋檐下连成一串串的珍珠,你们穿过滴水的回廊,回到温暖的室内。你说:“我来做饭,你吃完饭再睡觉。有想吃的菜么?”
格桑说:“喝电压力锅里的粥就行了,你身体不舒服,我不希望你累着。”
你温和地说:“吃了药已经好很多了,再说躺了一晚上,我也想活动活动。”
格桑依然坚持喝粥。
你说:“我不想喝粥,我想吃炒菜。”
“那、那……吃小黄炒牛肉好不好?”
“好。”你笑了起来,“它叫小炒黄牛肉。”
格桑让你等他,随后伞也不打就冲进了雨中,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盆东西回来。他整个人被淋成落汤鸡,却还小心翼翼地用衣服护着那盆东西。
“是我种的香菜,放在你办公室外面的屋檐下。”格桑揭开衣服,露出几片绿油油的叶子,“你爱吃香菜,它会长得很快。”
半个小时后,小炒黄牛肉出锅,上面撒上了一把香菜。你们就着粥吃完了菜,你催着格桑去睡觉。
他受宠若惊地坐在你的床边,只坐了一个角,结结巴巴地问:“我真的、真的可以睡你的床吗?”
你说:“快睡。”
他小心翼翼地躺下,拉着被角像捧着一斛珍珠,生怕弄丢弄碎。他见你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明显不舍地问:“今天是周末,你也需要去办公室吗?”
你解释道:“我要去送他们托我买的东西,阿佳央珍的马儿生病了,急需药物。还有jo索朗的厚毡帽,刚好今天降温,我猜他正需要。”
格桑说:“那你一定要撑好伞,衣服系紧,不要着凉。你胃还痛不痛?”
“好多了。”你微笑着说,“快睡觉吧。”
你先去了阿佳央珍家,转告了县里兽医的话,把药物给她,她拉着你的手连声道谢,非得让你坐下喝酥油茶暖暖身子。然后你去了索朗家,六旬老头接过毡帽,高兴得跟小孩子一样,一个劲儿地说冬天冻不着了,他斟了一杯自酿的青稞酒给你,又让小孙子来和你打招呼。
紧接着你去到卓嘎家里,将诗词书送给她。她高兴得一遍遍摩挲着封面,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书本。她朗声背诵你教给她的诗词,又缠着你教她背更复杂的诗词。
你告诉她:“平时如果有什么感想,可以用纸笔记下来,这样能锻炼表达能力。”
你要离开,她送了你好远好远,依依不舍地问你:“顾哥哥最喜欢的诗词是哪一首?”
你脚步一顿,指尖下意识捏紧了衣角,而后缓缓松开,对她一笑:“太多了。”
最后,你去了最小的学生拉姆家里。
拉姆生病发烧了,正躺在床上休息。她的妈妈是最早带着哈达与腊肉来找你的那位阿佳,见到你后用不纯熟的汉语连声表达谢意,又说:“拉姆要是知道顾老师来看她,一定开心得不行。”
你放轻脚步走进房间,床上的小姑娘烧得脸颊通红,但眼睛仍是明亮的。她软软地喊道:“如风哥哥。”
她说:“拉姆已经吃过药啦,很快就好起来了。”
你把一盒系着红色丝绒带子的巧克力放在床头,说:“嗯,等你好起来,可以吃酒心巧克力。”
拉姆惊喜地笑了起来,嘴里又开始说一些发烧时的胡言乱语。她的妈妈走进来掖了掖被子。
“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拉姆迷迷糊糊地说,“如风哥哥,我会背乘法表了……”
“嗯,很厉害。”
又待了一会儿后,你离开拉姆家,撑着伞往回走去。
雨越下越大,顺着伞沿滚落,在脚边击起雪白的浪花,像极了渤海的潮水。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你轻微的声音夹杂在滔天的雨声中,几不可闻。只念出这么一句,你就抿紧嘴唇,不再发出声音,即使本就只有天地能听见。
那年的渤海岸边,你暗下决心,在成为无名渔父之前,你要再去一次红尘深处。
而现在,你从红尘深处折返,希望成为无名渔父。
乌蒙蒙的漫天大雨中,你踽踽独行。
回到驻村办后,你将雨伞收起,放在回廊下的台阶上晾着,打开内网电脑处理了文件传输平台的公文。而后又翻开厚厚的文件夹,整理工作资料。
傍晚时分格桑来办公室找到你,睡了一觉的他面色红润,神情快活,他对你说:“这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次。四周都是你的气息,我不舍得起床。”
到了夜晚,雨仍然剧烈地泼着。户外的可见度几乎为零,你便留下格桑,让他雨停了再走。
可是这雨一下就是一整周。
院子里的雨水积过了脚踝,你们被困在家中无法出去,多吉跟你们缩在一起,不时蹲在窗边,焦虑地汪汪乱叫。
第八天的夜晚,连日不断的雨水涌上河岸,淹没了一堆房子。县里派人送来救灾物资,村书记组织起村委会工作人员和青壮年,一起去救灾。
格桑自然也在青壮年之列,他换上雨衣雨靴后,强硬地把你按回床上坐下:“你不要去,这不是你职责内的事情,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你温和地说:“没关系的,让我去看看。”
他急着要走,又拗不过你,只好再三嘱咐:“那你跟在我身边,绝对不许去救灾,好不好?”
“嗯。”
受灾的共有十几户处于地势低处的人家,有两家房子完全被冲毁,锅碗瓢盆飘荡在水面,县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安抚男女主人。
穿着雨衣雨靴的工作人员和青壮年们在村书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搬运水里的漂浮物。你和一大群村民一起,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看着他们忙碌。
这是西藏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雨。你吸着烟,望着漆黑的远方,河岸边似乎有一个移动的黑色小圆点。
在雷鸣般的雨声和工作人员的吆喝声中,你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落水声。
你向那处走去。一离开雨棚,冰雹般的雨珠立刻砸了你满头满脸。你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来到河岸边,果然看见河中央扑腾的小孩,他想呼救,可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口河水。
你脱下外套跳入水中,三两下游到他身边,他立刻死死地抓住你的手。被你托着离开水面后,小孩终于发出了呜呜呜的哭声。你将他放到岸边,冰凉的河水像千年的湖妖,拖着你往下沉去。你这才发现,河水深得够不见底。
河底生长了千万年的苇草,温柔地缠住你的脚踝,像上帝给予你的幽微暗示。
你抬眼望去,远处的救灾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人声隐隐传来。
而此处寂静得只剩雨声。
你心中微微一动,你想,是时候了。那粒种子在无眠的黑夜里如野草疯长,被你用烟头与青稞酒压下。而现在,上帝给了你那个启示。
小孩愣愣地看着你,你对他微笑了一下,松开了扶着河岸的手,向河中央退去。
他脸上的呆愣变为惊慌与焦急,他极力向你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嘴里说着你听不懂的藏语,语气尖利。大概是想让你抓住他的手,他拉你上去。
冬季的河水,冻如寒冰。
你停止了任何动作,向下沉去。冰凉的河水没过你的头顶,从四面八方灌入你的身体,你感觉自己像灌满了铅的秤砣,加速下沉,下沉。
你开始呼吸困难,意识却无比清醒。
你想起大三时的游泳课,体育老师告诉你们:“就算现在学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只要记住我教你们的动作,以后你落水时,立刻会无师自通。因为求生是一种本能。”
而此时,你沉在水中,心想,不是的。
对一些人来说,求死似乎比求生更像本能。
冰冷的湖水灌入五脏六腑,你的意识逐渐模糊。
游泳课获得满分的标准游泳姿势,刻在潜意识中的肢体记忆,在求死的意志前,什么也不是。你的手臂和双腿松松地垂着,不加动弹,任由自己沉入无光的深渊。
你近乎是微笑着,闭上眼睛。
失去意识前,再一次地,你看到了南宋的月亮。
第58章
你准备好了做一场永恒的梦,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冰冷中永远沉睡下去,那里有先秦的诗,有南宋的月,还有江湖的酒。
可梦醒了。
你感觉到胸腔被按压,吐出一大口水,随即狼狈地呛咳起来。
感官逐渐恢复,一双手臂以焊入你骨头的强劲力道紧紧地搂住你,他在剧烈颤抖,抖动传导入你的身体,让你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你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高悬在天空的月亮,原来雨已经停了。
格桑眼圈发红,用尽全力地抱紧你,声音颤抖地说:“我……刚才回头,发现你不见了……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救灾结束了,我们现在回家……不,去医院……”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刚才落水的小孩子站在旁边,脸色惨白,吓傻了一般,僵僵地一动不动。你冲他歉意地一笑,他愣愣地看着你,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扑过来握住你冰凉的手,哭着用藏语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想安慰他,可你的力气只够你动一动手指,于是你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然后,你靠在格桑胸前,失去了意识。
你昏迷得并不彻底,中途颠簸,鼻腔弥漫着皮革味与烟味,于是你知道在那辆老旧的桑塔纳中。后来你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这是来到了医院。
冰凉的针管扎入你的静脉,你的手腕被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似乎是怕你疼,他往你扎针的地方吹气。
你迷迷糊糊地想,傻格桑,这算什么疼呢。
漫长的黑夜,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每隔几分钟,就用颤抖的手探探你的额头和颈侧,然后紧紧地握住你没扎针的那只手。
你满心都是歉意,你想安慰他,对他说没关系,吓到他了,是你的错。可你连维持昏睡的力气也没有,无数的梦魇向你袭来。
你想,其实你已经很勇敢。
你救过自己两次。
第一次,地铁站前那个拥抱后,你买了书。靠着伏特加赋予的微醺和软件电流声的陪伴,你一次次哭着中断阅读,又一次次咬牙哽咽着继续。无眠的夜那么长,怪兽的猛爪那么尖利,可你到底是坚持下来了。你重新提起笔,在虫食木叶的沙沙声中,向挚友寄去雪中春信。
第二次,在渤海的潮声中,在日出的金光中,你念着潮落浩歌归去,下了那个决定,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你自救过两次,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且,从那个清晨踉踉跄跄地离开“家”后,你就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你很勇敢,也很坚强,你一点也不懦弱。
可是……人是不能救自己第三次的。
不知过了多久,你睁开眼睛。连续一周大雨后的首次放晴,阳光格外温暖。
格桑的眼睛又红又肿,见你醒来,他立刻凑上来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头晕不晕?饿不饿?冷不冷?喝点水好不好?”
你轻轻摇头。
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受寒发烧了,医生开了退烧和消炎的点滴,你什么也别想,睡觉就行,我在。”
你轻轻嗯了一声,说:“别哭了。”
他握住你的手:“你……为什么不叫我,河水那么冰,我皮糙肉厚,让我去救就行的。”
你温和地解释:“我怕来不及,如果出事,小孩的父母会很难过的。”
他说:“那你的父母就不会难过吗?”
你对他笑了笑:“没关系的。”
他捧住你的脸,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
他又说:“你救的那个小孩儿告诉我了,你是自己沉到河中间去的。”他声音颤抖。
前几个小时的昏睡中,你感觉到左手的衣袖被撩起,他用棉签蘸了药水,涂着那些被河水浸泡后发炎的烟疤。他想必已经窥见了你腐烂的内心。
你没什么力气地闭上眼睛。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紧握着你的手,“我已经告诉那个小孩,不要说出去。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你只顾睡觉,休息,好好养病……”
你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西藏,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下,极有可能发展成肺水肿,危及生命。但你命大,肺部并没有发炎,挂了三天吊瓶后,烧就退了下去。
一天下午你醒来,格桑正坐在床边削苹果。他扶你坐起,说:“刚才拉姆和她妈妈一起过来了,本来想等你醒后再走的。但我告诉她们你很虚弱,说话很耗体力,让她们先离开了。”
你说:“谢谢。”
他倒来温水让你喝了,又将苹果切成小块给你吃。
几天后你出院,格桑不由分说地带你住到他家里去。他家是传统的藏式小院落,庭院里种着青稞,角落里是他亲手做的巨大狗窝,多吉欢快地摇着尾巴迎接你们。
他将你安置在向阳的卧室,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房间都阳光普照。
格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你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总是裹着军大衣坐在窗前发呆。他就坐在你身边,用小刀和木头做一些手工。太阳下山后,他会抱你去客厅,那里巨大的柴火炉正燃着熊熊火焰。他的动作迅速又出其不意,往往等你反应过来,你已经坐在了客厅垫着厚绒的扶手椅中。他会对你露出憨憨的笑容。
一天他送了你一盏他亲手做的木制灯盏,薄薄的木片做成灯身,中间是一颗光芒温暖的声控小灯泡。
“救灾那天,本来想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去,送给你的……”格桑说,“那天是你们汉族的除夕,我想对你说新年快乐。”
他又说:“那时,我想送你这盏灯,让你挂在宿舍门口。这样你每天下班回去,穿过院子时,就不会被台阶绊到。”
你微笑着说:“谢谢你,格桑。”
他挠了挠头发:“……可我现在不想送你了,我想把你留在我家里。”
“我要回去上班呀。”你说,“我会把它挂在房间门口。”
他最终还是拗不过你,等你身体好起来后,不情不愿地送你回了驻村办宿舍。
回内地过春节的同事陆续回到了村里,你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为村民解决疑难问题。厚厚的文件夹里,做完的事情一桩桩归档,文件夹也渐渐变薄。
藏历新年之前,米玛收到了乡财政的打款,三亩青稞地赔了一万多块钱。他兴奋得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来找你,往你的宿舍拎了十几桶自酿的青稞酒,让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段时间,往往在你的上班时间,靠窗的玻璃会被轻轻敲一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人正是那夜你救起来的小孩,他踮起脚尖努力地和你挥手。
你推开门出去,小孩会叽里咕噜地说话,然后往你手里塞一块热腾腾的土豆,或者一块风干牛肉,又或者,一把他在路上采的各色花朵。
你会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笑着问他:“贡桑吃过饭了吗?”
贡桑听见自己的名字,会一个劲地用力点头。
走之前他会和你挥手,说着那句所有汉族人都能听懂的藏语。
“扎西德勒!”
贡桑的父母时常来找你,他们会激动地握着你的手,满眼感激,说的话你却听不懂。你只能笑着点头。他们给你带来风干牛肉,自酿的青稞酒——每家人酿的青稞酒味道都不尽相同,千种风味。偶尔你加班得晚了,他们会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这段时间,你的三人小课堂扩充成了五人,多了一个格桑,一个贡桑。贡桑今年五岁,听不懂汉语,他似乎只是为了来听你说话。拉姆现在不再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可兴奋了,开始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在课间教贡桑数学题。她一边写,一边用软软的嗓音说话。
你靠近去看,她便对你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如风哥哥,我在教他做加法!等下周,我就教他背九九乘法表!”
至于格桑,赖在这里完全是为了充当人形钟表,每天十二点刚到,他就代替你大声宣布下课,比闹钟还管用。
他会跟着你去村委会的食堂,看着你切菜炒菜,在菜出锅前献宝似的撒上香菜,而后盛上饭,与你坐在宿舍的小几前一起吃饭。
下午你上班,他去放牛。你加班得晚了,他非得陪你到下班,送你回宿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有一天你整理村民的小额农贷材料,一直到夜深。等你揉着酸痛的脖子抬起头,才发现已是凌晨一点,格桑早已趴在你旁边的桌子上睡了过去。
你推醒他,说:“很晚了,留在我房间睡吧。”
格桑迷糊地站起身来,跟着你穿过院子,往宿舍走去。
你半蹲在井边垂下木桶,格桑清醒了过来,从你手里拿过绳索,打上来一桶水,倒入铁壶中烧。
洗漱完后你躺在床上,格桑躺在几步外的小沙发上——他已经很习惯睡这个小沙发。多吉趴在你们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格桑问:“如风,这只是一份工作,你为什么要这么……”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嗯……投入?投入得完全没有私人时间,也不顾自己的身体。”
你解释道:“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他说,“你天天加班到这么晚,有些事情明明可以留到明天上班时间再做的。上周夜里十一点过,你都已经很困了,却还去三组的一个阿佳家里,帮她看生病的马儿。还有昨天中午,你明明胃疼,嘴唇都发白了,还要帮村民核对材料,你可以让他下午再来的。还有很多次,让我觉得,你压根不在乎自己。如风,你好像在自苦。”
他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面向你的方向,又说:“对不起,这番话让我觉得我很卑鄙,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帮助大家,我知道你善良,温柔,工作尽心。换做是我,我很愿意帮助乡里邻居,哪怕凌晨两点去帮忙也不会有怨言。可一想到是你,一想到那些事会影响你的休息,我心里就很别扭……”
他顿了顿,说:“在除夕那晚,我吓坏了。去县里的路上,你的身体在我怀里那么冰冷,呼吸那么轻微。一个从未有过的卑鄙念头涌上心头,让我发觉我是这样的残忍——我宁愿你见死不救,让那个小孩死去,也不愿意死的是你。可转念一想,你的良心会折磨你的,于是我想,那就让死去的是我吧……是不是很卑鄙?我知道我很卑鄙,所以我在佛堂跪了一整夜,希望佛宽恕我的罪孽。”
你说:“格桑,你把这念头讲出来,就说明你心中是光明磊落的,你不卑鄙。”
格桑似乎松了口气:“谢谢你的宽恕。可是如风,你能不能多在乎自己一点?”
你裹紧被子,声音低缓地说:“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索诺伦沙漠上,生长着一种叫做树形仙人掌的植物。沙漠雨水稀少,一到下雨,树形仙人掌就会储存很多很多的水,成为沙漠中其他动植物的生命源泉。树形仙人掌为希拉啄木鸟提供住所,养活它们。在夏季开花时,树形仙人掌用花蜜和花粉,为前往美国南部的长鼻幅、长舌幅提供食物与落脚处,让它们能成功横跨索诺伦沙漠。”
你顿了顿,继续道:“在这里,我希望成为树形仙人掌,尽我所能帮助别人。”
格桑沉默了很久,说:“我明白了。”
藏历新年有时与农历新年重合,有时会晚一个月。今年三月,藏历新年迟于农历新年一个月到达,整片西藏的土地都欢快了起来,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浓浓的节日氛围笼罩。